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崑在劇本一開頭的「作者注」裡便說明:「《鄭和的後代》的原構思,是一齣戲中戲。由作者本人導演的華語版首演[按:於1995年8月10日,新加坡維多利亞劇院,實踐話劇團呈獻],也實現了這一構思:地點是在一所監獄或嗜毒改造所裡,時間是在他們被釋放的前夕,場合是他們的一個創意聯歡晚會,而這整個演出就是表演呈獻。……這種聯歡創想的隨意性與監獄環境的壓抑性之間的張力,是本劇的一個重要元素。」(《郭寶崑全集》第三卷,頁103)這會令人立刻聯想到,2009年EX-亞洲劇團曾在皇冠小劇場演出南非劇作家Athol Fugard的作品《島》(The Island,創作發表於1972年),劇中也有兩名囚犯(Fa和施名帥所主演),在獄中排演希臘悲劇家Sophocles的《安蒂崗妮》(Antigone),也是要在獄裡的聯歡晚會上演出的,並藉此表達了他們對於種族隔離政策的強烈看法,具有很深刻的政治批判意識。
其實郭寶崑以前也翻譯、導演過Athol Fugard的另一齣戲《希茲尉班西死了》(Sizwe Banzi Is Dead,同樣創作發表於1972年),這齣戲我想很多人看過Peter Brook所導演的版本,這個版本曾在2008年來台演出,演出場地在國家劇院實驗劇場,極簡的演出風格,精彩的演員表演,當時為許多人所津津樂道。此外,戲中戲與囚犯演戲也讓人聯想到最近有一部義大利電影《凱撒必須死》(Cesare Deve Morire),找來了監獄裡頭真實的重刑犯,在獄中排演莎士比亞歷史名劇《凱撒大帝》,影片拍完了、上映了,也得了許多獎項,而這齣重刑犯所主演的戲,至今還在監獄裡頭演出,還開放給一般民眾觀賞。類似這種戲中戲,或者模糊了戲劇與真實之間,甚至於游走於魔幻、夢境與真實邊緣(如魔幻寫實主義風格)的作品,一直吸引許多人的喜愛。
《鄭和的後代》的第一段獨白,敘述者就提到自己最近經常做夢,在夢境裡他覺得自己和六百多年的鄭和(1371-1433)越來越像,他甚至於認為自己根本就是鄭和的後代;問題是鄭和是位閹割了的三寶太監(1431年欽封),怎麼會有後代?其實這是郭寶崑所創作的一齣中篇敘述劇,總共有十六段敘述,但演出時還是可以因實際所需制宜地加入其他的演員,做為環境與場面的烘托,他在「作者注」裡頭就說:「經過首演的經驗之後,作者決定不把他自己所用的具體人物和環境條件記錄[按:應該就是舞台指示]在這個文學劇本裡,而選擇僅僅把這一構思講述出來,以期望新的導演和演員們結合他們自己的狀況,創造一個符合他們自己的意願的外層結構。」(頁103)可惜台灣似乎並沒有像南洋一帶的華人有濃厚的鄭和情結或是對他的感念,這也許跟當年鄭和七次下西洋(1405-1433)都未經過台灣有關,所以比較不會有人拿這個劇本為基底,來重新詮釋創作。
像澳門,2007年才由澳門演藝學院製作演出了《鄭和的後代》,是由古英元所導演的,他也是TTRP(Theatre Training and Research Programme,劇場訓練與研究課程,由郭寶崑和T. Sasitharan於2000年所創立)的首屆畢業生,和EX-亞洲劇團的林浿安、Jayanta是同學;再早些年,符宏征在2003年與實踐劇團合作,就是以郭寶崑的原作為基底,編作了《行者漂泊──鄭和的後代》,而今年的郭寶崑節,實踐劇團再次與符宏征合作(應該是他們的第三度合作了吧),推出《暴雨將至──傻姑娘與怪老樹》,屆時九月中旬在新加坡開會,我便可以欣賞到這個演出了,期待。不過說來說去,還未見台灣劇場界或戲劇系學生,以本劇做為重新詮釋創作的出發,我更期待。
