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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03 16:00:15| 人氣43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愛與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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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近來米傑生了場病,使得肉體活力迅速降低,敏感纖細的心靈開始扳起它美麗而哀傷的臉孔。此刻又恰巧是冬天,使得他更是經常不由自主的多愁善感起來。寒冷而輕薄的空氣彷彿將一切景物輕輕托了起來,如托盤上旋漾著紅酒的高腳玻璃杯。在還未到達下午三點以前,米傑在附近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過羅列的大廈、商店,往遠處走則是凋零的公園、沉默的街燈、長凳。他搓了搓掌心,朝陰沉沉的天空吐了口氣,竟也沒有吐出霧氣來。冬天的天氣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冷。

 

他們約在西雅圖咖啡館碰面。米傑在附近閒逛了一會,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提早到達了咖啡館,點了一片蛋糕及摩卡在牆邊的沙發坐下。店內人不多,銀紅色的冷色系設計讓人產生一股安靜的錯覺,彷彿連店員在工作的當兒都是悄無聲息的。而店外的景物靜止如畫。汽車偶爾駛過,行人道上的麻雀謹慎地走著,啄食地面的米粒。米傑注視著玻璃大門外的景色,直到店員端上了熱騰騰的咖啡。

 



2 

她推開玻璃門的那一刻,杯子上的煙亦然冒得很濃,彷彿有個老頭子正躺臥在杯底拼命吸煙似的。米傑正低頭吃著蛋糕,下意識的抬起眼珠子,透過煙霧迷濛認出了她。而當他抬起頭來時,她已站在面前,身穿雪白色的絨毛上衣,大腿兩側鑲著金邊細線的黑長褲,以及深棕色的靴子。米傑看著她,突然湧起一股非常深刻的感覺。他向她打了個招呼,卻因感冒而發不出聲來,倒是他替米傑說了原本他想說的話。嗨,她舉起手打了個招呼。這一聲依然沒有驚醒門外的麻雀。

 

她點好了餐,在米傑對面坐下。一股怪異的沉默在兩人之間瀰漫開來。事實上米傑從抬起頭來的那一個起便覺有些怪異。她明明就站在自己面前,卻在如此近距離內如揮別似的向自己打了個招呼。從那揮手的姿勢當中,彷彿意味著不僅是兩人時隔二十幾年後重新見面的陌生,更像是一種告別,而這麼一種告別是漫長的。因為是安靜的所以漫長;因為此刻店內是如此安靜,使得她那麼一個微小的舉動恍如在遙遠的田邊,在深深的海水中做延伸動作似的,如此漫長。

 

接著她把灰色手提袋輕放在米傑對面的座位上,轉身向點餐區走去。這一刻米傑首先注意到的竟不是她依然苗條惹火的身影,反而是那彷彿因乾旱而龜裂的牛皮製手提袋,像一隻全身乏力的老貓捲縮在沙發上。也許正巧是手提袋的關係,使得她再度轉身面向米傑的霎那,映入眼簾得不再是那全體所散發出來的和諧的美,而是連臉上那如此巧妙地隱藏在化妝粉之後,卻又無處不在的皺紋。與此同時,她疲憊而憔悴的靈魂則捲縮在米傑的面前。

 

從這一瞬間起,米傑跌入了沉默的深淵,正因為回憶是沉默的。所謂歷歷在目,這一句成語以形容回憶基本上是正確的。回憶浮升腦海,盡可能在眼前以其原貌呈現,但它永遠是沉默的。發聲的是自己,一段悲傷的獨白而已。

 



人生中的一段時期往往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一段戀愛的性質,而戀愛期的長短則得以確定一對戀人是否到達了愛情的至高標準:永世相愛。米傑一方面承認這麼一個標準的存在,一方面卻又為此感到不屑,認為這不過是種世俗的見解。而當他墜入了戀愛之中,他一方面不顧未來,另一方面又瞻望未來。這跟他本性中的矛盾是一致的。他豐沛的情感一方面認為既然愛情是這麼的珍貴,生命是如此短暫,那此時此刻不就顯得無比重要嗎?然而由於愛情是這麼珍貴,難道我們不該許他一個未來以達到永恆嗎?長久身處異鄉,他會偶爾因想念家鄉而感到難過,卻並沒有立刻返鄉的衝動(也許他想要保留他那一份孤獨?)這兩件事的本質雖然不同(在愛情中米傑努力消除自我,在家庭中則相反),然而其矛盾性確實一致的。以至於當米傑沈陷愛情中時,他企圖拋棄理性思維,以他靈魂的最深最尖端之處去愛她。

