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琪:
妳走後這麼久,我第一次才提筆寫信給妳;千頭萬緒,一時竟不知如何下筆了。
其實,兩年半以來,沒有一天未曾將妳想起;或者該說,關於妳及我們年少共有的回憶,早已跳脫了腦海中想念的管轄,沒有想與不想的分別,因為我已無從遺忘;而妳的名及身影不只活躍在我潛意識間,臥房中、書桌上或皮夾內的照片裡,無一處不依舊閃耀著我們鮮明如昨的笑靨,只是,流失了一點昔日如鈴響般的歡笑聲息,致使我望著它們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雖然,妳不再能真正出現我眼底,不再出現在世界的任一角落;這樣令人傷感的意念自妳離去的那一刻起雖已深植我心,但如今每當思緒乘時光之舟回到過往,乘載我的卻已不再是洶湧的悲傷狂潮,而是平靜無波的涓娟長河,蕩漾著一圈一圈的漣漪,裡頭倒映著幕幕有妳有我的回憶;於是,我不得不承認,時間確實是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而它最拿手的把戲無疑地是「遺忘」;無論好或壞的回憶,一旦經過時間的醞釀,山盟海誓雖會走樣,再大的傷口也因而得以癒合。遺忘過後再度回想,人們縱對遺忘一事稍感驚駭,亦會發現,不堪與矛盾之下竟覆蓋著一份等量的感謝;若欠缺了遺忘的本事,行走在時間裡的我們必定為過去與現在所相互撕扯而活得更為不堪,別提回憶也會因此喪失一份美好的本質了。
因而,如今的我驀然回首,當身心漫步於此人生途程的十字路口,才在深心處真正接受、正視了妳遠去他方的事實;恍然明白背後一路走來的緣起、緣滅,裡頭究竟蘊涵怎般的因果;訝然發覺妳的離去所帶給我心靈及思想上的,是怎般一轉變的契機。
此刻的我還是潸然了,原以為淚水早已流盡,卻每在獨自想起妳我共度的青澀年華時,無法自抑地任淚痕爬滿面頰;奇異的是,即便試圖刻意喚醒心痛的感受並經歷,卻再追不回昔時的那一份心痛了;這才明白時間根本不容人過度沉淪於過往。
然而,我絲毫不為自己偶爾淚流的樣子感到困擾,甚至覺得這樣很好;因淚水說明了我的心還沒離妳太遠、沒有離年少的純真太遠,只是偶爾不得不揶揄自己的一廂情願;因事實上,人世裡沒有什麼是不會過去、不會遠離的,一如我已離妳好遠好遠,離年少好遠好遠;人生這一條路,我走得多遠,離妳也就多遠;因妳早不再能走,不再與我同行,甚至根本走上另一條我不知何時才會走到的路上。
或許,待垂垂老矣再憶起妳,某一和煦的午后光塵裡,我屈身搖椅裡晃呀晃,一瞬間,會見著妳的身影彷彿朝我行來,越見清晰;因我們各自行走的叉路將在不遠的前方交接,那時便是我們重逢的時刻。但,與妳的家人至八里看妳的如今、下禮拜二是妳未及度過二十四歲生日的如今,「重逢的時刻」這幾個字眼看來是何等沉重與遙不可及?不過更加削弱我現今存在的立場罷了!
