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法國、澳洲和大馬的女作家貝絲(Beth Yahp),兩年前一次回國時,讓我碰上了。她帶回了一本許多年前寫的小說,以及一篇曾在國外發表的短篇小說──《在1969年》(In 1969),寫的是我國的禁忌事件。
“種族課題不可談,否則又要爆發衝突!”政客們循循善誘地勸導,彷彿人們沒有因歷史受到教訓,也沒有隨著時間前進。或許他們的顧慮是有理由的,自1969年以後,實施的“新經濟政策”讓階級問題種族化,導致今天貧富懸殊差距越來越大,階級問題益發突顯,噓…敏感課題,不可說。
女作家的小說,由一個未出生的孩子來敘述母親的故事。母親躲藏在水溝內,孩子在肚里騷動著,要出來見這個世界,嬰孩的哭聲引來了暴徒。故事就在此嘎然而止。
女作家告訴記者,她在澳洲唸書時,發現了一本斯林明(J. Slimming) 的記者報告,記載了在衝突中喪生者和受傷者的名和姓、遭遇等。一個男子回家時,發現祖母的雙腳被砍掉。一對情侶,男的被殺,女的被割下乳房,女子後來得救。
她很好奇,這個女子的情況怎樣了,因為在報告內,女子的命運只有六行字。於是,她寫就了這篇故事。
我兀自延伸想像力,幻想著有一天會在街道上遇到這個婦女。
我於是開始在電腦敲擊一個故事,一個年輕女子在巴士上遇見了那個在騷亂中失去乳房的女子。
話說,年輕女子在巴士上讀著報上刊登的女作家的故事。外面的天氣陰晴不定,上來了一個年屆六十多的老太太。老太太踩著蹣跚的步伐,上了巴士,坐到女子的身旁來。
老太太穿著一件唐裝,直排紐扣的碎花衣裳,頭上盤了個髮髻,手上提著個黑色的手提包和一把雨傘。女子嗅到了老太太身上的氣味,混合著雙身粉、汗味以及一種老人家獨有的味道。女子繼續閱讀,她的眼睛順著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流動著。
巴士在路上行駛,車身微微恍動。老太太個子小小的,只占了座位的三分之二。她緊緊握著自己的黑色手提包,身子隨著巴士的行駛微微恍動。
不知何故,司機忽然煞車,女子差點撞到前面的椅子上。老太太的手提包掉到地上,被衝力拋到前座下面。女子彎身幫來老太太拾起手提包,身體碰觸之間,女子的手臂碰到了老太太的乳房。隔著衣服。女子幾乎感覺不到老太太衣服底下的乳房。彷彿乳房並不存在。
老太太道了聲謝謝。女子還在恍神中,想起了她家老奶奶。有一次,她幫老奶奶洗澡時,看見了老奶奶乾癟的乳房,那雙曾餵養過八個小孩的乳房,已被歲月一點一點地吃掉,只留下摺皺的皮和骨。
她瞥見老奶奶的乳房後,就匆匆地將眼睛調向別處,彷彿窺見了老奶奶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個關于老去的秘密。
巴士上的老太太,她偷偷用眼角打量著。女作家訪問中,曾談到一場種族騷亂,一個女子的乳房被暴徒割了下來。但女子活了下來,現在大概是老太太這把歲數。
她覺得自己沒那麼幸運,不可能遇到女作家說的那名女子。一對乳房被切割下來,不是一件平常事,雖然國內女子患上乳癌的機會日益高漲。她看著自己那對幾乎要將緊身衣迸裂的乳房,會不會也在盡完哺育責任後,被時間吃掉?又或者會被病變的細胞嚙噬,而被迫動刀割掉?
她的眼前出現了她家老奶奶弓著身,坐在矮椅子上,沖涼的情景,水從乳房流過,卻一點都色情不起來,看到的只有肉身的敗壞。
巴士緩緩地停了下來,老太太起身下車,回頭向女子燦開一朵笑顏,再蹣跚地走下了巴士。
那朵笑顏,鐫刻在年輕女子的腦海中,成了不朽。老太太的衣服底下,平坦,乳房似不存在。
在電腦前輕佻地敲擊鍵盤時,我不曉得故事已像一尾鰻魚,從原先的構思滑了開去。我自愧缺乏女作家的寫作力度,她為女子的遭遇,添上了血肉,讓這把在歷史中被吞掉的聲音,浮現了出來。
她是這樣寫的:許多年以後,我的母親在街角意外撞見我父親。我父親站著,戴了一副墨鏡,靜靜地、高貴地 、空洞地等待紅燈轉綠。我的母親,距離他一條街,跑上前去見他。她喘息著,衣服拍打著平坦的胸部。我母親每喘一口氣都格格作響,重複著一句她從未說出口的話。說那句話是非法的:可以帶來引發種族仇恨、煽動暴亂和無審訊扣留的指控。我母親的聲音在喉嚨里格格響。只在她的喉嚨里,從來不敢張聲。這些字不斷地在她腦海中盤旋。在1969年,在1969年。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