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父女心結的影響─女兒難與同輩異性發展親密關係,夫妻關係受創
正如前述,自認為是峯儀情人的小寒,發展正常愛情時的困難可以想見──與異性建立關係之際,她認為任何男子都比不上父親,沒人能取代她和父親這種理想化的關係;不論她的對象是否像她父親,他們都達不到她的期望,她認為沒人比自己的父親更適合她。
〈心經〉的情節發展,正揭露小寒此種心理,她對異性追求拒之門外,將作弄龔海立的過程告訴父親,說:「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我要你記得這一切」,無非是想取悅峯儀,換取更多的愛,天真地以為父女畸戀能持續一輩子。
作為父親的峯儀,並非不知小寒心理的扭曲有礙她的未來幸福;他清楚知道,父女的曖昧使自己和妻子都不快樂,因此說:「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麼?我使你痛苦麼?」當小寒自白一生不離開他,峯儀意識到嚴重性,更感到違背倫常之苦及隱憂,說道:「至少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快樂的!……我但凡有點人心,我怎麼能快樂呢?我眼看著你白耽擱了你自己」。
當然,丈夫與女兒的感情錯位,許太太受傷最大,峯儀是知錯的;然他並非勇於承擔責任的男人,因此隱約暗示小寒本就剋母,她的存在就是威脅:「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她不會老得這樣快。……只怪我自己太糊塗了」。實則父女同罪,因許太太三十歲後,偶爾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對他稍微流露感情,小寒取笑她,峯儀也跟著笑,助長小寒的心態,因此小寒辯駁:「聽你這口氣,彷彿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當似的!彷彿我有意……離間了你們的愛!」
﹝四﹞父女心結的解除─父親移情綾卿,離開小寒
父女的心結,解鈴還須繫鈴人,小寒已成人,對父親的迷戀有增無減,打算終生不嫁;峯儀也察覺面對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竟有情欲之想時,臉色都變了,只能掉過身去不看小寒;未免於陷入瘋狂,峯儀逼使自己做出了斷,對小寒說:「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你不走開,我走開。我帶了你母親走。」
但峯儀已不再愛妻子,於是暗地與神似小寒的同學綾卿發展感情,取代小寒的地位。小說一始的生日派對,峯儀發現綾卿與小寒相像,正是文本為「移情」別戀鋪設的伏筆。此外,小寒對父親提及要把綾卿介紹給愛著自己的龔海立,原因是「你說過的,她像我」,則暗示了峯儀,既不能與小寒繼續畸戀,那麼從綾卿身上應能得到代償式的愛情,緩解壓抑已久的欲望。
因此,與小寒同齡又相像的綾卿成為替代者,將峯儀從父女畸戀中解救出來,使其情感、欲望得以抒發,免於亂倫的危險與瘋狂。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峯儀對綾卿的情感是移情作用使然,亦即將對小寒的情感,表現為較緩和的形式,也因此他對綾卿的情感,實與綾卿本人無關,不過是重現對小寒的情感。
峯儀了斷父女心結,實因顛倒人倫的戀情與慾望是無盡深淵,做為父親或男人,他都只能選擇離開。唯有以綾卿作為小寒的替代和補償,結束本我和自我的激烈衝突,從可怕的父女戀泥沼解脫出來,方能免於陷入更可怖的痛苦與瘋狂。
另一方面,峯儀移情於綾卿也使小寒也得到解脫,回歸正常感情。當她與母親為父親的外遇賭氣,龔海立正來辭行,惋惜小寒「還是不喜歡我」,小寒感動泛淚說:「你待我太好了」,並否認「不,不,我…我真的…」,可見對他頗有好感,只因父女畸戀使她無心經營;一旦峯儀斬斷父女畸戀,小寒也重新考慮接受正常的愛情,更告知峯儀:「爸爸,我跟龔海立訂婚了……我愛他。我一直瞞著人愛著他」,此語正是小寒向父親宣告,若非父親的愛,她早已發展正常感情。
正如小寒所說:「我需要一點健康的,正常的愛」,峯儀也道:「我是極其贊成健康的,正常的愛」;這是自我的理性馴服本我的快樂原則使然,讓脫韁野馬般的父女畸戀即時煞住腳步,服從超我的良心及人格最高層的至善原則。
峯儀為了拯救自己瀕臨瘋狂的心理,斬斷父女畸戀的心結,其影響除了使小寒回歸正常的男女之愛,也重拾母女親情;以下即就母女心結的發展,進行探討。
三、〈心經〉中的母女心結
