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吧株吧轄搭了五個小時的車程到達巴生(Klang)。在巴生的巴士總站又轉搭了一趟前往永安鎮(TamanEngAnn)的巴士。坐在前排靠窗的位子上,隨著巴士的啟動,古老而沉重的引擎聲響起。身子也隨著輕微的震動。雨後乾燥而微涼的空氣從巴士窗口往臉上吹拂,夾著柴油的味道刺著鼻子。從視窗注視著雨後的柏油路,顯得特別光滑漆黑,彷佛還隱隱約約映著天空的模樣。想想如果光擲已經順利的到達另一個空間的話,到家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個人了,而父母仍留在吧株吧轄陪伴著公公。生活就像是小孩在高原上玩耍的風箏一般,輕輕的,不管多用力都飄不到太遠的地方去。那與其用力的從線條的邊緣掙扎著脫離,就在固定的範圍內隨風飄著也許是件更簡單的選擇。簡單來說,生命不管走得多遠,還是必須繞回死亡的原點。與其嘗試著努力尋求活著的證據而拼命的體驗生存的重量,倒不如靜靜的思索生命的意義,循著時間的必然性而生活。
巴士在不久之後就到達百盛(Parkson)超市對邊的巴士站。步下巴士的階梯,聽見身後空氣被壓縮的聲音,想是巴士關上了門,然後帶著古老的引擎聲駛開。遠遠看著巴士的背影緩緩被車輛淹沒,也許巴士它真的老了哦,仍舊背負著那麼多人的重量。左右望了會兒,待到街道終於閑著的時候快步跨過,雨後的涼風彷若吹著口哨滑過身子。
沿著百盛超市的後巷直走約十分鐘,到尾端往右拐了個彎,再直走到光擲單層排屋的住處,門牌四十五。開了並未上鎖的木制白色院門。在屋外的鋼門叫了數聲。沒有回應。他的雙親在更早前也一併到瑞士旅行去了。我試著在郵箱裡頭搜索他在臨走前可能留下的線索,結果早到了陳綺貞精選緝和西方搖滾樂團incubus的morning view專輯。於是把它塞進旅行袋裡。耳邊傳來白頭翁的唧唧聲響,方始記起竹上頭的白頭翁不知過得怎樣了?走到竹旁抬頭望瞭望,小白頭翁長長尖尖的嘴巴從鳥巢裡頭探了出來。不禁笑了笑,憶起他的話來,“…希望想是暗夜裡不滅的火光哦。”
回家的路上腦海浮現五佰的浪人情歌,白鴿,我的名字,挪威的森林讓我聯想到六十年代披頭四(Beatles)感覺上有些成舊發黃的聲音輕輕哼唱著“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春上村樹的小說裡關於渡邊君,直子和綠的三角關係,和村上春樹的小說同名的五月天專輯“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裡頭的倔強,嘴裡不覺哼著。
不消一會兒走到了一樣是單層排屋的自家外頭,頓時輕鬆了許多,有股“終於到家了哦。”的感覺。反鎖了鋼門。才剛踏入屋內頓覺地上佈滿灰塵,滑溜溜的,像是踩在木瓜上一樣。把旅行包拋在沙發上後,衣也沒換,到廁所的門後解下卦著的掃把開始掃起地來。
待到掃遍屋裡的每一個角落,已過了二十分鐘。到浴室沖了涼逕自窩到房間裡去。扭開收音機聽著戴佩妮的專輯just sing it後,平躺在藍色音符圖案的床上。雙手抱過好一段時間沒碰的抱枕,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兒時的氣味和觸覺像是搖籃曲般,讓我好好的入眠。
