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回到了褪色的、極不情願再度想起的年代,那是一個還不到一個半月就放暑假的午後時分,帶著濃厚四川鄉音的國文老師,正叫我站起來背誦蘇東坡的「念奴嬌」。一個理著平頭的中年人,來到教室的外面,向國文老師打了個招呼,國文老師迷惑地跟他走了出去,我的朗誦也隨著停了下來。校園裏一株高過屋頂的木棉花,盛開著火紅的花朵;早熟的夏蟬,已在枝頭吱吱聒噪。畢業班一次接著一次,反複練唱著離情依依的驪歌。我和班上的同學,像是獲得解放的囚犯一樣,忽然喧嘩地高聲歡呼起來。從那天起,我們再也不曾看到那個白髮蒼蒼、戴著老花眼鏡的國文老師。暑假後,大約整整有大半個學期吧?同學們三三兩兩竊竊談論著國文老師被軍訓教官告密的事情。後來,有一個同學,他是數學老師的親戚,告訴大家說,國文老師因為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傳播「紅色」的思想,因而被送到沒有人知道的、遙遠遙遠的地方。那時,在我們依然青澀的年紀裏,還是第一次聽說「紅色思想」這個名詞。多年後,當我已經大學畢業,來到區公所服務時,我從書報攤上買回一本反對黨所發行的雜誌,裏面刊登了一篇討論「政治犯」的文章,文章裏,赫然出現那位高中國文老師的名字。文章的作者最後總結地說:「那是一個苦難的時代,許多人以莫須有之名,而被判了重刑……」
「幹破伊娘!殺他!」
阿川瘋狂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叫著。我驚嚇得跳了起來,並從記憶的深淵當中,硬生生被拉回現實的世界裏來。
「你喝太多酒了!我去泡壼濃茶,解解酒……」我走到那間用磚塊隨便砌成的厨房,並向客廳的方向大聲說著:
「你的小學老師固然不對,你也不必要去殺他呀!說不定他也是個受害者呢!為了混一口飯吃,他也只好去做奴化教育的幫凶了!」
「哎呀!不跟你談這些了!」阿川顯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不久又皺緊眉頭說:
「總之,生意失敗了,怎麼對得起媽媽?」
「沒問題,先喝一杯茶,慢慢再談!」我倒了滿滿的一杯烏龍茶給阿川,然後又說:
「你先拿二十萬元去,好好從小生意幹起。但是你必須在我的佛祖面前發誓……」
「發什麼誓?我又不信那一套!」
我點燃了一柱檀香,半推半拉地領著阿川來到佛祖面前。
「不管是哪一套,也不管你信不信。總之,我唸一句,你跟著唸一句……」我說。
「你供奉的是什麼佛?」阿川指著書架上那尊佛像問。
「藥師佛。」
「為什麼叫『藥師佛』?」
「因為祂能治療我們的病痛。」
「那我也要去弄一尊……」阿川說:
「我媽媽天天打掃馬路,又去幫人家打掃房間、洗衣服,得到風濕痛和肝病,兩手的指頭腫得都變了形……」
「其實,藥師佛不僅能夠治療身上的病痛,更重要的是醫治心理的疾病……」說到我所虔信的佛祖,我就興奮得不厭其煩地解釋著:
「特別是那些為貪念、不公不義而引起的心病!」
原本什麼宗教都不相信的阿川,這時忽然出神地觀察起木架上那尊藥師佛來,這著實令我感到有點奇怪。而那盤起雙腿,左手捧著一只黑色藥碗,右手手掌下垂、向外的藥師佛,在柔和的燈光下,慈眉善目地低頭微笑著,彷彿這一切早已在祂的預料中似的。
「好了!快來發誓吧!」反倒是我不耐煩起來,催促著說。
「我阿川對佛祖發誓:第一、這二十萬只用來經營生意,絕不花在道上弟兄的身上!第二、我阿川絕不做出傻事,殺害任何人!」唸完,阿川猛力折斷手上的那柱檀香,並且大聲補了一句:
「如果違背誓言,我阿川就像這一枝香!」
我心頭猛地一震,心想這阿川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蠻漢!
