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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百岁口述》上篇 二二 文字改革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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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有光(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5-28

我說:“我搞語言是業餘搞著玩的,是外行。”領導說:“這是一件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時候的確是精力充沛,國家有需要就願意做。吳玉章是文字改革委員會的主任,當時級別很高,主任就是部長級,副主任是胡愈之,真正做事是他。吳玉章年紀太大了。胡愈之了不起,能寫文章,見解真正有世界眼光,他同我很談得來。那時胡愈之是領導人,待人好得不得了,沒有什麼官架子。常常在晚上9點鐘,我要睡覺了,他們來了,一談談到12點,像朋友一樣,所以工作很愉快。週總理經常請我們到中南海討論問題,到了吃飯時間就留我們吃飯,的確是政府和人民團結很好。

當時研究拼音方案是一件大事情。 “文改會”下面成立一個拼音方案委員會,小委員會有十五個人,實際上開會來一來,平時他們各有各的工作。真正工作是我們研究室做的。後來要起草一個草案,推三個人:葉籟士、陸志韋、周有光。許多資料都是我搞的,因為我是主持這個研究室的。這件事情應當說很複雜,搞了三年才成功。人家跟我開玩笑說:“你們幾個字母搞了三年。”現在想起來,花了三年工夫很值得,把所有的問題徹底解決,一點不馬虎,今天人家提出的任何問題,都是過去研究過的。這個地方就用到字母,沒想到我在倫敦買的字母學的書發揮作用了。世界上有那麼巧的事情。

拼音方案這個工作不是普通人想像的那麼簡單,要用到字母學,湊巧我對這一門學問很感興趣,是業餘搞的。當時缺少材料,我在國外有一些研究聯絡點,請他們想辦法買材料寄來。因為語文研究方面的書,我的確也看得不少,不是像讀書那種看,是比較輕鬆的瀏覽,可是要工作就要認真看。從“文改會”來講,把我留下來,的確是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因為中國搞語文學、文字學的人多得很,可都是搞傳統的語文學,現代的東西就搞得很少,幾乎沒有人搞字母學。

漢語拼音方案花了三年工夫,現在應該說是成功了,全世界都在用這個方案。這個方案問題多得不得了,世界各國也不了解中國要搞一個方案幹什麼,很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就提出要求,特別是航空發展出現一個地名標準化,需要羅馬字地名怎麼拼,一個拼法不對,這在航空就不得了,會出大事情。拼音方案首先在航空上幫了忙,要求地名標準化,不僅是我們,許多國家都要有,歐洲也是這樣子,歐洲一些國家的地名,單在歐洲就有幾個講法。航空要求一個地名只能一個寫法,一個講法,否則就會出問題。

中國的文字改革起初是少數知識分子參與,後來參與的知識分子越來越多,但是還是在知識分子圈裡面。拉丁化運動大概是在1933年,有群眾性的運動是從拉丁化開頭的。可是我看到外國的東西,一看,中國的水平太差。所以我們的文改運動要跟語言學、文字學掛鉤。我運氣也很好,一做這件事情,自己就要努力地學。

在語文學界,呂叔湘、王力都是我的朋友。我在北大開漢字改革的課程就是王力介紹的,他當時是北大中文系的系主任。漢字改革課開了半年,很受歡迎。人民大學又請我去,在北京大學大概講了三次。後來把講課內容整理成一本書,就是《漢字改革概論》,這本書在國內多次再版,日本翻譯成日文,當時推廣普通話,推廣了多少年,許多人還是不會講國語。中國人跟中國人在一起沒有辦法講話,特別廣東人到北京來,要找人翻譯。建立國家的共同語言要有一些理論,普通話的第一本理論書是徐世榮寫的,從前我們有好多語言學的書,一本也不管用,文字學都是用來看古書的,跟今天的生活完全沒有關係,這是很不正常的。中國的傳統是研究古代才有學問,研究現代的東西不是學問,這是錯誤,今天想辦法在改。我這本書可以說是“文改運動”跟文字學、語言學掛鉤的第一本書。以前有幾本小本子,也是沒有理論的,蘇聯的拉丁化運動也缺少理論。這可以說是我到“文改會”做的第一件事情,要提高文字改革的學術水平。同時中國引進了西洋的語言學,可是還沒有把語言學用之於生活。

