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為講稿,首次發表於2007年12月13日,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於中國文化大學城區部,所舉辦的「2007表演藝術創作論壇」。】
我覺得今天我的發言位置是奇特的,從來不是創作者的我,一直以來,都是場邊的觀察者,要在創作論壇裡頭談創作,面對台上台下的許多朋友,連要談「焦慮」這樣的心理學名詞,都得面對今天的主持人吳靜吉博士,我這根本就是關公面前舞大刀,能夠談出個什麼東西出來,我也不知道。
關於這個題目,很多人都應該想過也問過,但不見得有答案,即使有,可能也是眾說紛紜,隨著物換星移、人世變遷,以及站在不同的觀察與發言的位置,多少可以引出一些激盪。本文小小的目的,大致也就在引發這樣的思辨或討論,筆者並非先知,無法提供什麼真知灼見,充其量就是將所感受到的臺灣當代戲劇的世代交替與世代焦慮的癥狀描述出來。
先來炒個冷飯,2005年11月由表演藝術聯盟在誠品敦南視聽室所舉辦的「2005文化論壇」,林懷民就已經提出了「表演藝術創作力斷層」這項座談課題,後來在南方朔為《表演藝術年鑑2005》所撰寫的年度回顧專文裡,也再度提到了這場論壇,並且歸結出當今的臺灣表演藝術領域和其他文化藝術領域,都已經出現了「涸竭感」與「焦慮感」,尤其在該文之末,提到當前臺灣的表演藝術主力,「都是1970年代和1980年代初,即獻身這個領域,目前已經是坐五望六這個年齡層的工作者」,主力漸老,斷層現象不容忽視,提振年輕世代的活力,是最近的未來迫切的課題。(盧健英2006:5-7)
這是從所謂的「四年級生」觀看「五年級生」與「六年級生」、甚至是「七年級生」的感慨與焦慮。在這裡我們似乎看不到較年輕世代的想法,他們是否有必要承接前輩世代所開創出來的美果及苦果,才算是符合世代接班的道德使命?才算完成縫合斷層的歷史任務?才可以紓解前輩世代所擔憂的「涸竭感」與「焦慮感」?年輕世代的活力指標,是否還必須依循前輩世代所認定的美學標準?無路可出了嗎?向下沉淪了嗎?有沒有別的另類選項?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再進一步思索的問題。希望待會的討論當中,可以有更多不同的看法。
去年(2006),香港的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香港的鬱悶──新生代vs嬰兒潮世代》,兩位文字作者(韓江雪主要從香港的社會批判,鄒崇銘主要從香港的電影文化)站在自身為三十世代(指1970年代出生,現年三十多歲的香港人)的立場上,對前輩與同輩提出諸多的描述性分析、批判與期許。總的來說,嬰兒潮世代(指二戰之後至1950年代出生的一代)經歷了戰後1960年代的經濟起飛奇蹟,也遭遇了後九七泡沫經濟的衰退年代,但是之前所存積的「老本」還可以讓他們支撐一段時間;目前掌控香港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領域中主要核心資源的,仍是這一批嬰兒潮世代,但在許多觀念與方法上卻已經呈現出落伍或脫時的疲態,縱使如此,媒體的目光仍時常聚焦在他們身上。相對來說,「新生代」或三十世代則多半受雇於嬰兒潮世代,想要有所突破或顛覆,卻又常常依賴在嬰兒潮世代的保護羽翼下,「在前輩的陰影中孤獨、苦悶地成長,終日與電腦為伍,無法與人正常溝通,畢業後也是前路茫茫。」(韓江雪、鄒崇銘2006:7)
反觀臺灣的社會與文化現況,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常常是前輩世代掌握了媒體的發言權,對年輕世代的言行舉止與思維邏輯進行一種以上對下的權威式書寫、道統傳承式的鞭策與期許,在其「正寫」的過程中,出現了「一代不如一代」、「草莓族」,或者是「看不到後面的接班人」、「世代交替產生斷層」等等之類的論述話語,年輕世代則常常必須在前輩世代所建構起來的制度規範與遊戲規則之中,進行削足適履的妥協,對於嬰兒潮世代的以下對上的「逆寫」批判似乎還未見成形。如果說前輩世代的「藝術創作力」是胼手胝足、披荊斬棘所開創出來的,年輕世代或許也應該適時地掌握發言權,畢竟論述空間與主體性是要靠自己開拓與彰顯的。我更期待看到的是「前輩世代看待年輕世代」、「年輕世代看待前輩世代」、「各世代看待自身」等各種正寫、逆寫、自我書寫的論述聲音,眾聲喧嘩,不只是打嘴炮而已,或怨天尤人,或喃喃自語。
近幾年,筆者每個禮拜平均看三至四齣戲,現代劇場界活動量不能說少,從內容來看,有取材自日本影劇、臺灣小劇場經典作品重作、臺灣音樂史、印度神話、西洋戲劇經典作品改編、莎翁作品、傳記改編、傳統戲曲或小說改編、翻譯劇,甚至從自身經驗或原創奇想等,來源可謂琳瑯滿目;而從表現形式來看,則有音樂劇、台語經典、實驗戲曲、小丑默劇、意象劇場、胡撇仔戲、人偶同台、武術舞蹈、風格化表演等,變化多端。近五年所成立的新團體,至少就有EX-亞洲劇團、交界製作體、再拒劇團、李清照私人劇團、衍劇場、飛人集社、鬼娃株式會社劇團、絕非戲弄、瘋狂劇場、前進下一波劇團、Double A實驗體、二分之一Q劇團、鐵支路邊創作體、三缺一劇團、曉劇場等,我肯定掛一漏萬,且偏重羅列台北的劇團,但說實在,讓人留下深刻印象與深受感動的作品其實不多。
然而,這是一個消費時代,所有價值觀都可能被快速地稀釋,人們的社會認同感也從1970年代的「We世代」、到1980年代的「Me世代」,進展到1990年代的「e世代」,甚至已經開始進入了所謂的「Wii世代」。在這樣的年代裡,戲劇創作者所要焦慮的問題,和三十年前四年級所面對的「劇場現代性焦慮」,或者是二十年前五年級所面對的「劇場批判性焦慮」大不相同,已經轉化成為「劇場消費性焦慮」,在消費社會裡,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被商品化,都可以進行買賣,利字當頭之際,意願上要不要交替(will or won’t)?能力上能不能交替(can or can’t)?機遇上可不可能交替(could or couldn’t)?道德╱義務╱責任上該不該交替(should or shouldn’t)?這些問題似乎都只能先擺到一旁。這或許是前輩世代對年輕世代因期許所產生的焦慮,同時也是年輕世代自身所面臨存在處境的焦慮。
這些焦慮不但沒有隨著年代的消逝或世代的成長而消失,還常常是並存著的;看似是一種危機,但也可能是一種轉機,這其中有沒有什麼天機或玄機,就要各自奮鬥、相互觀摩了,論壇無非在引發對談,本文旨在拋磚引玉,提出個人的觀察與感受,點出臺灣當代戲劇的世代交替與世代焦慮的癥狀,至於「療方」與「療效」,就有賴大家的努力了。
參考書目
No. 2,《笨蛋,問題出在四年級!》,臺北:商周,2007。
大前研一,《M型社會》,臺北:商周,2006。
盧健英總編,《表演藝術年鑑2005》,臺北:中正文化中心,2006。
韓江雪、鄒崇銘合著,廖偉棠攝影,《香港的鬱悶──新生代vs嬰兒潮世代》,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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