光擲不在的日子並沒有讓我的生活有多少的改變。日子仍舊沉浸在往昔的安祥當中。下午的日子在漫畫點渡過,在黃色的沙發上翻閱高橋留美子的“相聚一刻”,五代和響子的愛情故事,吹著空調邊聆聽梁靜茹的“燕尾蝶”專輯。一直到六時許走到同一條街邊的攤子,在白燈下吃了一盤炒果條,喝了杯凍涼茶後,再走回漫畫店繼續翻閱未完的漫畫。晚間一時許, 年約二十三歲,不怎麼漂亮卻留了一頭烏黑迷人長髮的年輕女老闆在打掃一遍店鋪地板後,慣例的叫了聲“喂!關店羅。還不回家嗎?”我點了點頭,把漫畫擺回原位,開了門走出店子。身後的燈光頓時消失,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裡頭。除了街的尾端遙遙傳來嘛嘛檔口(mamak)微弱的燈光。老闆娘關了電源後也走了出來,鎖了店門再拉下鐵門。轉身理了理長髮後問說:“要載你回去嗎?”她貼身的黑色皮夾克和短褲緊貼苗條的身材,連帶全身溶入暗裡,只留下輕快的聲調在深夜裡舒適的傳入耳內。“也好。”我說。“但得先隨我到班達馬蘭(Pandamaran)一趟哦,找朋友去。”他說。我點了點頭。
她走到摩托旁把卦在把手上的安全帽遞給了我。“帶上去吧。”“那你不用戴嗎?”“真的不用。”她說著騎上摩托。我也跟著坐了上去。啟動了摩托引擎。“坐好哦。”她略側過臉對我說。“你駕得很快嗎?”先是摩托發出轟轟兩聲巨響,排氣管有些憤怒似的吐了兩口白煙。她沒有回答。“如果感覺太快的話抱緊我的腰哦。”“什麼?”引擎聲令我聽不太清楚她的說話。“太快的話抱住我。”語畢,腳踩了油門,摩托開始動了起來。然後颯至時速一百四十。兩旁的景物逐漸變得朦朧,橙色的街燈不斷晃過。彷佛墮入了時間流逝的軌道中。熟悉的畫面和景色在兩旁片斷性的顯現,還有陳綺貞的歌聲唱起“躺在你的衣櫃”伴著厚重的電子吉它響,“我的冬天,就要來了,我的冬天,我的冬天…”我抱著她的腰,把頭靠在背上。心中不禁泛起一陣不常有的莫名的悲傷和寂寞,像是即將在瞬間把我吞噬,從摩托車上拖入無邊的黑夜當中。此刻我只希望摩托繼續以一百四十或更快的速度賓士,逃離背後寂寞和悲傷的追逐。很累了,卻只希望賓士,繼續賓士。
她突然把摩托停下,停泊在一邊。泛黃的巴生河(Sungai Klang)在暗夜裡盡是一片暗紫色,往前方的黑暗延伸。她下了摩托,甩了甩漆黑的長髮,晚風吹過髮絲的空隙,飄動。我脫下安全帽走到她的身旁。風很大,而且冷。像是快下雨的樣子。我倆都沒有開口。彷佛一切的聲音都沿著河流流向海裡。安靜的感覺隨著風令我感覺到舒適而寧靜,像是身子緩緩往海底深處沉浸。
在暗夜裡她微側過臉。右臉頰在夜裡閃動著奇異的光芒,像是白色的月光停留在晚間的海面隨著微微的起伏閃爍。這奇妙的美麗海嘯般溫柔的把我摧毀,淹沒。彷若羅拉布蘭妮根(Laura Branigan)唱著power of love那沙啞而強勁的嗓子碰撞,衝擊著我的靈魂深處。像是心底的某股欲望裝入了槍筒,劃破時間與空間的聯繫,隕石墮落地球表面的大氣般迸發出絢爛的火花。我彷若暴風雨中的孤舟在海洋中飄零,頭一次感到無可救藥的無助。又彷若多年來的生活步調像車子在十字路口被橫向疾馳而來的巨型羅裡撞個稀爛然後絕望的滑開。
