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天津的張貴莊機場,飛機就要起飛了。這一離去,下次再來大陸,恐怕要等個兩三年了。每一次旅行結束,我都會將很多的感動寫下來,可是這一次,我真的很頭疼。不是因為沒有題材,而是在這枯黃的華北長達半個月的生活,發生了太多的事,我要如何單憑一枚炸藥,來引爆這堆複雜的感情呢?
昨天中午我終於等到了從濟南寄來的台胞證,對濟南,我充滿了感謝。如果這事兒是發生在鄭州,則我鐵定要客死異鄉。天知道台胞證在大陸丟了,是多麼嚴重的問題,沒有半個月歷經連官員都說不清的冗長手續,你是別想離開這片黃土地的。
這條龍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一路上,我不斷的聽到牠在咳嗽。可是我愛牠,因為我相信牠是善良的。牠知道我的愛嗎?如果牠知道,牠的病是不是會好起來呢?我太渺小了,渺小到牠看不到我,但是我看得到牠,牠日日夜夜在我的心裏。我要看到牠好起來,我要看到,而且我會看到。
2.夏蟲不可以語冰
雖然我已經打算在未來的生涯中,最好每年都能夠去一次大陸,但是選在這個時候跑去北京對一般人而言也算一件奇怪的事。冷得要死,怎麼不夏天去呢?其實這個寒假可是我退伍以來的第一個閒暇呢!所以我自然是迫不及待的去囉,更何況我想趕緊去看看北京的晴兒,好不容易知道四年不見的她依然平安。
半年前再度收到她的信真的很雀躍,因為我一度以為她在大陸「遇害」了。八十五年我和系上同學去北京參訪時,她還是個在餐廳的打工服務生,我們通信了一年多,藉此互相了解兩岸人民的生活和想法;但是後來我們陸續從軍,通信一事變得既奢侈又危險,尤其是她身在嚴刑峻法的大陸,我非常擔心她。糟糕的是就在我打算跟她提出暫時不再聯絡的建議前夕,她突然斷了消息……。這顆心一懸就是兩年半,如果她持續沒有消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她和她的家人。
然而現實的問題─氣溫─我也得設想一番。在台灣,我遇過最冷的經驗不過是合歡山的零下六度,如果在大陸遇到寒流,冷到零下十幾度,我該怎麼辦?沒有經驗總是有點麻煩。
在晴兒謹慎而客氣的長途電話中得知,她的大姊夫正好是首都機場的海關,她拜託了他來接我。由於「邊防檢查」對遊客一一進行冗長的盤問,出關速度非常緩慢,等我見到大姊夫已經讓他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在道歉與寒喧之後,我坐上他的車直奔北京西北方九十公里位於長城外的延慶縣。大姊夫是個帥哥,人也很和氣,一路上我們聊得很愉快。零下一度的北京,大地覆蓋一層薄薄的雪,在興奮下,我適應了這種夏蟲沒遇過的溫度。
晴兒的家是一幢在郊區的公寓,被暖氣燻得熱呼呼的屋子裡早已擠滿了她熱情的家人……接下來的兩天,晴兒帶我去匯兌、辦了郵局活存帳戶等等,當然她也帶我去逛了一些地方。
「大陸美眉?」我台灣朋友對晴兒多少都會有點好奇。其實以我在大陸累計一個多月的生活經驗,大陸人跟台灣人在基本的人性需求、倫理架構以及道德標準上都是沒有什麼兩樣的。我所了解的晴兒,就是個十分乖巧懂事的女生(當然,這句話同時適用於兩岸的標準),而這樣的認知在我和她相處了三天之後,不但沒有推翻,反而變得更加深刻。由於這個整體的感受是由很多牛毛小事所建構,原諒我在此一反常態不加例證。慚愧的說,在過去的通信中,晴兒給我的印象只是一個很單純、不食人間煙火的鄉下姑娘(她今年才剛滿21歲),沒想到在北京的三天,我卻在她善解人意的照顧和體貼下,演變成一種近似弟弟的角色。這讓一向自以為大哥的我有些難為情,我曾告訴自己這一切只不過因為我對這裡的環境不熟,但是後來我有點懷疑了。因為令我震懾的是,晴兒無論是對於父母或朋友(包括我),她在人際應對的拿捏上都非常精準;無論面對誰,晴兒的一舉一動都是很有分寸的。自省這樣的標準若換作是我,還不一定可以達到。