妳走後的兩年,日子如同以往無奇地流逝;但這大學生活的最後兩年,我卻奇異地經歷許多轉變,思想上的發展尤甚。追想起這一切,雖覺不可思議,卻又似乎冥冥注定一般理所當然;但我明白,若將時間作用於我的轉化公式裡其中一X拿開,故事裡所有的過程及結果必定截然兩樣了;而這一關鍵角色的X,無疑地,是妳在枋寮莫名地離開了塵世。
枋寮,一個不再令我感到陌生的地方,因妳在那兒將紅顏就此葬送……。在男友的機車後座、在鄉村大道上,妳睡了過去,沒人再能喚得醒妳。
為什麼?這個我最初問過千百遍,最終已不再問的問題;不為什麼,只為妳難耐相思,南下探男友而玩過了頭;只為妳過於信任一個以為將託付終生的男孩;只為睡眼惺忪的他將機車撞上安全島卻下意識地跳車,留妳在酣夢中一人飛翔起來;最後,完全只為愛美的妳當然沒有戴著安全帽……。
我的口氣是不是太嚴厲了?我能想像妳現在定正嘟嘴不看我,將頭轉到一邊了吧!身為妳最好的朋友,我只恨當初沒冒著惹妳不悅的可能,多在電話裡教訓妳幾頓;當話筒那頭,妳愉悅嬌聲訴說著初識的男友多麼懂得蜜語甜言而擄獲了妳一直渴望被呵護的心,我只靜靜地聆聽,一邊為妳高興。妳的話語裡不復是初入大學時對課業、社團及愛情三學分的徬徨不定和無所是從了;給我的信裡不再寫著:「感情這回事,有時多想也沒用」這般的句子;更不再汲汲營營於年少時曾以不完全的語句,生澀地試圖描繪彼此嚮往的大學生活將如何培養我們以學術風氣的憧憬之落實了。當愛情的金箭射中了妳,其餘的一切便於妳的生活彩圖上漸漸溶出,包括友情。
即便些許悵然,面對生活的衝擊猶有餘力時,總不忘找妳聊聊、叮囑一番,妳總嬌氣地說:「好啦!知道啦!」;但,妳何嘗真正知道,何嘗懸崖勒馬過?跟隨校系排名標準進入大學的妳,對於沒興趣的課一翹再翹,竟連大考也命男友代考,但我猶不忍罵妳;因當時的我,不懂得愛之適足以害之的道理……。
如今,縱將昔日抽絲剝繭又如何?破鏡尚能重圓,人死豈可復生?所以,不再怨怪任何人與事,因為一切就是這樣不可置信地發生、不可置信地遠去,最後,不可置信地令我們不再不可置信;我們相信了,我、妳的家人,相信了妳的離去。
一切妳都看在眼裡吧!由電話裡得知妳離去的噩耗時,原打算邀妳出遊的我,驚愕之於方才意會到此刻耳裡迴響著的,竟是話筒彼端傳來的超渡誦經聲;腦子裡轟地空茫一如荒蕪的極地,頓時喪失任何語言應對的能力,不知所措地放下話筒奔回房裡嚎啕。想起妳大姊的叮嚀:哭泣會牽絆妳的往生,只好摀嘴摒息一邊告訴自己:「不可能,只是玩笑,一定是玩笑」。想好約妳見面的一個禮拜以來,心中惦得緊卻幾次找不著妳,竟是妳在提醒我,彼此友誼的塵緣已盡了嗎?「不是玩笑,是事實啊!」。就算此時天崩地裂也不會比這噩耗來得駭人,不會再如此深切地體會「殘酷」二字的意義了!摀著淚眼、摀著心,沒用、沒用、沒用,腦子裡幾千萬個念頭都是「怎麼可能?誰騙我!告訴我為什麼?妳別鬧了,回來吧!哪門子的玩笑和騙局?誰住手吧!」。
但,流不盡的淚水絕堤般地狂洩,卻彷如一惡劣的諷刺撕扯著我的心;無法不哭,因理智裡已輸入了妳離去的消息,一哭,又違反感情上的不願置信。怎麼辦?妳怎麼辦?我怎麼辦?試圖做些什麼阻扺淚水,但都是枉然,一切都是虛假、無知可恨的。窗外下了課的人們如常喧嘩著,我心底卻是一片窒人的死寂,似乎全世界的晦黯都向我襲來;除了哭泣之外,沒有一丁點其他的法子,只有哭泣是真實的,什麼都是假的。好想跑進人群裡,捉住其中一個陌生的面孔,誰都行,問他為什麼?但我哪裡也沒去,因我明白,自己去哪裡、不去哪裡,都是一樣的。還能做什麼?什麼也沒用,就連哭泣對妳亦是傷害。
怪自己連妳嚥最後一口氣時都不知,或許還與誰談笑、煩惱些可笑的瑣事。但我明白這完全無法有絲毫的怪罪是關乎我的,才讓我更加無法釋懷;因為,沒有理由,沒有答案,不必怪誰,不必問誰,怪誰?問誰?「無語問蒼天」,是哪個古人說的話啊!多麼地深切刻骨,多麼地哀痛不堪啊!
那夜,發怔至天明。望著東方漸白的晨空,不明白陽光何以依舊閃耀?雀鳥何以猶在窗前的枝頭上愉悅地鳴唱?平日裡的寧靜與幸福,此刻全成了可恨的諷刺;為何不雷聲大作、下雨颳風都好,就是不要無事般地寧靜著。恨自己還是自己,還得去交一門課的報告;哪裡有什麼意義呢?區區二學分於人生有何份量可言?世界於我何干?
