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那麼凶嘛！我只是覺得；我們剛剛的對白很耳熟，也不知道曾在哪裡聽過嘛！」
我拚命地揮著雙手，對著已經擺出一付想要衝上來扁我的架式的阿南跟小興，氣急敗壞地辯白著。
『你他媽的！荒謬個雞巴毛咧！幹！』小興隔著遠遠地「幹ㄍㄧㄠ」了起來。
夏日午後的山區雷雨，總是來得急；去得也快。雨乍然停歇了之後，一團迷濛的嵐霧慢慢地在林子裡醞釀了起來……
我起身甩了甩濕黏的頭髮，猛然記起一件重要的事，也顧不得阿南跟小興似乎怒氣未消，急忙喊著：
「糟了！起霧了，再不走出這裡，我們可會迷路啊！」
『幹！還走啊！回頭吧！』小興擰著濕襪，怒沖沖地回了一句。
『也對，再走下去，可能天黑了我們都還走不出去呢！阿謬仔，我們回頭吧！』阿南捏了捏濕透的制服，點頭附和著。
「現在回頭才會迷路咧！相信我！再往前走一會兒，就走出去了啦！」我趕緊拍胸膛保證，試圖安撫他們倆不安的情緒。
『要走你自己走！我跟阿南要回學校去。』小興冷冷地；用一種鄙夷的口氣衝著我說。
「幹！你們敢不聽我的！想抗命啊！幹！」
我突然有了一種被奪權的孤立感，再也控制不住地；對著他們咆哮了起來。
林子裡起了一陣騷動，幾隻不知名的禽鳥，似乎也感受到一股不對勁，紛紛慌亂地撲舞著翅膀；穿林飆空而去……
『幹！充什麼老大啊！我們又不是你的部下！』小興不甘示弱地跟我開戰了。
『你老爸才是抗命的傢伙，還被抓去關過咧！現在是我們做主，你才他媽的抗命咧！』
「你說什麼？你他媽的再亂說我爹的壞話試試看！」我的胸口彷彿被人擂了一拳似地；怒意陡然熾盛了起來……
……父親一向不願多談往事，所以有關於我爹過去所發生的事，我只是略有耳聞而已。我曾想，或許爹對於那段不名譽的過往，仍然耿耿於懷吧？……但是，我卻沒料到小興竟然會知曉我爹那段……被他自己塵封了多年的往事……
『我沒亂說！你不信回去問問你爸……』小興仍意猶未盡似的；滔滔不絕地說著。
「幹你娘的！你還說！」就在那時，我心頭忽然莫名地起了一股悚慄的寒意。
……眼前，就只有我們三個人……要讓你們永遠閉嘴的最好法子……就是……
『別鬧了！自己人吵什麼？小興你給我閉上你的鳥嘴！阿謬仔，沒事了啦！……別用那種想殺人的眼神瞪我們行不行？」
原本站在一旁觀戰的阿南，好像看穿了我心裡隱約成型的動機似地；開口喝止了小興……
※
『我所說的你都明白了嗎？』黃父一口氣說完了他的往事，才停頓了下來，以一種慈愛的眼神，望著神色茫然的黃謬。
過了大半晌，黃謬才理出了個頭緒，開口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麼……知道這件事的人……多不多呢？』
『嗯！沒幾個吧？……』黃父似乎又陷入了他的往事之中，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當年……我真的不明白……到底團長抗命的真正動機是什麼？甚至……我還有點埋怨他……可是這些年來，我卻常夢見他……他老是在夢裡得意地對我說……老黃啊！這輩子我們可殺了不少人哪！可那些都是清清楚楚的敵人哪！……我們是絕不濫殺好人的！是吧？而且那些……都是自己人哪！……我們當軍人的動機不就是救人嗎？……是的！團長，我明白！錯不在我們……是這個時代！這個「荒謬」的時代嘛！對不對？……』
『那為什麼他們都知道！』黃謬突然打斷了黃父的追憶，捂起耳朵大叫了起來。
『什麼……什麼他們都知道？』黃父吃了一驚，頓時也手足無措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黃父才恢復了鎮定，厲聲斥道：
