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端午節，反對黨裏一個老伙伴，帶了一瓶金門高梁，還有一隻已經熟了的烤鴨，遠從台北來到埔里看我。他依舊驚訝地問我為什麼變得這麼消沉？還說那個以前經常載我到處為反對黨人競選的計程車司機，最近也時常到服務處去走動，還參加了幾次街頭遊行，前些天捐了一筆小錢，要給黨裏的勞工部做辦公費。我知道他是在說阿川。
最近一次知道阿川的消息，應該是在六、七個月前吧？區公所裏新來的工友來信，說是原來我所居住的宿舍已經有人要搬進去，要我無論如何跑一趟台北，把那些積放在宿舍裏已有兩、三年的雜物，收拾收拾。
那一天，來到台北的宿舍已經晚上十點鐘了，昏黃的燈光一如往昔，原本供奉著藥師佛的那個木架一如往昔，那具老式的黑色電話機也一如往昔。彷彿又看到阿川坐在那張破舊的籐椅上，痛苦地訴說他那打掃馬路的媽媽和那斥罵他的小學老師。我一時無法克制野火般悶燒在內心深處的思念，全身顫抖地拿起落滿灰塵的電話筒來，撥著早已銘刻在心的號碼。盼望著傳來的是一聲驚喜和一聲安慰呵！然而，相反的卻是聊聊數語和一長串的嘆息。那時，我才知道阿川辛苦經營的小工廠又倒閉了！
我透過土角厝那扇小小的窗子，六神無主地望著菜園仔邊那棵結滿苦澀果子的芭樂樹，然後小心翼翼把那寫著看守所地址的信件褶疊整齊，像是收藏什麼寶物似地放入上衣口袋裏。順手撕掉八、九張已經過期的日曆，才發覺今天已是三月最後一天，離開「二二八」這悲情的日子，整整一個月了。我搖搖幌幌走到佛祖的面前，燃起一柱清香膜拜起來。說是為阿川祈禱？固然是原因，但其實這也是我回埔里後，每天黃昏所習慣要做的事情。回到埔里老家，只帶回十來本的佛經，其他的書籍全部都捐給一家私人圖書館了。兩年前，有個經商的朋友，遠從日本請回一尊彌勒佛送給我，於是我釘了一個簡陋的木架，把祂供奉起來。這是一尊和常見的大肚子笑佛大不相同的彌勒佛，據說是大肚子笑佛的真身。祂有著烏黑而又瘦長的身材，安祥地坐在高腳的椅子上，右腳翹起放在左腿上，右手托著微笑的臉腮，低頭冥想著。我唸了幾聲「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佛」，想著佛經裏的預言：五十六億年後，彌勒佛將從天上下生到人間來。我無法確知「五十六億年」的真正意義，只知道那是苦難的人們所日夜期盼的日子。那時，世界將成清淨的國土，地上百花齊放，到處都是金、銀、琉璃、赤珠、瑪瑙等寶物，河流是甘甜的蜜乳，山野裏跳躍著宣說佛法的禽鳥。那時沒有戰爭，沒有階級的不平，沒有種族歧視，沒有爭權奪利的政客，也沒有監獄和囚犯，人們更不再有任何身體的疾病或內心的煩惱……
經過一山又一山的茶園，走著已經昏暗不堪的鄉間小路，來到埔里街上已是晚上七點四、五十分了。一家雜貨舖裏的電視螢光幕上，出現了民眾示威遊行，而大批軍警揮舞警棍、一波一波上前鎮暴的鏡頭。幾個個子瘦小的青年，血流如注地倒在地上；幾個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察，拳打腳踢地拖著一個民眾在地上走。兩部被翻過車身的警車，突然冒出火花，並且迅速爆炸起來；一長排的棕櫚樹，也跟著熾烈地燃燒著。立法院前人潮洶湧，繃緊著一觸即發的怒火。不久，螢光幕上換成了西裝筆挺的幾位政府官員和學者專家的鏡頭，他們圍繞在一齊，口沫橫飛地回答記者們的問題。大約是因為特寫短鏡頭吧？一個受訪的學者，扭曲著一張臉，彷彿是神怪小說中的「牛頭馬面」的妖怪角色。而在最後，那個看起來相當老練的電視台記者總結地說：「容忍必定戰勝暴力；那些打傷警察的暴民，終將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雜貨舖的老闆聽了之後，不知什麼緣由地大笑起來。
來到『新民早報』的埔里辦事處，翻閱一堆已經有點霉味的舊報紙。那個已經步入中年、看起來有點肥胖的婦女，端出一杯熱茶給我，然後對我說：
「阿舅！你在找什麼？」
「二月二十八日左右的報紙……有關一宗凶殺案……」我不經意地回答著。
「喔！你是說那件殺死小學老師的事情呀？」
「是呀！……最近『新民早報』的訂戶多不多？」我還是不經心地邊找邊說著。
「還好啦！」她答。
原來她是我大姊的女兒，高中畢業就死也不肯再上大學。結婚後，和她丈夫共同經營了這家『新民早報』的埔里辦事處。
「阿舅！你又『重操舊業』，開始寫文章罵人了呀？幹嘛找那殺人的舊聞呢？」從小就喜歡對我撒嬌的這個外甥女，又開始跟我開起玩笑了。
「什麼『重操舊業』？那麼難聽！」我依然一邊翻閱報紙，一邊回答她：
「我是要看看那則消息的詳細情形。」
「我告訴你好了……」說著說著，沒等我答腔，她就自做主張地報導起來了：
「報上說，那個凶手有同性戀傾向，又說可能會判死刑。那幾天，天天報他的事情，說什麼那件凶殺案涉及了教育問題啦、政治問題啦、反對黨的問題啦、軍事統治的問題啦，還有政府機關僱用工人的問題啦！好多好多有名的專家學者都寫評論性的文章，害我看得眼花潦亂的！噯呀！總之好複雜好複雜！好可怕好可怕喔！」
我不覺驚訝起來，怎麼阿川竟然幹下這麼轟動的一件事情！想著想著，又聽見外甥女那撒嬌的聲音：
「阿舅！好奇怪喔！為什麼報上還說那件凶殺案和你信仰的佛教有關呢？」
「報上怎麼說的？」我心頭怦怦地追問。
「說什麼凶手自稱『孔雀明王』啦、『怒目金剛』啦、要『打擊魔鬼』啦、要給苦難的世間妙藥啦……總之，一大堆我看了似懂非懂的宗教名詞。警方還在他的家裏找到一尊古銅色的佛像，手中捧著一個藥碗，專家鑑定的結果，說是什麼佛？……噯呀！我忘了啦……」
聽了外甥女這一番話之後，雙手不知不覺地顫動起來，我在心裏痛苦地吶喊著：
「阿川！是我害了你！」
那一夜，好長好長，搭上夜行的北上汽車，已是午夜十二點了。晚春依然寒冷的夜風，打從漆黑的車廂外面，颼颼地鑽了進來。阿川蒼白的臉龐，有如陰魂一樣纏繞在我心頭。打開行李廂，翻出已經發黃的『新民早報』，逐字逐句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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