 



在大學時期,米傑的班上有兩位非常漂亮的女生,各自呈現出迴然不同的風貌與氣質。一位帶著都市的氣味,夜晚城市的華麗、欲望與冷漠;另一位則飄著田園的氣息,自然而美麗,清新而開朗。上課時候台北女常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位子上,以專注而嚴肅的眼神抬頭看著講台上的教授;而花蓮女則坐在中段靠窗的位子上,側面的窗子時常是敞開的,晨光輕漾起髮際,微風拖住下巴。

 

於是這兩位漂亮的女孩主導了班上男同學們的心,並為他們製造了選相。或許一開始並非如此。從毫無功利的審美角度而言,男生們並沒有面臨抉擇上的難題。他們總是前瞻側望,以超然的態度欣賞著各自的美,就彷彿一邊是巴黎,一邊是上海,兩者並沒有造成任何的衝突。開學的第一星期,始終沒有任何人曠課,一切都來得如此和諧、自然而美好,我想仰賴兩位女生不少,而不是老師。

 

然而這樣的日子終究不長。當男生們開始和她們聊過天,有了些微的認識,那愛情的種子便已開始萌芽。就憑那些微的認識?有人說愛情不是以時間長短來衡量的,無論在之前或是之後都一樣。於是大家開始暗中做了選擇。始自某天,當班導師提議遴選班代及副班代時,米傑和花蓮女竟同時當選。看似歡樂的氣氛下,男生們大聲聒噪,熱烈鼓掌,女生們微笑不語,而二人則有些害羞的在講台前並排站著。實際上從這一刻起,統一的和諧狀態便已分崩瓦解,如久經風霜的牆面。同學們在無意間為米傑硬生生做了選擇,而全班男生也不得不同時做出選擇。在此,米傑毋寧說是個媒介,同學們藉由他觸發了一場競爭。台北女孩是花蓮女?請選擇。亦如電視節目「下一位百萬富翁」主持人的對白。當然,米傑在「毫無選擇」之下選擇了花蓮女。

 



然而不久之後,米傑同時發現了另一樁事實。偶然提供的僅只是一個機會,而非承諾或保證。事實上大約一個月後,班上男同學們的選擇趨勢已明晰可見。由於台北女的表情總是那麼高傲,甚少跟班上同學們接觸,使得原本圍繞她身邊的男同學們紛紛別開矛頭,指向開朗怡人的景色去了。於是台北女像一座撤了重兵的圍城,依舊孤傲且面無表情地原地矗立著。

 

這麼一來反而使米傑感到沮喪起來。在這明顯的趨勢底下,他一方面驀然發現花蓮女竟然比自己預料中的遠遠更為美好,並暗自竊喜自己打從一開始便做對了選擇,而無須走上背叛的道路;一方面萌生了打退堂鼓之意。米傑的性格裡一直保留著文人的感性與隨之而來的懦弱,並固執地保留著「一切都必須是獨一無二」的想法。既然那麼多人向花蓮女投靠了過來,那她也同時失去了那獨特的光輝。被一群士兵所包圍的田園已經不是田園。

 



6                

所謂獨特,如果米傑所追求的純粹是與眾不同,那他為何不去追求一位又醜又胖的女生呢?這麼以來不就達成目的了嗎?在這裡,我們所看到的除了是米傑對外貌的追求外(他也一直都認為自己長得不錯),也可以做這麼樣一個解釋:他害怕競爭。米傑不想在群眾之中迷失自己,並且因為他是如此纖細柔弱,敏感而細膩,使得他更容易被群眾所吞沒。於是一切在還未開始之前,他已提早放棄手中握有的優勢,照例替教授訂課本、影印講義、發派及回收各種表格,一邊做著瑣事一邊迷失其中。

 