雖妳已不是妳,我卻還得是我自己,誰也無從選擇。
應付了學期末的日子之後,在暑假的首日,戚然前赴妳的喪禮暨冥婚婚禮;而我,並非妳的伴娘。當走向街道對岸因暑氣蒸騰而顯扭曲的第一殯儀館時,酷熱逼得剎那暈眩的我懷疑著自己步伐邁去的方向;竟天真地期盼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玩笑,而妳將如昔完好地著妳最愛的粉紅衣衫站在我面前,如最後一次見妳時一般;笑得不可自支並頑皮地告訴我:「這只是一場玩笑」。
但我深心其實明白,這的確只是我自己的白日夢;真實世界裡的妳已先我渡船而去,到了生之彼岸,不會再回來……。
簡陋的婚禮禮堂內,由電腦合成的結婚照上,新郎戚然的面容旁是妳詭異的笑臉;愛面子的妳正不滿這婚禮的排場而撇嘴吧!但我不忍再注視妳,因我已鼻酸了……。可知不滿的何只是妳?妳可曾想過妳父母心中的不堪?對他們來說,喜事卻是喪事、親家卻也是仇家的諷刺足叫他們的心一輩子都隱隱作痛啊!何耐這他們眼中最壞的決定,對雙方、對妳來說,卻也是最好的決定。
他們為棺內的妳化了妝,穿上新娘禮服;只是,妝頻頻糊了,禮服也早已濕透……。新郎買了好多妳喜歡的布偶放在妳身旁陪妳;妳姊姊說,是妳託夢要他買的;於是,我想問妳,怎就半個夢也不託我?環視身旁,大家都穿得喜氣;雖是冥婚,世俗婚禮裡的任一儀式亦節省不得;而為了讓妳高興,道長交代我們:「必須微笑,更不能流淚」。微笑……?我做不到,亦沒人做得到……。當新郎為妳戴上婚戒,他的面容上交織著連他自己亦讀不清的複雜心聲;看他的失魂落魄,倏地在我心中有個聲音輕聲地說著:「原諒他吧!」。是妳嗎?還是我自己的聲音?我雖已分不清,卻明白自己已然原諒他;因為,他是妳的丈夫了。但我仍猶暗自在心底吶喊著為什麼,「為什麼人生中首次的好友喪禮來得過早?為什麼首次的好友婚禮如許淒涼?而為什麼這好友竟是妳?……」。但我明白,就算花上一輩子,我也無法向誰尋得一絲一毫合理的答覆……。
下午是妳的喪禮,除了哀戚以外,我已喪失其餘的知覺。外頭的天氣一反早晨的日麗風和,陣陣雷聲作響後便下起了大雨。大雨之中,大夥兒聽不清司儀的悼詞也再不必相互言語,因雨聲已無言而有言地訴說了一切;那雨,其實是我們不捨的淚,而雨過雖有天青之時,我們心中的淚雨,卻不知何時才得以休止……。
茫茫之中,度完沒有妳的淒冷暑假,為時空所推回到學校後,便毅然選修文學為輔系,不再因課業過重的藉口而猶疑;文學一直是我的興趣,學術殿堂裡卻與它漸行漸遠的我一直有說不出的遺憾,卻始終拿不定主義要追尋什麼而一再蹉跎自己的青春。當時說不出原由,只就這麼做了決定;如今想來,是妳的離去讓我更加珍惜生命,恍然明白自己真正想做、值得去做的是什麼?歡笑的日子縱然容易過,但問青春歲月怎堪等閒度?
但,每當我意識到自己正一點一滴地轉變之際,卻不得不聯想到:這多麼令我感激欣喜的新生,竟是因妳的死去而換來的啊!叫我如何能不流下五味雜陳的淚水?
一次課堂上,望著中國哲學史課本裡的「三法印」及「四聖諦」時,暗暗地苦笑。「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人生在在都是苦啊!何必執著以自傷?說的一點不差啊!但,身在紅塵囹圄,說不執著談何容易?滿心的傷,縱然已不再疼,歷歷在目的疤又如何視而不見?
