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那樣一個地方,季節是藍色的;如果有那樣一個地方,可以擺脫傷心與壓抑;如果,有那樣一個地方,可以與你相遇,我一定奮不顧身地前去。
自從這次失戀後,我陷入一種感覺自己有病的心理狀態。
不是常突然發起呆來,然後莫名其妙地就哭了;就是其實很需要安靜,可是卻害怕自己一個人,想著想著又忍不住悲傷。
雖然我只是單純地分手了,沒有第三者介入,我之所以稱它為失戀,是因為我還深深愛著他。
如果要說我最近的生活,大概就是一個極端:
非常的失魂落魄,又非常的振作。
從前我不會一個人外出覓食,也很少自行跟朋友相聚,現在三天兩頭就一個人往外跑,也開始會自己做一些以前不會做的事情。
我沒有辦法確定那樣是好不好,因為這並不表示我變得獨立了,反而更讓我發現,自己有多討厭一個人。
昨晚,我醉醺醺地回到了床上躺著,翻來翻去卻怎樣都無法入睡,突然間又傷心得覺得世界末日來臨,感到自己無法再這樣活著,便跳起來坐回電腦前上網,瘋狂地尋找著以我目前的經濟能力可以前往的地方,迫不及待地與這世界劃清界限。
在這樣大規模的出走之前,我寫了封信給公司,把我的二十天年假一次請完,還留了紙條給爸媽,然後就任性地關上房門,帶著整理了一大袋的衣物,連夜搭車前往我的目的地,東京飯店。
東京飯店是一間真的很有東京味的飯店,一共有十二個樓層,每個樓層三間房間,採飯店式管理,其中七樓到十二樓是給長期入住的旅客,每次一個月為單位,裡面有酒吧、自助餐廳與兩間名廚開的餐廳。
如果不喜歡看見人的,飯店也有客房服務,從早餐到宵夜,都可以事先寫上掛在房門口的餐牌,然後預約的時間一到,侍者就會悄悄地送餐點過來,按了門鈴便離開。
我事先預付了一個月含餐的房租,所幸這間位於花蓮的飯店剛開幕,我訂的房間才可以看到一整片海景。
會到這裡真的是個巧合,因為原本我在搜尋引擎上打了「東京飯店」,是想逃離傷心的台北,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地方,不需要機票簽證,只要坐幾小時火車,就能到達。
「想逃離台北的話,妳選對地方了。」飯店的老闆開著車來火車站接我,看了我的行李,說。
「呃,你怎麼知道?」我有點錯愕。
「每個旅客的心情都有一種氣味,有的人是工作煩到一個程度,來這裡只為了有一個清靜的時空可以寫一出一個重要的企畫案,有的人是作家,在都市裡太多邀約的雜音,所以來這裡放鬆,走時就帶著一本新書的稿子,」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說:
「也有的人,就像妳,眼神裡沒有目的,外表看起來既華麗又壓抑,這種人不是來旅行,而是來找回自己。」
老闆說的話一字字敲進我的心,讓我無法辯駁,可是,卻有種表現得極微疏離的溫暖。
「我開始覺得我會愛上這個地方,而且我有預感,回去以後,我會對這裡念念不忘。」我笑了笑。
老闆說對了一半,我不是來旅行的,只是想要給自己一個時空安靜,雖然我剛好也是一個作家,但我相信,就算是一般人也多少有某程度的內心世界,需要釐清與任性。
※
在東京飯店的第七天,我不但沒有把那比照片上還東京的建築魅力視為理所當然,反而更深深為它著迷,尤其是飯店對岸整片綠地與綠地之後的藍海漸層,我感覺自己因為心碎被掏空的什麼,被注入了大量的生氣。
記得來這裡的第二天下午,我坐在海邊由老闆搭建的活動涼椅上發著呆,突然地止不住眼淚,搖著搖著又睡著了,醒來已經是天黑;而今天早晨醒來,用過飯店每天一樣又很不一樣的朝食,有種覺得陽光變得更開朗的感覺。
人很奇怪,當你覺得自己可以很堅強的時候,總就是會因為踩到一顆極小的石頭而變得脆弱了起來,當自己覺得脆弱得快要不行的時候,又其實會因為一陣清爽的風而覺得重新活了過來。
本來我很慶幸我在非假日也非旺季的時候躲到了這裡,幸運地連我所住的七樓都只有我一個房客,所以習慣了晚上可以在酒吧裡喝得醉醺醺後大搖大擺地跌撞回房,直到這晚我喝了幾杯,才發現我有了鄰居。
本來聽到吉他的聲音,還以為自己見鬼了,我趴在門前仔細聽,才確認了這聲音來自我隔壁的那個房間。
回到自己房裡,本以為隔音很好,那個吉他聲卻越彈越激動,接著連音樂都出來了,不是吧,隔壁在開演唱會嗎?