這樣的情形沒有持續多久。隨著台北女身旁的追求者越來越少,相反的花蓮女身旁的追求者日趨增多,就在某天上課時米傑無意中將視線停留在台北女端正的背影上,他突然看得著迷了。台北女一如往常般抬頭以專注而嚴肅的表情望著教授,座位兩旁是空的。此時米傑所看到的不再是一座孤傲的的堡壘。他發現了那高高的山峰因年歲而逐漸變的平坦,那堅固的石壁開始風化崩裂,如枯枝般的細縫內長出了綠色的藤蔓,滋長著纏住了主人疲憊而脆弱的身體。堡壘內不再有持戈的戰士、戰車、盔甲,破敗的泥地上長滿了青草、玫瑰、蒲公英、向日葵,漸漸長成了一座神祕而美麗的廢墟。

 

在此之前,米傑一直認為台北女高貴的氣息、撩人的身段、冷漠高傲的姿態終將難以激起純粹愛情的渴望。這一切的元素將她變成了堡壘,高山。在此,她激起的不過是男生好生的心態罷了,包括了征服的渴望,以及強暴的欲望,將最聖潔的象徵沾汙的夢想。正因為如此,圍繞在她身旁的男生的態度總是積極而進取的,展現出面臨一場戰鬥的姿態。從而細心盤算,迅敏狡黠,最終達成搗毀神聖殿堂的宿命式的任務。而她始終沒有對任何一位男生表態,原因是否就在於此呢?至少直至此刻,米傑確信無疑只有自己發現了她真正的美。  

 



8

自那一天後,米傑內心產生了一股確信。而這一份確信則為他帶來了無比的勇氣。此刻他不再相信偶然,他知道這一切需要的是行動。米傑也同時理解到了一件事。由於他並沒有在花蓮女身上發現什麼,所以即使有再多的偶然與機會,亦是枉然。花蓮女身上顯而易見的田園詩並不專屬於他,而是如一件精美的商品般置於展示櫃上。大家都看見了她的美,於是蜂擁而至。這讓他放棄了自己握有的優勢,也同時完成了其他男同學們的心願。然而至到這一刻,米傑深信自己將重新創造優勢。

 



9

米傑並未採取一般男生使用的模式,反而刻意復古,他寫了一封情書。箇中原因除了他對自己的文筆深具信心外,他也非常喜愛岩井俊二的電影,情書。他將情書偷偷塞入台北女座位的抽屜裡。他很瞭解台北女的一舉一動,包括每一堂課她選定的位子,坐下來後總是將多餘的課本放入抽屜,從鉛筆盒中掏出兩支藍筆放在書桌前。他瞭解她就像自己身上獨特的氣味一樣。當天米傑刻意坐得很遠,他仍舊無法克服先天上的懦弱。接下來的一切就像一場短而漫長的電影片段,而售票員將唯一的票賣給了他。他眼看著女孩一如往常般坐下,將多餘的課本放入抽屜,從鉛筆盒內掏出兩支藍筆擺在書桌前方,並抬頭以專注而嚴肅的表情望著教授。兩小時後,她若無其事的將米傑的情書塞入手提袋裡緩緩步出課室。                                               

   



10

接下來的日子,米傑無時無刻不處於異常亢奮緊張的狀態下。他一直等待那由自己所創造的機會開花結果,並為此感到無比自豪。他首次否定了偶然(也就是眾人的擺佈),否定了類似命運的進程,同時為自己創造了一嶄新的契機,就像親手為自己栽種了一朵玫瑰,天天為它施肥灌溉,它終將開花。米傑發現了另一個無限可能的世界。他環視周遭的座位上,坐滿了各式各樣的女生,而至要他喜歡,隨手往其中一人的座位依樣葫蘆的塞入一封情書,另一朵花或許又將盛開。他為之陶醉,為這麼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美好世界而沾沾自喜,彷彿全世界的女生都可能為他所擁有。然而他決定只寫這麼一封信給台北女,因為愛情不關乎機率,而是感覺。這一種感覺精確得跟科學沒什麼兩樣。自他發現了台北女靈魂那不為人知的廢墟,他就預料到了愛情的降臨。

               

          



