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世中的一顆純淨美鑽——解讀李安和他的《色˙戒》
關於《色˙戒》,連日來探討評論的文章已多,精彩處也不少;但就是有一條線索似乎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那就是:李安其實是把他自己主要投射到王佳芝這個角色之上的。李安甚至在談及為何選湯唯擔綱時說:她跟我很像。
請問那裡很像?我認為就是外柔內剛,剛柔兼具。而且這裡所說的剛,並不是指外顯的氣魄剛強(那是外剛),而是指內心深處的一份堅定或堅信(那才是內剛)。這一點內在的貞定,才是生命人格的根本,李安想在電影以及他自己的人生中呈現的,正是這一點。
要呈現這一點真實的生命質地當然並不容易,因為在混亂顛倒的現世,這精純的質地早已遮掩沈埋,須得秉其至誠,勉力穿透,才可能重見天日。我們因此知李安在拍片歷程中,為何會嘔心瀝血,幾至崩潰?正因為這部電影是他最新的自白,或說是他中年危機的最新超克。
⊙在父子的緊張關係中李安總指向和解
這於是須要先擱下《色˙戒》,對李安從頭說起。
李安是我知道的導演中,誠懇度最高的一位。他拍的所有電影,幾乎全與他自我生命的步步反省、層層升進密切相關。所以全少不了艱苦二字,如今則是不但艱苦,更愈發透露出生命存在的本質艱險來了!
——真的,只要涉及「性」,就是凶險的,因為性是生命黑暗面的總象徵,但你若想呈現生命的精純本質,又無法迴避。在涅槃與流轉之間,只有一間之差,此之謂凶險!此意先在這裡提一下,其詳容後再敘。
我們還是得先補說李安在《色˙戒》之前的那一段生命課題與解題歷程。
李安生命中的第一項大課題應該就是他和他父親間的矛盾緊張關係,放大來看也就是他和中國文化傳統間的矛盾緊張關係。
如所周知,嚴肅而且從來就反對李安搞電影的父親,是青年李安心頭又敬又畏的一大陰影。而在五千年沈重歷史包袱下的所有中國人,對「傳統」這一典型的父權意象,也似乎全是又愛又恨。面對這種壓力,人(或說每一個人的自我)的可能反應大致有三種,就是屈服(但自我就不免委屈)、決裂(但自我卻難免受傷)和逃避(但卻徒然讓問題懸而未解)。這當然都不是好辦法,而唯一可通之道乃是和解。
當然,在與父權相對而強弱懸殊的態勢下,和解完全不能靠父親忽然心軟開恩接納,而只能靠自己的真心勇敢挺立起來,主動去了解並體諒父親的色厲內荏,形強實弱,從而解除內在自我由長期制約而形成的卑屈畏懼。
李安一開始走的就是這樣一條正路。所以他拍《推手》、《喜宴》、《飲食男女》(合稱為父親三部曲),無非是探討父子或父女關係,而指向的結論就全是和解。尤其是《飲食男女》,其和解的結局表現得更是溫柔動人。
⊙移開了擋路的大石頭,自我問題才正式浮現
這主題甚至到拍《綠巨人浩克》時又還再現了一次。經過這一連串的努力省察,李安似乎已經把橫擋在自我發展路上的大石頭移開了。但這是否就表示自我的前途已暢通無阻了呢?
僅從電影藝術來看;似乎確有了明顯的成果。移開了壓在心上的障礙,遂湧現出藝術的創造力。這使得李安擁有了穿透文化表相(也就是歷史包袱與文化隔閡),直探源頭處的文化精髓的能力。所以他不像許多歐洲或第三世界的成名導演,被美國電影工業吸收之後就再也拍不出好作品來。原因無他,就是美國電影工業太強固了,自有它自己一套機制,足以把你完全收編。但李安卻能秉持他外柔內剛的生命質地,一方面善用美國的電影資源,卻依然不至喪失自我,而能拍出獨具風格的作品,一方面更能由我出發去善觀異文化的精彩,而達致人與我或文化與文化間的溝通。所以他拍《理性與感性》是那麼英國,拍《斷背山》又是那麼西部,但拍《臥虎藏龍》又仍是那麼中國。
但真正的電影藝術並不能僅止於藝術,還應當更追溯到藝術創造的源頭,那仍然是創作者自己的生命質地是否足夠精純的問題。李安既是一個誠懇度極高的作者,又怎麼會不察覺到這一層呢?這也許就是他從拍《臥虎藏龍》開始,不止一次提到中年危機的命意所在罷!