我佇立了許久凝視著她的側臉,她佇立許久遙望著暗夜的河。沒有月亮,星星卻在瞬間佈滿了夜空。星星眨著眼,輕唱著歌兒。橋下的河流也配合著星星的微語歌唱,推迭著向遠方流去。當世界在刹那間換上華麗的彩衣,跳著眩目的舞蹈,我的生活開始乘著子彈列車沿往另一條軌道急駛而去,且沒有回頭的餘地。我緩緩走近她的身旁,不驚擾她在深夜的美麗。待到她側過臉來,微微抬頭,像是平靜卻有些訝異的看著身旁的我。彼此的呼吸慢慢的靠近,在寒冷的風中感覺的到些微的溫度拂著臉。我緩緩閉上雙眼。
雨下了起來。淅瀝淅瀝,然後漸漸的大了。
她凝視著我良久,漆黑的眼珠子內彷佛仍殘留著方才的畫面。走到摩托車旁解下把手的安全帽,戴上,上了摩托車。我跟在她的身後,戴上了另一個安全帽。也騎了上去。她往永安鎮的路線騎去,速度已不如往前一般的快,但也不慢,剛好讓冷風夾著雨滴迎面適度的打在身上。這一次樓著她的腰,把頭靠在背上,好象春天降臨般美妙的事兒。這一陣愉快的感覺連帶著奇妙的寧靜,像想著百花悄悄的在暗夜裡盛開,接著櫻花和雪同時飄落。伴隨著生活的具體化的時間性也一分一毫的隱退到看不見的角落。我閉上雙眼。時間,我敏感的肌膚再感覺不到它擦過的流逝,耳朵靜靜聽著它逐漸遠去的步伐,鼻子聞著慢慢消逝的氣息。然後,和她溶入美麗的暗夜裡去。
一路上我倆都沒有說話。誰也不知道她為何在橋上把摩托停下,然後偶然的接吻了。而終於到我家門前了,仍舊下著牛毛般的細雨。我下了摩托,竟然沒有回身的勇氣。跺步到門前,掠側過臉的同時,引擎聲響起,燈光滑過我的眼角,在前方的交叉路口停留了一陣子,向右拐了個彎,離去。突然之間又深深墮入平淡的生活,而我竟然感到厭煩起來。開始訝異我竟然開始嫌棄過了十七餘年的人生,時間彷佛千萬條塑膠管子緊緊聯繫著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像是垂垂欲死的病人躺在病榻上讓時間一點一滴的抽走身體內的養分。心底深處頭一次想掙脫每一寸緊貼著我的粘綢綢的蜘蛛網,渴望著最原始的釋放,但這種感覺卻令我感到不適。
無論如何,我開了門入了房內,疲憊的躺在床上。思緒像數千萬匹野馬從遠方的海往沙灘上賓士而來。努力的讓激湧的思緒平復。從木櫥裡拿出毛巾和一條藍色短褲,開了房門往浴室走去。待到洗完澡,方始微微恢復平靜。赤裸著上半身到廚房泡了杯三合一咖啡,在碟子裡安放了幾片餅乾走到黑漆的客廳去,只有少許的月光從一旁的玻璃窗子射入。接著像記起什麼似的,走回房內拿出光擲留下的陳綺貞精選緝和隨身聽再度走到客廳。嘴緩緩啜著冒煙的咖啡,邊聽著陳綺貞的歌兒,“九份的咖啡店”輕柔的唱著“這裡的景色像你,變幻莫測,這樣的午後,我坐在九份的馬路邊,這裡的空氣很新鮮,這裡的感覺很特別…”
這幾天來我還是沒有到漫畫店去見她的勇氣。從網上下載了高達鋼彈動畫(Gundam Seed)的最後幾集,在房內開著空調坐在電腦前觀看,從早上九時一直延續至晚上。然後為穆. 拉.弗拉格,娜塔爾.芭吉露爾的死亡感到感動卻又傷心。大天使號的成員最終達成了任務,消彌了自然人和人造人類之間的戰爭。為此而犧牲的是否太大了?片尾播著find the way,我滴下眼淚。思索著戰爭的意義,人和人之間的聯繫。生存的意義在於,為所愛的人而活著,活著為保護所愛的人。