11

一星期過了,台北女仍毫無反應。米傑首先感到一陣焦慮,接著感到無比沮喪。難道他失敗了嗎?他所親眼目睹的新世界難道真的不如自己想像中那樣嗎?難道他為自己做了一場美麗的夢?然而這樣的焦慮並沒有持續多久。此時的米傑彷彿已成了一位智者,他知道自己完全沒必要太快否定這一切。他必須反覆實驗,驗證它的準確性。他迅速地看穿了自己焦慮與沮喪的原因,甚至想好了接下來的步驟。一個行動是不夠的,一如一筆不能完成一個字,一種色彩不能完成一幅畫一樣。隔天台北女正帶站起身離開課室時,她抬頭所看見的不再是教授認真教學的臉孔以及獵人饑渴的表情,而是一張因緊張而脹紅的臉,吞吞吐吐的說著他的來意,努力向她表達自己。霎那間她不再感到自己是個追求知識的大學生,不再同時是聖潔的女神及在叢林中到處奔跑閃躲的獵物。她從他緊張害羞的表情裡看見了自己靈魂深處美麗的廢墟。

 



12

台北女是位低調的女生。她喜歡,或者說習慣用厚厚的冰塊裹住她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一如愛斯基摩人用厚重的冰塊堆砌冰屋一樣。只有在這層安全的冰塊包裹下,她才能安心地起火,燃燒釋放自己靈魂的全部。她一方面藉著外在的冷漠維持著冰塊不讓它溶解,一方面將米傑也燃燒殆盡。

 



13

當天米傑約了她到大學附近一處頗有風味的西餐廳吃晚餐。她穿了一件粉紅色外套及白色襯衫,兩耳戴上一對細長的白銀耳墜子。那樣的耳墜子總讓米傑感到一股優雅的哀傷,隨著她微笑而輕搖,這讓他非常著迷。一開始,兩人先從共通的話題上切入,所聊的不外乎各自喜歡與不喜歡的教授,教授們的教學方式、評分、考試;接著聊到了班上同學,於自己較親密的或陌生的,她也毫不吝惜的說出哪個男同學曾經追求過她以及簡單的經過,後來卻發現原來兩人都同樣感到寂寞。一個離開了高中,另一個離開了祖國;說到祖國,她沿著這麼一個話題繼續往下說。她聊到了米傑的家鄉,就在前幾年她曾經和家人到那裡旅行一陣子。不單止那裏,她還提到美國、夏威夷、日本、澳洲、紐西蘭,彷彿她去過世界上各個國家,並在遼闊的世界上留下了足跡。她說她很喜歡旅行,並且希望有天能在夏威夷定居,和熱情的人們一起生活。米傑在聊天的過程當中越來越感到安心,並陶醉在兩人無邊無際的談話當中。他像個老手般在對話的空隙中提出各種問題,分享自己背包旅行的經驗,甚至問到了一切與她相關的事物,例如她喜愛的顏色、食物、運動、男朋友的條件、星座等等。他專心聆聽著她的一切,就像她聆聽著教授的模樣,深怕一不小心遺漏了什麼。此刻米傑的思緒禁不住飛揚起來,他盡力幻象著她所提及的一切,並動員身上所有的感官去感受過去直到現在她所感受到的所有事物。她兩眼看見的風景、在她鼻子底下飄過的氣味、肌膚最敏感的觸動。他在為即將實現的戀愛做最充分的準備,以便在戀愛萌芽的霎那,自己體內將棲息著兩個合而為一的靈魂。此刻他正將自己拼命塞入她的靈魂裡,而她則為她打開了一條縫隙。    

 



14

他全憑自己的直覺對愛情的進展作出恰到好處的判斷。數日後,他約了她一起到圖書館唸書。她選擇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而不是旁邊的位子,這讓他感到困惑且苦惱。難道發生了什麼變故嗎?那她又何必答應自己的要求呢?她是刻意折磨他嗎?整整三小時內他全然無法專心,並三不五時地抬起眼珠子,視線飄過木隔板落在她一頭烏黑長髮上,那樣的柔軟度更讓他覺得悲傷。且由於她總是低著頭,讓他無法看見她的臉龐。終於他放棄了看書,在腦中一遍又一遍的複習著她所喜愛的一切,並再度通過幻想與感官將她的一生一遍又一遍的複習。他想累了,漫無邊際地翻起課本來,一頁一頁的白紙如蝴蝶撲朔的翅膀,最後停留在最後一頁空白上,昏黃的桌燈散漫地灑了一紙。當下他決定寫一首情詩,彷彿眼前的白紙以及昏黃的桌燈正呼喚著他浪漫的情緒,文思化成數之不盡的蝴蝶飄出他的腦海,他用筆將它們斑斕的色彩一一記下,在那一首短短的詩裡。他寫了又寫,改了又改,一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便悄悄將手伸過木隔板,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接過了課本。不一會兒,她將書還了給他。他匆匆翻開最後一夜,失望之餘突然發現她在紙的右下角寫了三個字,便又心滿意足的笑了起來。他反覆玩味著自己寫的詩以及她的字跡,一邊讓時間從自己的身旁如溪水般流逝。此刻他不再等待,時間對他而言已成了一片汪洋的愛情之海,如此溫柔的承載著他們的愛情。他不再等待時間,轉而讓時間在等待他。

