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悲哀,我想是来自遗忘。而遗忘,就如古龙所说的一样,不过是人类生存的一种本能罢了。人类必须遗忘哀伤的,迎来快乐的,仿佛才有继续生存的理由。然而年级越大了,遗忘的越多,悲哀也就越沉重,寂寞也 就越轻。事实上,没有什么是人类不能遗忘的,除了杀戮与战争,和至死不渝的爱情之外。像是一个人走过春天的街道,夏日的阳光,秋天在凋落的树下和少女美丽的邂后,声音,话语,冬天的雪花,飘落掌心。溶化。那么说来,我和漫画店铺老板娘眼神的交接,是否也像是随着火车的背影一样,在眼前缓缓消失呢?,我想,事情应该是会这样子发展吧。如果不是的话,那么我就必须从二十层的高楼上跳下来才行了。两人一起跳的话也不行。如果两人都一起死了的话,那该由谁来思念谁呢?于是摄影机拍摄男主角寂寞朝上的脸庞,从二十层楼堕落,模糊,消逝在东京璀璨的夜晚里头。
她就出现在我的梦里。只她的背影,背景一片漆黑。她说话的时候,背影仿佛一点一滴的消失到背景里去。“我走了哦。”我沉默。“再见。”她说。我仿佛想象得到,从她的鼻尖开始,眼睛,嘴巴,脸颊缓缓的没入黑暗的背景里头。余下飘扬的长发在外,随着消逝。到了后来,我们谁也没有自杀,倒是她选择了离开。如果说,人类的头脑就像是电影院里的放映器一般,不断播放着不同的画面,交替,交错,相互遗忘,错过。那么,我脑里的放映器在她离去的那一刻故障了,画面就这样一直寂寞而悲哀的停留在没有观众的电影院里的宽大荧幕上,微微闪烁。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一夜我醒来的时候,暗黑色的天空下着蓝色的细雨,从我的窗户一直随着大厦与大厦之间的街道延伸,穿梭两旁沉睡的街灯,低头行走的过客。微风吹起衣裳。 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停留,滴落。我凝视着柏油路上的波纹,从中心的一点暗蓝色,扩散的时候却成了白色。再看回中心的一点,也依然是白色。缓缓抬起头来,黑色的夜晚,白色的雨迅速的撒落,不断的扩散,蔓延。像是微生物突然之间变得巨大,攀爬在街道,屋檐和大厦的表面。星星也已经分辨不清,月亮被割裂。仿佛刹那之间,物体已失去了完整性,残缺的本体毫无保留的曝露在外,像是一种丑陋的延伸。黑色和白色之间,所容纳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应该想说些什么吧。语言并不能在黑白的世界里边生存。当语言停止了活动,或者说我已不再能说什么了。就这样的夜晚,我静静的凝视。
东京飘雪的夜晚,栖息在高速公路旁昏黄的休息站前,宽敞的停车场上,寥寥车辆,货车及巴士停泊两旁。而我穿着厚重的寒衣,站在中央。月很明亮,雪花朵朵,覆盖了电话亭子和休息站的屋顶。数架自动贩卖机沉默的站在休息站外走廊的一旁,发着微亮,寂寥的白光。我抬头凝望,斑白的夜空,竟然是那么的寒冷。我走到休息站前光秃树旁的白色石墩围栏上坐下。
走到饮料自动贩卖机前,放入了数枚硬币。于是塑料杯子凭空落下,慢慢被热咖啡忝满。伸手从贩卖机里头把热咖啡拿了出来,手上的温热,也像是挥挥手向我告别似的悲哀。我想这是个男人会马上把心爱的女人赶紧抱走逃离的地方。除了巴士司机,也在饮料的自动贩卖机前置入数枚硬币,手上多了杯冰绿茶,坐在我的身旁,石墩围栏上。
“不冷吗?”我问。巴士司机四方的脸微微上仰,喝起冰绿茶。下巴蓄着短刺刺的胡须。“不会啊。”他说。我以为该有下文的,却什么也没有。像是往下堕的砖块幕然悬空停留。“请问您的名字。”我不得不问道。他摇了摇头。没有名字吗?“通常人们有了工作,就没了名字的。”他略侧过头对我说。“你呢?”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吉它。”我答道。“是乐器的名字吗?”他问。我点了点头。“听起来和这么一个夜晚相衬哦。”“或许吧。”我微笑。”你会弹吉它吗?”我又点点头。“巴士上有把吉它哦。”“你买的吗?”“不。”“乘客留下的。”他答道。“相当健忘的人吧。”他并不理睬,一口气喝完塑料瓶子里的绿茶后,吐了口气。冷气团在夜空中盘旋了好一阵子。“你喜欢宫奇骏吗?”“相当哦。”“嗯。”他接着站起身子,把塑料瓶子丢入一旁的垃圾桶内。