美國的厲害之處,每一件東西跟當時的生活結合起來,這一點跟中國很不一樣,中國的許多東西都是為古代服務,不是為現代服務,這是中國的傳統。沈從文到學校裡去教白話文,學校裡的老師是看不起的,說:“白話是什麼學問?”胡適是從美國回來的,有眼光。這一點一直到今天還是不一樣,美國是現代重,古代輕,中國是古代重,現代輕。中國講文字是講古代的,沒有現代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文字改革要變成一門學問。

大學裡都有文字學,結果研究的都是古代文字,現代文字沒有人研究的,這種現象完全不正常的。我要提倡現代漢字學,這件事情成功了。現代漢字學的課本很多,蘇培成的兩本書在北京大學很受歡迎。現在至少幾個重要大學都有現代漢字學的課程,漢字重要,可是只講古代,目前的問題沒有人研究,這是不正常的。

我對比較文字學也很重視,後來發展成兩本書:《比較文字學初探》、《世界文字發展史》。我提倡大學裡要有這門課程,中國到今天大學裡還缺少這門課程。清華大學有一個小組在研究。


《周有光百歲口述》上篇 二三 新陋室銘

我來北京以後,一方面工作壓力很大,一方面我自己要補充知識。他們搞運動,我就埋頭讀書,盡量不參加社會活動,除了政協開會。工作很緊張,也可以說是很充實,能有這樣的機會,也是很不容易的。

1956年我們全家到北京,就住在沙灘,這個地方是老北京大學,在清朝是駙馬府,我們一進去,裡面的花草好極了,美極了。我在這兒住不到幾年,就看到一個很美的房子一步一步地被破壞。不久,毛澤東下命令,不許種花,花匠都回家了,種田。花、樹比人還嬌氣,要人不斷收拾的,立刻就一塌糊塗。後來軍隊住進來了,把一個很好的荷花池填掉了。後來許多人家都搬進來住,也不知道什麼人家。

在沙灘有一個好處,到北海、故宮很近,五分錢到故宮,故宮上午沒有人的,我花五分錢在裡面寫文章,環境又好,空氣又好。對面就是景山公園,清早在景山公園繞一個圈,回來工作,因為我的工作可以在家裡做,不一定在辦公室裡。

我住的地方是民國元年給一個德國專家特別造的小洋房,我進去時已經破爛了。有趣味的事情是,外國朋友知道我住在有名科學家的房子,寫信問我這個科學家叫什麼名字,我說不知道。這房子現在恐怕拆掉了,多少年的房子不修理不行。所以我寫了《新陋室銘》。

新陋室銘山不在高,只要有蔥鬱的樹林。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魚群。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義地快樂自尋。

房間陰暗,更顯得窗子明亮。書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

臥室就是廚室,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喜聽鄰居的收音機送來音樂。愛看素不相識的朋友寄來文章。

使盡吃奶氣力,擠上電車,藉此鍛煉筋骨。為打公用電話,出門半里,順便散步觀光。仰望雲天,宇宙是我的屋頂。遨遊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笑談高幹的特殊化。贊成工人的福利化。同情農民的自由化。安於老九的貧困化。魯迅說:萬歲!阿Q精神!

1984年我們家搬到後拐捧胡同。這是我們出版社的地方,起初政府給我們一塊很大的地方,後來緊縮,就把我們單位跟出版社合併在一起。


《周有光百歲口述》上篇 二四 崑曲研習社

張允和到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也是意外。她在上海教書,全國都用範文瀾的《中國通史》,她很認真地寫了兩萬字的意見,《人民日報》就把她的意見要求登出來,她很得意。人民教育出版社是出教科書的,把她請到北京來編輯教科書。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社長是葉聖陶,他本來是張允和的老師。

那時候我們在上海有保姆,還不止一個,孩子由保姆來管,家裡的事情她走開也沒有關係。我們家不相互牽制,她到北京來,我還在上海。來了不久就碰上“三反”、“五反”,跟她毫無關係,群眾運動瞎搞了,哪裡有那麼多的“老虎”呢?因為搞運動是另外有領導小組的,社長葉聖陶沒有發言權,張允和的背景,葉聖陶瞭如指掌,可是又幫不了忙。

