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幾乎都是帶著出遊時的那種特有的愉悅心情,和先生開車回南部掃墓的。通常為了避開擁擠的車潮,這一天我們都是會起得比平常上班日還早。
就像今年清晨五點不到,我們就出發了。一路上,北部的天氣並不好,天空斷斷續續飄著毛茸茸的雨。幸好過了新竹以後,陰霾的天空逐漸放晴,到了南投一帶,除了遠山霧氣依舊凝重之外,眼前車窗已不見任何雨絲爬過的痕跡了。
下了烏山頭交流道,這處先生自幼生長的純樸六甲鄉,看起來比我腦海中的記憶還要熱鬧許多。熟悉的市集,熟悉的街景,熟悉的緩慢生活步調,與濃濃的鄉土人情味,全在我快步走進市場裡選購先生念念不忘的兒時美味──酸筍紅燒軟骨鯽魚時,於心頭一一浮現。
還記得1982年的初夏,在經過我父母親的首肯之後,他第一次帶我回南部住了幾天。初次造訪這處位於烏山頭水庫下的小小村莊時,對於沿路栽植的芒果樹,和一排排整齊卻老舊的日本宿舍,我感到無比的親切與好奇。
圍籬內,枝葉茂密的龍眼樹正掛著一串串的米白色小花;圍籬外,清澈的溝渠是嘉南大圳用來灌溉稻田的主要水道。偶爾可見到幾間覆著紅色屋瓦的三合院農舍,隱約在翠綠的樹叢後面。
那幾天,他總是利用黃昏太陽較弱的時候,騎著腳踏車載我到處兜風。兩人沐浴在一陣陣隨風揚起的泥土芬芳的同時,還不忘分享彼此的成長過程與童年趣事。放眼所及,感覺每一寸土地都是綠油油的,撲鼻而來的除了泥土與草香外,還有兒時記憶裡的濃濃鄉土人情味。我們一路迎著風前進,還得一路微笑跟幾位他熟識的鄰人點頭打招呼。那幾天,我彷彿是這處平靜小村落的意外訪客,頓時也成了婆婆媽媽們眼裡的移動景點,真是有趣。
尤其是當天黃昏,抵達他家院落時,奶奶就迫不及待的從外頭趕回來看我,還忙進忙出的拿出南部的特產──龍眼乾、芒果乾、酪梨冰要我吃,那份長輩關愛孫子女的情感溢於言表。婚後,對於奶奶和婆婆不合這件事,同為女人,我不方便評論。但是,奶奶對我這位孫媳婦很好很好,卻是千真萬確的事。
婚後,我和先生常常利用寒暑假帶孩子回南部玩。向來擅於察言觀色的我,幾次從婆婆與奶奶的互動中,就知道這婆媳問題嚴重。婆婆不喜歡我和奶奶的關係太親密,這心情我可以理解。每回我總是得利用婆婆外出時,才能偷偷的把孩子抱到隔壁奶奶住的地方,讓她享受一下含貽弄曾孫的人生樂趣。
有一次傍晚,我蹲在大灶前燒熱水準備替孩子洗澡時,隔著一道木板牆,竟聞到一股刺鼻的瓦斯味,因此循著氣味從後院拐進奶奶住的地方一探究竟,這才第一次看清奶奶的廚房,裡頭除了油鹽和一具破舊不堪的瓦斯爐以及碗具外,什麼都沒有了。而當時她正守著一盞昏黃夜燈,獨自煮著一個人的晚餐。
奶奶年輕時就守寡,再加上重男輕女的觀念嚴重,因此身為長媳的婆婆,年輕時也吃了不少苦頭。據說奶奶嚴禁公公幫婆婆作家事,就連廚房都不准公公靠近一步,婆媳間常常為了生活細故起爭執,任左鄰右舍的婆婆媽媽們怎麼調解,都無法解開彼此的心結。
我想,這些應該都是造成婆婆不願開口稱呼奶奶一聲「娘」的原因。相對的,個性倔強的奶奶,也因此不願在沒人招呼的情況下,過來和子媳吃一頓冷冷的飯食。即便逢年過節,公公幾度要我過去邀請奶奶一起過來用餐,她也不願意。
直到奶奶肝硬化腹積水躺在榻榻米上呻吟時,我終於看到婆婆端著碗親自餵她吃稀飯,並喚她一聲──娘,可惜她已經嚥不下任何的湯湯水水,更沒有力氣表達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這回,我們專程開車回南部替奶奶掃墳,我和先生僅以水果表達我們對奶奶的思念。看著墳前嬸嬸因去年年底升格為婆婆而特地準備了一副牲禮來祭拜祖墳,感觸真的很深。俗話說:在生食一粒土豆,卡贏死了拜一粒豬頭。希望奶奶在天之靈,一切平安無缺。
延伸閱讀──婆媳情緣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0510121322/3/1244419726/20050129224759
【日本宿舍】
這次回南部掃墓,行經先生的出生地──六甲鄉的嘉南村,看到幾間老舊的日式宿舍,在現居主人的細心維護下,依然屹立於這塊飽經風霜的土地,心中總是會浮現許多無以名狀的複雜情緒,一如距離不到五十公尺遠的地方,幾根遭蟲蟻蛀蝕的木頭樑柱與廢棄物,七橫八豎的擱置在荒草叢生的院落裡。
