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苗》
文:Hai Ting(Seia)
台灣千禧年那時兩岸關係才剛白熱化,對岸動不動就把飛砲朝著我們的海岸防線。李登輝下台,第一任民選總統誕生,一邊一國還剛在軍教課上的投影片出現。八掌溪事件,政府救援過慢導致工人橋下慘死的新聞還沒能證明甚麼,電視就早晚播送,總統和官員被罵的聲淚俱下,民主起頭,凡事都得扛上些責任...最動盪的年代,總有這麼一段故事值得人說嘴,其實也算不上傳奇,就是有那麼段故事,過於簡單平凡,一個人跟一個人,這世界的序幕總是這樣開始,故事才那麼樣誕生,有你無法忘記的人。
李書怡十歲,國小四年級,粉紅色漿版過硬的制服,黑色吊帶百褶裙,梳著單握或雙握馬尾辮,她安靜坐在教室右後方。她是書香世家誕生的孩子,公教家庭,比同齡早熟驕傲上許多,素日不與班上孩子們遊戲說話。千禧年正在政治覺醒,父母都是大學科以上教育程度的家庭,老師家訪過後總會特別上心,書怡也因此被多留意些了。她是班長,文學科小老師,此時正聚睛凝神在木頭書桌上的一紙稿子--音樂課要彩排的歌舞劇--書怡在籌畫劇本,十幾分鐘左右有台詞的短劇,是有點中東風格的舞台作品,叫做《波斯市集》。
那時流行英文,好像會點英文的孩子在班上就特別威風,書怡故意在乞丐討好公主的橋段裡加了些英文句子,只是片語,看起來有些累墜,書怡是有那麼點炫耀的意味了。她用自動鉛筆刷刷刷的寫過一大段過場,外頭的光線有些兒刺眼,陽光刷過三層樓的鳳凰木篩進窗口,熱烈而蓬勃的生命,襖熱的五月底,一大杓的綠色加著白熀熀的光粒子,紅色的鳳凰木盛開恣意了,該是哪一屆畢業生又在輕唱驪歌?這些書怡都管不著,都還不是她的生命,那樣奇妙,在飛揚無垢的歲月,陽光跟肌膚間也有種無憂無慮的純粹,赤裸裸的,不隔著粉底防曬乳和洋傘,短袖校服外她的一支藕臂擱在那裏曬著,「黑肉底,甚麼都不上相。」她說。
想起來要拍在校生團體照,書怡在家也偷偷抹了母親放在衛浴間的乳液,一罐子黏呼呼的。她不怕鏡頭,但不喜歡被壓在那咧著嘴拍照,感覺又蠢又犯傻氣。其實整個班上就屬她皮相最白皙,個頭兒最漂亮,但是小女生怎麼拍就是不滿意,同學間也會笑話。課後輔導的時間,書怡拿著剛沖洗出來的照片,在後面用姓名貼黏著,然後隨便寫了個英文短句,「your name is the most beautiful things i were ever knews in the galaxy.」,其實就為了「galaxy」這個單字,抄書上的。她趕著要拿照片跟剛寫的劇本去給他的外學科任課老師看,徐岑。生物系所的,才二十八歲年紀,聽說來教書邊等兵役單,還是義務役的年代。
徐岑很年輕,臉龐肌膚都還緊實光滑,膩的像裹了層蜜,頎長的身形很精實優雅,任課自然科,喜歡穿T恤配藍色黑色牛仔褲,衣襬很輕鬆的晾在外頭也不紮進去,一派青春優質好男人的形象。齊耳短髮,簡直像極了個剛上高中的學生,他課後輔導的時間都在科任辦公室裡待到下午六七點才掉頭離開,他在養蠶寶寶,一大紙盒子,灑滿稀疏的桑葉。
「徐老師,要吃點喜糖不?前頭林老師家的孩子剛彌月呢。」
「謝謝不用,我不吃甜。」
「欸,你在等書怡那孩子?她每天都來。」
「是。特別活潑不教人省心。」
「好像頂早熟的。」
「還是小孩兒,學人家裝老陳,罵個兩句就會紅眼眶。」
「聽說是合唱團的?」
「這你要不要問問林老師。」
「看你特別寵她。」
「合唱團的事我不清楚,只怕是別寵壞了才好。」
