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對於夏夏的印象,主要來自劇場和報章雜誌的報導,有時候她會參與成為劇場創作團隊的一份子,有時候她和我一樣,都只是觀眾,我想我們都知道彼此是誰,在做些什麼,有時候就是點頭致意,君子之交。漸漸地,我知道她是多才多藝的,比如在鴻鴻導演的紀錄片《台北波希米亞》結尾拉奏小提琴,或者刻一些特別的印章,寫詩,玩詩(轉蛋詩、火柴詩等),出詩集……,直到這一次,根據元朝李好古所作的雜劇《沙門島張生煮海》,創作了小說《The Lucky One》,和劇本《煮海的人》,她甚至也擔任了這齣戲的導演。
《煮海的人》,2009年耶誕節前後曾在臺北市的景美福興宮廣場戲台,以「飛人集社劇團」的名義上演過。那個月對我而言,簡直是瘋狂的看戲之月,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總共看了二十五齣戲,但事後想起來,還是覺得這齣在土地公廟前的水泥戲臺演出的戲,趣味盎然,令人印象深刻。聽說是夏夏為了還願而編導的一齣戲,她從小就受到福興宮土地公的庇佑,長大之後有能力做一齣戲給自己的守護神明觀賞,可見其真情至性之流露。演出的戲臺就夾藏在福興宮、釣蝦場、餐廳廚房、公寓之間的一塊廟前廣場,只要是外地人(大部分的觀眾),根本不太可能知道這個蜷伏於巷弄裡的畸零空間(或世外桃源),單是這點,就讓許多觀眾津津樂道,找回兒時看野台戲的樂趣與回憶。
事後,夏夏就寫電郵,邀我幫她這次的文學創作出版寫一篇推薦序,我欣然答應,很快地,她就將小說和劇本的文稿寄給我了。說也奇怪,自從我收到文稿之後,我變得特別地忙碌,過年前在澳門,過年後在新加坡,未幾,人又到了香港,這文稿就這樣跟著我飛來飛去,在不同的旅次當中持續閱讀著不同的段落,有時候小說的情境和閱讀所在的時空與心境,會有奇妙的偶合。
像是《The Lucky One》裡的男主角Chang臨時起意,沒有任何的規劃安排,就帶著簡單的行李,搭船來到人口不多的沙門島,卻因碰到連綿不斷的雨勢而受困在島上,進而與島上的女性阿凱(「說是女孩子有點太年輕了,應該是說從女孩子過渡成女人階段的女性」)邂逅。讀到Chang前往沙門島的段落時,臺北正值七度左右的農曆新年寒流,而我正在飛往新加坡的班機上,臺北連日的寒流沒有影響到我,倒是新加坡每天的三十度高溫,把我曬得快瘋了,不可能有像Chang與阿凱那樣的邂逅,卻是和許多南洋美食有了味蕾上的邂逅。
另外,沙門島上的燈塔,也讓我聯想起澳門半島的東望洋燈塔,那是澳門半島最高的地方,當然,要扣除近些年所興蓋的高樓大廈,才能算數。站在東望洋燈塔往南一望,櫛比鱗次的賭場,一棟接著一棟,澳門簡直就快要被賭場淹沒了;Chang和阿凱最後也到沙門島燈塔打開水閘,讓海水浸淹島嶼。阿凱想要遠離沙門島,就像許多香港人想要遠離(或暫離)香港,或新加坡人想要遠離(或暫離)新加坡一樣,很難說會不會再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有一種離鄉的漂泊感。
二
《The Lucky One》這篇小說,我讀得非常地緩慢,說自己忙,只是一種俗世的藉口,真正的原因還是來自夏夏的文字書寫力量,其意不在敷陳曲折離奇的情節或刻劃性格詭譎的人物,而是幾乎要打開所有的感官想像,細細品嘗夏夏精心工筆所佈下的字句雕琢,這一整座茂密且瑰麗的文字「沙門之島」,並不只是大雨滂沱或者是潮來潮往而已,在大篇大篇的細描慢述當中,我一點也不想加速自己閱讀的腳步,緩慢地閱讀可以讓自己沉靜下來,神遊在沙門島上,彷彿和Chang住在同一家旅館的隔壁房間,想像自己是下榻在旅館的第六個島外人,每天在不同的時間段落和Chang、曼森夫婦、小白、大黑打過招呼,閒聊幾句,一起等待這場連綿雨勢的結束、放晴。
……微弱的雨滴落在身上像羽毛的觸感。但是過沒多久便逐漸聚薄膜般的溼氣,所有的東西同一時間都在色盤上加深一級的色階。不久,隨著時間向晚,景色終於全部變成了濃墨中輕描筆觸的形影。(書稿,頁5)
媽彷彿身陷在床褥之中,那床上必定有一張邪惡的開口,將媽緊緊地咬住。(書稿,頁22)
……她看著週遭的世界像是從她肩膀上斬斷的手臂,原本屬於她的一部分如今與她無關了。她再也無法透過她的意識去控制那截斷肢,更沒辦法感覺到它的痛癢。……生還者和那些被打撈上岸的浮屍比起來,雖然不必面對腫脹難看的死相,卻必須與難以磨滅的記憶共生。記憶會自行繁衍、複製、變形,在水壩的另一頭咆哮。(書稿,頁23)
