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記得;當夏的胴體逐漸冷卻時,我不停地對著她舌頭半吐的可怕面容,喃喃地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落地窗外,那顆渾圓的滿月,隱隱地蒙著一層昏黃色的光暈。透過絲質簾幕的隙縫,幾瀉月光落在床腳邊,落寞地映照著夏;那張驚惶、猙獰、毫無生氣的灰白臉孔。
我突然明白,那場夏日午後的迅猛雷雨,原來竟是挾帶了一種攫殺獵物的動機;直衝著我和阿南、小興而來的……
※
我們狼狽地;分頭尋找著避雨的角落……
阿南蹲伏在幾片巨大的山芋葉下,一臉沈穩、鎮定的神情,讓我想起他在校內教訓不聽話的學弟時;那股掩不住的執法者之氣質。小興則一臉恨意地;雙手抱膝蹲坐在一塊大岩石突出部份的遮蔽底下,陰騺地瞪視著我,而我也毫不客氣地回瞪著他。
就這樣,在傾盆大雨的洗禮下,我們各自懷著心思,靜候著驟雨的停歇……
在沒完沒了的雨勢中,我忽然想起那條倒楣的「過山刀」來了……就在我想像著鷹爪刺穿牠腦門的那一刻,畫面突然起了一陣雜訊……恍恍惚惚之中,小興竟成了那條垂死的蛇……血柱像湧泉似地;從他頭上的兩個血窟窿裡……沒命似地噴灑而出……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笑!』阿南突然冷冷地迸出了一句話……
「我有笑嗎?咦!」當我聽見阿南已有點不悅的語調時,竟有一種好耳熟的感覺。
「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段對白?……我是不是該接著說……」我搔了搔腦袋,靈光一閃,興奮地用指節骨打了記響板,喊著:
「對啦!我覺得這一切都好荒謬!對不對?」
※
『不管你做了什麼!你也該有個動機吧?』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
『不是故意的!對吧!阿謬仔!別老說這句話成不成?就算你真的不是故意要殺她的,但是……你為何要毀損她的屍體呢?』
『我?我有嗎?』
……
『阿謬仔,這麼多年的交情了,你想我會害你嗎?你把動機說出來,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好不好?』
『我們?老朋友?』
『你搞什麼啊!阿謬仔!……高中時代我們是一起教訓學弟、一起蹺課的死黨啊!你他媽的連我也忘啦?』
……
『你……你到底是誰?』
※
這句話我也不知道問了自己多少次了!說真的!直到現在我仍然還是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誰?……
原本我以為,我的疑惑是因為;我不瞭解我來到這世上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我也常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個存在的實體呢;抑或只是個穿梭於虛妄與夢境之間的遊魂?我不知道這些想法到底算不算是一種荒謬的病症?總之,就為了要解開「我是誰」的這個疑惑,便成了我想寫作的原始動機……
然而,當我在一所據說是專門培養寫作人材的大學科系裡,蟄伏了近四年;卻仍舊找不到我所想要的答案時,我開始懷疑起我所謂的動機,是否真有存在的可能性與必要性了……
記得在我大二那年,教我們「基礎寫作」的那位;年紀輕輕就被文壇譽為新銳作家的老師,也曾經在課堂上,以他一貫的小說家誇張語氣,試圖教我們如何解答這個幾乎是無解的疑惑……
『寫作只有一個動機!……同學們……醒醒!』
總是一臉笑意的老師拍了拍手,輕聲地說道:
『我們寫作……只是為了要明白……我們究竟是誰?』
沒什麼脾氣的老師,用眼角瞄了瞄三十幾顆浮浮沈沈的頭顱後,才嘆了口氣,續道:
『同學們!難道你們從未有過搞不清楚自己是誰的疑惑嗎?……』
幾顆頭顱激烈地晃動了起來……
『很好!同學們,注意!……你們若想要解答這個疑惑,只有靠你們自己去尋找……』
『尋找什麼?』擔負「聽課」重任的班頭,突然出聲發問。
『對啦!你問得很好!同學們聽著……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事都一定會有個原始動機……你們所該做的就是……去把這些會讓你們產生疑惑的動機……一個一個地給找出來!』
——
如果所有疑惑的背後,都真的隱藏了一個所謂的「動機」?那麼!誰又能告訴我,我來這兒陪一個說話顛三倒四的殺人犯,聊他犯罪動機的愚蠢行為,到底又是為了什麼該死的原始動機呢?……
父親服務於警界近二十年。據他說,他想成為一位警官的原始動機,是起源於高中三年裡,他扮演「地下執法者」時,不知不覺中,所沾染上的癮頭……
所以,父親便成了一個在警界關係良好的高階警官。
關係良好意謂著:他有法子憑著他的關係見到一些;他原本不願意在這種關係圈裡碰頭的老友們。而他所能為栽進他關係圈裡來的老友做到的,便僅只是竭力地盤問他們的原始犯罪動機,好在這些動機被定罪之前,找出其他或可減輕刑責的動機。
舉例來說—「心神耗弱」就是能在法庭上,推諉所有原始犯罪動機的;一種不錯的「荒謬動機」……
——
那晚深夜,凌晨兩點多時,父親神情沮喪地回到家裡。頹然地將身子埋進了柔軟的皮沙發上。
當時,家人都已入眠,只有我還在為了找尋小說的靈感,把我自己關在房間裡腸枯思竭著。
聽見父親進門的聲響,我起身來到客廳,走到沙發旁邊,小聲地問:
「爸,回來啦!黃伯父的案子……有沒有什麼進展?」
父親伸指在鼻樑上摩娑了一會兒,才用無奈的語調回答:
『唉!說是因為失了手才會把人給掐死,卻又想不起來為什麼……把她給開膛破肚……我看他是沒指望了,現在也只能等精神鑑定結果出來再說了……』
我也識趣地嘆了口氣,靜靜地在父親身邊坐了下來。
突然,一個靈感倏地掠過腦海,我盡量壓抑著心中的狂喜,語氣平淡地說:
「爸,最近我在趕期末的小說作品,你知道嗎?」
『嗯!』父親淡漠地哼了一聲。
我急忙補上一句:
「這可關係到我今年能否順利畢業的喔!」
『噢!好好寫!』父親仍用不感興趣的口氣回應著。
「我會的!……對了,爸!我有個想法!是這樣的,……您不是說……您跟黃伯父是多年的老友嗎?」
『嗯!』
「您還說,您不明白他……殺人、毀屍的動機嘛!」
『嗯!』
「那麼!您能不能……讓我去跟他聊聊?或許我可以跟他聊出些什麼,而且我也可以找到些寫作材料,這樣不是一舉……」
『什麼!』父親就像被高壓電殛了一下似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指著我大罵:
『你這小子,你瘋了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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