「前後將近三十年,鄭和長期游弋在南洋和西洋。他漂泊在異鄉何止十萬里,有一萬多個日子沒靠過家鄉的岸邊。沒有了頂上的天庭,遠離開王權的主宰,自由漂游的孤兒大帥,是否曾經遇見過近乎他理想的世外桃源呢?」(頁117)在郭寶崑的許多戲劇作品裡,都可以感受到他對於「理想世外桃源」的追求,他批判社會現實、行政政策與管理制度,他指陳現代性的荒謬與人性的盲點,他胸懷中華文化的鄉愁,他以人文主義與理想主義的高度盡量涵融古今東西中外,離鄉、離散、壓抑、自由、飛翔是他劇本裡經常出現的主題與意象。敘述者在本劇中自喻為鄭和的後代,或者更精準地說,是隨鄭和船隊下西洋的非閹宦人,在航行途中,做了生命的抉擇,而滯留在沿途許多海港城市,所繁衍的後代,遠離政治、朝廷、權力輕軋的風暴中心,四處為家,鄉關何處,難怪符宏征要將其編作的版本命名為「行者漂泊」。
在這個劇本中,表面上在敷衍鄭和的故事以及他的心境,但還是可以讀得到郭寶崑的政治諷刺,他將鄭和「不知道哪一次的西行」所發現的地方(基於史實,又超脫史實),叫做寶島、快樂島、世外桃源、人人之國、王王之國,那裡是佛祖踩過、睡過覺、洗過澡的地方,也是佛祖的一滴眼淚所變成的;但是這島上有個在位三十多年的護國神老王,公正廉明,深得民心,要退位時,他下令禁止一切皇親國戚繼承王位,結果人民實在感念他,自願來保護他,三年後又擁他為王……云云,這幾乎是挑明地說那島就是新加坡,那王就是李光耀(生於1923年,在1959年至1990年期間,擔任首任新加坡總理),那些人民就是被閹割的鄭和後代。究竟是什麼被閹割了呢?「在最最幸福的生活裡,也不得不叫某些人付出閹割的代價,盡管在這個小島上他們的手術做得那麼親和、那麼妥善。」(頁119)被閹割掉的是人們的理想,理想則是每個人的寶貝,就像陰莖也是太監們的寶貝一樣。尤其在第十五場,那種保姆對於小男童所施行的長期輕柔、溫和,卻也殘暴、摧殘的所謂「妥善手術」,正是政府透過層層管控的機制,讓人民失去了延續與創造的能力,只能是一個能幹的國家機器零件;這是一場很寫實也很殘酷的描寫,幾乎是讀郭寶崑到目前為止,最令人不寒而慄的一段文字,讓我忍不住想將它整個抄錄於此:
「這個手術要從小做起,需要經過專門訓練的保姆,按部就班、循序漸進、細心執行。當男童還是個嬰兒,保姆就要親和地取得他的信任。每當洗完了澡,保姆就要輕輕的揉捏嬰兒的睪丸。輕輕的、溫和的揉捏;不能讓他覺得疼痛,要輕輕的讓他感到一種快感。漸漸地,當孩子習慣了,保姆就適度地在揉捏的時候加強手力。必須注意的是:這揉捏必須永遠是讓人感到那是親和的、愉快的,絕不能超越孩子所能承受的疼痛。這樣,漸漸的,漸漸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保姆的手力越加越重,越加越重,以至於盡管孩子依然感到愉快,但是,那不斷的揉捏卻已經把男童的睪丸內部捏碎了。外表上一切如常,實質上,孩子的生殖能力已經完全被摧殘。器官的一切操作看起來完好無缺,唯一不同的是:這些孩子們雖然仍舊能夠非常能幹、仍舊能夠滿足別人的一切需求,但是他們自己將永遠不能延續本身的生命,更不可能創造新的生命……」(頁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