四周募地陷入一片漆黑。想是停電了。閉上雙眼躺在椅上,讓黑暗和飄浮室內的冷氣微柔的覆蓋了身體。手機響起,望瞭望牆上的螢光掛鐘,顯示著十時二十三分。若斯蘭的聲音說著:“喂!停電羅,來億達(茶餐室)玩牌哦。”我應了聲,若斯蘭也就卦了電話。法蒂馬阿姨的死彷佛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已沒什麼值得悲哀了,像是雨每天都下,而生活,還必須走完餘下的路途。漫畫店的老闆娘是不是也會在那兒呢?我想。趕忙推翻了自己的假設。無論如何,我還是把皮包塞進褲袋裡頭。“哢嚓”,開門,“哢嚓”,關門走了出去。
億達茶餐室距離我家不遠,拐幾個彎也就到了。也是我和家人常去吃早餐和午餐的地方,和年約四十卻已滿頭白髮,身材像是英文字母“八”字的老闆混得熟透。而他和老若斯蘭正坐在點了根白色蠟燭的圓桌上完著紙牌,大聲的吆喝。“啊!二十一點!雙倍!雙倍!”“你的屁!放水罷了!”待到老闆看到我的時候又大喊了聲:“喲,吉它到羅!”然後繼續玩牌,像是兩個沒有連貫性的動作。
我拿了張椅子在若斯蘭的身旁坐下。而他雙手拼命搓著紙牌,口中彷佛念著半鹹不淡的廣東話,然後大喊了聲:“喝!”緊接著翻開手中的紙牌,用力甩在桌上。茶餐室老闆睜大雙眼瞪桌上的紙牌,然後暴笑起來。老若斯蘭把 aduh 拉得長長,哭喪著臉,把臉埋入雙手裡邊。三張紙牌共計二十二點。“不玩了不玩了!”若斯蘭叫著。老闆又大笑了數聲,轉頭問我:“要不要玩?”我搖了搖頭。“還是算了吧。”“真掃興。”他說著站起身子,走到冰櫃前開了鎖,拿出八罐老虎(Tiger)啤酒放在桌上。
先是若斯蘭開了罐啤酒,大口大口的喝起來。茶餐室老闆也不甘示弱,開了封蓋拼命往嘴裡灌,像是嘴巴漏洞似的,酒沿著下顎往下流,一直到胸膛往衣服裡邊鑽了進去。“喂!試一試嘛。”老闆說。“我不喝酒哦。”“快十八歲了耶!喝一喝為將來打個基礎嘛!來來!”說著硬是把酒塞到我手中。逼不得已,只得開了封蓋。先是啜了一口,苦苦的。“喝快點嘛!別像女人似的。”我又被強逼喝了一大口。真比苦瓜湯還要命十倍,大約可以苦死十二隻老鼠吧,我想。
“喂!小子!有女朋友了嗎?”“沒有哦。”我說。“騙人!下一次你最好帶來哦,要不扁你!我老婆都給你看了幾十遍,你卻吝嗇成這個樣子!”“沒有啊,我從來沒看你老婆哦!”“騙鬼!我老婆醬美!沒看是假的啦,笨蛋!”老闆越說約大聲,不停的灌著酒。“光擲呢?沒看到他?”若斯蘭問。“晤…他去旅行羅,跟家人去的。”我答道。心裡不禁感到一些些的寂寞與懷念。若斯蘭點了點頭。一瞬間桌上多了三瓶五瓶空罐子。老闆嫌少了,又搖搖擺擺的走到冰櫃拿了五罐啤酒。“別說我醉哦,最討厭別人這樣說我!真是恥辱啊!”老闆大聲的說,而實際上也不知對誰而說。
啤酒罐零散的直立或躺在圓桌上。若斯蘭和老闆都醉了,頭倒在桌上,打著呼魯。而我剛剛喝完了第一罐啤酒。像是誰在大腦後勺敲打著二十四節令鼓般,抽動著。睡意也隨著一絲絲湧了起來。把頭靠在桌上,凝視著夜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她的臉龐。而天氣慢慢的轉涼。雨季哦,又快下雨了。她是否也喜歡上我了?那晚我們接吻了,柔軟而舒適的吻,彷佛把體內的一切都抽走了一般,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在美麗的夜空中飄浮。然而她真的喜歡我嗎? 那她為何沒有在我家門前把我叫住然後給我一個深情的吻。又或雙眼有意無意的從我身上瞥過?想著想著,雙眼漸漸朦朧,像是一隻大象單腳站在眼皮的上方,逼使我不得不閉上雙眼。