像這樣的細膩文字與奇喻佳句,每讀一個句讀,甚至在每一個閱讀的當下,我的腦海不只是出現許多意象與想像,其所構成的文字修辭、重量、形象、類比、時間、觸感、氤氳氣氛、厚度、顏色、調度、運鏡、漸層、畫面、景深、對比等,如此地豐富,我怎會捨得只是快速消費地瀏覽即棄,一點一滴一字一句地看夏夏如何以詩人的筆觸,構築整個小說世界,這才過癮,也才是面對這個作品該有的態度。
三
只要這場雨不停,時間就無法前進,島上只有回憶可以閱讀。(書稿,頁6)
……具體的細節都遺忘了,可是被事情掃過的感情都還留下來,卻沒有辦法用記憶一一為它們標上名字。混雜的感情毫無頭緒地流竄,剛開始那幾年真是非常難受。(書稿,頁28)
如果只是對沙門島當下的描寫,似乎又顯得缺少了時間與回憶的歷史縱深,夏夏特地在小說的第六章,安排了關於回憶的書寫,讓學校的老門房和Chang聊起沙門島過往的種種,包括竹林、大自然的變與常、生活智慧、「那次意外」、鹿場、學校、阿凱的家人等等,這一切的發生得經過幾十年的光陰,但聽起來只需要半個鐘頭左右,老門房以大半輩子經歷這些事情,以老先覺的口吻向Chang訴說著這些細節,Chang陳腔濫調地回應:「人總是不斷地在改變」,老門房卻回以身歷其境的心得:「人始終很難改變」,關於變與不變的辯證背後,有無盡的唏噓與喟嘆。人的存在意義與回憶是分不開的,以懷舊與傷逝做為現下與過往的情感聯繫,透過訴說(老門房)、聆聽(Chang)、書寫(夏夏、老門房)、閱讀(我),異度時空的靈光乍現匯聚一刻,讓這些滿腔的回憶「找到一個出口」,以達致情感治療的效果。我覺得,在這一章裡頭,有許多夏夏對於自然、生活、回憶、現實、情感、時間、歷史等的深刻體會,是最得我心的一章書寫!
在第十章曼森先生憶述「那次意外」之前,Chang已經在幾次不同的情境下聽過這件事情,但並不知道意外的內容細節;原來這是一場發生在多年前的船難,返回沙門島的船出了問題,並撞毀在岩岸邊,導致許多島民罹難,造成很大的心靈創傷;阿凱的母親被派來島上處裡船難後的相關事務,並因而結識了阿凱的父親,雖然也在這裡結婚生女(阿凱、阿凱的妹妹),但仍對島上的陰濕氣候水土不服,雨聲不斷也導致精神耗弱,終於病倒了。「那次意外」不只是船難發生的當下,對阿凱而言,更是多年來耿耿於懷的無盡創傷,老門房對此感慨地說:「阿凱本身得要花時間去接納許多情感才行」,用別的情感來洗滌這個傷口。相較於Chang有點被動與無所謂的個性,阿凱顯得相當樂觀積極,她一直想要離開沙門島,即使在雨勢不斷或海水倒灌的危險情況下──
……他們太保守,太小心翼翼了。如果全世界的船隻都要因為下雨而停駛,那不知道有多少貿易都要被中斷。為什麼外面的人可以冒險,我們卻要這樣膽小怕死地躲在這裡。更何況這根本不會造成什麼危險,只是過度的杞人憂天。不試試看永遠都不會知道。(書稿,頁34)
這和原本元朝李好古所作的雜劇《沙門島張生煮海》中的龍瓊蓮形象已有不同,阿凱具有高度的冒險精神,對於愛情與理想,敢衝敢撞,就算最後只是孤獨一人,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四
至於《煮海的人》劇本,因為是改編自元雜劇,所以我特地在看戲的過程當中,將多一些的注意力放在「張生煮海」這個部分,張生由潘冠宏飾演,龍女則由富晨軒飾演,在扮相上,潘冠宏所飾演的張生雖然是「頗學詩書,爭奈功名未遂」,但其容貌氣宇軒昂,英氣風發,似乎比較適合演水滸英雄或二郎神之類的帥氣神明;富晨軒的面容則是宜古宜今,所飾演的龍女身段婀娜,顧盼之間,的確迷煞人也,而到了分飾女怪仙人的部分,聲音變粗,肢體也變剛硬,表現出仙人的怪模怪樣,另外,飛天騰躍之姿,則是由施名帥舉抬其身體,製造了不少戲劇效(笑)果。
關於張生與龍女的整個邂逅過程,我發現夏夏對於原來的元雜劇最大的改編,應該是在於降低其二人之間的「對話性」,當張生或龍女要形容自己心境與情緒時,使用第一人稱,最特別的是,當他要形容對於龍女的驚豔與愛慕,或者龍女要表達對於張生的欣賞時,則都使用第三人稱,兩人之間,完全沒有使用「你」或「妳」互稱,這個「去對話性」所造出來的有趣陌生感,讓我尋到一條解開戲謎的可能線索。而待原本的故事告一段落(雙雙攜手登仙去,撇罷塵世茫茫海中苦),夏夏又添寫了兩人關係的續曲,從此兩人才有以「你」、「妳」對話的產生,但對話的內容卻是疑問與不信任,質疑兩人為何會在一起、湊成堆,對於原來劇情人物關係的詰問,藉此製造後設的戲劇諷刺,沒有對話,卻婚配成對,有了對話,卻詰問彼此,豈不啟人深思?
