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兒子跟我說:「媽,晚上要早點睡,明天一早要搭公車到七星潭騎腳踏車,因為車班次不多,萬一沒趕上,就得花錢搭小黃;否則,去晚了恐怕天氣會太熱。」
十二日一早,下樓吃完旅館提供的營養早餐外,還一連喝了三大碗的豆漿和半瓶礦泉水,以補充這兩天體內快速流失的水分。
一早走在花蓮火車站附近的街頭,除了小公園幾個老人做運動和打掃街道的清道夫外,遊客果真少得可憐,或許大家都還在睡夢中吧!
那天跟載我們到南濱公園的運將聊了一下,她說花蓮人的生活,並沒有因為政府開放大陸觀光客來台而受益,日子還是過得苦哈哈,真正受益的還是那些大財團投資的旅館或旅遊業,而他們這些開計程車的,或經營汽、機車出租業的,服務的主要對象還是以我們這種自助旅遊的背包客,或是來自其它國家的散客為主。
她甚至還指著路旁一家家重修門面,等著迎接陸團上門的玉器藝品店跟我們說:「等著看吧!這些商家將來會死得很慘!錢都已經丟下去,一天也看不到幾個陸客上門。」
七點多,開往七星潭的第一班公車來了。
車上除了司機大哥外,就只有我們母子兩個乘客,即便司機大哥一早面對的只是公司販售出去的兩張便宜車票而已,他還是為了車子冷氣不太涼的問題,一直回頭跟我們致歉。
「不好意思,空調出了點問題,可能要再等一下下,車子才會冷。」
「沒關係,還好。」
看兒子早上沒喝什麼水,現在又出了一身汗,於是趕緊把袋裡唯一的一瓶礦泉水遞給他,順道以手示意,指指頭頂上的出風口,讓他明白司機先生剛剛說話的內容。
兒子雖然從小配掛助聽器,但是這項精密儀器對聽力嚴重受損的他而言,實質的幫助還是相當有限,往往無法協助他在一般吵雜的生活環境當中,聽清楚別人的說話內容。
當司機大哥知道我們一早特地從花蓮市區前往七星潭就為了騎腳踏車這件事,還好心的提醒我們,要注意回程的時間,因為往返兩地的公車並不多,錯過了就得等到下午,或者直接花200元搭小黃。
不久車子在花蓮市區繞來繞去,好不容易陸陸續續上來了一批批乘客,等他們依序就坐後,這時司機大哥突然回頭對其中一位老婦說:
「這位大姊,能不能拜託一下,下次上車前請先把證件準備好,否則等妳把證件掏出來,後面就要因為妳浪費很多時間,這樣對其他乘客很不好意思。」
即使到了下一站,司機大哥還是不死心的邊對其他乘客販售車票邊指著車門說道:
「妳看,剛剛妳堵在門口,後面的人就得大排長龍站在大太陽底下,天氣這麼熱,對後面的乘客很不好意思,拜託啦!大家合作一下,妳方便,大家也方便。」
過了幾站之後,剛上來的那些乘客終於全下了車。
這時司機大哥再也按耐不住脾氣,對著我們母子發起了一陣牢騷,妳知道嗎?剛剛那一大群,每天吃飽閒閒搭公車玩,一早不是到公園跳舞,就是打太極練身體,一天光是搭乘免費公車來來回回就五、六次,幾乎是把公車當成自家的交通工具,公司每天光載這些人就夠了。
聽完後,我不知該怎麼接下司機大哥的話題,車內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
其實我真的很想跟司機大哥說,老年人還能搭乘公車跑來跑去,是大家的福氣。這總比看他們躺在病床插管吊點滴,或包著成人紙尿褲,讓玩著手機的外傭以輪椅推到公園打盹來得好;就算他們搭乘的是免費公車,政府也應該有這方面的補助,這對員工的福利應該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才是。所以以後能不能請你多擔待些,畢竟,轉眼這也將是你我會面臨到的『老人』問題。
十一日早上搭乘前往梨山的公車到天祥,車上半數以上都是遊客。據我觀察,除了台灣親子團之外,還有來自美國、日本和韓國的親子團。當車子駛離市區後,陸陸續續上來幾位挑著重物的原住民長輩,從司機大哥與他們的對話當中,不難看出是一群常搭這條線上的熟客。
「阿婆,今天怎麼那麼晚啊?下回要早一點,前一班空空的都沒人搭。妳看,後面都沒座位了。」
「沒關係,你旁邊的位置讓我擠一擠就可以了。」
正當我和一位來自汐止的媽媽想告訴她,後面還有一個座位時,她就邊說邊扶著一旁的椅背,走到車子最前面,東西放好之後,一屁股坐到司機旁一塊小小的地面。
幾站過後,我和那位媽媽終於把座位讓了出去,心情也因此輕鬆許多。必須承認,自從孩子爹買了休旅車之後,我已經好久沒搭火車、公車這類大眾運輸工具了。
