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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4-18 21:51:59| 人氣3,10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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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先覺

在距今已有一段遙遠時光的大四年代,我曾經試探性地詢問過一位於校外貸屋而居超過兩年的同班同學,「是否知道瀛苑在哪裡?」而出乎意料地,我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這樣一個反面的例子所顯示的意義,在於竟有為數不少的人,在此地唸了四年﹝或以上﹞的書,即使並非如通車族般來去匆匆,卻仍不知校園的全貌;若連瀛苑這樣具代表性的建築物都不為眾人所知,那麼,像是先覺亭這樣一座隱蔽在極度邊陲角落裡的亭子,眾人聞所未聞的情況則更加地不會令我感到意外了。

其實,不知者的不知,情有可原;而知者如我,若不是因為大三之後開始執行飯後校園散步的決策,以致在某日終於如「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一般,發現了瀛苑那一帶遠離校園喧囂的桃花源,亦極為可能與那位同學一樣,永遠無緣得識這片洞天別地;算起來應當歸作「飯後散步」此一投資的意外獲利,純屬機緣。

相對於發現通往瀛苑的那條清幽曲徑時,沿途好一幅花香鳥語的情境之引人入勝,先覺亭給我的第一印象,實在太不討好。位於陰暗處的它,斑駁陳舊的外貌,毫無取悅視覺之處,一眼即知是個常年為群眾所遺忘的亭子;人煙罕至的結果,想必也只能終日與蚊蚋為伍。

除了訝於與瀛苑比鄰而居的此處,竟有此一幅天淵之別的蕭瑟景象,及校園內還有吾人腳步所未竟之處外;其遺世獨立的態度,全然無法使我興起拜訪的念頭,甚至連一瞥留連目光亦吝於給予,便漠然地走了開去,任它在我的視線邊緣淡出。

不知是第幾回經過的時候,大約是因為看膩了瀛苑一帶的花團錦簇,心血來潮地憶起另一頭還有淒清的秋景未曾細細賞過,於是在通往它的路邊停下腳步,轉而向它走近。猶記在步步邁向先覺亭的過程裡,不僅得揚起手來拂開迎面親吻到訪稀客的層層蛛網,還得低頭留心腳下的石板路,這才抵達此位先覺老朽面前,拱手作揖拜見,說聲「打擾了」。

當然並沒有一位身披長袍、蓄著落腮長鬚的先覺在此回應我無聲的問候,然這亭子自身即是最完善周延的回答;隨著我好奇目光的瀏覽探視,巨細靡遺地開釋我對它提出的種種疑惑。

首先便是先覺亭的名。當我駐足亭前,仰首凝望懸掛著的匾額時,才第一次知道了它的名,當下便不得不讚嘆於命名者的巧思,深感自己先前以貌取之的膚淺;再看落款日期為民國五十年十月八日,算來這先覺已邁入不惑之年,而落款者的署名為于右任先生。除先覺亭外,不少校內建物如瀛苑與另幾個亭子的匾額落款者,署名皆同為于右任先生;然是否為于先生所親題,抑或只因製匾時取其字跡為用而署以其名,我實深感好奇。

步入亭內正待舉目遠眺,視線卻為參差的樹木枝葉所障蔽,掃興之餘,卻可想見這兒從前必定擁有極佳的視野;若能跨過時空轉換的門檻,回到先覺亭初建的年代,佇立此處的我當能望見翠綠觀音靜臥、滔滔淡江東流,以及尚未被建物盤據的片片稻田相連,宛若一幅觀音山水畫卷舖展眼前,命觀者在視線的俯仰之間,默默學習一道天人合一的課題。

於是在轉瞬間明白,「先覺」之所謂,或許正在於它座落處的視野能見他處所不能見,正如一位先覺的先見之明,能覺當代眾生所不能覺一般啊!

然而,試問作為一位先覺,如何能不孤獨?當一位先覺洞燭機先而發出暮鼓晨鐘般的孤鳴時,聽慣了靡靡之音的眾人如何能有所共鳴?當先覺描繪出他眼中所見的那幅未來圖像時,又如何期望目光短淺的眾人能透視到平面圖像背後所隱寓的一幅立體遠景?因此,當這亭子座落在此並被命名以「先覺」時,似乎也隱約注定了它終究孤獨的宿命。