另外一組演員(藍貝芝、蔡佾玲、施名帥、王靖惇、趙逸嵐、韓孟甫)則飾演當代青年男女的種種愛情關係,以與原劇做跨時代的對話,不管時代為何,愛情的內容與形式永遠是一個未盡、不了的課題,人生有期,情緣無盡,戲可假,情卻真。這群演員同時也扮演了張生的家童、龍女的侍女、各種劇情需要的劇場效果、戲台左右兩側的文武場等,多功能地變身使用,使得鋼筋水泥砌成的小戲台,舞台畫面仍是熱鬧多端。
這個戲台的高度約兩公尺,坐在臺下得稍微仰頸看戲,那仰視的角度久了之後,倒是有點不舒服,或許應該站著看戲,或甚至於應該站在福興宮前的階梯看戲才是,但旋即想到,這戲台上所演的各種戲齣,本來就是要演給土地神明看的,祂佬坐在宮中神桌的高度看,才是正確的視線高度。我已經許久沒有在廟前看戲了,這讓人想起許多兒時的回憶,感覺良好。福興宮和這座戲台就座落在一群公寓(包括臨旁的釣蝦場)之中的畸零空間,或許應該說這些公寓(或釣蝦場)都是後來才依著這座土地公廟周圍建造的,以求庇佑,畢竟這座廟自1859年始建至今,已經整整一百五十年,而戲台建於1977年,至今也逾三十年,各種酬神戲仍搬演不輟,這又讓我想起小時候住在萬華地區,除了最有名的龍山寺之外,各種大大小小的廟宇也很多,廟多、神多、戲也多,幾乎一年到頭,都有野台戲(還有露天電影)可看,當然,烤香腸、烤魷魚、甜不辣、「膨糖」(加熱的蘇打粉糖水)等廟會小吃,也吃了不少就是了。
演出結束後,與一群友人受邀到演工作人員休息室(平時是廟宇的廚房,以及放置神轎與大仙尪仔的地方),喝熱香菇雞湯、聊天,從中完全可以感受到演工作人員與廟方人員,相處融洽,溝通無礙,宗教信仰、傳統文化、現代劇場、生活藝術全部融為一體。
五
與其說是寫一篇推薦序,不如說是在記錄一段文緣吧,關於夏夏,關於《The Lucky One》,當然,也關於《煮海的人》。
如果還有什麼沒說到的,我想應該就是在這兩個作品當中,夏夏所加進去環保意識。從年初的美國東岸大雪,到海地、智利大地震,再到華南超大沙塵暴……近年的天然災害,幾乎都是巨量級的,但這真的只是「天然」災害嗎?是否地球與大自然在向人類討生態債了呢?在《The Lucky One》裡老門房和Chang的那段對話中,老門房說:「……雨這樣沒日沒夜地下。水壩已經盡到最大的調節功能,想到世界上有某些地方正面臨乾旱缺水,我們這兒倒是湧入無止盡的水,就覺得挺荒謬的。」(書稿,頁27)而「從一座小島來到大城市工作」的阿凱,在《煮海的人》劇終說了一個關於鯨魚集體擱淺自殺的可能說法,但「儘管如此,鯨魚還是每年保持著動物的習性在世界各地遷徙,生生不息的繁衍後代。」我想,夏夏所要強調的是生命的力量,再荒謬,再無法承受,還是要擁抱生命,保護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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