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見她，是在住家附近的垃圾堆。
當時我做完功課，一個人光著腳丫溜出屋外，經過巷口尤加利樹旁的那口垃圾箱。她，披頭散髮不說，還全身髒兮兮的和一堆散落在垃圾箱外頭的果皮殘渣和在一起。
等我蹲在樹下撿滿一掌心剛掉落的小蒴果，起身準備回家時，才發現她不但全身赤裸，還缺條胳臂斷隻腿；於是我蹲下來，把她抱回家。
經過一番的清洗和梳理之後，原本凌亂的髮絲，被我順成兩股整齊的髮辮；就連身上的殘缺也不見了；因為我為她裹上一件耀眼的新衣裳。
那是我從母親幫人縫製衣服，裁剩的零頭布料堆裡，精挑細選出來的一塊三角巾；上頭不但繡有細緻的朵朵小玫瑰，布料的材質還交錯鑲嵌著銀色的金蔥條；更讓我驚喜的是，兩端還拖著長長的布條，這樣的餘裕，讓我在包裹完娃娃殘缺的身體時，可以再繫上一個小巧玲瓏的蝴蝶結。
她，不哭不鬧，沒有長長的睫毛，眼睛也不會眨，總在我做功課時，躺在一旁，兩眼睜睜的望著我；似乎等著我完成功課時陪她。
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洋娃娃；為了裝扮我心愛的她，我把撿來的小蒴果以針線串成美麗的項鍊，垂掛在她的身上。
有時我也會央求忙碌的母親，暫歇手上的工作，以一條背帶把她纏在我的身後，然後揹著她到屋外跟鄰居的小孩蹲在簷下扮起家家酒，甚至學起大人小心翼翼的把她從背上解下，攬在懷裡當起餵奶的小媽媽。
早已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昏黃的燈光下，母親佝僂著身軀，雙腳賣力踩著咭嘎咭嘎的裁縫車，只為縫補海防部隊成堆的破舊衣褲貼補家用。那是母親從鄰近洗衣店抱回來的，而我這個小媽媽也抱著自己心愛的娃娃，安靜的坐在那台老舊的收音機旁，陪著母親熬夜，陪著她聽著收音機傳來純純拔尖的歌聲。
那樣的歌聲在夜裡聽來，彷彿是一雙撫平傷口的溫柔手；無論母親工作再忙、再累，臉上的神情依舊隱隱透露著愉悅與滿足；就像童年沒人陪伴時的我，抱著生命中的第一個洋娃娃，就擁有一屋子幸福的滿足。
每一首詩或每一篇文章的創作歷程，多少都隱隱映射著作者的內心世界，也許是一段撼動心弦的曾經滄桑，也許是一段想擦拭都擦拭不去的灰撲撲記憶。
這是前陣子自己反覆聆聽胡長松先生寫的「下課時間」一詩，以及細細咀嚼阿武先生寫的「幸福伊是袂講話」一詩時，在腦海交疊呈現的文字畫面。
它顛覆了一般教科書插畫太陽的意圖，太陽向來給人正向能量的象徵，但是在窮苦底層生活的孩子眼底，太陽有時和火山爆發後噴出的熔岩沒兩樣，隨時會把呵護自己的母親或養活一家子的地面農作物，一口氣以高溫熔成漫流地面的液體，把兒時美好的鄉村記憶全數帶離。
顯然，我是屬於少數族群的，一如我對生命的期許：生命可以是微塵，生命可以是旭陽； 如果生命是一粒沙，我想飄落在大地，親吻植物纖細的根毛；如果生命是光芒，我想熱力四射，照耀陰冷潮濕的暗角。
這麼多年以來，根據我在校園的觀察，在短短的下課十分鐘，孩子們通常不是往福利社衝，就是往操場上跑，然而作者卻在下課的十分中，意外瞥見，圍牆外自己矮胖的母親，如何頂著烈焰在滾燙的柏油路旁，以農具翻曬自家剛收成的金黃稻穗。
此時，太陽公公在農家子弟的眼中，不再是課堂書本插畫所傳遞的意圖，太陽公公不再只是微笑照耀著大地的慈悲者，反倒成了令人又愛又恨的矛盾製造者。這種心情和魯冰花這部電影裡的古阿明很類似，一到採茶期，太陽在孩子心中，滾燙的火舌瞬間幻化成讓人害怕的兇神惡煞。
我喜歡作者以牆帶出這首詩，因為自古以來牆就具有許多象徵，以佛家的觀點看觀音牆，那可是菩薩普度眾生無盡悲願的象徵；以以色列人看耶路撒冷東區老城東部的西牆，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沉痛記憶，多少哭聲隱藏在這面牆當中，它是當今猶太歷史的血淚象徵，也是當今猶太人心目中最神聖的地方。
有形的牆可以如紀錄短片《牆》（Le Mur）一樣，在拆除者的十字鎬中應聲倒下，激起一片遮住陽光的灰塵，塵埃落定後的天空，不就是一個舊時代終結的象徵；想問的是，那無形的心牆，又該以何種方式跨越它？我衷心期待它可以在智慧的花朵盛開後，輕巧的倒下。
我更喜歡作者最後那結尾的神來一筆，在上課鐘聲響起時，母親一再揮手示意，要孩子趕緊收拾貪玩的心，隨同學的腳步回教室。這樣的畫面讓我想起普天下許多傳統的母親，一輩子省吃儉用，無非是希望自己孩子將來能夠藉由讀書脫離貧窮的行列，在她們有限的知識裡，總認為一切與窮苦沾上邊的任何不快經驗，均可因讀書、識字而改變。
事實上，社會階層的流動，主要的力量的確也是來自教育。我能體會作者母親揮手要孩子進教室的心情。顯然作者並沒有讓母親辛苦的汗水白流，從他朗誦「阮的筆是翼」這首詩中，我聆聽到詩人的情感與這塊土地是如此的親密，一如他對母親的情感沒有距離。
這樣的詩對我來說，幾乎是流體，它緩緩流進耳道，緩緩流進心底那條清澈的母親河；作者的情感因愛而漫流，我的情感也在心底伏流，如詩性所呈現出來的音樂律動，一經挑弄，兒時的悵惘隨即化成春風與秋風，交織著拂動。
今後，我更篤定自己所選擇的這條路，不為名，不為利，只為堅定心中的信仰。事實上，我的身體並不好，但是在我的生命字典裡，沒有比自我實現更具價值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