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了──台北市立美術館。
這算是暑假以來,首度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吧!因為打從七月一日暑假的第一天起,一連三天都被留置在學校的演藝廳,參加北縣教育局規定全縣小學教師必須於三年內完成的──語文教師「閱讀初階」研習。
這幾天,除了隨吳祥輝的「芬蘭驚豔」神遊連續三年評比為競爭力世界第一的芬蘭之外,還抽空和先生搭捷運走了一趟台北市立美術館。此行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因為自己向來就不是附庸風雅的人。只是覺得似乎好久沒去了,自從孩子長大之後,自從離開學校之後。
一出圓山站,幾聲悶雷輕輕敲起,不久細雨開始落下。步行幾分鐘之後,才發現美術館原本美麗的天空線,因2010年世界花博會的施工,瞬間從置身藝術迴廊的想像,關進台灣特有的建築鐵窗。
幸好,手邊還有那把上頭印有米勒「拾穗」的名畫大傘當拐杖,於是就這麼一步一步,緩緩的循著傘尖與地面落葉凝滯的泥土香,再度堅定自己對「詩生活」的信仰。對我來說,「世外桃源──龐畢度收藏展」不過是一處與「生活美學」對話的視窗,甚至只是應邀來北美展覽館擔任藝術導覽的導覽員罷了。
關於美感的體驗或展現,還是得像美國作家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所出版的《湖濱散記》一樣,回歸到大自然這卷畫軸的話題上。
這次的參觀,讓我印象深刻的,除了來自對岸方力鈞「生命之渺」的一系列作品外,要算是陳界仁的「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這件以三個螢幕同時放映的黑白影像作品了。
若從視覺享受的角度來欣賞這件作品,它絕對是背離一般人原先對「美感」的認知。尤其是行刑人將一碗黑色鴉片糕強行灌入犯人口中的那一刻起,鏡頭就不斷重複的、緩慢的、拉近放大犯人因鴉片的麻痺,而逐漸失去對痛楚、對死亡的覺知與恐懼。作者一再透過受刑人與圍觀群眾,空洞、恍惚的眼神,以及幾棟廢棄的空屋、灰白牆面與狹小的窗、亂草、亂葬崗,所醞釀出來的頹敗、空茫感,讓人瞬間從清末酷刑的現場,拉回到「世外桃源──龐畢度收藏展」的美術館外,重新回到那個遭扭曲的二十一世紀。
這樣的鏡頭對話,讓生命頓時從一個牢籠鑽進另一個牢籠,該是這件作品讓人產生「窒息感」的主因吧。不得不佩服作者的獨到見解,與創新的表達方式,這樣結合現代電子科技、結合史實的反諷式拍攝手法,讓人在紊亂的情緒線球中,找到了一絲絲紓解的線頭。我不曉得別人在觀賞這部影片時的感受,是否跟我類似,我只知道在影片播放的過程中,自己就不只一次有逃離現場的衝動。對於這位屢屢獲獎的現代藝術家,我只能說:你果真了得。因為它已達到你想藉由「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跨越時空走廊,隱隱傳達了藝術想宣揚真理,儆醒世人這樣的目的了。
看完後,先生忍不住開口問我:這麼殘忍的畫面,算是藝術品嗎?
我說:為什麼不是?別忘了藝術並不等同於美的這件事。藝術的目的可以是善或真,它的表達方式有很多種,無論以文學或繪圖的方式來傳遞,甚至是結合現代電子科技,搞出一堆讓人看了想反胃的東西都是。藝術沒有對錯,只有批判性的問題。因為「藝術」的價值與功能,不就是該忠實反應人類的行為與生存的方式。
就像這回館內展示的「25年典藏精粹」的作品裡頭,日治時期台灣畫家陳澄波、廖繼春、顏水龍、劉啟祥、郭雪湖、林玉山、陳進、林之助、李石樵、李梅樹、郭柏川、陳慧坤等人的作品,無一不是以溫馨的柔和色調和細膩的筆觸,密密縫合了人對自然的依戀,對土地的敬畏與感恩之情。回顧這樣的一系列作品,只能套句莊子說過的一句話,來表達我對這幾位台灣早期畫家的敬佩──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但是,藝術家未必要創作出迎合當代主流價值的作品,當我站在方力鈞先生一幅幅巨型畫作前,我的心裡是這麼想的。方力鈞的人物創作裡,除了少數幾幅嬰幼兒的純真笑容,讓人感到賞心悅目,感到生命的喜悅之外,其餘的作品,不是色調沉悶,就是以不同視角冷眼旁觀眾生群像,尤其那一系列遭擠壓、扭曲、醜化後的臉譜,讓人忍不住在觀賞時發出會心的一笑。
其中有一幅巨型畫作,四周晦暗、老鼠橫行的畫面讓我印象深刻,因為整幅畫的上方,是色彩鮮明的人物群像,顯然批判的意味濃厚,無需標示主題,但是一切不言可喻。凝視這樣的作品,過程感受不到一絲一毫昔日逛美術館的精神放鬆。或許我的不安,是來自作者大膽揭露問題的方式,而這方式,一反我對對岸「反民主、反自由」這樣的刻板印象。
對比與反差是這幅畫的主題和特色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樣的畫作像一把利刃,它不偏不倚的刺進真實的世界裡──人是懦弱的,為了生存,往往屈就於淫威,就像有人趨炎附勢,只為了想分點腐肉來滿足自己的口慾,寧願耳不聰、眼不明,昧著良心去誇大國王的新衣,也不願挺身站出來直指問題的核心。
幸好,還有不受教條制約的藝術家,以敏銳的觸角,洞見隱伏於社會表層下的嚴重問題,進而藉由一把利劍,劃開當權者的面具,勇敢的對權力系統提出質疑。整體來說,「衝突」「矛盾」「掙扎」「吶喊」是這兩位年紀與我相當,分屬海峽兩岸的藝術創作者,透過不同的方式,傳遞給我的訊息,即便過程不怎麼舒服,我還是要豎起大拇指──肯定他們為生命,為真理發聲的勇氣。
走出美術館的那一瞬,忍不住深深的吐了一口氣,看來就算對著天空發呆,也能悟出一點人生哲理,未必要侷限在美術館的幾幅畫作裡。雨停了,天很藍,雲很白,陽光很燦爛。
「能不能先不要急著搭捷運?」我問先生。
「為什麼?」
「沒什麼,你不覺得雨後沿著中山北路走上一小段路,光是綠意盎然的行道樹,寬敞的人行道,就讓人感覺很舒服?」
「嗯,說的是,就這麼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