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Ｊ老師，不禁有些懷念起來。當時我還是個大一新生，新來乍到，不僅僅對台灣頗為陌生，甚至是同學們也不太相熟。腦子抱著「我行我素獨行侠」的想法行動於系內系外，也不主動去認識誰。若果有些朋友，也是別人主動來認識我的。像是蘇潔舲，林佩琀於體適能課下課後向我打招呼，訕笑我以淑女的坐姿坐在機爕腳踏車後座上；像是謝友翔每每約我到已拆除了的摩斯漢堡一帶，那石磚圍欄外的小攤子買早餐，說他的理想是向「聯合公園」看齊，「我要改變世界」，他說。這口氣令我想起《二十一世紀少年》；像是機爕總騎著小黃色腳踏車載我上課，展昀拉攏我打系籃，紀威和我坐在小福鳳凰木樹下吃冰淇淋，種種種種。而我如今和他們或變得生疏，或見面而不知言何為是，這讓我禁不住想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Ｊ老師的課堂上人潮極多。秋末時分陣雨像是小孩玩躲貓貓般藏身於層層雲朵身後，冷不妨便下將起來，因淋濕了街上的人們而拊掌大笑，開心不已。而為了應付頑皮的雨，同學們紛紛帶傘出門，雨一下罷，一聲冷笑「啪」地撐開，行至二樓後將濕淋淋的傘擺在教室門外。各種顏色的傘像少女迎風揚起的裙子般在走廊外一列排開，而有的則收成一束，筆直掛在綠色窗沿上，憑空懸掛竟也頗似阿勃勒樹長長的果實。教室內由於人潮太多，桌椅不敷使用，熱心的學生們紛紛從隔壁教室挪來額外的桌椅，將原本還算疏通的教室擠得螞蟻窩般密密麻麻的，水洩不通。實在也擠不下了，有的乾脆倚牆而立，透過朦朧的窗戶看講台上老師緩緩拾起麥克風，開始授課。有者站在更遠處靠近女廁所的地方，好將老師的身影看清晰些，聲量卻反而小了。世事似乎總沒有個圓融美滿，教室內的學生但覺煩悶燥熱，暗暗企羨起外頭的清爽。
事實上自己在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很想上這一門課，畢竟人潮擁擠不堪，加上陰雨綿綿，待在教室裡頭不甚舒適。最主要的是自己抱著「不與凡夫俗子為伍」的心態，竟蔑視起大眾來，就想當個世外高人，於竹林中長嘯渡日足矣，何苦委身世井？雖聞老師盛名，然亦未嘗拜讀老師的著作，故並不甚在意。但又基於「我是文藝青年」的心態，還是義務性的在網絡加選中將之點入了修課清單。此課極為熱門搶手，選上的機率應也不大，豈料往後竟雀屏中選，始料未及。從此我開始乖乖上課，未有一次半次缺席，和老師一丁點緣分亦因此結下。
剛開學的一段時期內，人潮依然眾多。濕漉漉的學生們好似一根根溶化了的冰淇淋棒一樣湧入教室，身體濕熱而濁臭，肌膚黏答答的汗中夾水，幾根頭髮平貼額頭上，或直或捲，像是剛興起的時尚風潮。而老師在講台上從容授課，絲毫不受外界影響。一字一句，清晰溫厚，帶些佛門中的慈悲寬容，帶些母親的耐心，帶些人生的智慧，講述自己年少時的青春火熱。於是在老師沉靜從容的授課聲中，人潮竟也如潮水般緩緩減少退去，燥動不安的心於焉沉澱复歸於寧靜，而仍然燥動的也不再來了。課堂在歲月流逝中又逐漸空曠舒適起來，秋末遂去，寒冬代之。霪雨亦綿綿細細，然窗戶打開一線，寒風便將濁熱之氣一陣陣輕捲走。另外並有麻雀不耐風寒，趁隙飛入教室中，兜兜轉轉，倉皇忙碌了好一陣子，從另一處剛被打開的窗戶飛開。我又專心聽起課來，聽老師說從前她家的傭人於夜半中輕吻弟弟的腳踝，聽老師描述留連田野的瘋婆子，和「啪」一聲抖開棉被，拿外頭曬去。
老師的課堂中臥虎藏龍，多有獲獎無數之人藏身其中。俗話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便是。他們的喬裝打扮，乃至舉止言談中完全不露痕跡。然而偶發議論，一抒己見，頓時一鳴驚人，使人覺其胸壑所藏極多。間中又有文采並茂者，有進步神速者（如渾金璞玉一經挖掘雕琢便鋒芒外露），有誠懇面對生命的人，有平凡的人，然皆擁有自己獨特的情感、故事、思維，一旦形之於筆墨，風采畢現。眾人的作品一經老師發下供大家觀摩，自己讀罷頓感一己之渺小，實在也無可奈何。然得見群花並放，又豈能無欣喜之感呢？上學期我寫了篇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散文給老師，下學期則繳了篇情感氾濫的情書，蓋因當時失戀之故，抑或自戀？余至今未能詳焉。然失戀時形神銷毀，於今每思之，不覺莞爾。下學期末將盡未盡之時已是炎炎夏日，偵宇約了老師出來吃一頓飯，我也有幸在受邀之列中。當天我和老師聊了幾句，語氣中多有傷感，數度差些滴下淚來。緣聚緣滅，又何能有窮其盡者？
今日也曾萌起問候老師的念頭。或寫封信，或寄一封伊媚兒，或另做邀約？然前二者因自己天性懶散之故而終告銷毀，後者又嫌不妥。畢竟一來老師自有其社會地位和身分，如此則未免有故意攀附之嫌。二來基於自己微不足道的信念與傲氣，想說又何必如此刻意？如果以後自己小有成就，再另行拜見吧。若無，則以人世純然之情探訪。這麼一來，豈不自然真誠得多？然有時候亦不免轉念一想，人當真需要為了這世間種種而隔離疏遠起來嗎？此亦余所不能參透者也。
每念及老師，心有所感，往日情境，一一奔至眼前而不能止。念及往事，或覺欣喜不已，或徒增傷感，兼而有之。心緒之複雜，又未能充分形諸於筆墨，此余所苦焉。於今做此文章，僅以真心遙祝老師，生活平順，身體安康。
四月十八
書於八號咖啡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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