 



15

兩人步出圖書館時,周遭的景物在冬天灰藍的天空下似乎顯得比平日遼闊許多。此刻她轉頭向他解釋說,她不坐在他身旁是因為害怕自己無法專心哪!米傑溫柔的凝視著她的臉,他所看到的不再是厚厚的冰塊,而是一團鮮明乾淨的火,在她眼裡熊熊燃燒。

 



16

起先他們總是到處逛街,到西門町、士林夜市、淡水,凡是人多的地方他們都往那裏鑽。在那裏他們獲得陌生人潮的推擠與庇護,宛如經歷這世界末日的大逃難般,唯獨他們兩人在那一股將一切都淹沒的人潮裡緊緊挽著彼此的臂膀,抱著彼此的腰,或者悄悄閃入黑暗的巷子裡舌吻。他們想像這世界是如此的紛亂、殘缺而不完美,每個人都在慾望之流中泅泳,在目不暇給的商品中迷失,在互相碰撞的私器官裡達到高潮。在這裡,他們將親手建立起自己的小小世界,用靈魂最深處以及最尖端的愛去抵抗這一切,那愛情的諾亞方舟。

 

                



17

然而兩個星期後,他們便哪都不去了。他們躲在校園內一處隱蔽的角落,體育館的廁所內,那裡將每有人干擾。他們厭棄了人潮與湧動不止的慾望。這一次他們將自己緊緊鎖在廁所內,廁所的隔間內,隔間內的體內,體內的靈魂內,並試圖與外界徹底隔絕。不僅是外界的喧鬧,甚至是一切無聲的景物,餘下的只是兩個燃燒的靈魂,以及愛情的灰燼。米節久久,久久吸允著她試圖掙扎的舌頭,如吸塵機般抽乾她體內的靈魂。然而他吸不到,所以更用力地吸,並藉著雙手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擁入懷裡,用胸口的熱火將彼此鎔鑄為一體。而她呢?則閉上了眼,努力將舌頭從那強烈無比的磁石裡抽回,卻一次又一次陷入無邊的沼澤當中。她感到難以呼吸,米傑強而有力的雙手如一把利刃將她攔腰截斷,餘下上下半身懸掛空中,各自痛苦的掙扎。下一秒間米傑已將雙手按在她圓而巧小的乳房上作按摩,而這一次她用力將身體壓向米傑,將他重重壓上牆面。他感覺到她用力扭動的身體。當晚他們在廁所裡折騰了許久,在裡頭睡去,直到太陽輕撫著喚醒大地。

 



18

他確信無疑自己是愛她的,甚至打算為她放棄一切。他突然不想回國了(也就是拋棄了自己的家庭與朋友),他要想盡辦法留下。既然生命如此短暫,而永恆由是不可或缺的,他試圖在兩者之間引導出一個結論來。最後他相信,只要兩人真心相愛便足以克服一切。知道此刻他才訝異的發現通俗劇裡的一句話,原來竟經歷了那麼多的磨難而成。他暗自將一直保持著這樣的想法去愛她。

 

在一切思緒翻騰之後,他的心與腦終於面臨了平靜,接著他驀然發現原來自己始終無法完全拋開理性去愛她,而理性的用處就是為了妥協於外在客觀的束縛。在現代思維裡,一切感性都得以從理性中去推裡與演繹而出。他所悲哀的是他無法以最原始而純淨的愛去愛她,無法跳過種種時空的限制去愛她,也就是無法達到永恆,或說無法不去介意是否能達到永恆,而永恆就是不被任何事務所侷限。再說,人需要被說服(愛人亦然),而不包含理性的愛卻無法說服任何人。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他們之間的愛始終沿著一條理性的細線而來,他有愛她的理由,而她也一樣。而只要這一條細線始終存在,他們的愛情便不可能達到永恆。永恆的愛在抽象世界與現實世界中,同樣不存在,因為它們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