李安所自白的中年危機是什麼意思?依我的理解或猜想,就是人到中年,不能再靠年輕時的銳氣與衝勁了!當這層訴諸強度的意氣消褪,自我還剩下什麼?若不能「以理生氣」,找到一個更剛健、更根源性的力量,自我必將如洩氣的汽球,委頓崩塌。李安心中,怕也有如此的憂患意識罷!
換言之,移開了父權的鎮壓,還只是初步的外科手術;回過頭來探討深埋生命底層的陰暗與堵塞,並善予照亮打通,以恢復生命自我原有的光明暢旺,才是下一階段更重要、更艱難乃至更艱險的課題罷!
我覺得李安從拍《臥虎藏龍》起,便已意識到這個「自我到底是什麼?」的課題。但《臥虎藏龍》只算是提出了問題(玉嬌龍對自我、自由的困惑),還不算提出了答案(自我畢竟是什麼),頂多是肯定了解題的方向(必須老實修行,不可任性妄為)罷了!
到拍《斷背山》,李安才真的在處理他的自我問題或中年危機了!於是你從電影中看到了李安(通過他的化身恩尼斯)的凝重、嚴肅與謹慎,也首度去碰觸禁忌層面的性(同性戀)。
李安的態度是很清楚的,他並不贊成憑生命內部的黑暗衝力(情慾、業力)去和外部環境對決(傑克正是因此喪命),那適足證明自己只是一個盲動的假我。他是要散發出自我真實的力量——愛,去滲透進這個不友善的環境,而逐漸與之相融合。
當然,在《斷背山》中的恩尼斯仍是不免有許多壓抑、緊張,也深顯出斧鑿斑斑的用力相或艱苦相。對所以必須如此壓抑緊張的核心課題——性(當然是指深具禁忌意涵的性),也只是點到為止。是因為電影題材所限嗎(在美國當時那個極保守的時代與環境)?還是因為李安身處美國這異文化的環境不宜任性,最好低調?還是因為李安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想清楚要怎樣才說得透?
這於是須要再拍一部《色˙戒》。
⊙色戒的主題在由色通戒,由戒貞色
在《色˙戒》中,李安一方面展示了他心目中「自我」的精純(還不好說完美)典型,這也應是李安對自己的深切期許罷!另一方面則點出了與「自我」能否達致精純密切相關的一個要素:性。在電影中,精純自我的象徵就是那顆鑽石或那只鑽戒(也就是《色˙戒》中的「戒」),自我是否果然精純所必須通過的考驗則是成為電影情節焦點的那三場床戲(也就是《色˙戒》的「色」)。由色通戒,由戒貞色,是謂《色˙戒》。
若從王佳芝和易先生的關係來說,則王佳芝代表戒(精純的生命以及由此發出的穿透黑暗的力量),易先生代表色(生命以及整個時代的無明、黑暗)。易先生送鑽戒給王佳芝,不是他真夠資格擁有如此美鑽(他最後說:這不是我的)而以之贈佳人。(所以他根本不敢替她選而要她自己選,因為那鑽石本來就屬於王佳芝,而佳芝只是選了她自己。)其實義乃是易先生先發現了王佳芝是他黑暗生命的唯一可能救贖。而王佳芝則是秉其純真,無畏孤身而深入到龍潭虎穴乃至無間地獄去拯救易先生的靈魂。
我這樣說一定有讀者質疑我穿鑿,的確,我這樣說是有嫌於著跡,好像王佳芝是自覺地立了這樣的心志去付諸實踐似的。實則是王佳芝從頭到尾都沒有存什麼心立什麼意,她只是一本她的真純觸機而應罷了!卻自能隨機而轉,不失本真。看她最初應邀演戲,可以全無經驗卻極出色,正因她不是演戲而只是做自己(所以連戲服也可以不必脫,戲臺也可以不必下)。鄺裕民提議刺易,其他同學慷慨認同(而不知實乃兒戲),佳芝則只是平平地說:「我願意跟大家一起。」(而不是激昂地宣示去殺漢奸。)到混進易府成為熟客,所以始終不被識破,也正如特工頭老吳所說:「她只當自己是麥太太,不當自己在做特務。」她始終只是在如實地做自己,所以才能元神充盈。自家生命既無破裂,人際酬應也就自然無破綻可露,即老子所謂「無死地」也。
⊙只有最真純的生命才能穿透黑暗
莫輕看了這一點真,須知連暗殺這種事,都是要靠這一點無破綻可露的生命至真,才能近對方之身而鬆懈他的防衛,露出可能成功刺殺的破綻。否則,再精良的特工訓練(如老吳說其前的兩個訓練有素的女同志),都早晚會被發現而失敗。因為若泯滅了真心人性,就僅餘技術層面的計算較量鬥爭了!這時勝負就會看雙方誰的道行更高、心更狠。而輸贏成敗,到頭來還不都是一樣兇殘?(聽易先生或老吳所述雙方特工人員的相殺情狀,真令人怵目驚心。)又畢竟有何意義可言?