我看見她在面前,蹲著,微笑的臉龐。緩緩伸出手,觸摸,微冷的空氣,不見了身影。
在漫畫點翻閱著漫畫已是三小時前的事了。從晚間七時許至現在十一時,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翻閱著桂正和的“is”。而她還是安靜的坐在櫃檯後的椅子上,也一樣翻閱著漫畫,偶爾起身到店尾的廁所一趟,就沒什麼其他多餘的動作了。空調維持在攝氏二十度,收音機播著梁詠琪的“膽小鬼”。
先是她開了口,仍舊維持著翻閱的姿勢。“還不回家嗎?”我的心裡像是打了勝戰似的,緩緩抬起頭。“就快走了哦。”“我載你吧。”沒有回答。 她慣例的把書擺在桌上,站起身子拿起依靠著櫃檯角落的掃把開始掃起地來。直到仔細的把四周圍都掃乾淨了之後,我把漫畫塞進櫥裡,“哢嚓”,走出店外等待。今天的夜空有些美麗的迷蒙。身後的光亮滅了。她開門走了出來。我沒有轉身,然後聽見她輕輕的說:“來我家吧。”心房悄悄的熄了燈火,陷入一片寂靜。我隨跟著她騎上摩托車子。這一次她什麼也沒說。我用手摟住她的腰。她踩了油門,往家的方向駛去。
她就住在嘉亞嘉歌隔一條街對邊的公寓,第十二樓。她把摩托停泊在低層後,沿著無人的走廊踩著步伐,革蹬革蹬響。到達電梯前的時候她還是沒有轉過身子對我說什麼,甚至微微一笑。只用食指按下箭頭往上的按鈕.電梯門開了。我倆走了進去。我想該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吧。她只不過重複了方才的動作,按下按鈕“12”,站著凝視鋼門,隱隱約約映著我倆身子的輪廓。
“隆隆隆…”
她拉開了窗簾,我倆就坐在電影螢幕似的大玻璃窗子前,柔軟的粉紅色地毯在沒開燈的房內盡是一片暗紫色。從玻璃鏡子往外望去,夜空沒有星星,(而實際上巴生難得看得見星星的)只有黯淡的月光,失戀的娥眉月彎彎的卦在一角,躲在烏雲背後即將睡著。整個市鎮彷若搖籃中的嬰孩,緩緩呼著鼻息。只有道路兩旁的街燈蛇一般彎彎曲曲的往前沿伸,遠處的高塔頂端閃爍著紅色的燈光。“你一個人住嗎?”我問,雙眼依然凝視著窗外。“嗯。”“不覺得寂寞嗎?”“還好哦,反正我也不太懂寂寞是怎麼回事。”她倔起腳用雙手抱住,把下顎頂在膝蓋上,也凝視著遠方的某物。“寂寞嘛,倒也相當難解釋哦。像是偶爾在夜裡獨自聽著收音機就不知不覺流淚了。大概是這樣子吧。”“你看古龍的武俠小說嗎?”我又問。“有哦。我的店裡收藏得蠻多。”“我想他該比我寂寞得多吧。”“我想我也常常覺得寂寞哦。”“為什麼?”“好想回家…”“你的家人住得很遠嗎?”“她點了點頭。“沙巴或沙勞越嗎?”以馬來西亞來說的話,這是最遠的距離了吧。“更遠哦。”“那是住在國外羅。”“嗯,也不是。”我想她是不想告訴我吧,
