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子緩緩右轉進入烏石港後,橫亙前方的一道長達百米的觀潮海堤,瞬間喚起她腦海中那鋪陳許久,卻又未見明朗的小說佈局。
熟悉的陽光,熟悉的海風,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夢境,熟悉的千篇一律──以洋流每小時三到四公里的緩慢速度,將兩條紙摺的小小船,往黑潮與親潮交會的方向推移。
「這地方,我確定來過,無論在現實生活當中或是在夢裡。」望著眼前熟悉的小漁港,她忍不住一臉興奮的回頭對他說。
「好吧,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找到停車的位置,再帶妳上去。」
每次看他總能熟練的一次倒車入位,心底不免佩服他天生對方向與距離掌握的精準度。對於方位的辨認,她向來以圖像當座標,往往得等到行經某處,看到某棟造型特殊的建築大樓或某棵站姿優雅的路樹,才恍然大悟的確認自己當下所處的位置。
他,天生是位適合航海的船長,一如他的人生。自小到大,屢屢面臨工作或生活環境上的變遷,但心底的羅盤,總能讓他在夜航時,僅憑海風吹過鼻息間的鹹味差異,就釐出一條正確的航行之路。
下車後,兩人一前一後順著台階往眼前的一處平台走。接著,他輕鬆的把兩手往粗糙的水泥地一撐,很快的就爬上約莫半人高的長堤。他背對著她面向大海,仰起頭看看澄淨無雲的天空和湛藍的大海之後,才回頭伸出雙手,示意要她以相同的方式上去。她猶豫了一下,才決定捨棄不遠處的那條登堤道路,和他一起坐下來休息。
不久,他從背包拿出簡易型望遠鏡,鎖定遠方一艘出海捕魚的船隻,然後轉頭跟她分享道:
「待會兒妳注意看,左前方十點鐘的位置有艘捕魚的船隻,附近的海面上有一些灰白色的小點點,那就是水薙。」他邊以望遠鏡搜尋海面上的小白點,邊跟身旁的她指出目標物的正確位置,再回頭把手中那具簡易型望遠鏡交到她的手裡。
「嗯,我看到了。」
「水薙和信天翁一樣,牠們除了繁殖期上岸之外,多半的時間幾乎都是以這種方式漂浮在海面。」
她萬萬沒想到水薙的海上生活,竟是這般的悠閒。看來,那些波濤洶湧的暗潮,只威脅侵占牠們地盤的人類。
「那現在牠們停在那兒幹嘛?發呆嗎?為什麼不會被附近漁船作業的馬達聲嚇跑呢?」
「停在那兒等魚吃啊!就像前陣子妳在溼地所看到的大白鷺一樣,成群的守在耕耘機旁,只為等待插秧的那一霎那,農夫把地底下的蚯蚓蟲子翻上來。」
自有人類以來,牠們早已熟悉漁夫和農夫們的作息,且確認這樣的距離是安全無虞的。更何況人類實在沒有任何的理由,要將這群比我們還要早出現在地球上的居民驅離。
事實上,以前有數量非常龐大的信天翁和水薙分布在太平洋上,幾千幾萬年來都不曾受到外來因素的干擾,因此這些海鳥只懂得相『信』老『天』而已,卻不知陸地上的部分人類和野獸一樣可怕。
不久,她轉身把望遠鏡瞄準右方海面如企鵝一般站立滑板的衝浪人群。
「哇,場面真是壯觀。這種不冷不熱的天氣,還真是適合玩衝浪板。」
「這種風浪不大的日子,確實非常適合出海,無論工作或休閒。」
「以前你不是挺喜歡玩艇的,最近還玩嗎?」
「玩啊,最近還考慮把這活動藉由出書推展出去。我想,這興趣到老大概都不會改變。哪天有空,再找機會跟妳介紹幾個我常去的下水地點,像東北角野柳一帶,風景絕佳,保證熱愛大海的妳會喜歡。」
對於他這樣的信口約定,她總是深信不疑。就像當年,兩人分屬不同性質的雜誌社,卻因各自工作上的需要,於台北某家知名印刷廠認識。從此,成為工作上或生活上無話不談的好友一樣。
他,酷愛旅遊,尤其旅遊中所穿插的幾個主要項目,例如賞鳥或水上活動。光是這些,對於同樣熱愛大自然,卻連最基本的游泳技能,或一個人外出登山健行這樣的學習機會,都不敢鼓起勇氣去嘗試的她而言,就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因為在她的觀念裡,通常會從事這類型活動的人,潛在的性格裡,或多或少都具有冒險或叛逆的遺傳基因,而這些人格特質正是她生命中最最欠缺的部分。
「羨慕嗎?」
「嗯,羨慕。」說這話時,她巴不得自己就是漂浮於海面上的海鳥之一,或是與大海融為一體,悠游於海面下的魚。她向來就非常羨慕這些崇尚個人自由,最後還能夠將心底的想望付諸行動的人。
她,打從心底羨慕這些不怕水的人,順著水性的波動起伏站上浪頭,更佩服他們克服雙腳離地的心理恐懼。總覺得人生就該這樣過,勇於接受任何的挑戰與學習。她自學生時代於體育雜誌社打工起,就非常羨慕國外那些會玩滑翔翼的人,羨慕他們能夠藉由這樣的戶外活動,把自己變成實體風箏,放逐在蔚藍的天空,與迎面而來的朵朵白雲隨機相遇。