『沒教養的東西！不是教過你別在我講話時打岔嗎？』
『他們都知道了，他們都在譏笑我！所以我才……』黃謬仍然捂著耳朵嘶吼著。
『他們是誰？你做了什麼？回答我！』黃父威嚇似地命令著。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記得了！』黃謬慢慢地放低了音量，語帶哽咽地哭了起來……
※
『我爹在抗戰前，也曾在省城裡唸了幾年中學……』黃謬又說起了先前未講完的那段；關於他名字由來之故事。
「嗯！」有了之前的教訓，我乖乖地；低著頭在我的筆記本上專心記錄著。
『有一定的教育水準，懂嗎？』
「懂！」
『很好！所以他在從軍後，又打了幾場硬仗，很快便掛上了上尉的軍階，……那時，我爹只覺得……國家便是他的榮耀，他所作的一切，也全是為了國家的榮耀！……他從未懷疑過！知道嗎？』
「嗯！我知道！」
『我爹賣了幾年的饅頭後，靠著老戰友幫忙來到台北，在牯嶺街頂了間舊書舖，他總認為……好歹他也是個唸過書的人。』
「對！您父親的想法很……」
『別打岔！我爹最痛恨這種沒大沒小的行為！』
「對、對不起！」
『算啦！……說到哪兒了？對啦！……後來，我爹在當地成了家，一年後，生下了我……』
「嗯！」
『我娘生下我沒多久就病死了，我是被我姨娘帶大的……所以，我姨丈自小就蠻疼我的……』
「就是那個總監姨丈？」
『對啦！……你別插嘴嘛！我正要說到重點了……』黃謬不滿地用指節敲了敲桌面。
「對不起！」我用最快的速度道了歉。
『我真想罵罵你父親，看他是怎麼管小孩的！……說到哪兒了？……對啦！我爹在管舊書舖時也讀了不少書……我娘一過世，我爹忽然悟出了一些道理……我爹是個很有道理的人，知道嗎？』
「是的！知道了！」
『很好！……那個年頭不准談政治，所以年輕人都時興把「荒謬」掛在嘴邊，好像這樣才夠水準凸顯出那個荒謬的時代性……這是我爹說的，你明白嗎？』
「明、明白！」
『很好！其實我還是不太明白……我爹替我取這個名字……他到底是想表達出他所遭遇過的荒謬時代呢？還是……他早已預見了我的一生……註定是個荒謬的角色呢？……你明白嗎？』
「是！……不！不是！我是說……我也不太明白！」
※
『那是失手……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槍走火了！……我絕對沒有殺他的動機！……我沒有！……』
當班頭阿南像一灘激烈顫動的爛血泥，倒臥在黃謬與小興身前時，黃謬就像隻被獸夾夾中的野獸般，不停地抓著臉頰，發了瘋似地狂嗥著。
『我……我明白！』小興用他微弱的氣息，吃力地吐出了一句話。
『你……你明白？……你明白什麼？』黃謬扭頭，求救似地望著小興，卻又瞥見了小興腦殼裡那團抽動的腦漿，一時忍不住地；低頭嘔吐了起來。
『我是說……我明白……我們……是不可能離開……這裡了！』
小興開始像條垂亡的蛇般；扭動著軀體，彷彿擠盡了最後的力氣似地；喑啞著：
『你說得對……這裡的一切都……都好荒謬……我們來錯了……場景，打……打錯了仗……我們的動機……都錯了……你該回去……回到屬於你的……場景去……夏還躺在那裡等你……等你去跟他們……解釋……你的殺人動機……都……都結束了！』
※
『我的故事說完了！……你聽得懂嗎？』黃謬又點了根煙，抽了起來。
「嗯！也許吧？……我的小說好像也有個結局了！黃伯父，您想聽聽看嗎？」我用筆桿敲著腦袋，興奮地問著黃謬。
『算啦！隨你高興怎麼寫吧！』黃謬興味索然地應著。
於是，我和黃謬又在偵訊室裡無言地對看了起來。
……
『對啦！聊聊你的動機吧！』
「啊！什麼動機？」
『你是真的只為了找你的小說靈感而來的，還是……是阿南要你來套我的……動機？』