沉默了一段時間。她突然開口。“那天你們喝得好醉哦。”“晤?你是說在億達茶餐室那一天嗎?”我有些奇怪的問,她又怎知道的。“是啊。”想是經過吧,我想。“你看到嗎?”“是啊,我還蹲在你面前哦。滿臉紅紅得像猴子屁股似的,說起來蠻像馬戲團喝醉的猴子哦。”我差些笑了出來,卻又感到尷尬。撇了她一眼,仍自沒有改變之前坐著的姿態。“還以為我看錯眼哦。”依稀記得曾伸出雙手像觸摸她卻在一瞬間消失了。“那你跑得還真快。”她沒有回答,我的話像是“噗通”一聲沉入海裡。“你喜歡我嗎?”她問道。然而,在這寂靜的夜晚一切都像落雪一樣來得那麼自然。“是哦。”我說。“我很好看嗎?”“不會啊。”我老實的答道。“那你為什麼喜歡我?人類不都喜歡漂亮的女生嗎?”她輕輕的說。“未必嘛。如果是這樣的話人類的數量豈不是越來越少?畢竟只有少數的女人是美的哦。看緣分吧。”我微笑著說。
“幾點了?”“快接近十二點了哦。”她站起身子走進臥室內 。過了一陣子再度站在我身旁,身前擺了個像是從古埃及探險回來的成舊,像是手提型小收音機似的東西,長方形的表面兩旁的擴音器像機器人的兩顆大眼睛似的占了整個表面的三份之二,而間中沒有其他多餘部件的安裝,像是按鈕,卡帶的置入部,電臺及聲量調整器等等。我開始懷疑這部機械是否有任何用處,除了仍安裝著電線外。她蹲下身子,把電線拉起。待到把電線完全拉起時,她的腰已差不多快挺直了。電線竟然出乎意料的長,大約有一個人的高度那麼長,至少一百六十公分吧。然而我又開始懷疑起來,是否又有什麼用處?
她坐了下來。“那是音波偵察器哦,可以探知及接收到很遠很遠的音波哦。大約在這個世界的範圍內吧。”“但沒有聲音啊。”“它只能接收一種特定的音波哦,也就是說只能和某種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音波的頻率產生共鳴。”“就憑這麼小架的機器?”我懷疑的說。她認真的點了點頭。“這樣的話也沒有用處啊。反正它接收的只是存在於世界之外的音波不是嗎?”我問,然後看著她繼續說:“你該不會是什麼國家外太空生物部的外交部長吧。”她也回望著我,漆黑的眼瞳映著夜空。“我是外星人哦。”
從她說喜歡我開始到自認是個外星人,一切像是不同河流的水始終都會從不一樣的遙遠的地方慢慢彙聚到大海一樣,流入我的腦海。而從一開始,我的腦袋也像是做好了準備轉換器一般,讓不尋常的一切得以轉換成正常的訊息輸入腦袋。“嗯,沒關係哦。我還是喜歡你啊。”我說。她沉默了片刻。“一直從我來到地球為止,我都以人類的面目示人哦。像是套上了一件虛假的外套藉以溶入所謂的社會。而我始終都無法將這沉重的外套脫下。害怕當一脫下,就像是突然跌落鱷魚群中被撕咬成一片稀爛。”她緩緩把頭埋入雙手和膝蓋之間。“慢慢的,慢慢的,像是麻醉了般習慣於犧牲自己的片斷換取溶入社會的代價。我不敢愛人,也不敢被愛。即使我開始讓自己每天沉浸在忙碌的工作當中,慢慢認定我是人類的虛假的事實,心底深處還是這般輕輕的,悲哀的呼喚著。我只是虛假的人類哦,一個披著面具的外星人罷了。外星人的我和人類的我不斷爭奪,撕裂著我的中心。於是產生了現在的我,無法從自己的心裡尋找出真正屬於自己的身份。只想逃離這個地方,回到我原來的家。於是我拼命四處搜尋必要的器材製成了這一個音波接收器。在每一個夜晚靜靜的凝視著夜空,等待回家的音訊。”她的語氣像是從遙遠暗夜的大草原上隨風傳來似的。“我沒有哭哦。眼睛像是烘乾機似的,淚還沒流出來早被烘乾了。”她接著說。
她又緩緩把頭抬起。“但如今我彷佛找到了繼續遺失自我,留在地球的理由。”然後側過臉凝視著我。“因為你哦。”
音波探測器安靜的置於一旁,仍舊沒有響起.
