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寫的小說片段,是懸疑解密小說的片段,PO前又草草看了一遍,很想拉住自己筆下的角色告訴他們:「欸喂、黑豹殺人啊、不要再忙著談戀愛了。」
※在整理的時候重新發現和裁剪,變成完結的短篇小說,申明是言情小說!總之看文章前後結構應該還算完整。
半夢半醒間我在回憶很多事情,然後我想起那年初春我喝的第一盅甜糯米酒的味道,那時她才剛離開我一年半,我說的「她」其實已經面目模糊,僅能在我生命軌跡的時間軸中做里程性的標誌。她所代表的意義,就是十年,如此而已。
所以,那個踏過我生命鏡像的女孩,就喚她「十年」吧。
十年,黑色的半長髮,光澤滑亮,笑起來時,嘴唇緊抿上翹,左臉有個笑渦,淺淡的漩著我眼底的柔光。我想情感有時是種慣性,視覺慣性加上觸覺慣性還有很多很多,一切的淪常的慣性。我對十年感情也是如此。
就在那個風雨飄零的黃昏,我對十年告白了。是一堂不太重要的選修課程之後,我在下課鈴響前十分鐘傳的簡訊,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我的手指觸著螢幕都在顫抖,但不知道打哪生出來的自信,竟不是很緊張。我總覺得在簡訊講的情話都很俗濫,靠著電器產品聯絡的情感總是不切實際而虛濫浮誇,為了面對相識必須修上幾生幾世,人跟人的靈魂豈是膚淺的手機網絡能夠完整掌握概括,我胡亂地想著,覺得用盡了這輩子的勇氣。
第一則:『妳是我整個宇宙情感的皈依,沒有妳我將喪失活著的慣性,而失去妳,慣性的業力將會帶我進入死亡。』
第二則:『擁有妳才能使我完整,答應讓我照顧妳好嗎?』
兩封簡訊,將近兩塊半,前後岔開了快要五十幾秒的時間。發出去的當下我臉刷得通紅,害羞的像是剛生下一窩仔貓的母貓。惶惶顫顫。
巧合偶然,接到十年的回覆是在鈴響的那秒,以至課堂交代的作業我一樣也沒有記下。她先對我說了聲謝謝,然後是她希望我給她時間再考慮清楚,今天晚上七點教學大廈後盛開梔子花的巷子口見面。她想請我吃晚餐。
混雜著失落跟少許的期待,我信步至廁所打理門面,對鏡前的自己做了個還算滿意的笑臉。有人說,常對自己笑的人其實都很寂寞。我想我也是個寂寞的人。雙手扒了水抹在頭髮上,我的頭髮髮質偏向粗硬,根部卻又很柔軟,容易塌扁也容易出油,弄不好整頭的稻草玉米鬚,看起來就像個未開化的野人。順著屈指梳理,看著鏡中的野人重新恢復文明,成為一個玉樹臨風的書生,從旁人的視線──僅是那些來上洗手間的老師同學──我再次理解到在這個唯物世界裡,對於人類情感與外貌價值之間的低級標準。
符合現實的回憶畫面到這裡就被洗掉了,轉而是夢境特有的虛幻感,我想可能是我總算睡著了,我甚至忘了那年她究竟有沒有答應我的告白,夢境中十年穿著雪白色的夏日薄紗長裙,在一座大型的球型玻璃建築中旋轉,髮絲順著轉動的弧度飄揚,薄紗輕飄飄的順風輕舞擺盪,她帶著璀璨如花的笑容,像一件精緻的藝術品。細瘦纖白的胳膊,晃動的時候帶著輕微的殘影,她在旋轉,是芭雷的標準姿,站立起式,手舞足蹈間卻帶著佛朗明哥的熱情。她是明媚的夏花,秋日的楓紅,此時外邊是一片杳無聲息,針尖落地有聲地靜謐。有許多黑色氣體跟褐翅蝙蝠型的鳥獸從四面八方籠向透明的玻璃建築薄幕,她的身體隔著透明玻璃被啃噬,脆弱的少女軀體正被世界殘忍的攻擊剝奪,少女特有的纖細哀傷讓他的眉頭狠狠地皺在一起。狠狠的糾亂了我的氣息。