「來了這麼多遍,今天才發現這裏只有兩種書籍:佛書和反對黨的宣傳品。」
也不曉得是濃茶使他清醒,或是二十萬元的承諾使他興奮,阿川竟然注意起我的房間擺設了。
「怎麼?不行嗎?」
「不是不行,而是覺得有點奇怪。」阿川搔搔頭,尷尬地露出難得的笑容來。
「不但你覺得奇怪,我在區公所裏的同事也都覺得奇怪。」我說:
「其實,早就有一個宗教心理學家說過,人類所信仰的宗教有兩種:一種是『極權宗教』,另外一種叫做『人文宗教』……」
「什麼意思?我不懂!」
「極權宗教專門利用神明的威力來恐嚇人,說什麼只要我們不尊敬神明,神明就會懲罰我們。因此,人們的信仰神明,並不是因為祂有什麼偉大的德行,而是因為祂擁有懲罰人的力量。」
「這個我了解。但它又和政治有什麼關係?」阿川困惑地追問著。
「這就像有些專制獨裁的政黨,把沒有什麼德性的領袖當成是神明,然後利用他來愚弄人民、恐嚇人民一樣。你的小學老師就是這種『宗教』的犧牲品和幫凶!」
阿川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當中,眼神木然地瞪著我,許久,才又開口問我:
「那麼,第二種宗教呢?」
「另外一種叫『人文宗教』,它卻不一樣,它以慈悲和德行來說服人們、感化人們。這就像有些政黨,不以威權折服民眾,而以服務民眾的政績來爭取選票一樣。」
只見阿川再次陷入沉思當中。我也不想去打擾他,藉機吃了幾粒花生米,喝了一杯已經淡而無味且又發涼的烏龍茶,然後繼續說:
「在我看來,好的政黨可以拯救很多人,特別是拯救那些苦難的窮人;而好的宗教不也勸人『普渡眾生』嗎?」
「那你所信的佛教屬於第二種宗教囉?」阿川問。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我答。
「有一次,釋迦牟尼佛為了拯救他的祖國,曾經坐在路旁向敵軍示威,敵軍終於退了回去……」我深怕書讀得不多的阿川不能了解,因此想著想著,又補充說明起來:
「佛經裏也有所謂的『孔雀明王』和『怒目金剛』,祂們手中拿著一種叫做『金剛杵』的兵器,專門打擊不公、不義的壞人和惡鬼。這不就像某些反對黨的人士,打擊政治上的不公、不義一樣嗎?」
「你是說,菩薩也會『打擊魔鬼』囉?」阿川的眼睛發出了異樣的亮光,彷彿發現了天大的真理似的。他甚至提高了聲調,興奮地追問著。而我則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回答說:
「那當然!」
「難怪最近你替反對黨的人士競選!」阿川摸摸他那活像鳥窩一樣雜亂的頭髮,若有所悟似地說著。然後卻又問了一句:
「你在公家機關上班,不怕有麻煩嗎?」
「管它那麼多!大不了『告老還鄉』!」說真的,我著實被他這句無心的問話,問得心驚肉跳起來;埋在潛意識裏的無名恐懼,藉機再度鑽了出來。然而,我卻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著,然後又意猶未盡地補了幾句:
「總之,對我來說,宗教和政治之間並沒有矛盾可言;這就像你和我都是男的,卻沒有什麼矛盾可言一樣!」
那一夜,我們相擁而睡,我深情地吻著他。
「你的鬍子好刺……」阿川縮緊脖子咯咯笑了起來。
跳了針的唱片,在唱盤上一回又一回地反覆旋轉,和那窗外叮叮的風鈴聲合奏出不協調的樂音。而我則在阿川的耳邊輕聲地說:
「下次我會把它刮乾淨……」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