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蹺鴴纖細的雙足,在休耕的水田邊印壓,一行行情詩,就這麼排排站著說話,話說關於那年我們相遇時,天空是如何以詩的血脈,於水田開出一朵朵水花。
我不懂,是誰把心事藏在水面下?那一絲絲揪著倒映白雲容貌的髮,游移在泥濘的土地上。秋風起了,礁溪塭底的空氣,聞起來像是飽含高蹺鴴蓄勢待發的鳥語啊!
我視野所及的高蹺鴴──你,聽見了嗎?你優雅的舉止,觸摸到我夢裡那朵沉睡的情話,請在縮腳歇息時,記得把她輕輕、輕輕地放下。
在東北季風吹起的冬季,仰望澄淨的藍天,不難發現已有避冬的候鳥,成群結隊的陸續由西伯利亞南移;在思念濃濃的季節裡,沒有人願意躲在山的背光處,傾聽寂寞的腳印踩著時光流逝的軌跡,細數關於「永夜」這樣的惱人問題。
「明天有空嗎?一起去宜蘭走走。」
他向來喜歡親近大自然,而她也樂於以貓的腳步跟隨。就這樣,兩人攜手走過一千多個不算短的日子,也留下不少關於山林、關於溪流的生命之旅。
她想過,若這樣的生活模式就此彌封,是否意味著手中的禿筆即將高懸?這個問題的思考面向過於繁複,若要把它強行印壓在稿紙上的小小一方,難免因框架裡的筆畫相互推擠,而呈現歪斜的心緒。
下班後,她懶懶的趴在辦公桌前,任一絲絲涼涼的秋風拂過臉頰,這才發現,秋在台灣這塊土地,竟是這樣的不明顯,除非刻意去傾聽大自然的聲音,否則繽紛五彩的山林,也會無痕的沉沉睡在時光的洪流裡,就像此刻窗外的暖陽,即便軟軟的照射在角落裡的電腦螢幕上,若不去注意,幽暗裡的微光,很快的就會被即將來臨的黑幕覆去。
於是她決定赴約,隨冬候鳥遷移的路線去翻飛,她想讓自己的生命留下一處映射水田候鳥固守田園的倒影,給未知的天明。想到這兒,她忍不住甜甜的一笑,很快的就進入夢的朦朧狀態,將一些惱人的生活瑣碎,拋到九霄雲外。
隔天一早,他開車載她前往礁溪的塭底,沒想到迎接兩人的竟是成群的大白鷺、小白鷺。關於水田邊的蘆葦與泥濘溼地所呈現出來的和諧畫面,她一點兒也不陌生,因為這樣的場景,有她記憶裡的快樂童年。但是,她不得不讚嘆大自然的魅力,能夠將水鳥之數大畫面,以一種調和之美攬進眼底,這還是她人生遭遇上的頭一回。
印象裡,有著白鷺鷥的畫面,總是在歸鄉的火車上,隔著車窗,零星點綴在鄉野的綠田間。偶爾振翅高飛,落點在大地悠悠轉向西方的墨綠山邊。
「不錯吧?這樣的賞鳥地點。」他停下車,搖下車窗指著眼前這片水田的岸邊,跟她極力推薦。
「依你豐富的賞鳥經驗,這大約有多少隻呢?」
「起碼有兩百多隻以上。」
「這樣的畫面,應該可以帶給妳更多的想像力才是。」
「嗯,光是這些美感體驗,就會帶給我不少的寫作靈感呢!」
「走吧!我們再繼續往前面的水田找找看。」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車子繼續往前開,盤桓他腦海裡的除了賞鳥這個從年輕起就培養出來的雅興之外,竟是宋朝朱熹的這首詩。於是隨口就這樣溜溜的背誦了起來。
「這不是朱熹的『觀書有感』嗎?」她把視野從窗外拉回到他身上。
「沒錯。除了『觀書有感』這樣的『詩題』外,妳有沒有其它的思考面向呢?」
「嗯,這得給我一點時間想想,我又不是天生的詩人,哪有辦法瞬間遁入詩人那些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境裡頭呢?」
經她這麼一解說,他不得不也隨她開始認真的思索了起來。
畢竟,若就字面在腦海所浮出來的影像看來,應該只是一幅鄉間隨處可見的悠閒風景畫罷了。但是,朱熹既然把詩題訂為「觀書有感」,顯然其中的隱喻,應該勝過於文字上的明示。
「這首詩的靈感,表面上是來自讀書後的心得統整。但是,如果再把詩境往外推展出去,應該也可以視為是生活上的智慧結晶,你覺得呢?」
說完後,她心裡竟有一些些得意,因為所謂行千里之遠,始於腳下的那一步,只要願意坦開胸懷,溝通永遠不嫌遲,不是嗎?