3.北京
幾乎每個年輕朋友得知我打算一個人跑去如虎穴魔窟的大陸(對不起大陸同胞,我只是轉述他人的想法),都表示十分訝異。好好的歐美日本不去玩,居然還不找個旅行團跟,而且居然還不找任何朋友同行。除非萬不得已,旅行社那一套我實在難以下嚥(尤其是跟了一次很不愉快的經驗後,而且那一套行程還是得過金旅獎的)。旅行社的包裝非常昂貴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們不能給我我要的東西。我要什麼東西?很單純,我要這片土地的生命。我需要和大陸的人民交流,跟他們說話,知道他們的需要和想法,了解他們的制度和文化,而不是被旅行社軟禁在車窗裡,只憑肉眼去「看」那些經過商業包裝的「景點」,然後就算已經去過那裡了。
第三天下午,在宣武門地鐵站向晴兒及她的朋友們道別後,我就踏上了只有一個人要面對一切事情的旅程了。當時的我真的有些緊張和茫然,這種緊張很奇特,它不在於我的無知,而是在於對這片土地的信任。我就近找了一家三星級飯店住下,至少今天,我需要一個可以安頓的地方。兩百四十三塊的住宿費在我的標準中非常昂貴(人民幣價碼乘以四就是新台幣),這輩子第二次花一千塊住宿的經驗就獻給北京了;但是當我打完一串電話後,又發現手上那份飯店資料(Made In Taiwan)根本無用,因為每一家飯店的價位都比這裡還要高數倍。其實自助旅行住到二星級的酒店就已經很豪華了,價位大約一百五,與三星級的差別不過是大廳少了個魚池或商務中心等等。價位一百塊的旅館(大概算一星的吧?)也很不錯,與二星級的差別只是少了人幫你開門或沒有付費頻道。不到一百塊的旅館……我住過,設備可能有缺陷;不到五十塊的……我住過!很恐怖!這樣的價位分析是很準的喔,真的一分錢一分貨。
在大陸的半個月我接觸了很多的人,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跟人聊天,那不是刻意的,而是有生活上的接觸自然就會產生話題。大陸真的是一言堂嗎?不是,事實上這「數以億計」的人,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以人品來說,好的人就是很好,壞的人就是很壞;對於兩岸問題的看法亦然,有的人對此一無所知,還充滿了歧視和敵意;有些人知道得很多,而且充滿了關懷和尊重。我第一個接觸的老百姓是位計程車司機,他說他非常恨毛澤東,「中國這麼多的苦難還不都是他造成的?」而且他還小聲的跟我說:「我跟你說,共產黨最壞了!全世界最壞的就是共產黨了,很多事情都是他們套好的,設下圈套要你掉進去……你知道嗎?我剛剛不敢跟你講太多,因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台灣人,聽說以前他們會對你做思想調查,幾個假冒的台灣人上你的車,故意在你面前說共產黨有多不好,你若中了圈套,他們就會設法把你做掉……」。
北京是個很大的城市,它的大不只是在於中共將鄰近的縣分都劃入了它的轄區,光就市街涵蓋的面積而言就非常大。在一張北京市區的地圖上,隨便兩個看似鄰近的路口你都別妄想要用走路的,那至少都要花你十五到二十分鐘,而且公車站都拉得很遠,街道非常寬廣,猶如將台北送進影印機放大。其他我停駐的城市也有類似的情形。然而即便如此,在大陸我很少搭計程車,在充裕的時間中我總是寧願花時間研究公車路線,那會比較接近我要的生活。
4.圓明園與盧溝橋