遺憾的是,羨慕歸羨慕,每次走在抉擇的人生道路,她總是懦弱的把該有的行動力,砰的一聲關了回去,縮回腦海中那個所謂的「想像」抽屜,終究還是殘酷的確認了一件事─ ─那就是,這輩子肯定不會有類似的人生演出。
「再看看龜山島吧!」
「嗯,這是個不錯的建議。」
對她而言,這的確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可以在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觀景位置,以輕鬆的心情去親近一座尚未受到人類汙染的島嶼,怎能不珍惜呢?更何況這回還可以藉由手中的望遠鏡,窺視一座神秘島嶼的秘密。以前她不是站在山頂,就是隔著移動中的車窗,遠遠的藉由想像,去感受一座孤島的美麗與荒涼。
離開烏石港後,車子一路沿著北部濱海公路往福隆、雙溪一帶的方向駛去。
「這不是雙溪河口嗎?你以前帶我來過。」
「豈止來過,而且還不只一次。記得嗎?我們還曾經頂著大太陽,坐在雙溪北岸享受過一個福隆便當的美味。」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只是覺得很奇怪,怎麼才幾年不見,沙灘的位置就改變這麼多。印象中,右方的沙洲附近應該還有許多的漂流木和馬鞍藤才是…… 」她看著雙溪南岸的龍門營區,和眼前這處的沙嘴地形,忍不住驚訝的轉頭問他。
「據我所知,鹽寮到福隆一帶,尤其是雙溪口的沙岸景象,就是受到洋流和東北季風的強勁影響所致。每當颱風一來,它所帶來的豪雨逕流,或者增強的波浪營力,都會造成雙溪河口兩岸沙洲的劇烈改變。」
「看來人類還是謙虛點,千萬別一天到晚想與大自然一較長短。你還記得小時候教科書上是何等驕傲的告訴我們,人類是如何能幹的移山填海,開闢出許許多多的海埔新生地,是如何強調『人定勝天』這回事的嗎?」
「怎會不記得,現在想想,真是可笑極了。」
「妳看,眼前左邊就是河川局幹的好事,一整片古怪的『生態工法』,低岸做出多階蛇籠,高處的沙坡硬栽植整齊的植物,而且地面還有固沙的綠色怪網,徹底破壞了原來沙丘的生態。幸好右邊連續的黃槿和林投長在濕軟的岸上,還沒讓工程人員看不順眼,才能保存你現在所能見到的自然美景。」
「雙溪水道本來就具有河川的搬運功能,原本輕鬆的沙層難免因此而改變。不知道河川局為什麼會對這些自然的變化如此不滿,非要花大錢把河道固定下來,以便降低自然搬運的效果?」
「嗯,說的是。看來若要眼前這些沙洲回復到原來的樣子,只能觀看下次颱風來襲時,是否能夠具備相當的推移條件,所有遭人為因素所破壞的地形或地貌,也只能靜待大自然以自身的能力慢慢去療癒了。」
「的確,順應大自然才是明智的抉擇,通常人為因素的介入,效果非常有限。就像當年福隆漁港的興建,也僅能讓西側的淤沙面積增加一些些而已。」
兩人難得有空結伴出遊,目的地不是山林小徑,就是人煙稀少的海邊。之所以挑選這些地點的原因,除了兩人都不喜歡吵雜的休閒方式之外,就是這樣的出遊經驗,有助於工作上的能量提升。
「你看,從車窗這個角度望出去,雙溪兩側一片翠綠,彩霞與雙溪河面融成一片燦爛金黃,怎麼看都像是一處人間淨土。」
「在我看來,這塊土地處處是淨土,只是有些當權者利慾薰心,不但看不見它原本的美麗,還自作聰明的試圖以粗糙的手法去整形,搞得大地的面貌原味盡失。」
不久,窗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兩人不約而同循著聲源把視線拉到右前方的草叢處。
「底下好像有人蹲在那兒垂釣?」她指著一個在樹下移動的人影回頭跟他說。
「應該不是垂釣,看起來比較像是在放置流刺網。」兩人乾脆把眼睛湊近窗口仔細一瞧,果真有一男一女分別站立在河岸的兩處,手中還拉著一張捕魚網繩索的兩端。
「流刺網和一般的捕魚網有什麼不同?」
「流刺網就是一般人常說的『放綾仔』,它是屬於多層次的捕魚網。通常由三到四種或更多不同網目的刺網所編織而成的。只要將長條狀的網流放進河邊或海中,就可以輕鬆的靜候魚群自動游進網。」
觀看了一會兒之後,兩人於是決定推開車門走出車外。他選擇站在樹下繼續望著眼前那片熟悉的沙灘,接著又繼續跟她分享道:
「在目前海洋漁撈的各種方式當中,以流刺網的捕撈效果最好,不過這方式對海洋哺乳類的殺傷力也最大。尤其是那些遭漁夫棄置於海洋裏的毀損流刺網,有如大海裡的一道死亡之牆,魚群一旦進入,就很少有活命的機會了。」