“三反”、“五反”說她是“大老虎”,為什麼呢?第一,我家雖然很窮,她的娘家很有錢,是大地主;第二,“三反”、“五反”要把所有的信都交出去,她乖乖地把私人的信交出去,她跟我通信當中有許多好玩的事情。有一個男的老朋友寫信給她,說:我們現在都老了,我從前非常愛你,我愛了你十九年,後來你結婚了,這些事情就不談了。那麼她就寫信告訴我,想不到這些事情這麼奇怪,你猜猜看,這個人是誰?我就告訴她,這個人可能是C吧,可能是L吧,可能是D吧。那麼,搞運動的人看了覺得不得了,認為這一定是反革命的密碼,就把她打成“大老虎”。

其實經過這種運動的人覺得無所謂,她沒有經過這種事情,當真了,神經一緊張,生病了,叫做“牙周神經炎”,人要發燒。當時我還在上海,她就跟領導講好到上海治病了,領導知道她沒有什麼事情,讓她到上海,真正有事情就不讓走。這牙周炎想不到還很厲害,整個把牙拔掉,重裝牙齒要很長時間,就寫信給人民教育出版社,說牙還沒有好,要幾個月才能回來,人民教育出版社給她寫了一封信:你不要回來了。搞運動不講道理的呀,這樣子,她很不愉快。

雖然張允和受了挫折,還沒有影響我的情緒,我對共產黨建設中國還是抱有信心的。全中國的信心喪失,是在“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之前搞運動,還沒有發生那麼大的影響。我來了北京之後,就把整個家庭搬到北京來了。

那時候的確是很熱心,我在上海有三份工資,在北京只有一份工資。當時上海的標準待遇高,北京的標準待遇低。到北京來,經濟上損失很多,那時候的確是為國家辦事情,從不計較這些。我都不在乎這個。

張允和受了這次刺激,又有好處。我們來了北京,當時的文化部部長、副部長都是我的朋友,他們也知道張允和能力很高,單位就缺少張允和這樣的人,叫她去工作,我們研究了半天,不敢讓她去。我說:“不要做工作了,政治運動的波浪你受不了,沒有送條命已經好了。”因為她只能做工作,不能應付政治的波動,再碰到政治波動,沒有命了。只有在黨裡面搞運動搞慣了的人叫“老運動家”,無所謂的,張允和沒有這個本事。後來果然不斷搞運動,而且搞到“文化大革命”,如果她去工作,那真是死路一條,因為她這個人比較脆弱,經不起這樣子搞。

她一面搞崑曲,一方面讀讀書,很好。她到北京來,就是自己寫寫文章,研究崑曲,跟俞平伯他們一起搞崑曲研習社,後來俞平伯不做社長了,讓她做,所以很愉快。幸虧不做工作,不然沒有命!

每個星期聽一次崑曲,週末我們一定去看戲,聽崑曲,假如有特別好的戲,就不聽崑曲,就去看戲。那時候叫匯演,各地的好戲都到北京來演出,戲曲界我有很多朋友,有很好的戲票早給我準備了,所以星期六晚上去看戲,不僅我和我老伴,我媽媽也喜歡看戲,一塊去。有時候看戲看到12點以後才回來,這也是很愉快的事情。

那時候北京幾個重要的崑曲演員常到我們家來,南京、杭州的重要演員也到我們家來,我們都跟他們做朋友。張允和寫了好些關於崑曲的文章,人家很喜歡看,台灣對崑曲熱心的人很多,也把她的文章拿到台灣發表。

俞平伯跟我們家交情好得很。我們家有很多俞平伯寫的東西,老伴去世以後,我現在不掛這些東西了,我孫女帶走了,她也很會玩。俞平伯很有學問,家學淵源,三代都很有學問。

俞平伯的風度真是沒有話說,這是中國傳統的仁人君子,高尚學者的風度,待人好極了。他對《紅樓夢》的觀點跟共產主義當然是談不上的。所以批判俞平伯是沒有用的,看起來是笑話,古代的文學為共產主義服務,怎麼可能呢?

俞平伯在曲會裡常常講他的研究成果,等於大學裡上課一樣,非常深入,那真是有水平!