這於是對比出整個時代的黑暗,與陷身黑暗時代中所有生命人格的虛假(學生兒戲固然是假,特工之所作所為則更是集虛假之大成)。不管你將這局面作如何的區分,(中國人與日本鬼子?愛國志士與漢奸?上海與重慶?)只要你採取了敵我鬥爭的觀點(落到男女關係就是情慾糾纏),你就永無法有真知,永只能在二者選一而不知就雙方的其人而言可能都是虛假。所以,提到特工的基本信念:忠誠,可你是忠於那一方呢?當雙方都是虛假之時,真實的忠誠就只能是忠於自我、忠於普遍善良的人性罷!而此即名曰愛。
所以,愛一定是超越了兩方的立場,而直指人心之真的。於是對陷身於立場、意識型態之假的虛妄生命,愛遂成為幫助他超越困陷的救贖力量。尤其是易先生這個最黑暗生命的代表,他的靈魂就更是只有最堅定無私的愛才可能拯救。
這拯救如何可能?便須分別就雙方的生命品質來剖析。原來健康的生命必然是開放的,這時他的人際關係便是以愛為主題,性在此則是抒發愛的正常管道。但當生命受傷,就必然封閉,也就是必然會建立他的自我防衛機制以將可能的敵人擋在外邊,卻不想也同時將自己關在裏邊了。待自我封閉壓抑苦悶到受不了,也會自行找尋透氣的出路而碰觸到別人。但這時他的人我關係便不是以愛為主題而是以性為主題了,因為他這時完全無能力愛人而只能先自顧自去宣洩。而在此的性便成為剝削、騷擾、凌虐、侵害別人也同時是自我掩飾與自我防衛的工具,即所謂性騷擾、性侵害。即使遇到一個真想去愛也真愛他的人,他也會因習氣已成、疑懼過甚而依然沿用性宣洩、性侵害的方式去表達。也就是說:他的愛是在重重防衛下以非常晦澀的方式去表達的。這一方面是防止被害,一方面也是在考驗對方是否真的愛我?一直到他真相信對方是愛我而毫無傷我之意的時候,他柔弱的真心本性才會呈露,而讓他的靈魂獲得了救贖與平靜。
而相對的,在愛他的那一方,就得要通過這重重的疑懼、防衛、測試而依然無悔無畏,不改其純良愛人的本質,才終能得到對方的信任,碰觸到他沈埋已久的真情去給予撫慰,幫助他長久封閉的生命能量釋放、還原、獲得靈魂的拯救。
當然,也就在這裡,透露出去愛一個黑暗生命的本質凶險,那就是:在通過這重重測試的過程中,只要你一念害怕自餒,不能堅持愛他幫他的初衷,就會立即引發對方的習慣性疑懼,他的自我防衛機制也會全面發動,將你否定、撲殺、排除,且一口咬定都是因為你存心要害他。真的,對這樣陰晴不定、又狂暴又脆弱的黑暗生命,你是要憐他還是怕他?這存在於他一念之間,更存在於你一念之間,而結果便將截然不同,此之謂凶險。亦即前文所謂「只要涉及性,就是凶險的,因為性是生命黑暗面的總象徵」的意思。
⊙觀眾也得穿透情慾才知李安在說什麼
我們得從這樣的觀點,才能瞭解在《色˙戒》中那三場循序漸進的激烈床戲為何如此重要,以致成為全劇的意義焦點。第一場完全是易先生深重習氣的宣洩,也是他待救贖的靈魂的初步探索(所謂「像一條小蛇直鑽到佳芝的心裏」)與對佳芝的嚴厲測試。第二場是他們回到了純然是性的自然舒坦,為心靈之愛的浮現作好了準備。當身體的屈曲如胎兒,交纏如一體,遂帶出生命的交融。第三場則明顯改由佳芝主動,象徵著易先生的信任與平靜。最後才結穴於在日式料理店中佳芝一曲〈天涯歌女〉的盪氣迴腸。由患難之交所證成的「咱們倆是一條心」,這一句歌詞恰是全劇的點題,背景卻竟是全片最荒謬的場景:實為風月場所的日式料理店是暗示日本佔領下的淪陷區嗎?在戰爭後期已失魂到歌聲如哭的日本軍人是暗示淪陷區中已人不成人了嗎?而王、易兩人的真情卻須在此地獄中才得相遇則無寧更是全劇的總意象了!