十年面部潮紅,胸脯上下起伏,細微的喘息間前胸的大白色綢緞稜亂了,我站在玻璃前,伸手卻推不開玻璃建築的圓拱門,我踩在一塊草地上,世界的聚光燈只剩下一叢打在十年的身上,周遭漆黑一片,腳下的含羞草垂下柔軟的枝幹,在幽藍的黑暗中喁喁細語,葉瓣受到觸動感應蝶翅般開合震顫,「Manners」,「Manners」,「Manners」。提醒著我非禮勿言非禮勿視,神給的畫面視覺,這刻不容許我出聲,不允許我叫喚十年,不容許我破壞眼前任何一丁點兒畫面。這是神給的畫面視覺。
我閉眼,視覺暫留的映象讓眼皮與虹膜的貼合處出現了十年的身軀,乳鴿般小巧渾圓的前胸,規律地隨著氣息綻翅,她細白纖弱的肉體,白瘦易脆的四肢,此刻完全屬於我,正深深的嵌入我的眼皮中,她的氣息和靈魂在眉眼間被我記憶,我感覺她在我裡面展開,整個舒展開來,我感到難以言喻的滿足,每一個細胞的高潮,瞬間的,從細胞核到細胞壁,魂神滿溢出來的快樂,我可以如此自信地告訴我自己,用著那樣驕傲又甜蜜的神情,就像舉起肋骨的亞當:『十年整個屬於我,她就在我裡面。』
時間在往前推移,不知道過的多慢。我的意識快速的在流轉,也許超越光速,以狹義相對論而言,當人超越光速,時間會被膨脹拉長,我的時間一定也被無限制地隨著我快速飛轉的思緒跟著拉長膨脹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古老而綿長的情感,我激動的握緊左手指節。
瞬息萬變間黑色的氣體被夾雜著光束的大風給吹散,畸形的鳥獸離開了,好多彩色的氣球朝高空飄散,場景又整個轉換成華美的大舞台,港口鳴笛聲有輪船開遠,玻璃罩幕變成一座紅黑色的大型劇院,挑高的天花,繪著星空幾何的圖騰。十年穿著中古世紀歌劇的大紅禮服,她就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對我微笑招手,她的面目因為離得遠了竟然很難看清楚她的眼神,我朝向她往前走,直到站定幾尺之距,我才看到她戲謔的神情,慧黠的雙目含情脈脈。
擺脫了稚嫩脆弱的蒼白自卑,她透著半成熟的軀體包裹在大紅色的緞布下面,有血色的肌膚,豐潤著的雙唇,世界向她和解了。硝煙既止,世界不再對這個少女宣戰,此刻她是何等充滿著和平與愛。
我站上舞台,想要對她邀舞,伸出的兩條手,掌心上下交握,拉近,一步之遙,十年偏頭柔順的將側臉靠在我的胸膛上,我們跳著迴旋的華爾滋,三拍兩步,一拍子漏踩的步伐讓心尖震顫,十年不斷失足的踏上我的皮鞋。迴轉迴轉迴轉的過程,我們凌空升起,向上飛升。如花蜜般的愛情。
我們向天花的星空許願,我們一起倒在舞台的木質紋地板上喘息,我們說著只有彼此才懂得的密語,她對我說:「徐日云,我會愛你。」
她對我說;『我會愛你』,如此古老的言語,對很多人來說俗不可耐,卻是我所能知道在宇宙中最美的情人絮語。我們相擁,我將頭靠在她的肩頸上,輕輕依偎著她,是的,我依偎著十年,需要著她的氣息。此刻她是我的神祉,是我在四寰天宇中所立約不可撼動的至高者,我擁有她,想要照顧她。我崇拜著她的精神,並選擇當一個下位者來倚靠她,我不對她說愛,但她說:『日云,我會愛你。』