曲會裡有幾個家庭婦女,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這都是薪金階級,維持家庭都沒有問題的。後來薪金階級沒有了,變成工人階級。夫婦兩人不得不工作,不然養不起家庭。在我們的時代,高級知識分子婦女不一定做工作,因為那時候家庭經濟由丈夫負責,家裡的太太都是學問很好的。那時,中、英、美都是這樣的。

張允和在曲會裡沒有收入,不僅沒有收入,我們還貼錢。北京市文化局每個月貼給這個曲會二百五十塊錢做零用,其他的由各方捐錢。這種民間機構從明清就有了,士大夫在一起雅集。這個崑曲民間機構等於京劇的票房,都是士大夫有錢、有閒、高尚的娛樂。曲會在現在王府井商務印書館的地方,裡面還有小的演出劇場,中央很多有名的人都來看。週總理常常來看戲。康生也來,康生很懂崑曲的。

沈從文也來過,但不是很多,沈從文對崑曲的興趣沒有我們大。他搞另外一套,忙得不得了。張兆和也懂崑曲,來得不多。

我對崑曲的愛好從中學開始,我們校長童伯章對崑曲很有研究。童伯章在中學就教我們崑曲的文學,崑曲的音樂,我已經有印象。我始終對崑曲不是那麼喜歡,我喜歡西洋音樂,我年輕時也學小提琴。聽西洋音樂是張允和跟了我走,聽崑曲是我跟了她走。我覺得中國音樂、西洋音樂都有好的地方。


《周有光百歲口述》上篇 二五 寧夏五七幹校

“文化大革命”來了。忽然報上登出來,要反對教授,反對工程師,反響很大,國際反響也很大。幾天后,口氣改了,不講反對教授和工程師,叫反對“反動學術權威”,“反動”的當然可以反了。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頭一個星期的口號跟第二個星期很不一樣,頭一個星期的口號出來,反響太壞,第二個星期口號就改了,內容沒有改。

“文改會”是一個小機構,比部小,直屬國務院的,開頭轟轟烈烈的運動,我們等於是處於保護的狀態。

“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什麼?開頭大家都不了解。開頭沒有江青,後來江青變成“文化大革命”一個重要的人物。開頭沒有“四人幫”,後來才有“四人幫”。

一直到蘇聯瓦解以後,才看到更多外國的東西,才明白:毛澤東是一步一步跟蘇聯學的。 “文化大革命”當中一個新因素是斯大林死了,赫魯曉夫一上台就反斯大林,這件事情給毛澤東刺激很大,他害怕他死了,人家就反對他,他要把反對他的人——“睡在身邊的走資派”先打倒。現在看起來,“文化大革命”首先是要打倒走資派,建立另外一個權力中心,沒有建立起來,王洪文當然不行,的確跟他自己講的一樣。他死之前,已經沒有一個人支持他了,他變成完全孤獨了。

“文化大革命”的破壞力之大,恐怕毛澤東自己也沒有估計到。人變得沒有理智,沒有法律,許多機構都停下來了。全國破壞的價值無法計算,“文化大革命”死了多少人?一直到最後看了內部材料,我大吃一驚。

在“文革”中,張家當中影響最大的是大弟弟。大弟弟在貴州大學,貴州比較邊遠,更野蠻一點,所以大弟弟勞動過度,在“文化大革命”沒有結束就死了。

“文化大革命”把我們越來越貶低,開始說我們是“反動學術權威”,後來壞的帽子越來越多,到後來是“現行反革命”,到最後整個機構下放寧夏平羅五七幹校。 1969年冬天去,1972年春天回來。

岳飛說“踏破賀蘭山闕”,就在平羅。因為中國的山多是東西向的,那地方的山是南北向,平羅是一個缺口。風吹過來,八級是很普通的,很苦的地方。我們去了才知道,有二十幾個站,一個站有五千個勞改犯。我們去的五七幹校是由兩個站改造給我們的。實際上我們是優待的勞改犯,是周總理特別關照,可以拉電線,有電燈,給我們打一口井,我們運氣好,打的水可以洗澡。在幹校,可以通信,可是慢得不得了,一封信要大半個月才能收到。五七幹校實際是勞改營,我們這種人是社會不需的人,是“社會的渣滓”。一到那裡,大家要宣誓:永遠不回去了!後來林彪死了,就把我們都送回來了。這是按照蘇聯的辦法,蘇聯也把老的知識分子、資產階級、地主趕到北極圈以外。