 



19

而因為她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假若她真的存在了,也將無法為人所瞭解。

 



20

她越來越少回家了。為了省錢,兩人總是在校園各個隱蔽的角落做愛,一覺到天明,連隔天的課也乾脆不去上了。某天當台北女一覺醒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散落一地的衣物,沾滿了地面的污水。而想到待會她又不得不穿上這一些髒兮兮的衣物偷偷摸摸地回家時,她的心裡竟充滿了無盡的罪惡以及悲傷,像一股更大的浪頭將原先的愛意沖洗而去。她想到了她那對耶穌基督如此虔誠的家人,想到了教授授課的臉孔,想到了安靜的天藍色房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靈魂深處那美麗而神祕的廢墟。從前他總是如此告訴自己,而如今總算信了。此刻,她深信那廢墟的存在,一如她首次相信了愛情裡無盡的悲傷。

 



21

他睜開雙眼,首先看到的是從窗子裡射入的晨光,照出了空氣中飄舞的煙塵。晨光在水面盪漾,將無處不在的水都化成了晶瑩剔透的水晶,而此刻他身處愛情的水晶王國裡,感到無邊的幸福照耀著他們。從前他為離鄉而哀愁,為離開了熟習的家人以及朋友而流淚。從那一天起,飛機起飛的轟轟聲響總是讓他感到一股巨大而空虛的悲哀。然而那一個巨大的洞穴如今已被他們的愛所填滿,並滿溢而出,向四面八方流去,覆蓋了整片綠草如茵的美麗大地。如今他為自己被獨自拋棄在一個陌生的空間而感到幸福。在這裡他沒有任何的限制,在這裡他要追尋自己的人生,以及永恆的愛情。他低頭看著懷裡的她,陽光停留在那柔軟的長髮上。

 



22

她告訴他。她出生於一個單親家庭,而自己是家裡唯一的女兒。這一次她必須回家了。門禁是十二點中,如今已是十一點二十分,她哀傷地說。米傑頓時感到自己就像一隻突然被流放的寵物,然而他知道自己無法違抗她的意願。因為他的緣故,已使得她多次踰矩。米傑只好提議說,讓他陪著她回家吧,即使兩人在一起的時光能夠延長那麼一點也好。

 



23

公車外流淌著各色的招牌、人群以及被鐵窗壓低的夜空。他左手摟著她的肩,覺得窗外的一切都如此虛幻而不真實,宛如用彩虹堆砌而成般,存在於視覺之中,觸覺以外。原來人生的風景,不過是一條悲傷的河流。

 

此刻她將身子靠在他肩上,感到無邊的幸福,卻同時強烈渴望著回家。為的不僅是那天藍色的睡房(當她感到疲憊的時候便會想起它),更因為年邁的母親離不開她,而她也一樣離不開母親。自小母親就對她萬分疼愛,除非做了相當大的錯事,母親是甚少對她加以責罵的。母親讓她學琴,學畫,讓她上最好也最昂貴的補習班,最好的國小、國中、高中,乃至於大學。母親想把她朔造成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兒,可能的話,甚至是萬人景仰的女神。唯一的代價是:她必須永遠留在母親身邊,直到自己永遠闔上雙眼為止。在此,母親親自將她親自朔造成美的結晶,好讓全世界熱烈渴望的女神永遠留在她身邊。她要對這個世界施行快意的報復。而有的時候,當母親在為生存而忙完了一切事物之後,她透過自己疲憊不堪的眼神,彷彿看見了從前的自己未能達到的美,在霎那間已經達到了。

 

在此,她愛米傑,就跟她愛她母親一樣。為此,她背叛了母親,也背叛了米傑,像一隻迷途羔羊在反覆的背叛裡徘徊來去。

 