「碰碰碰!」我忍不住衝到隔壁房門用力敲著。
「有何貴幹?」一個男人打開了門,手裡還拿著那把肇事吉他。
「你好吵。」我說。
「不好聽嗎?」他挑著眉問。
「咦?也,也不是。」我有點錯愕地回答。
「正好我在煩惱要用哪一個版本,妳來幫我聽聽看?」他一副不容我拒絕的模樣,直接推了我進門。
「打擾了。」我怔怔地鞠了躬。
「隨便坐。」他用眼神示意著我。
我環顧四周,他這間房裡的椅子全被疊了起來,空著的地方有喇叭與音箱,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樂器之類的東西,只剩下床的一半是空的,另一半堆滿了樂譜;我只好選擇僵硬地坐在那空著的床上。
「這個版本比較,呃,妳聽搖滾樂嗎?」他正要彈,想了想,問。
「聽啊,呃,有啤酒嗎?」我突然覺得該喝啤酒。
「冰箱裡有,請自便。」他說。
「謝謝,彈吧。」我邊走到冰箱開了一瓶啤酒。
「好,這個版本比較重,」他彈了一陣的前奏,又接彈起了非常不同的另個版本,說:「這個版本比較迷幻。」
「後面呢?」剛開始聽會覺得重的版本比較high,可是我想聽聽看後面的曲子究竟是什麼感覺。
「有上道。」他笑了笑,接著把整首歌彈完。
「啪啪啪……。」當他把弦一刷,那個pose還懸著時,我便忍不住拍起手來,說:
「好好聽,你寫的?」
「嗯,那個版本好?」他問。
「前奏再各彈一次?」這次我有感覺了,便請他再彈給我聽。
他又彈了節奏重的與迷幻的版本,我當下立刻做了決定:「迷幻的好。」
「好,我也這樣覺得,謝了。」他放下吉他,也從冰箱裡開了瓶啤酒,一口氣便喝了大半瓶。
「你是搞樂團的,還是?」我不好意思地問。
「妳不認識我?」他又挑著眉問。
「我該認識你嗎?」我尷尬地反問。
「沒有,只是有點意外。」他看了我一眼。
「抱歉,我的工作比較自閉,報紙也不看娛樂版,所以……。」
「沒關係,這樣比較輕鬆。」他這次笑了。
我們閒聊了一會兒,我便與他道別回到房間。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太正常,正常人好像應該聽著舒服慵懶的音樂睡覺,而我卻在失眠了兩小時候,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搖滾樂,莫名其妙地睡著了。
※
我在東京飯店的第八天早晨,陽光灑落在我坐靠的落地窗邊,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這裡的煎蛋與烤魚連吃了八天都不膩時,一邊翻到了報紙。
正看著頭條社會新聞的我看到了一小格很像是隔壁那個瘋狂吉他手的臉,還說「詳閱娛樂版」,然後我才生平第一次翻到娛樂版,隨即恍然大悟:
這個叫做「利家」的傢伙是一個當紅樂團的主唱,而報紙正大肆報導著他消失的傳聞,包括他到了英國留學,還有在紐約的學院進修。
報紙上還說有歌迷因此瘋狂組團追到英國跟紐約,這讓身在花蓮並猶豫著早餐要不要再吃一碗飯的我,感覺有點弔詭。
「妳好傳統。」利家一屁股坐到我的對面,看著我的日式早餐,說。
「你好崇洋。」我也看著他的西式早餐,回答。
「那烤魚看起來不錯。」他竟一口把兩個荷包蛋全吞了。
「等等,你該留一個荷包蛋給我做紀念,別忘了簽名,我拿去網路上賣。」我忍不住虧他。
「哦,別浪費食物,這張衛生紙我擤一下鼻涕再給妳好了。」他擦擦嘴,故做要擤鼻涕的樣子。
「真噁爛耶你。」我皺眉。
「妳血液循環不好嗎?為什麼眼睛腫腫的?」他突然問。
「你管我?」我低下頭。
「我猜妳不是那個來了就是失戀了,不然幹嘛晚上哭成那樣?」他咬了一口看起來很多汁的香腸。
「你很有搞哭女人的經驗嗎,不然怎麼會知道?」我嘟著嘴瞪他。
「沒有,我也不會安慰女人,不過昨天不是彈吉他給妳聽了嗎?妳應該睡著了吧?」他拆了奶油,塗起現烤的麵包。
「……。」我驚訝地張大嘴。
「想吃就說,我再去拿就好。」他塞了一口土司給我。
「好好吃喔。」
「是啊,所以雖然每天都很想吃傳統早餐,但還是點了西式的,就是為了這個土司。」他又拿起另一份麵包,我這才發現他原來拿了一堆。
「那剩下這塊給你。」我把最後一塊珍藏的烤魚餵給他。
「終於有人跟我換烤魚了。」他看起來好像蠻感動的。
「你每天都這樣跟別人交換早餐嗎?」我又皺眉。
「我昨天才來,對了,少皺眉頭,會長皺紋。」他看了我一眼,同時一口吃了一半的土司。
「吃東西要慢一點,不然會消化不良。」我喝著味增湯,說。
「我們一定要這樣互相折磨嗎?」他翹起腿,打開糖包攪拌著咖啡。
「誰叫你念我?」我差點拍桌子。
「誰叫你愛反駁?」他的表情真欠揍。
「要打架嗎?」我臉色一沈。
「哦,我對打啵比較有興趣。」他不以為意地喝起咖啡。
「你,你這個淫亂偶像!」
「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他立刻換了話題。
「我……。」我難以啟齒。
我該怎麼告訴他我的名字,在我知道他叫做「利家」之後?