「好恐怖啊!」她一臉驚訝的轉頭看著他。
「的確,祖宗八代,大小通殺。這也是為什麼政府後來要立法禁止漁民使用流刺網的原因。只是有時基於漁民生計的考量,不得不爭一隻眼閉一隻眼。」
「哈,經你這麼一解釋,我才發現,我們顯然都具有穿透流刺網的能力。」
「妳這比喻聽來相當有意思。」
「你,不這麼認為嗎?」
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轉頭看著她點點頭。於是她繼續跟他說道:
「你相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老天早已安排好的事?」
「相信啊,就像每次有機會跟妳一起聊天,不知為什麼,即便只是一些尋常不過的生活話題,依舊讓我感覺到這份情誼格外的有意義。」
「你真的這麼想嗎?」說這話時,她一臉愉悅,臉頰還因興奮而略顯紅暈。過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跟他說道:
「不過,有時我更相信人生如夢,夢如人生這件事,就像莊周的蝴蝶夢境所呈現出來的那個樣子。」
「妳的意思是會不會哪天一覺醒來,我們才發覺這不過是一場夢,一切都過去了?」
「這有可能啊,說不定現在我們都在夢中,所有的出遊畫面或對話內容,不過是潛意識裡的一種反應。」
「經妳這麼一提,妳是不是該回去上網查查看,從以前到現在,我跟妳分享過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真實的發生過?」
「呵,我不會去查證的。我寧願相信你描述過的每一件事,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如果你能將『過去』和『未來』編織得如此完美,我甘心『當下』受騙。」她以堅毅的眼神看著他說。
在她的觀念裡,身為一個人,不就是仰賴這麼一丁點卑微的夢想而活下去的。無論如何,她盡情享受當下每個可以與他分享生命的過程,她甚至越來越迷戀兩人因頻率相近所引發的共振。
「你不覺得生命就是因這些漣漪而變得美麗的?」
「謝謝妳願意毫無隱瞞的跟我分享這麼真實的想法。根據我長期對妳的觀察,妳的確是一個非常容易滿足,也願意打心底去相信人性裡的『真』與『善』的人。」
這樣的人格特質,或許跟她向來單純的童心有關。
對於台灣的未來,她總是充滿超現實,甚至有些不切實際的夢幻期待。就像前陣子,她甘心頂著風雨,一路隨他從宜蘭塭底到候鳥入境台灣的首站「金三角溼地」一帶。只為聆聽他為她所做的一場又一場隨機卻又不失精采的即席演講;只為享受他特地為她所做的一切專業導覽;只為等待他臨別前遞來一個溫暖的掌溫或擁抱。
無論當時出遊的天候有多糟,他的話題總是能夠燃起她對這塊土地更多更多的愛與期待;一如長期以來,她對他在智識或人格操守上的懾服與信賴。
「老實說,你騙過我嗎?」沒想到話鋒一轉,她竟拋了一個類似「真心話大考驗」這樣的話題給他。不過這回,他沒有選擇正面為她解惑,而是決定把自己溫暖的手交給她,讓她的掌溫隨自己的掌溫慢慢加溫。
兩人就這樣靜靜望著眼前這處熟悉的沙州,身後的滿天彩霞,猶如一張從天而降的網,網住傘花下如雨朦朧的慾望,網住兩座望向天邊的美麗雕像。
不遠處,一座斑駁不堪的跨海大橋,跨越的不是昔日雙溪的出海口,而是突兀的把觸角延伸至前方大片金黃色沙灘底下,日夜聽著潮汐翻湧起的浪花,拍打夢裡載浮載沉的擱置竹筏。
擱置,不提案上的筆
只因雨,潮溼了那張單薄的紙
浸潤的字跡,散了
暈染開的模糊與斷句
也不會是詩,妳說
起個身,打開窗,讓風透進
乾了紙,蜷曲
一支筆,移動原本平躺在思念兩字上方的位置
才發現,詩不過是鹹鹹的幾滴
穿透的思
藉口雨胡亂於傘下偷偷學寫字
我說,這回筆該藏起來溫暖冷冷的抽屜
不給妳
光陰我想對你說
當我懂你的時候
我的口袋不是彈珠、糖果紙
而是一張張催繳的帳單
和來不及參觀的過期票根
光陰我想對你說
你沒有腳,沒有翅膀
為什麼才一眨眼
灰姑娘的玻璃鞋
就被阿拉丁的魔毯
帶離地面好遠好遠
光陰我想對你說
現在,我只剩一只風箏了
如果你看見她對著天空說悄悄話
請饒了她吧
光陰我想對你說
別走,別走
我能不能以小時候裝糖球的玻璃罐
收集今晨剛從屋簷滾下來的新鮮小雨
跟你交換傘下的所有秘密
關於那雙會跳芭蕾舞的小小鞋
現在正跳到誰的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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