我不知道自己藉由情感的爬梳,對這些曾經是許多人的兒時回憶,有多少幫助?但此刻我的心情隨這些建築物的興衰起伏,是個鐵一般的事實。我甚至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背著相機和筆電踏遍這塊土地的每個角落,不為賺錢餬口這表面目的。
就像現在的我,總是試圖藉由一些隱伏的線索,爲自己或孩子們訴說一段段卑微的生命故事;在故事的鋪陳與對話中,撲向我的,不僅僅是素紙上的虛擬框框被填滿而已。我想為這塊孕育我豐沛情感的土地,見證些什麼,甚至留下些什麼,這樣的生命目的,總在我身體不適時,更加的濃烈。
眼前這一棟棟無言的日式建築,被動的站立或傾斜,這隱隱攤開的台灣史,在斜陽將落的黃昏,與穿透木製窗櫺的一盞盞燈火,將烏山頭水庫下的一個小小村落,閃爍得更加的孤獨與寂寞了。
在我眼底,日本宿舍與中正紀念堂都是我生活印記裡的一部份。若任由這一棟棟極具特色與時代意義的老舊建築消逝,是相當可惜的一件事。因為它不僅僅記錄著台灣過往的一段滄桑史,還背負著許多人的童年回憶;無論這些回憶對人們來說,是曲折的俯伏恨意,還是平靜的順流欣喜,都值得我們好好珍惜。
我們不能殘忍的剝削一些人憑弔心情的權利;就像我們沒有理由強制要求二二八受難家屬,立於獨裁者的銅像前,淚眼不能摻雜絲絲的恨意;就像我們沒有理由強制要求老榮民,不能對著他們心目中所謂的偉人銅像,默哀追思。台灣若要獨立於中國之外,成為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就該注意到這樣的問題。
無論是日本所遺留下來的神社或其它日式建築和文化;或者是所謂的中正紀念堂或民主紀念堂等等,都可以將之列為文化資產,因為這將會是台灣未來發展觀光旅遊時的重要資源之一。台灣曾是日本的殖民地,這是事實;台灣曾經盲目膜拜所謂的世界偉人,這也是事實;而這些曾經的曾經,不論悲喜,不論對錯,不都是活脫脫的台灣近代史。台灣史是由一群曾經在這塊土地生活過的人民所共創的,絕非少數當權者或族群的專利。就像此時此刻我們要以更符合民主的方式來創造未來可供後代子孫學習的台灣民主發展史。回顧歷史的主要目的是要讓人類不要重蹈過往的錯誤,而不是要我們強行將生命裡的悲喜從記憶中摘除。
自己算是戰後才出生的,即便不曾親眼目睹,或親身經歷某些事件的發生,卻也會因為民主的開放,而有機會接觸到多方史料,因而以更寬容的態度與胸襟去回顧這段有血有淚的斑駁台灣史。就像自己因為結婚的關係,有機會在烏山頭水庫旁的小村莊住過日本撤退後所遺留下來的舊宿舍,進而關心起這些房子曾經背負過多少人的生活回憶,以及這些屋舍的去留問題。
我甚至相信,就算是將來我孩子的孩子,也會因為這塊土地的遺傳基因──愛,在踏進日式建築或民主紀念堂的那一瞬,以悲天憫人的胸襟與情懷,用心去看,去體會陳列於館內的每一張照片或每一筆珍貴史料,進而體悟那個時空下的政治氛圍,與人民為了追求自由民主所付出的一切心血;就像此刻我因回南部掃奶奶的墳,行經村落裡一幢幢簡陋的木造日式宿舍,想起目前爭論不休的政治話題,與那些懸而未解的台灣問題,進而留下一則小小的心情篇幅。
【逃離】
那天從關西回板橋的途中,一輛經過改裝的車子,對著廟宇演著沒有觀眾的布袋戲。我轉頭問他:
「好想下車去戲棚下看戲,竟然一個觀眾都沒有。不知躲在幕後操弄布偶的團主,此刻心中有何感觸?」
他笑著跟我說:
「經濟這麼差的時候,還能受到神明的特別眷顧,接演這樣的一齣酬神戲,我想團主開心都來不及了,哪管得了戲棚下有沒有人來看戲。更何況野台戲的沒落,又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沒有觀眾捧場,實在不足為奇。真不知妳想下去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聽完後,我只好囁嚅著跟他解釋:
「沒有啦!只是覺得心裡有點兒難過而已。」
事實上,我很害怕面對這樣的場景。因為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財力和愛心非常有限,我無法幫助許許多多需要幫助的人。
「真的想下去嗎?如果真的想,我可以倒車回去。」
「算了,繼續開吧!你不是得趕在五點之前,回去和那群老同事打羽球嗎?」
最後,他選擇將車子加速,而一路的風聲如刀,在我淚眼婆娑的眼底呼嘯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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