難啊!是難啊!的確。但,當初以為就此陰霾下去的日子,終究也被潮起潮落的時光給沖淡了悲傷。如今的我,能吃能睡,還是一個人類;還有喜怒哀樂,只是,淺了些;還有赤子之心,只是,也老了點。不過,我明白,在這流轉的人世裡,唯有妳永不會老去……。
即便如此,我及妳的家人還是要為妳過生日;這生日雖說是為妳過,毋寧說是為我們而過,好一解對妳的思念之情……。在妳農曆生日那天的早晨八點,同妳的母親及姊姊們至八里看了妳。
妳住在地藏王菩薩身後那面牆的一個小隔間裡,打開了門,一甕塵土是妳,甕上貼著那張陪妳去公館照的大頭照;當時千萬不知曉,那竟會成了妳的遺照?世間的諷刺之翻轉,真逼人心瘁 ……。搬來一張小桌,擺上妳最愛的黑森林蛋糕,姊姊們由甕旁拿出兩枚十元,開始同妳說話。局外人是感到荒謬的吧!看她們一一望妳,喃喃低語後再丟擲錢幣在地;一正一反為不置可否,皆為正面代表同意,皆為反面則表否定。霎時鼻子一酸的我,卻寧願相信且真的相信了,藉這儀式是真能與妳的意識相連繫的;人乃靈肉相合之屬,形體終歸於滅敗一如流轉的萬物,但靈魂當是永存的吧!人之貴於萬物之處不就在於此嗎?又這兒是妳的棲身地,妳能於我們關切妳的話語上有所回應也是極合理的啊!我真太不該了,怎會有絲毫懷疑呢?山下塵世裡太多合理的懷疑,就讓它們留在山下吧!何苦以種種工具標準來丈量最可貴的人情呢?怎堪得量?
接過錢幣,默默在心間對妳說話,問妳過得好不好,知我來看妳麼?是否入夢來見見我?緊緊地,我注視錢幣滾動、躺平:一正一反;大姊示意我再丟擲一次,至妳有所回應為止。就這麼前後丟了七次,妳不置可否,依然不置可否;我開始不耐,便半開玩笑地對妳說了:「我知道妳在鬧,和從前一樣的頑皮性子,別再鬧了!若妳再不回答我,我就要走了,不再理妳,所以最後問妳一次,好好回答我,妳知我說到做到的喔!」。錢幣滾啊,滾啊,停了,我一看愣住了,是兩個正面啊!是妳在證明給我看,證明妳在這兒無疑了!
一夥人默默地到中庭香爐燒些錢給妳,我拿出一封短箋,是年前寫給妳登上校刊的;姊姊們接了去看,留我獨佇一旁。任長髮在出海口吹來的午后微風裡起落糾結,一如此刻的心緒,我遠眺對岸曾收容我的身心於其間蟄伏、蛻變的小鎮,驀地千情萬緒紛湧,不覺淚濕;然而,當下一刻裡昂首凝望流轉不居的藍空,我全人沐著秋陽灑落的暖意,竟也能笑嘆起來:「真是好天,一個看妳的好天。」
望著我的文章,姊姊們淚流無語。 當香爐的飛灰逼人淚眼朦朧,我把箋投進爐裡;轟地一聲,火舌吞噬了一紙情意,化為薄灰吋吋,旋即寂暗下來,只剩殘星點點明滅。我呆望爐裡,就這樣,一切都在這灰燼的幻滅之間悄然結束,一如妳結束了、我和妳再不能被稱作我們,也結束了;但我們的人生並未結束,世界亦運轉如常;所以,悲傷必須被結束。
而這封長信,幾多長夜以淚醞釀的信,也終有擱筆之時。一封即使投入郵筒也永無法以陽世的型式寄予妳的信,而必須殉死於火舌中與妳所幻化成的存在型態一般,才得以到達妳手中的信。不是寄到妳家,因為沒人會收到這封上頭署有妳名的信;更不是寄掛號,因為沒人、沒有妳會出來簽收這掛號信;掛號信得本人簽收的,怎會不知道呢?
但,我真的想寄這封信,寄一封掛號信,寄到妳家。因為,妳知道嗎?我只是想再聽到有人大喊妳的名字,喊得那麼急促,喊得那麼朝氣蓬勃;像是妳還在似地一般那麼喊,像是能把妳喊出來收信一般地喊。
雖然,其實我早已明白,這是一封永遠再沒有收信人的掛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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