我們去勞動改造,不許帶書。在那裡種稻子,缺少水,怎麼種稻子呢?本地人勞苦得不得了,愚昧得不得了,什麼都不知道,真可憐!一望二十里路,沒有人煙,可是條件很好,有鐵路,有運河,交通方便。天然條件很好,沒有利用。

在寧夏時,我和林漢達——他原來是教育部副部長——兩個人年紀比較大,第一年要下田,第二年叫我們去看高粱地,看看有沒有人來偷,我們在山岡上望去,至少可以看一二十里路,沒有人的。每天早上去看高粱,太陽下山前回來,比較輕鬆,我們就聊天。林漢達是研究語文用語,他主張詞彙要口語化,把人家不容易懂的,改為容易懂的。我們談到寡婦和遺孀的分別:窮人死了,老婆叫寡婦;有錢人、名人死了,老婆叫遺孀。林漢達後來生病死了。

我去看白菜,要服從造反派的領導,寧夏沒有白菜,都是卡車運來的。白菜非常好,容易爛,要趕快交給廚房吃。好的都不吃,吃的都是壞的。我發現一個白菜原理:壞的才吃,好的不吃;不壞不吃,壞完吃完。從頭到尾吃的都是壞白菜。

我們見到大雁下大便,這是一個有趣味的事情。古書上說,鴻雁傳書。北京、南京的天空原來都有大雁飛來飛去,後來大煙囪冒煙,大雁害怕,就不飛了。現在大雁在中國西部寧夏一帶,從西伯利亞飛到印度洋。大雁飛來的時候,天空中幾天幾夜,數也數不清。林彪死了,通知我們明天清早5點鐘要開會,每人帶一個小凳子,坐在空地上面,開會沒有大會堂的。我一看天氣好,到中午一定很熱,開會都是大半天,我就戴了一個大草帽。大概九十點鐘的時候,大雁來了,不得了,鋪天蓋地,到了頭上,大雁紀律性好得不得了,領頭大雁一聲怪叫,大雁們下大便。我戴了大帽子,身上只有一點點大便,許多人身上都是大便,洗都不好洗。那天戴帽子的人不多,因為清早有一點點雲,所以很多人都沒有戴帽子。他們說,這種情況大概一萬年才遇到一次。這是一生當中非常有趣的遭遇。

到五七幹校有一個好處,我原來有失眠症,到了乾校體力勞動,不用腦子,失眠症好了。回來以後,失眠症沒有了,壞事情變成好事情。

“文化大革命”時,張允和是家庭婦女,不是重要對象,所以受的衝擊不是挺大。我也是很受優待,我們幾個同事回來以後被打得一塌糊塗,我沒有被打。造反派告訴我,我查你是不是里通外國,結果你沒有里通外國,所以沒有打你。張允和帶小孫女住在北京的親戚朋友家裡,家裡不能住。東西都搞光了,她受不了,這種地方都表現出她比較嬌嫩。

周小平和兒媳婦都是中國科學院的,下放湖北潛江,這些都是苦地方,是關勞改犯的地方。張允和和孫女在北京,兒子在潛江,我在寧夏,一家人在三個地方。連養孩子的錢都沒有,我的老伴在親戚那兒借錢過日子。

抄家是一家家都要抄的。到我們家來抄家,還算文明,拿去了幾本書,沒有什麼損失。可是後來我們都不住在家裡,造反派就把我們家的門打開,東西都搞光了,其他的東西都不稀奇,大量的照片搞光了,我們家小時候的照片原來都有,現在全沒有了。等到我們回來,我們的房裡都住著我們不認識的人,回來再安排給我們住的地方。

我從乾校回來,很有趣味,把高級知識分子都集合到國務院訓話,說:你們這些人都是“社會的渣滓”,沒有用處的。我們是人道主義,所以給你們吃一口飯,都回去吧,不要亂說亂動。沒有工作,都回家了。

我們在“文化大革命”當中的工資扣掉了大部分,我最少的時候只有三十五塊錢一個月,付房租都不夠,就借錢來過日子。回來以後,很優待,扣的錢還給我們,用這個錢把債還掉。

沈從文一家是文學系統,他自殺是覺得恐慌。 “文化大革命”時好多文學家自殺了,像老舍。後來沈從文到了故宮當解說員,不算文學家。

台長: 台北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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