我們一翻身,來到了繁星壓地的大草原,我們手拉著手看滿天璀璨的星光閃爍,我對十年說了很多來自星系間星座的故事,我跟她講解正義女神阿斯特麗亞的善惡秤盤,對她說大熊座與小熊座的由來,對她說天帝宙斯愛上斯巴達國王妃麗妲而化身成天鵝的故事,跟她講解天鷹座跟宙斯的關係,卻被十年笑說:「這些故事你自己都記不清了,只是信口謅給我聽的吧。」,聞言我尷尬地抱住她,想要不斷的與她接吻,企圖把自己的靈魂給渡過去。
星空奇異的泛著冰冷,藍白色的涼涼弱光,勻稱的撒在十年光滑的肌理上,絹緞般的頸項鎖骨,白而透明的胸口,她穿著粉藕色的碎花連身洋裝,我摩娑著袖口的荷葉邊和蕾絲緞帶。
就在這時我記起十年沒有父母,我和十年深深的對看了一眼,她聲音很輕,如夢似幻的對我囈語:「每個孤兒院的孩子從小都期待天使的,你信嗎?」十年低淺的笑著,頭垂的下頷都磕碰在身子上,「但那其實都是用來騙人的…全部都是,是裝給來認養小孩的大人物看的,大人物哦…因為對我們來說誰都是大人物啊。」她嘻呵呵地笑,彷彿想起甚麼有趣的事情,陡然開口道:「可是我現在有點相信了呢,不、是真的越來越相信了,日云,你也信天使的吧。」,我憐惜的撫摸著她半長過肩的髮絲,「信,遇到妳我就信了。」,然後十年頓了一下,才笑著開口:「吶、我也是遇到你才知道的。」
「日云,如果有一天我騙了你,或者利用了你。我說如果,如果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運行的法則就是這樣,」她皺了皺眉,彷彿深怕因為這天外飛來一筆的想法會被誤解似的,加重了語氣,「我說『如果』,那你會怎樣?」她有些緊張的吞了口唾液:「會很憤怒生氣嗎?」
「我想想,我從沒思考過這樣的問題。但是,第一:『你會騙我嗎?』、第二:『是為了甚麼原因?是出自妳自己的想法?』、第三:『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嗎?』…第四:『妳自己呢?妳自己是怎麼想的。』」
月光的陰影因為十年長長的瀏海而遮掩住她眼前的光,刷著斑斑駁駁的鐵灰色,她很認真得開口對我說道:「你要記住哦!有一天,你要記住哦,騙了你的我一定會是難過的,一定會是。只要傷害了你,那怕是最少的利用了你,那樣的我一定是難過的…。你要記住哦!」
那之後十年很沉默地躺在我的身邊,任憑夜風中吹來帶有青草和夜來香跟含笑花的香氣,「會冷嗎?」問完的當下我自己笑了,我想起了這也許只是夢境,在夢的盡頭,有著無邊的自己,自己的大腦皮質,明媚的憂傷的。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十年會在我的腦中感受到夜風襲來的寒冷嗎?我不知道。
直到這刻我才清楚的意識到我在作夢。夢的內容龐雜多變,五花八門,我們時而身在高處,時而竄矮伏低。草坪上沒有其他人與獸類,連隻螻蟻昆蟲都罕以見著,我努力的幻想,控制著自己的思維,我發現自己身在其中的神奇力量。力量的根源來自我的意識思維,我的心智。
正因為是『我的夢』呀。這樣想著的我,陷入一種迷亂離異的感受。