對於幾次發生在捷運和公車上的離譜事件──關於年輕人越來越不懂得敬老「讓座」或強行霸佔「博愛座」不放這件事,我當真有話要說;因為好像每次吵到最後,不免又是繞著「教育」失敗這話題上頭打轉,或是在「人情味」越來越淡薄的感嘆聲中劃下休止。
有人說,我花時間排隊等車或買座位票,就是為了有個舒適的長途旅程,那些年長者不該一上車就盯著車上的每個人看,一副非得要人讓座的樣子。
的確,一樣米養百樣人,車上什麼人都有。
我分析過,自己算是屬於那種看到行動遲緩的長者,就會聯想到家母病後走路不便的樣子;看到大腹便便的孕婦身邊又帶著孩子,就會聯想到曾經有位老先生假裝下一站就下車,執意把自己的座位讓給我們母子這件事。
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起身讓座的原因;與其說是惻隱之心發揮作用,不如大方承認是基於私心,不想自己接下來的行程,因此陷入回憶的困境而大打折扣。
事實上,據我觀察,並非每位長輩都巴望著年輕人讓座。起碼這回我也親眼目睹幾位老先生老太太堅持站立到底,特別是從他們一上車就選擇兩眼直盯著窗外風景。那泰然自若的眼神,彷彿是喃喃對著在座每位乘客訴說──我不需要座位同情,我要的只是站立的尊嚴。
這回旅遊,該感謝的太多,值得一提的,除了一路的天然美景外,東部鄉親的純樸、善良與熱情,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片風景。
那天,我們一下公車,頂著白花花的大太陽,走在通往七星潭的滾燙柏油路面。
兒子突然問我:
「媽,妳還記得以前我們來過這兒嗎?」
「怎會不記得,不過那回到這兒時,天色已經黑了,海風很涼爽,不像現在八月的火舌會咬人。」
當時,兒子還騎著腳踏車,搖搖擺擺的載著怎麼也學不會兩輪車的妹妹;而我和孩子爹一路騎著協力車,不放心的在後頭尾隨,就怕兄妹倆摔車。」
那回,我們是利用春節期間,和小姑還有大伯一家人,陪著生病的公公,進行一次家族環島旅行。先生在路旁停車時,車輪還陷在沙地,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脫困。怎麼也沒想到,那一趟竟是公公人生中最後一次的親情巡禮,因為自從南部高雄拜訪完叔叔回來台北之後,立刻住進台大醫院,一個月的時間不到,就撒手人寰。
「後來,我又來過一次,也騎了腳踏車。」兒子指著不遠處的沙灘跟我說。
「是跟爸爸吵架那一次嗎?」我趕緊抓住話題,試圖突破他多年來緊閉的心房。可這回,兒子依然沒有回答我,選擇自顧自的往前走。
「老闆,請問租一台腳踏車,時間和價錢怎麼算?」
「有100元的車子,和150元的車子,看妳要選哪一種的?時間都是一整天。」
「是喔,可我們頂多只騎一兩個小時,因為太陽這麼大,恐怕撐不到半天。」
「這樣好了,150元的車子,算妳100元就好。」
「這樣喔?好,那就來兩台。」
「能不能幫我加個籃子,這樣就可以放相機和礦泉水了。」
「好,沒問題。」
當我掏出早上從提款機領出來的千元大鈔時,老闆竟然一臉靦腆的看著我們說:
「歹勢啦!妳們是今天第一個上門的顧客,我沒零錢可以找,錢等妳們回來再給就好。」
「那要不要先押個證件或什麼的?」
「不用,妳只要填個資料就好。」
單據上頭的資料果真簡單,簡單到除了基本姓名和電話自填外,什麼核對證件的基本步驟都沒有。我心想,若非在台灣這種鄉下地方,若非基於誠信,車子恐怕會越租越少;因為我們家買的新腳踏車,放在樓下,第二天就不見了。
吳老闆不但為人阿莎力,連賣東西都不會因為風景區而亂開價,一瓶冰冰涼涼的礦泉水,老老實實的賣得比便利商店還平價。
出發前,還熱心的幫我們母子拍照,並介紹兩邊的路況,就怕看起來不怎麼會騎車的我摔倒。
一路搖搖晃晃的騎著腳踏車,兒子幾度不放心的停在轉角處,遠遠看著他回頭張望的樣子,除了頓感窩心外,還夾雜著身為母親對孩子的牽掛與心疼。
二十幾年來,這算是我們母子第一次結伴旅遊。
曾經為了他的聽力問題,足足有三年的時間,母子每天都得面對鏡子看唇型、學發音,甚至遠到基隆、台北請老師授課。那段日子,兒子眼裡看的、心裡想的,幾乎都是火車,回家後的圖畫日記,插畫也是火車,他的觀察力非常細膩,無論是火車時刻表,或是鐵軌的交叉、迴轉或分道,都可以畫得非常精細。
或許這也是聽障孩子的特質,當接收聲音的管道被關閉,眼睛的觀察力就必須比一般人敏感且細膩。
這回,在從板橋開往花蓮的自強號火車上,他就主動問起一些與台北火車站,和發生在二十幾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