好友L說昨夜社團送舊,過程中彷彿自己也畢業在即,不禁戀戀不捨。自己參與其中,經營多年,有很深的歸屬感,好似自己的家一樣,而往後大家將各散西東。千里搭帳棚,好景不常。她很想繼續待在那裡,畢業後依然留下。「話說我有個機械系的學長寫了八萬多字給其他人喔。」「哇,好多喔。是...你們寫給學長?」「蛤?」「不是?學長寫給你們喔?不過也太長了吧,有人會看完嗎?」「蛤?不是啦!就寫給同屆的同學。唉算了算了,這不重要,反正是社團的事。」她似乎被我問得不耐煩起來,似乎我的粗心大意、反覆詰問,將她原初想表達的情感給耗損了,深情多愁的語句變得平扁而毫無意義。「學長很有才情喔!」「八萬字?看得完咩?」這讓我想起普魯斯特的弟弟,他說哥哥書寫得真好,但是太長了,真會有人好好看完?她沉默了一陣,說:「好想留下來喔。」「不過那也沒什麼意義吧!」「對你來說沒意義對我來說很有意義啊!」她脫口而出,大聲對我說。霎那間,我難過得差點滴出淚來。
這一年來,我一直認為L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所說的一字一句,她總能夠比別人了解,做出客觀而情感豐沛的評價或感慨,或娓娓說起她另一些故事和經歷。對於我所寫的東西,她總能看出其中的好,對於別人給予我的評價,她像母親一樣替我一一篩選合適的衣裳,選好了才讓我試著穿上。有時候她模仿我說話的語氣和表情,並樂在其中,有時候我們在校園內散步聊天,說些奇文軼事,說些言不及義的話。而此刻面對她突如其來的反應,我一時慌了手腳,在一陣驚詫意外後,感到難過起來。深交一年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堵牆,使面對面的兩人如面壁禪僧,盤腿而坐,各自沉入各自的世界。毋寧說我像個受母親斥責的小孩,當下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永遠被寵愛。
我確確實實感到非常難過。然而安定下來後,我仍舊試著回想,為何她會如此不快?雖然這並非我所在意的中心問題,卻多少有些關聯。我試著理出頭緒條理,仔細回想。其一,我讓自己的左耳給出賣了。我的遲鈍的耳讓我屢屢聽不清楚她的說話,使得我一再誤會,反覆詰問,最終辜負了她想要托付給我的那一份美好的情感。我顫抖的雙手摔破了她精緻的禮物。其二,則在於機械系學長的才情認同上。身為一個修養不足的寫作者,我不知不覺在她的讚語中將對方設想成了自己的假想敵。一個唸理工科系的人,又怎麼能寫出什麼好文章呢?八萬字的連篇累牘,又有什麼技巧剪裁可言呢!我的修養還未能夠將深藏的潛意識給照明,給予自己的人格適當的彌補修正,同時給予他人同等的尊重,賦予他人同等的價值。平時的我在她面前如此謙虛,驀然間卻如此傲慢自得。我瞬間被自己給矇騙了,被普魯斯特的弟弟的一番話。而敏感的她洞悉一切,給了我當頭棒喝。棒子所想保護的是一顆真誠的心和純淨的情感。其三,她也許並不是故意的,只是和我一樣被生理反應、潛意識給矇騙了。從我最後一句話中,她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啊,這無情的傢伙!與此同時,心理的防衛機制隨著轟然啟動,拉下了古墓的千巾斷龍石。像我這樣的人,粗心、高傲、無情,沒有資格踩入她靈魂的花園。被斥責的當下,我想起《紅樓夢》裡寶玉的話,「從今以後,只是各人得各人的淚罷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企及的地方。我想起命犯天煞孤星的華英雄,他躍上明月的背影,三蹬兩跳遠去。儘管這有些唐突可笑。