我像個世紀末偉大的魔術師。努力在腦海中勾勒描繪出一件羽絨大衣的形象,想像著大衣咖啡色的緞面材質,我要大衣很清楚的成形在我的左手掌心。而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我立馬拿到了一件刷毛的過膝長版。但就在我為十年披上的同時,我感到深刻的痛苦──她不是真正的十年,只是來自我腦海深層記憶皮層的一部分──『真正的十年還在世界,還在現實生活的某個角落』,這個想法揮之不去的成為一個陰影不斷襲上我的心房,我掙扎抵抗著,為了不教自己為這個膺品背叛真實的十年。我掙扎抵抗著。這個想法使我痛苦不已。
「妳相不相信,我們現在所處的空間可能不是唯物的三次元世界?」,發現『正在作夢』的這個事實後,我感到焦慮而惶恐。為了轉移注意力,也為了控制我主觀世界的神秘力量,我開始跟十年聊起這件事。
「甚麼意思呢?」十年側歪著頭,饒富興味的瞅著我,問道。
「我的意思就是說呢,也許這個世界是由我自己架構出來的,而妳也是來自我的想像力。」我說。手指帶著力度的互相觸碰著,企圖讓大腦安靜下來。我從來不知道夢境中的一切可以由自己的力量來改變控制。
「也就是說我是假的,不存在的囉?」十年柔美的聲線提高些音量,似乎很詫異。
「這麼說也許對妳來說很抱歉吧,但就是這個意思。」我不知道怎麼安撫這個十年,只存在於我的幻想中,那她的一切似乎不那麼完整。
「是嗎…?」她的口氣淡漠而低沉,「…你是這麼想我的嗎?」,眼神掃過,像隻負傷又被父母離棄的幼獸。
「不不、真的很抱歉。」我倉慌失措的抱緊她,她的眼神堵得我喉頭發熱。看她重新恢復笑顏的躺在我懷裡,我意念上的痛苦和負罪感已經像湖畔中纏腳的水草般緊緊的勒住我的四肢脖項;胸口沉悶窒礙,漩渦將我向下捲入,我被煩躁襲擾的再也無法動彈。
「日云,你說我們這樣像不像做夢呢?」看我溫柔的攬住她,十年很開心地回頭問我。
「對呀!就是在作夢。」現在的我,正在為究竟永遠留在夢中控制力量還是慧劍斬情與卿話別回到現實作選擇。
「到底是甚麼意思呢?你,很不喜歡這樣跟我在一起嗎?」這個怯生生地問句,讓我意識中的十年擺出很受傷的神情,許是孤兒天生長期受人遺棄的孤獨感,使她不太容易能夠信任『愛與被愛』的各種延伸關係。
「不是的。」我說。見她一副欲言又止,我靜靜地等她開口說話。
「小的時候,我說那時候,就是在我三歲的時候,那個時候的記憶我到現在都還很清楚,更小的就已經沒有了。那個時候呢,每次修女要給麵包的時候,總有個女孩子會裝我的名字代替我領我的晚餐然後自己吃掉,很邪惡吧,我們糧食是很不足的,修女媽媽太忙了,根本不管。她連我們的名字都記不住,那時候的我還很瘦小,只有三歲,根本不懂得跟修女媽媽反應,我總是很餓很餓,餓得有時候哭著就睡著了。」十年低下頭,瀏海垂在額頭前,月光斜斜的映射過來,白晃晃的側顏上頭幾綹黑絲看起來很美,「…直到有一次,那個女孩代領的事情總算被修女媽媽發現了,她其實只有六歲半,長我三歲半的年紀,她哭著告訴修女,她是我的朋友,知道我體力差,跑的慢,又怕生,總是不敢第一個來拿麵包,怕我吃不到,才代替我來領得。她哭得很兇,對修女媽媽說,她比較勇敢,不怕任何痛苦,她喜歡我,喜歡跟我在一起。」十年訥訥地點點頭,沉默了好半晌才開口對我說:「…從那時候起,我就不能弄明白別人說喜歡我的真實與虛假了。」
其實這些話有一部分都是從現實中的十年那邊知道的,我心疼著我真實的十年,卻也一邊同情著眼前這個脆弱的膺品,當我一轉醒,這個膺品將會跟著完全的消失,這個不爭的事實竟能讓我感到難耐的刺痛。
「妳會恨她嗎?」我小心翼翼的斟酌說詞,試圖讓陷在回憶中十年沒有其餘過多的情緒波動。