淩晨六點鐘,雨淅瀝淅瀝的下了起來 。就連麻麻檔口的燈火也隨著,像是十七歲的少女長髮的風,飄散著微微的香氣,入眠。仿佛失眠了許久的寂寞的城市,也緩緩合上雙眼,熄滅了街邊矗立著一盞又一盞的街燈。除了她的漫畫店鋪,在淡淡寂寞的夜裡,亮著柔和的光芒。
她在櫃檯邊安靜的坐著。把手肘靠在櫃檯上,用手掌輕輕托住下巴,像是廣闊無邊的草原凝視著懸掛在夜空中的月亮一般,注視著我。漆黑發亮的眼瞳映著我看漫畫姿勢,身影。然後她微笑了起來,仿佛雨在瞬間下得溫柔而小了些。“我有那麼好看嗎?”我問,依然保持著看漫畫的姿勢。“是哦。”她說。語畢,又浮現出仿佛微微發亮的微笑。“現在幾點了?”她轉過頭看了看白漆牆上的掛鐘。“一點半。”她說。“有那麼早嗎?”她沉默了半響。“真想就一直這樣到明天,或者後天,然後連生意也不做算了。”,輕輕歎了口氣。“漫畫快看完了嗎?”她又問。“恩,差不多了哦。也有些困了。”我把雙眼閉上一陣子,然後張開。“是嗎?”
直到我把漫畫關上,雨一直下 。她站起身子,走到我身旁,牽起我的手,走到店尾。開了後門,關上。四周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相當寬闊的倉庫沒有任何的擺設,像是從某個不知何時的以前,就一直沉默的存在著,在人們的感知範圍以外。月光從屋簷上的隙縫,像是輕煙一般的照射進來。頭頂上像是安裝了花灑般,雨滴被分裂成無數個小點滴在身上,地上,再分裂,微微濺起難以察覺的水花。滴答滴答。舒適的晚風柔順的拂過光滑的肌膚,仿佛哀傷的悄悄送別離開的人們。像是踏入了某個被人們遺忘的獨立的空間,除了我倆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記憶的流動。
看不見她的身影。她的雙手緩緩從我的手掌中抽離,直到指末的感觸也慢慢消逝。聽得見她的腳步,踩在潮濕的石灰地上,輕微的叭嗒叭嗒聲響,逕自離開耳邊。像是隨著四季的更迭,漸行漸遠。她的身影在月光的照射下逐漸顯現。直到最後一聲叭嗒聲響起。她美妙的掂起腳尖,轉過身子,微笑。“先生。”她輕說,美好的聲線像是飄過無重力的真空,仿佛清晰卻模糊的傳入耳內。“可否聽一聽拙女的歌唱?”“當然可以哦。”我微笑著說。她笑得更加燦爛。
先是閉上雙眼,低頭。然後在月光溫柔的照射下緩緩抬起,睜開雙眼,閃爍著美麗的月光。輕輕,而,緩緩,她唱了起來。像是在寂寞璀璨的夜空當下,星星合奏著,月亮照耀著,風迎接著,草原揮著手,波浪般左右做美麗的弧線搖擺,海浪輕輕拍打沙灘,沙灘牽著海水的手,溶入海裡,落葉安祥的躺在河面。寂寞在微笑,哀傷在跳舞,幸福展開雪白發亮的雙翼,在初冬的雪花下,飛翔。我緩緩閉上雙眼,像是雪的溶化,一直到暗夜的歌唱裡去。
歌聲在雨後停止,晨陽替換了月亮。我緩緩睜開雙眼,迎上她的目光。清楚的看到她微笑的弧線。雙眼仿佛不由自主的泛著淚。“謝謝你哦。真的…”我悄悄的走到她的身前,把她抱入懷裡。視線變得模糊,只辰陽的光線,停留在淚水的表面,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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