「沒錯。就像文末『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兩句饒富哲思的佳句,就是這種境界下的典型範例。」
當他聽到她開始觸及問題的核心時,心情竟開始雀躍,於是他進一步跟她闡述自己的一些內在想法。
他覺得若以哲學的觀點解析這首詩,半畝不大的池塘,清澈得像一面打開的鏡子,映照出藍藍的天空,和雪白的雲朵,一起在水中流連蕩漾著。只是面對自然不過的鄉間景物,並非每個人都能夠擁有如此深層的美感體悟。通常具有藝術家性格的詩人或畫家,比較容易因身邊的一處小小的景物,或一個小小的變異,激發出更深層的遐思,進而享受創作生活或腦力激盪的樂趣。
「為什麼能夠保持如此清澈的水呢?」她看著前方好幾百隻優遊在蘆葦旁的小野鴨問他。
「因為有活水源源不斷的注入啊!」
「OK,我的問題又來了,請問何謂『活水』?『活水』」打哪兒來?」
「這還不簡單,就像現在,你在那頭可以從波光粼粼的水田裡看見水鳥的倒影,而我卻可以在這頭聽見水鳥拍動翅膀或低頭覓食的聲音。顯然在聽覺與視覺的層面上,我們是相通的。」
「那妳覺得除了這些溼地之外,還有哪些地方呢?」
「應該多得是,只要願意放下成見,俯仰藍天綠地處處都是淨化心靈的活水。」
「對啊!『活水』指的就是純淨的心靈沒錯。」
就像他喜歡閱讀她文字裡的空氣,清新中不難窺見莊周的影子。
她常常把自己比喻成一隻羽化中的蝴蝶,才會留下這樣的文字:
蝴蝶啊,蝴蝶,請別迷戀花叢裡的美;請別逃避夢裡的哀怨,何妨奮力一飛,博個擾動天地的氣旋?妳瞧,梵谷的向日葵不也以燦燦的顏色,說開了自己一方小小、小小的晴天?
她從來不怕他嘲笑,總是把心裡的「畫」以文字和他分享。她之所以會這樣做,無非希望能夠將自己的美感體悟,藉由文字的轉化,進而捕捉卑微生命在天地間所能留下的霎那之美,如此而已。
下車前,他把望遠鏡遞給她,然後再下車輕輕的架起腳架,讓她透過望遠鏡的鏡頭,親近這群遠從西伯利亞過境來到宜蘭避冬的候鳥。
面對眼前這一千多隻舉止優雅的高蹺鴴,佇立在宜蘭塭底的水田中央,以覓食、以戲水,或以縮腳休息的方式,悠閒的向兩人展示著生命之美,她感動到說不出話來。只能回頭感性的對他說:
「謝謝你,謝謝你這幾年來的引領,讓我體會何謂『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生命真諦。」
回家途中,兩人回想起認識的過程,都覺得如置身雲端,就像以長筒望遠鏡捕捉到的宜蘭溼地──「高蹺鴴」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