關於〈心經〉的探討多聚焦父女畸戀,對小寒與母親許太太的互動與心理較少著墨;雖小說主題聚焦父女畸戀,實則母女間微妙互動正反映父女畸戀對家庭的破壞,及失常的母女關係;相較父女身心互動的親密,許太太與小寒並無親密的肢體語言,遑論心靈交流,「許太太」之名說明她在家中的存在意義,僅是峯儀的法定妻子。
母女的相處受到家庭中互動模式的影響,由此來看許太太與小寒的互動心理,可分為三階段:初始,小寒將母親視為情敵及隱形人;其次,峯儀離去前,母女心靈以峯儀為唯一連結點;最終,峯儀離去,促成母女心結的解除與重建。
﹝一﹞小寒心中的母親─隱形人&情敵
在小寒二十歲生日派對上,許太太並未現身,小寒也隻字未提母親,顯示在她心裡,許太太就像隱形人;文本更透過同學之口,道出「只聽見她滿口的爸爸長爸爸短。她母親呢?還在世嗎」,突顯母女互動之少,反映小寒對母親的忽視;相較於父親儀表出眾,被誤認為是小寒男友,許太太「不怎樣,胖胖的」,似乎上不了檯面,刻意避免見客,揭示她在家中無足輕重。
文本描述,客廳鋼琴上放的照片只有小寒與父親,詭異的是,還多放一張她父親扮女裝的照片;似乎隱喻許父在小寒心中不只扮演父親,更取代母親角色,真實的母親在小寒心中可有可無,不具地位。
正如奧底帕斯的命運註定弒父般,張愛玲也為母女的疏離,安排一命定的理由──算命的說小寒剋母;當父女倆人談論此事,小寒正圈住峯儀頸項,將下巴靠在峯儀頭上撒嬌,此時「許太太開門進來,微笑望了他們一望,自去整理椅墊子,擦去鋼琴上茶碗的水漬……很俊秀的一張臉,只是因為胖,有點走了樣。眉心更有極深的兩條皺紋」,這是家中三人首次現身同一場景。
許太太在宴會後才現身收拾,彷彿只是理家的傭人,當她問小寒何以有同學抽菸,小寒回話時連正眼也不看她;顯示許太太作為妻、母的身分之虛無,她無法介入父女的親密關係,唯有眉間的皺紋透露她心情的糾結,並僅止於以淡淡地且幾乎聽不出責怪、抱怨的話語,提醒許父「小寒長大了」的事實:
許太太笑道:「小寒說小也不小了……二十歲的人了」……「好好好,算你十九歲!算你九歲也行!……
還不趕緊上床去!」又向峯儀道:「你的洗澡水給你預備好了。」……許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換水,順手把煙
灰碟子也帶了出去。
由於父女的有意忽視,使許太太抱著甘為隱形人的心理,成為習於犧牲奉獻的母親,久而久之,不可避免地,使自己成為家中的僕役階級。
小寒不僅無視母親的存在,更將她視為父女戀情的敵人。「我就守在家裡做一輩子孩子,不見得我家裡有誰容不得我!」便是將矛頭對著母親;此外,當父親決定與許太太度假重建情感,小寒潑冷水說:「你要是愛她,我在這兒你也一樣的愛她。你要是不愛她,把我充軍到西伯利亞去你也還是不愛她」,更揭露她對母親的敵意與輕視;一如弗洛伊德所指,女孩與父親產生情感依戀時,往往想要除掉母親並取而代之,但由於女孩的天真可愛,常讓人忽視潛藏於背後的嚴重後果。
然而,許太太看似受害者,實則是縱容者,許太太放棄妻子及母親的權力,不介入父女的互動,方助長父女畸戀;正因每個家庭中自覺或不自覺的情緒約定,會在成員中形成各種關係,而母女的相處則受家庭互動模式及「可接受」行為的影響,導致許太太與小寒的互動僅止於家務,無涉深度的心靈、情感交流─許太太只負責照料日常起居,小寒則不在意許太太是否在生日宴會出現。
許太太正是典型的「假完美型」的母親,亦即她甘於扮演別人眼中的好太太、好母親,因此善於立即營造出環境所認同的氣氛與行為,且自認該對兒女表現出大愛與無私,但她真正的情感卻隱晦難辨,最終導致她與家人的關係彷彿是透過煙霧倒影來聯繫。
由此心理角度,不難理解許太太的隱忍心態,及她何以總是透過峯儀及小寒釋出的訊息,調整她與這對父女的互動;她順從小寒、峯儀的互動模式,從不發怒或對自己有絲毫在意,只因在她心理,維持家庭表面和諧比個人利益更重要,且至少母女還能保有交集,即以峯儀為彼此心靈的唯一連結點。
﹝二﹞母女心靈的唯一連結點─父親﹝峯儀﹞
小說中,小寒與母親的互動完全建立在父親之上,從發現父親外遇到離家出走,她與母親的互動皆是出於督促母親行使妻子的權力。小說中,母女首次單獨對話,即因峯儀與綾卿交往後不常回家,小寒要求母親干預;許太太卻置身事外,因外遇比起父女畸戀反非壞事,這時她才首次隱約透露自己的委屈:「比這個難忍的,我也忍了這些年了」,並道「我要是像你們新派人脾氣,只怕你早就沒有這個家了!你又懂得些什麼?」
從母女互動中,可看出許太太這樣有著犧牲症候群的母親,總是選擇犧牲自己的地位、情感,把自己擺在家庭的最後,成全表面的美滿,並認為這是應當、不可怕的,卻不知她戴著虛假自我的面具,沉默而不知不覺地受苦,被憤怒、痛苦煎熬多年,犧牲的極致終將對自己造成傷害;且顯然小寒對母親的犧牲並不在意,她擔心的只是失去父愛。