所謂的孤獨,其實不等於寂寞;真正的孤獨在於不被了解。先覺亭的孤獨正是如此。

人們是知道它的存在的。在亭子裡被光陰沖淡了色澤的紅柱上頭、透著日久年深孤獨涼意的石椅表面,那些誰紛紛以刀片及修正液刻劃塗寫了興之所致的歪斜字句,向後來者如我證明他們的到此一遊;觀其內容,無非是傷悼情愛的哀嘆之詞;雖可想見那些失意人發現了孤獨如己的先覺亭時,隻身枯坐在此潸然淚下的落寞情景,然而此刻的我,卻只想為眼前先覺的淒涼晚景,低吟一首最為悽楚的輓歌……。

還有什麼可觀的呢?被濫墾濫葬的觀音已百孔千瘡,可見的只是殘山剩水,以及眼下的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成堆垃圾、廢棄木椅雜物,教來此的人們全然無從了解其故有的「先見之明」何在?如何能明白這亭為何曾被命為先覺?又如何能不將此「先覺」之名讀成反諷?我坐在亭內,感受到的只有陣陣寒意,不如轉身歸去吧……。

最後一次前去拜訪,已是畢業前夕的那個寒假;一日冬陽難得露臉,陽光透過宿舍的百葉窗,灑在散亂的書本與筆記上頭,我於是決定暫時忘記迫在眉睫的研究所考試,揹起久不見用的單眼相機,到校園裡散散步;自從埋首書堆後,我不散步已太久。

走著走著,來到先覺亭;架好相機,喀嚓一聲,快門瞬間捕捉了先覺亭及路人甲我的身影……。我並未再度走入亭裡,向它道聲再見,便往下一個景點走去;直到五月的驪歌響起,我以為我永遠走下了五虎崗……。

然而,世事總是充滿著意外,一如我終究還是回到了五虎崗上。睽違近兩年,校園裡的新建設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就在覺軒落成後不久,我行過其間,正觀賞亭台水榭與盡收眼底的山水,並懷念起已被拆除了的透明花房時,「先覺亭」的名卻突然閃入了腦海,喚醒我的記憶。

是啊!我怎麼忘了那孤獨先覺呢?回來這許久卻一直未曾想起該去拜訪它;究竟它還健在否?我快快地走出了覺軒,步向先覺亭所在的方向,想一探究竟;就在張望間,我看見樹林深處的那座亭子依然安在,亦陳舊如昔;校園裡惟它沒有變了個樣,看來性情還是那麼地孤僻。

不過,人們還是知道它的存在的;因為此時裡頭竟有人呢!那麼我就不便拜見了,另外擇日來訪吧!

終於,就在前一陣子,我在某日裡再度來到了先覺亭;眼前這位先覺老友如此熟悉又陌生,因我已幾乎記不起初識時它的面貌。亭前的排水管盡職地發出水流流過時的潺潺水聲,更顯此處的僻靜;四周依然為十株以上的參天老木所環繞,彷彿守護著這片先覺獨居的領土。我步入亭內細觀,雖然當年斑駁的紅柱終於換上一層新漆,刀片刻劃出的累累舊傷卻仍依稀可見,只是我已分不清石椅上頭以修正液塗寫的字句,究竟是否仍為舊時我所見的陳迹?

「當我想著你的時候 你不正也在想著我嗎」、「命裡有時終須有」、「你注定不是那樣的人…… 」還是些傷悼情愛的字句,這些又關先覺亭什麼事呢?
眼下的先覺亭,依舊與成堆的垃圾為伍,依舊孤獨……。百思不解的是,為何校內的亭子一個個換上新裝,卻只有先覺亭例外?當校園內每個小角落都各有其欣欣向榮的氣象時,惟獨先覺亭還籠罩在一片低氣壓裡;難道只因它位處邊陲,就該落得連起碼的尊嚴都被剝奪殆盡的下場?

我哀嘆先覺亭的孤獨,這位孤獨的先覺啊!悽楚的輓歌已不必再唱起,因為最沉痛的哀悼往往是無聲的……。

不遠處另一甫換上新裝不久的亭子,裡頭有人們正愜意地休憩談笑著;我悄悄地路過了。我並沒有回頭再看先覺亭一眼,因我正專注地思量著,將要為它寫一篇怎樣的訃文,好昭告對它的種種哀悼。

而先覺啊!哀悼之餘,我將一直懷抱著的,還有一份久久不息的冀望──希盼來日再見之時,我如昔地深入邊陲探訪你,而喜悅之情將溢於我的言表;因我終於發現,你已然改頭換面、重獲新生;此後當我路過,人們的歡笑聲總是環繞著你,而我將聽見他們之中有人這麼說,「嘿!你們看,以前怎麼都沒發現這兒有個亭子,叫先覺……」

台長: 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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