「說不恨不討厭那是騙人的,她總是一個人很強勢的把我所有的晚餐吞噬掉,就像頭魯莽野性的巨獸,黑黝黝的恐怖而粗魯。」十年像回憶起甚麼似的笑了,「她跟我差點一起被霸凌,平常我總是坐在角落不惹事,她卻總愛到處挑釁男孩子找架打。我沒甚麼朋友,她為了知道我的名字,是院裡第一個跟我聊天的。」而後十年的表情看來有些低落,「雖然打聽我的名字,是為了去騙吃的…日云,你會瞧不起我嗎?只有這樣的人跟我是朋友?」
「不,我想說的不是這樣。我感到很痛苦,」我捋了捋她額前的碎髮,低聲喃喃,「妳還怕那段回憶嗎?」
「嗯?吃不飽那個時候嗎?怕啊!怕死了呢!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怕又得再餓得睡著一次。」十年輕輕地刮著自己的鼻尖,激動得滿臉暈紅,眼神濕漉漉的。「你信命嗎?」
「…信也不信,『命運』是說給軟弱不肯上進的人聽的。」其實這樣雙手環抱著十年,我感到自己在命運前的頓乏無力,我甚至不能保護從我幻想意識誕生,隨時可能因為我的轉醒而灰飛煙滅的她。但這樣想著的我,當著她的面,卻又繼續說著違心的論調:「…這樣說吧,我相信我自己,來自我內心的心之力量。簡單一點來說,我是人文思想哲學觀的擁護者哩。」
「呵呵、日云,你說的話好像老師哦。」十年有些調皮地笑了起來,方才憂傷的神色總算是褪斂了下來。「其實呢…說了你可能會笑話我吧,像我這樣軟弱的人,也不信命的呢。上天註定要我是孤兒,可是說到底我還是想要反抗,哪怕一點點也好,我想反對上帝。」她掩嘴訕然道:「但是不是很可笑呢?蚍蜉撼樹的,就像丑兒一樣滑稽。」
「不會的,永不低頭。」我寵溺的順著十年滑細柔膩的雲髮,對她細語道:「…像這樣的精神很美,很適合妳。」
「真的嗎?」她受寵若驚似的盯著我看,微張著嘴,好半晌才想起甚麼似的接口道:「…謝謝。」
十年的話聲方歇,緊接著我的意識開始在浮動,整個空氣介質在改變,身下的青草慢慢轉換成粗糙的砂礫,刺的我手腳胳膊生疼,白褐色的流沙在膝蓋在腳邊在足後跟渾然成形。一個巨大的沙漠。視野的盡頭有一株枯樹的剪影,透著暮色蒼茫的微光,發著紫黑色的光圈。起伏的沙丘,連綿著明明暗暗。她剛剛的精神層面於我而言就像不受上帝潤澤的沙漠,白天炙熱而入夜寒冷,甫出現這個念想,轉眼間我們的物理環境就整個改變。我感到微微的恐懼,對於自己『成為上帝』這一事。我能憑藉著自己所擁有的力量愛著十年嗎?這樣自問的我,卻無法回答自己。這種力量代表甚麼?代表整個心的思考,亦或只是精神軌跡的一部份?我能保護好我的十年嗎?我真的不知道,此刻徬徨的我只能悄然無聲地望著自己乾燥的掌心,沉默無言。『現在我們來到沙漠了。』我想。
「這是我第一次意義上的真正了解沙漠,」十年顯得神色興奮,目光飛揚閃動,她捏緊我的手解釋補充道:「…以前只看過電視和雜誌相片。」
枯樹剪影的盡頭處有一頭巨獸的黑影,金亮色的瞳孔直勾勾盯著我們的方向,同時白靄的鵝毛瑞雪輕飄飄的落下了,雪的六角冰晶降在十年的髮梢肩頭,俏皮的糊濕在她的身上,糊濕在冰涼的沙地上,一塊深一塊淺,一場狂亂的大雪就要開始,獸動也不動的站在枯樹下,高空處散亂的青綠色極光閃滅不定,我緊緊的攢著十年的手片刻不放。我想讓她看到的世界太大──為了無法控制的思緒,我有些灰心懊惱──我想讓她看到的世界太大,不知她是否懂得?