24

兩人在路邊下車後,他陪著她步行到她所居住的公寓。米傑遠遠便看見了三樓昏黃窗戶內的人影,正向他們投下獵鷹般犀利的眼神。米傑彷彿聞到了戰火的煙硝味,他為此感到無比反感。當她也發現了母親當頭籠罩而下的目光,於是更用力地摟著米傑的腰,指尖刮磨著他的襯衫,刺入他的肉裡。直到他們走近,米傑才看清了那中年女人憎惡、埋怨的眼神,彷彿他奪走了她一生中最大,也是唯一的幸福。然而此刻他所能做的,唯有低頭以悲傷的眼神望著她,輕吻,說聲再見。

 



25

從那一天起,她不再違反母親的規定,按時於十二點以前回家。愛情受到了限制,因而顯得更為熱烈而瘋狂。他們常想盡辦法彌補夜晚所失去的時光,比平時更頻仍地蹺課。然而持續不了多久,他們便放棄了。首先,他們逐漸覺得生活失去了真實感,他們慢慢觸摸不到現實生活中的任何事物;再者,白日畢竟不同於夜晚。陽光揭露了一切,他們失去了夜晚神秘面紗的庇護。一如童話故事裡的灰姑娘,他們只得在下課以後,十二點以前這一段短短的時間內互相燃盡彼此的靈魂。

 



26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一個星期。某一天的夜晚,兩人在一處湖邊的草叢內做愛。綠草尖沾染了由霧氣凝結而成的露水,月光灑滿了湖邊,而她則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及溫柔讓一次又一次地讓他進入她的身體,一次又一次的喘息、呻吟,如溺水者緊緊捉著一塊浮木般抱著他,乳房安撫著他那滿溢出愛欲的靈魂。事後,當他們赤裸著身體,疲憊而幸福的倘佯在草地上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時,他知道這一夜將不再來臨。他們的愛情一直延著前方的虛點往下連接,這一刻將是短暫的愛情駐足的最後一個點,而前方更多的點將被一筆抹除。

 



27

最後一次,米傑陪著她回家時,他又一次看見了窗戶中那中年女人的眼神,此時已不再充滿憎惡與怨恨。母親的嘴角掛著安詳的微笑。她就像一位年邁的燈塔看守員,日復一日地將燈火打在被無邊黑夜所保覆的海上,時時提醒著那遠方的船隻,以夢囈般的低聲呢喃告訴她回家的路。她知道她親愛的女兒在感到無比疲憊的時候,終將沿著母親所撒下的燈火歸航。米傑此刻充滿了悲傷,同時也知道競爭已經結束。而那不過是一個月後的事。

 



28

就在愛情結束的夜裡,她終於發現了一件事實:她對母親以及他的愛是不平等的。她能夠以最痛苦的方式結束一段愛情,卻無法離開母親。前者僅僅意味著一段愛情的結束,而後者已意味死亡。

   



29

花蓮女在一陣沉默後終於開口了。她死了喔,她說。為什麼花蓮女非得說「死」而非「去世」等其它避諱的字眼呢?她是不經意說出口呢?還是想讓米傑正視死亡這一件事?又或者她本來就經常將這麼一個字掛在嘴邊翻覆地說呢?米傑張大了嘴,沒多久便又恢復了那一副疲憊不堪的表情,且顯得更為虛脫了。這一刻花蓮女彷彿從米傑的雙眼中看見了他體內那如一經碰觸的蜈蚣(或含羞草)緩緩往內捲縮的靈魂,最後圈成了一個小點,收回了所有它曾經嘗試散發的光芒。 

 



30

在這裡米傑想起了什麼嗎?事實上在不久以前,也就是在都市漫步的一整段時間內,回憶如古老的蒸氣火車班從遠方的熱帶雨林中駛來,拉響鳴笛,穿越他心的隧道而去。也可以說,米傑正坐在那一輛古老的火車內,以恰到好處的速度在回憶之流裡穿梭。他打開窗戶,聞著一陣陣隨風飄來的青春氣息。而此刻,那從遠方駛來一列子彈列車,隨著連續不斷的尖銳風聲往他靈魂深處衝撞而來。而無論他在車內車外,他都來不及看見任何的東西,只聽見那瘋狂的呼嘯如狂風過境。最後列車疾駛出靈魂的懸崖,將自己拋得老高,最後如此安靜的往無邊的深淵裡墜落。

 

一切對話還未正式開始,已徹底結束。 

               

台長: 郭史光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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