但她真的誤會了我。我說繼續留下來沒有任何意義,並非說那真的沒有任何意義可言。我想表達的是:就因為割捨不下,才更應該割捨。我想說的是,即使待下,也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變的,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在時間的洪流中被守護,永遠不變。這世界沒有一個足以容納自身的冰箱。我有一位研究所學長,在球隊裡待了七、八年之久,間中屢屢因為球隊經營理念和各種複雜的人際(甚至說政治也不為過)關係而進進出出,最後也還是迫於無奈,退出了。即便如此,我們在聊天的同時,他每每向我提起球隊的各種事情,戰場上的生死情誼、光輝的歷史、輝煌的成就、還有很多的抱怨。他說他始終放不下球隊,盡管昔日戰友已紛紛畢業離開。情感放得太深了。我說這樣才更應該放下啊!所幸那一次並沒有產生任何誤會。相比於儒者,這番話更近於釋道之流。而這番話所引起的微不足道的誤會,才是讓我如此絕望灰心的真正緣因。這一切的發生不論對錯,是我們被生理或潛意識給背叛了,被現實生活給蠱惑愚弄了,而我就像舉棋不定的法官,握著猶豫的木槌。
做了一番爬梳後,事情不就簡單得多了嗎?只要我向她稍做解釋,只要我們各退一步,只要在事件中打開一絲縫隙讓時間之流湧入進行沖洗的工作。然而事實上,事情並不這麼簡單,因為我竟然一點都不想解釋,也不打算鑿孔導流。甚至在難過了一陣後,我彷彿將事情忘了,繼續過我的生活。不,並不是我將之徹底忘懷了。心靈的傷口有時凝結得如此之快,結成堅硬的血塊,結痂卻不痊癒。那表面的保護總是伺機脫落,重新扯開皮膚,揭開傷疤。而這並不需要多大的力量,不過在風吹草動中,貌似痊癒的傷口便再度流血。在人與人的相處中,這樣細瑣而毫無來由的誤會該如何能避免呢?該如何化解?人們又該承受多少次不由自主、莫名其妙的傷害?由於突然之間我感到如此孤獨,我甚至無法開口做任何的解釋。在深沉的絕望裡,在黑暗的深淵中,我被灰心覆蓋,被絕望吞噬,被孤獨的國望舉杯一飲而盡,一滴不留。此時的我在軟弱中暈眩,被軟弱所迷惑而沉緬其中。我不由重複這般想,人真的是孤獨的,永遠保有一份邊疆王土,那裡比珠穆朗瑪峰更高,比長城更遠,比亞歷山大的王國更偉大,它永遠不被征服,因它永不被踏足。我想起村上《挪威的森林》裡渡邊的悲哀,帶不走也藏不了。更行更遠還生,恰如青草。我發現我理想中的朋友將永遠不會出現,或者她從一開始便不曾存在。在那理想的情誼中,即使「誤會」是仙人掌,它也無法獲得賴以維生的水分。在那裡,除了全然的了解和體諒,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害。然而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這樣的友誼是存在的,一如曹溪禪宗的頓悟,一旦悟了,永遠相知相惜。而這真的可能在無常之中發生嗎?
啊,我突然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熱情奔放自己的封閉保留,看清了自己的理想,和由始至今的追求。同時我更看清了儒釋道思想的高度,他們偉大的鑑別力和應世之道。然而我果能擇其一而善始善終麼?啊,我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孤獨和對於知己的渴望,一方面不曾懷疑孤獨一方面堅信理想。我看清了自己信念行動中的矛盾,一手將自己推向光明,一手將自己推向黑暗。對於朋友我保留很多又毫不隱瞞,我將心迅速托付又忽地沒收,我迅速靠近又迅速逃離,我如此深情又如此無情,我是將軍也是逃兵。我用雙手各自拍打出不同的聲音節奏,時而相抗時而頡頏而行。何時我才能夠停下瘋狂強烈的拍擊?合十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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