紫紅色的小型旋風從獸的身後捲起,我意識中的冰雪沙塵暴就迫在眉睫,我趕緊刻畫著天然遮風避雨的綠洲,祈求著我夢中海市蜃樓的幻覺啊快點出現!擾動的空氣,瞬時翻砂升起的一座月牙型島嶼,乳黃象牙白的柱型宮殿從地底轟隆巨響拱昇抬起,許多碎石從殿門罅縫的裂口,因著震動,發出沙沙聲滾落而下,雕著異教怪誕信仰的鷹蛇龜蠍的白色石柱根根有三四人環抱粗的擎著石板屋蓋。島嶼旁幾叢棕櫚樹,映著一汪碧藍色的湖泊。我跟十年拔足向前狂奔,每腳都深陷進淺褐色的細沙中,白雪冰涼涼的,卻在此時顯得沒有甚麼溫度。
「快,先進去再說。」我推了十年一把,讓她已半濕褥的身子進到殿內。我一側身跟著旋進。幾尺前,龐然大物的金眼的巨獸矗立在殿堂祭壇上的平台,獸開口道:「主宰者陛下,這場風暴過去以前,請由我帶領你們倆平安在此處歇息…不管如何,恕我冒犯地說,在您學習控制您心的力量之前,還請您留下吧。」
我聽著獸低啞的聲音,內心端詳著也許我需要一個不是人形外表而充滿力量的嚮導告訴我這裡的一切也說不定,我對他說:「獸,你禮貌而尊貴使我崇敬,能回答我所有問題嗎?」
獸咧著嘴呼嗤嗤的噴氣笑著:「主宰者陛下啊,只要能滿足您內心的好奇心,那怕是一點點,都能令我感到無比的滿足喜悅。」
我瞟了獸一眼,領著十年安靜地坐在祭壇旁的長條玫瑰木紋椅上,十年先是緊張地望著我,握緊我的手,待我掌上回覆她力量跟溫暖後十年表情乏頓的微微呵欠,而後閉眼靜靜地睡了。確定十年睡著後,我轉頭看著獸確認道:「…這裡是我的夢境,這點沒錯吧?」我問。
「正是由主宰者陛下創造出來的。」獸恭敬的作揖垂首作半跪狀。
「如果在這裡,就在這個空間,我與心愛的人,所說所作的一切的愛,在心的回憶裡是真實正確的嗎…?」我抽出握在十年掌心的左手,走到獸的身邊。
「主宰者陛下,這就好像問孤獨的人是否感到寂寞一樣是沒有意義的啊…有的人孤獨但卻心靈高尚富足而從不感到寂寞,而有的人卻即使身在人群中也感到孤苦無依隻身一人啊。」獸睜著金亮的獸眼答道。
「我是說,這真實嗎?夢境跟現實應該不會有任何關係跟連結吧。」我滿腹疑問,自從靈魂意識被關進夢境後,我感到一切的虛幻和不真實。
「…這些回憶將存在於主宰者陛下的記憶裡,而將記憶帶回現實生活中的您正與『現實』互相連結,您心的回憶,正恰巧與您生活所遇到的一切互相影響…。」獸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
「…回到現實生活中的我?」我懷疑道。信步坐回十年身邊。
「對主宰者陛下而言究竟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您能輕易地分辨別人的真心,別人輕易說出口的『喜歡』嗎?」獸在大殿內四方步地跳躍著轉圈問道。
「人怎麼如此輕浮而恐怖呢?」我臉色一沉說道,感到氣順不上胸口。
「不不、千萬不要怪罪那些輕浮的人。」獸說道。
「為什麼?」我問。
「主宰者陛下覺得究竟甚麼是『背叛』呢?」獸停了下來,站定在我身前,開口,姿態倨傲優雅。
「我想所有的背叛是要建立在原本信任的前提下吧?」我說。
「所以在絲毫沒有信任的狀況下,沒有任何背叛是成立的不是嗎…?」獸側著頭說道。
「應該如此吧。」我想想,輕輕附和頷首。
「…正是那樣輕浮的態度提醒著我們小心危險,也正是那些輕浮的人告訴我們甚麼叫輕浮甚麼叫深刻。」獸謹慎地回答著,屈膝垂首。
「所謂沒有淺灣的漣漪哪來深洋的汪泊嗎?」我說。
