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正在老去的女作家,結過太多次婚,雖然我有幾個同志朋友,但總有一些我不太確定的事情。我詢問過一個農場工人,以確定在60年代早期,雇用兩個年輕白人當看羊人在歷史上正確的。因為我知道上個世紀時,這工作多由巴斯克人來做,而今天則由南非人來做。但是,當時在懷俄明的工作很少,一些結婚並育有小孩的夫婦都被雇用來顧羊。
這篇小說于1997年10月13日在《紐約客》刊登時,我仍對之感到有距離。我料想會收到一些衛道之士的憤怒信件,反之我收到了一些男士的信,他們之中有些是懷俄明農場工人和牛仔,還有一些是父親。他們說:“你說出了我的故事”,或“現在我了解我的兒子經歷了甚麼。”
8年後,我依然收到這種令人心碎的信。當歐莎娜(Diana Ossana)和麥可莫特瑞(Larry McMurtry)要自陶腰包購買這個故事的版權改編成電影時,我感到了困惑。
我不認為這個故事能拍成電影:對主流口味來說,故事中的性向太外露,恐同的題材宛若燙手山芋,除非小心經營,而且好萊塢演員一般不大願意演男同志,因此,要找到好演員非常難,更別說導演。基于我相信他們的寫作技巧、電影經驗,特別是麥可莫特瑞對西部風俗和語言的了解,我簽了合約。
短短幾個月內,我便讀到了他們的劇本,發展得很好,豐富了角色的個性,加入了些許幽默和新角色。劇本寫得很好,但我的擔心還持續著。
哪個製片會有興趣拍這種關于懷俄明恐同的農場工人的同志故事?哪個演員有勇氣接下這個角色?哪個導演會冒這個險?劇本會否被處理得支離破碎?
接下來幾年內,有幾個製片和導演出現,但他們全都有問題。很久以後,富視(Focus Films)產生了興趣。他們建議李安執導,然後我想,一個出生在台灣的導演,可能是一個都市人,他能否了解懷俄明和這地方的地形力量?我不認為。但輪子已開始轉動。我不知道可以期待甚麼,也嘗試不要去想。
隨後,我跟夏慕斯(James Schamus)和李安在紐約碰面。我感到緊張。我跟李安會有話題嗎?能否打破文化藩籬?
我們微笑,談了一陣,我對他說,我很害怕拍攝這個故事會把我到禁區之內,而且害怕它會出軌。他說,我也害怕,要將小說拍成電影非常難。他說他的父親最近去世了。我也想起我母親幾年前的死,那個裂開在世界的大洞,無法縫合起來。
我隱約感到,李安或許能夠運用他的悲傷,將自己失去的感覺轉移到這部描述兩個無法解決問題的男人的電影之中,他或許能夠呈現那份當我們必須接受情感上的巨創而衍生的憂傷和憤怒。我們都知道這個故事具有風險,而他想要拍這個故事,或許是為了創意上的挑戰,又或者是為了,當你投入一項未知,但又難駕馭的計劃中所帶來的那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快樂。儘管這個關聯微薄,總算正面。
後來,產生了一些爭論。在小說中,闊別4年的汽車旅館部份是故事的核心。在西斯塔汽車旅館的會面中,他們的道路已無可逆轉地舖展在面前。在李安腦海中的電影里,該部分的澎湃情感最好移到後面,融入最後一次痛苦的會面中。我無法理解,直到我在2005年9月看到電影,覺得這個安排非常有力。
雖然我知道電影和小說有不同的起伏和形式,知道跟面對是兩回事。我曾寫信為汽車旅館部分說情但徒勞。故事不再屬於我,它是李安的電影。因此我告別恩尼斯和傑克,繼續我其他的寫作。
觀賞電影時,我並沒有心理準備要面對情緒上的撞擊。這些角色回到我的腦海,比之前更強更巨大。
有時作者不願承認這點,電影可以比文字更勝一籌。我了解到無論李安出生在貝羅或新西伯利亞都一樣。他了解人類的情感,並且不怕走入禁區。
電影擾亂了我。我感覺如同古埃及人製造木乃伊時,用一枚細小的鉤從鼻孔鉤出屍體的腦袋般,演員和工作人員,也從我的腦袋中拉扯出影像。
我對希斯萊傑的感覺尤甚。他比我更了解恩尼斯的感受和想法,他以叫人震驚的力量演繹了這個貧困的農場小子。看到一些原屬於你腦海中私密想像的情節,然後無望地嘗試將之轉成印在紙上的鉛字 ,以一種壓倒性的視覺效果進入你的視線時,是一種可怕的感覺。
作為作家,我經歷了一場罕見的電影旅程:我的故事沒有被破壞,反而擴大成巨大且扣人心弦的影像。
儘管大部分拍攝在加拿大的亞伯達(Alberta)完成,這部電影卻非常懷俄明。電影的影象準確,觀賞後數週內,我駕車穿越馬德雷山脈。那是個無風,燦爛的一天,白楊樹被秋之光點亮;狩獵季節而且已是飼養員將牛隻和綿羊移向低斜坡的時候,以避開早到的風暴。
駛到拐彎處,我停下來讓綿羊經過。山坡上的樹群中,一匹馬佇立著,鋪蓋卷綁在後面,槍在鞘中:後面有一匹馱馬。看不到騎士。我以為我再等一會,會看到傑克或恩尼斯從樹群中出現。我搖搖頭,感到這想法有點瘋狂。然後肯定這兩個角色都不會出現。
除了地形風景,傑出的演繹,極好且精細的化妝技術來呈現兩個角色20年的經歷之外,一些小細節也賦予了電影一種真實性:在性愛場面中恩尼斯骯髒的手指;數十年不見的老舊高速公路路牌寫著“進入懷俄明州”;傑克隨著年紀長出來的肚腩;在痛苦的電話對話戲中,蘿琳指甲油上的斑點;她母親完美的德州人髮型、恩尼斯和傑克在1970年代共享大麻而不是香菸;調轉的襯衫;斑點滿布的咖啡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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