文本中,許太太唯一生氣的時刻,只在小寒身為女兒,卻因父親與綾卿同居,憤而忤逆她之際;小寒踢翻她整理的花盆說:「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許太太打了她一巴掌罵道:「你犯了失心瘋了?你這是對你母親說話麼?」
相對於小寒心中無母,許太太心中母親的角色仍優先於妻子。許太太對女兒的不正常感情,從來未置一辭,直到她說出視母為敵的話,才令許太太震怒,可知許太太對小寒的重視更勝丈夫,因她明白小寒戀父也因峯儀誤導使然,因此她對小寒說:「我怎麼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她可以放棄與丈夫的情感,但小寒永遠是她的孩子,母女關係終究難以割捨,因此峯儀一旦離家,母女的心結便得以解除並重建。
﹝三﹞母女心結的解除與重建─父親﹝峯儀﹞離去
文本中,許家三口同時出現的場景,除了生日派對結束之際,就是峯儀離家之時。當小寒為阻止峯儀離去而拉扯受傷,許太太正走進客廳,她了然於丈夫的即將離家且十分冷靜,甚至還盡妻子的責任,整理藥品讓他帶走;相較於小寒的哭鬧,似乎小寒才是峯儀的妻,而許太太只是局外人!
當峯儀離開,小寒就是母親唯一的依靠與牽掛,身為母親,她最迫切的工作便是重建母女關係。母親與兒女的聯結是不可切斷的,不像父親可一走了之,母親總是藉由情感的臍帶與子女相連,為人母者似永難掙脫此一天性束縛;因此,當小寒去找綾卿欲阻止她與父親私奔時,母親追到她並騙她回家;文本將母女首次親密獨處場景,安排在返家的黃包車上,彷彿唯有在父親離去的背景上,才能解開母女心結、重建關係。
從未與母親親密互動的小寒,當「她的腿緊緊壓在她母親的腿上」,心生不習慣的嫌惡之情,致使「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因她心理已習於不將母親視為母親而是情敵,「只是愛著同一男子的兩個女人」。
此際,失去丈夫與父親的母女倆,終能站在同一陣線,敞開心扉;小寒怨怪起母親:「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裝著不知道」,許太太則說:「我一直不知道……我不敢相信——你逼著我相信……我三十歲以後,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著笑。」在心理學研究中發現,當女兒成為亂倫受害者,人們無不傾向於怪罪母親,甚至女兒責備母親的情形也遠多於責怪傷害她們的男人;這是何以小寒怨怪起母親的放任,導致她越陷越深,因母親的默不作聲,似乎意謂允許父女戀,促其持續發展。
許太太與小寒一向疏遠,卻能在峯儀離開後短短一天,建立不亞於父女的親密互動;此因所有親子關係裡,母女關係的潛力最豐富,使她們最能達到感情親近的狀態,很快發展親密的心靈交流,訴說彼此的失望和憤怒之情。
母女的對話更透露了許太太的心理,「我不許我自己那麼想……現在才知道你是有意的……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由他們去罷!……我一向就是不要緊的人」;她對自己的想法、需要,似都帶有罪惡感,永遠不停審判、定罪自己,且因母性的盲目、仁慈的愛,對家人的需求、恐懼感同身受,一旦家人慾望無法滿足,她的罪惡感就油然而生;因而她對父女畸戀抱持不可置信的逃避心理,選擇委屈自己,成全父女的曖昧,及峯儀的外遇。
峯儀離開後,母女對立的心結解除、隔閡瓦解,雙方得以回歸母女的角色。對於小寒,許太太一改放任,為小寒未來著想,打算把她送到三舅母家;小寒心中,許太太的地位也逐漸轉變,曾仇視的母親不計前嫌打點一切,令小寒回歸女兒身分,視許太太為母親,甚至怕失去她:
許太太把手擱在她頭髮上,遲鈍地說著:「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小寒伸出手臂來,攀住她母親的脖子,哭了。
許太太斷斷續續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會保重的……等你回來的時候……」
由文本的結尾,可看出母女互動迥別於以往的疏離,顯示雙方努力打破過去的相處模式,對彼此表達遲來的關心與情感,重建嶄新的母女關係。許太太雖不習表露情感,仍「遲鈍地」讓小寒知道,她將為她守候;小寒經歷父女愛情與親情的幻滅,重建的母女關係就像一條繩索把她拉回現實,也拉近與許太太的距離,遂有擁抱母親的親密互動。至此,昔日母女的心結就此解開;當小寒不再視母為情敵,許太太的母愛也得以發揮,兩人身分回歸母、女角色,從變態的仇視關係及心理中解脫,母女關係也獲得重建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