徐岑臉上掛著淡淡如春風般的笑意,手上正在用衛生紙擦乾一大把桑葉。他在等那個開門聲跟一陣細碎的腳步還有一個從後而來對著辦公椅的的飛撲。手腕上皮錶的時間是四點半,學校的電子鐘聲響了,三點五十幾就放課,李書怡一溜煙的往科任辦公室竄去。
「老師。」她從後環著徐岑的頸項,兩支細瘦卻白膩的胳膊緊緊繞著徐岑,「給你看我的照片。」
「哦?」徐岑看著照片,低低地笑著,「這是誰家的姑娘?」他當然也看得出來,照片中的女孩是眼前的李書怡,但手指頭還是在照片上比劃著邊隨口問道。
「喏、我啊。」書怡搬了張椅子坐在徐岑身邊。
「怎麼表情這麼嚴肅?」
「誰說的,這不是笑得很開朗嗎?」
「小孩子就該天真點,學人家抿著唇作甚麼?」
李書怡起身,一個頭鑽進徐岑的懷抱中,「老師。」那聲叫喚甜膩膩的,有點兒身量未足的委屈有點兒討好。
「我們家書怡最成熟,最不幼稚。」徐岑笑著抱住李書怡,纖弱尚未發育完全,青稚的身子骨板。
「唔老師才最幼稚吧。」
「哈哈、書怡還要給老師看甚麼呢?」
「音樂劇劇本。」
「那個我又不懂。」
「就是老師不懂,才要給老師看的呀。你懂了我就不給你看了。」
「那妳這次自然科能考滿分嗎?」
「當然。」
「滿分有禮物哦。」
「老師買給我的嗎?」
「嗯,是啊。」
時間像海中央的浪潮,上下起伏無聲無息的推進,那麼溫柔又毫無滯礙。
李書怡調皮地捲著徐岑的短髮,嘴唇輕輕碰著,「香香的。」
「原來妳喜歡海倫仙度絲。」
「老師好沒情調。」
「現在的小孩都走這種有情調的路線嗎?」
「老師...」
然後不只一次,在空無一人的科任辦公室,他們靜靜在玻璃窗前,隔著夕陽的餘暉接吻。
在徐岑的修改下,《波斯市集》改成三個場景總共五幕,在校際躲避球賽後期末發表,他們劇組的公主找了個發育特別良好的大男生反串,得到最佳劇本跟最佳服裝和最佳角色獎。李書怡演活了那個波斯乞丐,對著公主求歡。她那時也許不明白,公主和乞丐間的差異。
隔年初春三月校園裡四季紅的春苗都長了,她考了很多次的一百分。那個公主也向她告白,說暗戀她想跟她交往。對岸不只一次作海空演練,幾次奇襲下影響了國內股盤走勢,民主的齒輪還沒全面運轉,徐岑依然抱著她跟她接吻。
「書怡,老師要去當兵了哦。」
「老師...甚麼時候回來?」
「可能不會回來囉。」
「老師...」
「我家小書怡會不會哭呢?」徐岑帶點憐惜的輕輕摸著李書怡長長的黑髮。
「不會。」
「小書怡好強哦,那老師會不會哭呢?」
「老師是哭鼻子小狗老山羊。」
「對,那這個給書怡。」
「甚麼?」
「『永保安康』的車票。」
終於,李書怡手捏著那張車票,倔強的低下頭,啞著聲說道:「...老師。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妳,最喜歡。」徐岑緊緊摟著李書怡的後背,柔柔的拍著,「我走了書怡要多看書,快點長大才好呢。」
徐岑輕淺的笑容變得愈加的模糊。台中海軍陸戰,未等窗外鳳凰木又紅了一樹他就離開了。
徐岑離去後班上最健壯高挑的公主跟李書怡交往。在五月底暑熱時總會消化不良,書怡學著書上的法子,拿著小針紮著手指頭兒放血,2004年又要選舉,革命的旗幟上有著跟她體內流著一樣的紅。
一個人和一個人,最簡單也最平凡,總是有那麼一個故事,你無法忘記。
是一大把自由的春苗,一直不斷的長下去...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春苗》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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