“你很冷吧?”“是哦。”“上巴士吧。”
步上巴士的阶梯,入了里边,立刻感到温暖。是辆宽敞的巴士,只有驾驶席开着白色的灯火。空荡的座位在黑暗中一直往后延伸。透过后边巨大的玻璃窗子可以看见滑过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带着一阵强光匆忙的驶过。又陷入一片漆黑。吉它就斜斜摆在前排座位上,仿佛懒洋洋的躺着。是把暗褐色,带着古老味道的吉它。司机先是把吉它交给我,然后坐回驾驶席,把手架在一旁的铁栏杆上。“弹首歌来听听吧。”他说。我笑了笑。
先是弹了首“披头四”(beatles)的“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接着弹了首王菲的“但愿人长久”。司机轻哼着。略微打开的窗户,雪花朵朵飘入,仿佛被依附在吉它旋律上的歌声吸引着,停留在司机的肩背上。我并没有继续弹着吉它,因为吉它沉默了,司机和我,也沉默了。
司机和我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休息站昏黄的灯光隐隐约约的从远处传来。我俩把座位躺平,双手重叠在脑后勺,凝视着车顶。“你是否在思索着一些什么呢?”我问。“是哦。关于黑夜,关于死亡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死亡吗?”我点了点头。“大概就跟刚才的情景一样吧。”“嗯?”“我是说,在某个飘雪的夜晚,你弹着吉它,我轻唱着歌儿,然后静静的死去。”“就这么样?”我说。“是吧。或许是这样。死亡不是一件连贯性的事件哦。它和任何事情都扯不上关联。人类可跳楼死掉,可以在过马路时被车撞死掉,可以在卡拉OK的厢房中唱歌然后死掉,也可以在宾馆中作爱死掉。死亡的那一瞬间是个独立成篇的故事。死亡发生了,你就不得不死亡,如此而已。没有前因后果,可能只留下回忆与哀伤吧。”司机淡淡的语气,像是快飘上夜空点辍成星星一样。
“那么说来,如果我方才在弹吉它的时候死了,你是否也不会感到意外呢?”我问。“应该是吧。”“那么你会感到悲哀吧?”“是哦。”他说,缓缓闭上双眼。
死亡不过是死亡罢了。满溢而出的,不过是回忆与悲哀。
天还没亮,司机就驾着巴士出发了。目的地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还是暗黑色的,没有星星。司机专注的驾驶巴士,凝视着前方,似乎也不打算说话的样子。我稍微放直了座位,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天气冷的关系,我想摄氏五度左右吧,玻璃窗上总结着薄薄的霜,仿佛我的双眼也渐渐的迷蒙。不期然想起川端康成“雪乡”里的一幕,手指在结霜的玻璃窗上滑过,画出了少女的眉和双眼。我伸出食指,也在玻璃窗上滑过,不过是高速公路旁的栏杆快速的往前循递,和一线黑暗的夜空。就这样一直注视着随着公路略微起伏的栏杆,直到结上另一层霜为止。“巴士将开往哪儿呢?”我问。“寻找啊。”“寻找什么?”我不明白。“寻找它该开往哪儿。”司机说。“在此之前。。。”司机继续说道,“先送你回去吧。”“我皊??家吗?”“或许吧。”这是司机的最后一句话。
一路上也停留了数次,而每一间休息站都是那么的相似。一样的建筑物,一样昏黄的灯火,一样宽敞的泊车场,一样的电话亭,一样的自动贩卖机贩卖着一样的饮料,一样光秃的树和石墩围栏,一样的雪,一样的月,一样的夜。而巴士也总是泊在一样的地方。仿佛谁也不曾移动。我走到休息站旁的厕所,洗了洗手,照了照镜子,里边却什么也没有。虽则镜子确实映射着些什么,像是站式的厕所,洗手盆和我的脸庞。水流的声音。都不过是一个独立的场面,没有任何的人物和情节,感觉和路线。双眼注视着镜子,好一阵子。然后放弃似的离开。
我再度上了巴士,继续漫长的旅程。我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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