「沒有！沒有！我爸絕對沒那意思，是我自己要求他，讓我來見您的！」
『是嗎？』
「嗯！我發誓！」
『那麼！……阿南有沒有跟你提過那件事？』
「逃學的事嗎？」
『對啦！後來……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黃伯父，您真的全忘了嗎？」
『我……我記不得了……囉唆！叫你講，你講就是了啦！』
「是！是！……後來，就在起霧前，您跟我爸達成共識，決定回頭，放棄了那次的逃學。」
『是嗎？你不是在唬我吧？』
「黃伯父，我也沒有唬您的動機啊！那是我爸說的，他說後來您們的友情愈來愈好，畢業後仍不時保持著聯絡。……黃伯父，您……您還有來過我家，我小時候，您也抱過我，您都忘了嗎？」
『是嗎？……那麼……小興呢』
「黃伯父，我想……是您搞錯了吧？您高中的死黨就只有我爸而已！小興是……是您常叫我的小名啊！……黃、黃伯父，您是不是把您的記憶，都……都混在一起了啊？」
『真的是這樣嗎？……太荒謬了！』黃謬突然像洩了氣的皮球似地；癱倒在椅背上。
「嗯！是這樣的！絕對錯不了！」我又再度肯定了一次。
『那麼！夏呢？……夏也不存在嗎？……我沒有殺人，對不對？』黃猛然站了起來，眼裡似乎燃起了一絲希望。
「她？她是存在的啊！。而且……黃伯父您、您不曉得為了什麼動機，把她……掐死……又、又把她……」說到這裡，我再也說不下去，只比了一個劃開肚皮的動作。同時，心裡已在盤算著，是否要打手勢跟外面的警衛求救了。
『是嗎？我殺了她？是嗎？我真的殺人了？』
「嗯！」
……
許久，黃沈默地扔掉了手上的煙蒂，終於坐回了位子上，開始撫弄起臉來。然後，他突然喚了我一聲：
『小興哪！』
「啊！是的……怎麼了？」
……
『你們……都想知道……我的動機嗎？』
「啊！什麼、什麼動機？」
『這個！』黃也比了一個切腹的動作。
「噢！是……是啊！」
『我記起來了！……當我明白，夏是不會再醒過來時，我慌了……我突然想到……只有他能幫我，是啊！他答應過我爹的……可是，我又該去哪兒找他呢？……這時，夏的肚子裡突然有個聲音在叫我……別怕！有我在這兒呢！……把我拉出來！我來幫你……我也慌得搞不清是真是假了！所以……我就找了把水果刀……往她的肚皮上……劃了下去……』
「在她、她肚子裡？……那、那是什麼東西？不對！……是什麼人？天啊！……您真的瘋了嗎？」一股翻動的胃液湧上了喉頭，我發了狂似地；指著黃謬鬼叫了起來……
※
那一年我剛懂事，才剛開始學會口齒不清地叫我所認識的人……
我記得……那天很熱，後來……又響著雷鳴，下起了雨……
我姨娘抱著我、哄著我別哭。我爹站在她身邊，笑著說：
『這孩子就是膽子小，怕打雷喲！』
然後，有個我依稀見過的大人，從門外走了進來。那時候，他好像還沒開始禿頭吧？……
那個人走到我面前，用手逗著我的臉龐，口裡嘟嚷著：
『小東西，快快長大喔！看你一臉聰明像，長大一定是個有出息的人喲！』
我被他逗得格格地傻笑了起來……
這時，我爹也用手掌撫弄著我的小腦門，用一種好慈愛的溫柔語調對我說：
『小謬啊！快叫人啊！嘴巴要甜一點，長大後，人家才會願意疼你、幫你喲！快呀！快叫人啊！記不記得要叫他什麼呀？』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我努力地蠕動著嘴唇，有點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
「姨……姨……姨丈！」
※
『對啦！』
－全文完－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