「報個名字有這麼難嗎?」他看我面有難色。
「有,這你就不瞭解了。」
「哦,那我更想知道了。」他的動作停了下來,湊近了等著我回答。
「小松。」看著他犀利的眼神,我輸了。
「咦?噗,哈哈哈哈哈哈哈。」雖然現在餐廳沒什麼人了,但我仍想找地洞鑽進去。
很久之前有一部日本的歷史劇,就叫做「利家與松」,我正是看了那部戲深深地著迷,才把小名叫做「小松」的,沒想到這傢伙竟然也叫「利家」。
「不會是因為那個時代劇吧?」他還在笑。
「就是啦。」
「哈哈哈,那個在台灣的收視率不太好,我還以為沒什麼人看。」
「你該不會也是因為這樣才?」
「對啊,剛好那時要出道,就隨便取了,我還蠻愛看的。」他點了根煙,說。
「會不會太巧?」我尷尬地笑著。
「昨天謝謝妳,我為了前奏的版本苦惱很久,決定以後就輕鬆了。」他吐著煙,說。
「你是為了這個理由才跑到這邊來?」
「也算吧,剛好上網看到,覺得這飯店很有意思,想也沒想就來了,妳在這邊會呆多久?」
「按照原訂計畫還有三個禮拜,今天是第八天。」我回答。
「那待會一起去海邊走走?」
「你不怕被跟拍喔?」真是奇怪的人,一點也沒有偶像自覺嘛!
「怕的話就不會跟妳一起吃早餐了,怎樣,妳怕嗎?」他挑著眉反問。
「當然不會。」
「那走吧。」他站起身。
我們下了樓,從飯店步行到海岸邊,今天的風有點大,浪花濺得很豪邁。
「妳有沒有發現這邊都是情侶來的?」他看了看四周,問。
「有耶。」
「入境隨俗一下吧。」他從牛仔褲口袋裡伸出右手。
「呃?」
「風很大,這樣不會被吹跑。」
「想牽我就老實說嘛,還怪給風咧。」我笑了出來。
「囉唆。」
我本來還猶豫著,覺得這一連串的不可思議好像太不可思議了點,他直接牽起了我的手,走了一段。
然後,我們挑了一個空曠的地方,席地而坐。
看著寧靜的海,吹著又悠閒起來了的風,這裡就好像一個世外桃源。
「妳的眼睛沒那麼腫了。」他突然開口。
「喔。」
「如果是我的話一定不會讓妳哭的。」他又說。
「男人一開始都這樣講。」
「馬的,是那個混蛋讓妳這麼不相信男人?」
「男人都是混蛋。」我白了他一眼。
「是人都有例外。」
「我願意這樣想,只可惜沒遇過。」
「說不定現在遇到了。」他直直看著我。
「我才剛失戀,沒有心理準備。」雖然我對這太快的一切有點心動。
「來不及了,昨晚我一打開門看見妳兇巴巴的臉,就滿腦子都是妳。」
「……,你這是哪門子告白?」
「利家對松的告白。」他的表情很正經,但好滑稽。
「噗,哈哈哈哈哈哈。」我大笑。
「我可以等,反正我們都還在這邊,只是又覺得不想浪費時間。」他的眼神溫柔起來。
「浪費追我的時間?」
「不,人生很短,我不想浪費跟妳相戀的時間。」
「……。」
我相信,同樣的一句話,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有的會讓人厭惡,有的卻會產生一種神奇的魔力。
那大概也就是之所以我沒有抗拒利家的吻的原因。
當我們牽著手走回東京飯店,我的傷心之旅便結束了。
接下來的晚上,我們都膩在我的房間,至於晚上我們的激情有沒有吵到其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本文同步刊登於MSN女性時尚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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