是的,李安在電影中要表達的,就正是穿透黑暗扭曲的人性假相以呈現的人性的真實純良。但這可不是一句空話,而是生命人性何其嚴厲艱險的歷練與洗滌呵!李安正是通過藝術上為求其精純而嘔心瀝血的鍛鍊,讓自己的靈魂也經歷同樣的鍛鍊以獲得一次洗滌與提升。這是藉藝術創作以兼作生命修行的一種嘗試嗎?李安似乎也以此感染了他的演員,讓湯唯與王力宏都學到很多。李安更似乎是以此自然造成了對觀眾的考驗與修行的暗示。那就是:正因為這三場床戲太刺激了,會強烈吸引觀眾的注意而使觀眾結果是除這三場床戲外什麼都看不見。若然,就表示你心中還有太多因生命受傷未癒所造成的意識型態障礙,遮蔽了你對這一部作品的認知。你須得自在通過這些刺激,血氣上不起波瀾,你才能看到從這核心焦點向外散發的人性力量,層層滲透到整部電影,然後你才會懂得李安在說些什麼。你也才會明白:即使拍情慾的鏡頭,李安拍的也跟別人不同。不但跟色情片不同,也跟一般藝術電影不同。就因一般藝術電影的導演,拍情慾鏡頭多半只在表達情慾的自然與生命的解放;但李安卻更深一層,他要表達的是深藏在情慾活動中的人性考驗與愛。所以,那三場床戲,觀眾就算看不甚懂也會有一份難言的感動。
⊙真誠的生命不可能被利用
於是在這裡遂顯出電影中最深的辯證與弔詭,就是前面曾提及的:連暗殺這種事,都要靠生命的至真才能近其人之身而讓他因信任之故露出可能被成功暗殺的破綻。但弔詭的是:真純的人是壓根兒就不搞暗殺這種事的,乃因所有陰暗之事都與真純生命的光明本質矛盾。真生命本質光明、無畏(易先生說我從所有人眼中看到恐懼,而你不害怕),不訴諸虛矯的激情(像那些號稱愛國的學生),只忠於人性的真誠與愛。因此他不會暗殺人而只會以愛去拯救人的靈魂。她在要緊關頭叫易先生快走,就正是以付出自己生命的代價去自證她生命品質的真純與對俗世的超越。所以,就暗殺這件任務而言仍是失敗的;但卻在更高處或人性的更根源處成功。易先生雖不可避免也是身不由己地簽署行刑令,可同時是他的靈魂從審犯人無法專心開始(那是他的靈魂意識到想離開地獄之始),到此終於得到救贖的完成。是的,在此際,沒有人比易先生更明白什麼叫「戲假情真」。從電影將終時易先生獨坐在佳芝空床上的黯然面容,與佳芝在刑場上神態的依然寧靜,我們可以有此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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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想說的是:完全不要通過張愛玲的原著來理解李安這部電影。除了電影本來就是獨立的作品,無義務忠於原著這一點常識之外,更由於李安與張愛玲兩人的人生態度本就截然不同。李安的《色˙戒》對張愛玲的《色,戒》而言,只是借用其形構罷了!精神上已大異其趣了!要言之,張愛玲對人世基本上是灰心的,所以她的小說總是冷眼疏離。但李安卻總想把愛重新帶回這穢亂荒涼的人世。從《推手》直到《色˙戒》,我看到的無非如是。
圖片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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