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夢寐以求退休生活的方式之一──坐擁書城,與知交說閑話、談家常。 這店,目前由大弟和弟媳婦經營著,不過礙於現實環境變遷,鎮上人口數銳減,不得不轉型以文具為主,國中小參考書雜誌為輔,一般書籍幾乎全下架,不像當年我在經營時,聯經、爾雅、皇冠、九歌等各大出版社的暢銷書,大致都可在架上找到,就算缺貨,也可代訂。
曾有顧客在店內找到自己喜愛的書籍時,如獲至寶的跟我表示,全鎮就屬你們這家書店看起來還像書店。或許自己就是蠹書蟲,就算賣不出去,起碼還有我這位愛書人咬過一遍。嚴格說來,賣書的利潤並不好,尤其遇上討厭的雅賊,還當真會讓人吃不消。
過年期間,我喜歡上傳統市集辦年貨,不夠的,才會到鄰近的大賣場補齊。
喜歡的理由很多,除了菜色齊全、選擇性多,鮮度和價格也都可以接受外,最重要的是──藉由與熟識或不熟識的小販展開人性對話,找回遺落在童年的一些情緒,無論是開心或悲傷。
尤其現在年紀越大後,越發覺得童年回憶像春天枝頭上的小芽眼,風一吹,雨一淋,一夕間全爆開。
你說,你討厭過年,討厭出門遇上這種陰濕微芒的冷天氣。每天花相同的時間,在涼沁的空氣中撐著、頂著,卻沒什麼獲益。
事實上,近幾年的我,晨風習習就連出門買份報紙、吃頓早餐都嫌煩,更何況還得在驕陽似火或陰雨天騰出胳臂來打傘,或拉著菜籃車上傳統市場買足一整個星期的菜量。
但最近基於從「心」出發這個理由,卻勤於上傳統市場,才不管什麼反聖嬰不反聖嬰的,天氣再濕再冷,該上街就上街,該下廚就下廚。
一般而言,孩子比大人喜歡寒暑假是天性,沒有人喜歡成天被關在學校,認真求學,恐怕是家長和師長的執著吧!特別是寒假,又多了個總結性的農曆年,如同漁人在岸上盼著漁帆歸航,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則很少有孩子會排斥對寒假的懷想吧?
不過,小時候我和你現在的心情一樣。最討厭的,就是放寒假了。
一想到寒假,鄰居小孩可以開開心心的窩在家裡等著新年穿新衣、新鞋,隨著家人到媽祖廟前看歌仔戲買糖串,就羨慕得不得了。因為這段時間,我們家的孩子不但無法這麼隨興的、放肆的到廟前廣場放沖天炮或圍著人群看熱鬧,還得跟著母親拋頭露面,頂著寒風上街頭,或縮著身體蜷曲在向別人租來的店門前,不是擺攤賣糖果,就是繼續販售年節應景的伴手禮。
當年,就算心裡有些小小的不平衡,基於體諒母親終年的辛勞,也不敢讓羨慕的神情,有稍稍的顯露,只敢私下對著哥哥耍賴、說謊。
一到下午散市,母親趁著空檔趕著回家蒸過年拜拜所需的年糕、發粿和蘿蔔糕,將我和哥哥留在街頭,繼續顧著攤子。每次到了這個時候,生意就清淡許多,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大人手上提著雞鴨魚肉,不是趕回溫暖的家中,就是把手深深的插在口袋,或騎著腳踏車匆匆路過,很少有人過來對著攤子聞問。
這時我會耍賴的躲在攤位底下,一來裡頭可以擋風,感覺溫暖許多;二來可以透過木板縫隙,看看對面那攤賣蚵嗲的小女孩,炸蚵嗲的動作是如何的輕巧俐落。
「哥,我想回家尿尿。」
「妳不是剛去過媽祖廟那邊尿過?」
「可那兒很髒,我不敢進去。」
「好吧,那你尿完要快點來,我也想回家一趟。」
「嗯」
通常我一回家,就會藉機待在溫暖的廚房,看著母親炊粿,準備凌晨祭祖拜天公所需的牲禮,直到母親說可以收攤才回去。可哥不但沒生氣拆穿我的鬼計,只會淡淡的說:「妳怎麼回去尿那麼久?」現在想想,比我大兩歲的哥,真的比我懂事許多。
自從我們家紅瓦屋拆掉重新翻修成鋼筋水泥樓後,終於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店面。最開心的,莫過於我的母親了。事實上,不要說她,我也是;我相信,我們家幾個孩子都是。
起碼,這些文具用品、書本簿冊往架上一擺,俐俐落落清清爽爽,久了,既不消風也不失重,更不需天天踩著三輪車,把貨品搬上搬下,不時還得家裡街頭兩邊來回跑。
街頭生意最怕遇上陰雨連綿的天氣,不要說上街的人潮變少,光是蔬菜瓜果的擺放、存放、收藏,就讓人不堪其擾。
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為了貼補家用,上街賣過龍眼,水梨、橘子、蔬菜,以及應景的春聯、糖果、禮盒和年糕、蘿蔔糕、發粿等。
街頭生意,最難做的是生鮮蔬果,利潤最好的,要算是應景的春聯了。
母親算是天生具有生意頭腦,不只眼光獨到,還具有嘗試創新的魄力和勇氣。當年,不管是街頭賣批發春聯、糖果或禮盒,我們家都是全鎮首創。
一張「春」字「福」字,批兩毛賣兩元,一副春聯三張批5.5元賣50元。顧客再怎麼會殺價,利潤都還維持在六七成左右。幾天下來,淨收入相當可觀,雖然跟那些當眾揮毫的攤位一比,利潤還差上一截,但是顧客不需為了等墨乾,在寒風中大排長龍。更重要的是,整套買下來的花費,約略是當場揮毫的二分之一。
當眾揮毫,一來可滿足顧客賞藝的好奇心,二來可嗅嗅春聯上未乾的墨字,讓人覺得離年味更近吧!尤其當年,敢上街頭擺攤賣藝的,不是國中校長就是小學老師,這形象更能滿足那些開店做生意的期待──把自家店名鑲嵌進春聯裡,以便來年討個吉利。
所以老師們敢上街頭,不僅僅自己的毛筆字要上得了檯面,還得肚子裡有點墨寶,否則還當真賺不了別人口袋裡的錢呢!
當時,我已自高職畢業,和上大學的大妹站那兒,也算具有說服力。起碼那些純住家或鄉下阿伯會過來光顧,而且一買就一整疊。
鄉下三合院院落多,不管是一條龍或單伸手,還是豬圈農具儲藏室,一貼就紅通通如火海,一出手就好幾副。通常他們會要求我們以台語翻譯對聯,這事對我和大妹來說,一點兒也不困難,或許我們國文底子還可以,台語說得溜,也或許我們初生之犢不畏虎,管它隔壁擺攤的是校長還是老師,照樣口譯得頭頭是道,聽得鄉下阿伯或婦女頻頻點頭說──這副好,這副好,生意就這麼順利的一筆一筆成交。我們不只賣春聯,還賣濃濃的人情味,在親切的問候之餘,還貼心的拿出鉛筆在春聯背後做註記,哪張是上聯?哪張是下聯?有時還會圖文並茂當標籤,以免回去貼錯邊。
我猜,兩位看起來聰明伶俐待人親切的可愛妹妹,笑容應該也很討喜,所以生意好的不得了,通常萬把塊,萬把塊就這麼輕鬆滾進袋,怎能不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