真的是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晴兒的朋友臨別前建議我去的地方我一個也不想去。以她們大陸人的立場,她們要的是現代的、西化的東西,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怎麼可能會去大陸參觀遊樂場或是航天館這些玩意呢?我要去的是她們覺得「那有什麼意思」的地方。
說到圓明園,大家會想起一張出現在每一本書都一樣的照片;為了拍這張照片呢,你必須花二十五塊人民幣,其中包含圓明園大門的門票十元,以及裡面「西洋樓遺址」加收的十五元。大陸就是這個地方討厭!什麼都要錢!一路要錢,人人要錢……靠!連上廁所都要三毛錢!在台灣,「公園」是一種全民共享、鼓勵民眾多加利用的公共造產,即便是博物館的收費也不過是酌量貼補龐大的部分支出,大部分的開銷依然是政府的預算;可是在大陸,公園卻是一種賺錢的東西,這些收費將原本屬於全民的精神文化與當地的民眾隔離,他寧願花很多錢把它圍起來,又雇了大量的冗員來「管理」它(這些冗員的工作枯燥異常,無怪乎塑造了一張張鐵青的臉),再拿來面對外國人或少數有錢有閒的階級。這二十五塊折合台幣一百塊,就台灣的古蹟售票水準已是貴得離譜,何況對大陸人而言?據我的觀察,一個中等收入的大陸人對人民幣幣值的感受大約是台灣人對新台幣的感受乘以十倍,若問你願不願意花兩百五十塊去看西洋樓遺址,差不多就是大陸人的感受了。
那張照片是在西洋樓遺址中一個叫「大水法」的地方,「水法」是噴泉的意思。在這幾根殘存的石柱上有很多遊客的「題字」。光這「題字文化」裡面就有文章:你看看台灣人通常會寫什麼?「王小明到此一遊」?「徵女友」?還有「徵XX」的!(不雅文字以馬賽克處理)大陸人會寫什麼?
「幾根巨人的白骨,支撐著為恥辱做證的天空」!
這是有墨水的人寫的,但是沒有墨水的人依然不會徵女友:
「憤怒啊!這天大的恥辱,炎黃子孫永遠不會忘記它!」
北京按理是大陸的首善之區,但它的公車服務態度並不首善,這兩個禮拜在公車上的不愉快反而是北京最多;八十五年我在北京遇到那位溫柔的車掌小姐這次已經遇不到了。
按手上「僅供參考」的地圖,第四天下午我應該在六里橋換往盧溝橋的公車,但是我找不到站牌,心一急就上了一台「黑車」。唉!怎麼才第四天就被騙呢(而且是晴兒一走的第二天!嘔!)?心情惡劣……。怎麼被騙的?這種沒有面子的事我就不詳述了。這些日子在大陸有很多人要騙我,雖然得逞的不多,而且也都是一些小事,可是這些奸人不時出沒,有時真是弄得你心情惡劣。各位切莫以為這些奸人是騙我「呆胞」,以我豐富的「被騙經驗」看來,這些行騙的人根本沒有辨識你從哪裡來的智慧,他們一有機會是逢人就騙,當地人一樣不堪其擾;同樣的,善良的人不管你是誰,他都對你很好。
而這些騙術,說穿了其實也都沒什麼,他們的技巧是很拙劣的,如果他們真的聰明,就不會飢不擇食的行騙,也不會淪落到必須行騙才能生存的生活。對這種人只要掌握一點點的原則和堅持,就可以擋掉。很多時候,我都知道有人要騙我,而每次吃虧,都是在我不能堅信自己的直覺的時候。
在乾枯的永定河邊我遇到一對中年夫婦,基於他們請我幫他們拍照,就對我問候寒喧了起來(這種就是好人,很簡單!)。我訝異他們聽得出我是南方來的──這是我在大陸半個月以來唯一被聽出來不是北方人一次!!因為我的北方口音裝得還滿像的,一路上發生過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包括不只一次有人不相信我是台灣人。
再者,即便是那對北京夫婦,詢問之下,他們連我究竟來自福建還是廣東都無法辨識。拜託!廣東腔跟福建腔差很多耶!但是我遇過的北方人卻都對此沒有概念,無一例外!
這顯示什麼道理?你是不是呆胞,觀點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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