「我們感謝著那些讓我們可以深刻去對待的感情,也享受著探索深洋的愉悅…」獸回答道。
「那為什麼不去怪罪輕浮的人所給予輕浮的情感?」我問。
「也許您會去同情,抑或您會欣喜吧,感謝著…『感謝你沒讓我這樣愛上你』,又或在別離受背叛的時刻您會去感謝,感謝著…『愛上這樣的你,一切不是這麼痛苦』。」獸說著,搖曳著尾巴,身體小幅度的擺動,「…下雨天時,您可曾享受過踩在水窪上的歡欣嗎?」
「那將輕浮的感情用深刻的表達傳遞出來呢?」我問。
「…那他是不可饒恕的騙子。」獸回答。思考片刻,獸又說道:「也是個舉世無雙的演員。」
「深刻的感情用輕浮的言行作表達呢?」我問。
獸想想,金色的眸光散著異彩,聲色低沉說道:「他將是你此生最特別的人。」
「我心的野獸啊。你愛十年嗎?」
「…那我尊貴的主宰者陛下啊,十年愛你嗎?」
我回答不出來,於是我問獸:「我是個孤獨的人嗎?」
「正是,但是您心靈高貴而不空虛寂寞。」獸回答我,帶著尊敬的目光。
「我可以嘗試著,只愛她而不管她愛不愛我嗎?」我思忖著。
「您正是這樣的人呢…」獸壓低聲音說道。
我回頭凝望著十年安靜的睡顏。看挺直的鼻樑的弧度,微翹而柔軟的薄唇,美而曲線優雅尖巧的下頷,十年睫毛纖長,根根沉黑交錯的躺在眼瞼上,分明而張揚…我的視線順著十年的這張側臉來回…最後定睛回到獸身上…。
「是嗎?」
「是這樣很好,很溫柔的人。」
「總覺得高估了自己…」
「是嗎?主宰者陛下…。」
「你也是這樣的,很好很溫柔的獸呢…。」
聞言獸張著嘴呼嚕嚕的笑著,金色的眸流光溢彩,隨後轉身往裡殿跑,風一樣的消失在祭壇的盡頭。
殿門外的雪已經堆過半身高,比對著外頭呼嘯得獵獵作響的狂風暴雪,殿內顯得無比溫暖寧靜,十年蜷縮著身體,頹頎的坐著,頭顱木偶似得一點一點的垂,頂上懸吊著絲線般,彷彿一碰就要傾倒,我坐在她身邊,想著十年說過的話。
『這是我第一次意義上的真正了解沙漠…』
「你所了解的沙漠,是我所讓妳看見的…卻也不是真實的。」
我思考著佔有慾、控制慾及所有愛的慾望,喜歡的慾望,在我意識的世界裡我能給予付出的,及所有我所能拿取掠奪的,形而上的精神層面的情感,形而下的唯物世界慾望。十年是無形無色的水,沉浮我泛著舟自私的逆流而上,而又無私的順流而下,隨時可能覆舟陷溺…。
我的心思意念閃爍,危機感使我想逃脫,真實世界的十年令我感到空虛而迷茫,我瞅著睡在我眼前夢境中的她,目光閃動…我望著開始懸浮著光粒變得透明的手指,我內心想離去而又不願離開,腦袋剎那光明空白,我輕輕用虛化的指尖觸著十年也變得半透明的臉頰…門外的雪花吹了一點進來,在臉上化開一點點冰涼涼的。
儘管外面的世界危機四伏,我們終究是不能一直躲在裡頭的角落尋求短暫的安穩歡愉。
「真的好喜歡妳。」
我起身,不再猶豫打橫抱起十年柔軟的身體,她就緊靠在我胸懷心口上,我靜靜的前行,彷彿無所畏懼…我跨步走出殿門,踩在雪上徐緩前行,黑灰色的腳印像湖上列隊的野雁,一字綿長。我不斷走著,直到身形沒入視線盡頭,我與十年在大雪中化為透明,「我愛妳。」隨著掉落在厚雪中的聲音重量,我的話語消失,此刻我覺得我將轉醒,模糊而睡眼惺忪的…「我愛妳。」。
我是最特別的騙子…。
最高明的演員,常騙得,連自己都不肯放過。
2023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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