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645愛的鼓勵 12訂閱站台

上文談到純情如何幫助博愛的自我實現，亦即在我與內人長文的互動中她對我的幫助。但反過來呢？我是如何幫助她從純淨的廣寒宮下凡到這濁世紅塵，去保護自己不受污染，反而也能去漸漸博愛眾生的呢？

首先我當然得先澄清，她並非不愛世人。但為了避免受到沾染，她向來是採取隨緣灑水或「打帶跑」的策略（說策略也太著迹，她只是自然如此）。也就是說：她非常善於用她敏銳的感應能力，在人我交接的時間之流中攫取那純淨無私的剎那（人處在自然流動的狀態，私心慾望、執著追求、懷疑防衛都尚未起），去和人交流無邪的善意。然後，不等可能的留戀執著漾生，她已經離開現場，自然渾忘了。所以她有非常多與人偶然相觸的剎那（可稱為浪漫，但一說浪漫就又著迹），卻從來過而不留，簡直沒有持續成穩定長久的交往，甚至所有經驗都沒有歸檔為有意義的記憶。可以說，她的人生行迹非常道家。所以她常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只是一個「零」（其動詞就是「歸零」）或如英文文法上的不定詞（infinitive）。

這樣一個飄浮不定的生命，就像一隻不敢下地的鳥（因為地上髒），只能不停地飛。而這也就形成她的根本難題，就是生命無以貞定。這也可分兩面，就要求無限的心而言，是無以充實的空虛（零加零加零，再加仍是零），就有限的形而言，是無法駐足休息的終必疲累。對此，我能怎樣幫助她呢？

當然，蒙她不棄，肯定我是唯一可供暫棲的枝，而願意嫁給我，就已是我對她的第一步援助了。但她原以為在這荒涼的人世，只須接納我這一個人便足夠的，卻沒想到接納我一個人（我這個願開門接納全世界的儒家之徒），就連帶變成得接納全世界。換言之，你只要一下地，下的就是整個大地了，如何在人世中自處仍是不得不面對的人生課題。這課題就是：無（道家）終不得不變為有（儒家），那麼要如何才能有而不失其無，下地而仍能保其芳潔？

我的幫她之道首先是在觀念上，當她說自覺一無所有，我說你其實有一樣東西是世上所有人都沒有的。她好奇追問那是什麼？我說那就是「無」（你保有一樣獨特的事物，就是「一無所有」）。

別以為這是詭辯，實則是人生態度的一步根本調整，從懷疑人世到肯定人世。而人世之萬有中就包含最特殊的一項，就是無。這意思用在她身上，就是她那隨緣灑水，過而不留之愛，仍是一種愛。你只要在每一次如此經驗之後，為自己打一個勾，這無也就頓時化為有了。這根本態度一變，意義感就會頓生，人生就不會空虛而只是虛靈。

其次，在她猝遇現實的打擊而自然衝口而出說：「糟了」、「完了」之時，我立即提醒她永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永遠要說：「沒關係」、「那又怎樣？」、「So what?」在第一時間保持對自己的根本自信是落地的無上心法。
至於對人世混濁的嫌惡呢？我則是勉她秉根本自信去接納這污濁，則污濁又何能沾染我呢？所以，要常唸這樣的口訣：「不要怕！」包括不要怕穢、不要怕錯、不要怕丟臉。當人一切無畏，在人間就站住腳跟了！

當然，以上這些人生態度的調整、口訣的提醒演練，都不是無中生有的，都是在遇到現實的一一際遇，湧現出生命中習慣性的懷疑與退讓之時去及時勉勵的。於是她那偏於道家的虛無恬淡的人生態度，終慢慢有了剛健的質地。

總之，我們兩人的相遇，像極了儒家與道家的相遇（我真的是認識她之後才真讀懂莊子的）。在我們結婚十九年時（新曆舊曆的日期每十九年相遇一次），我們燒製了一個青瓷筆筒作為紀念，筆筒身上有題詞云：吾與長文結褵，倏忽十九載。其間相守以禮，相期以道，其所開發與所成就，可勝言耶！博愛與純情之相參，獨立與感應之相成，無非兩端一致之道，而幸為吾等所共享。因以誌之，並期與長文偕老。

這就是所謂生命的對話與共同成長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