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645愛的鼓勵 12訂閱站台

愛情的感動與失望為何有如此巨大的落差？

在愛情生活中隱藏著的危險，第一項便是來自自由本身。因為自由即蘊涵絕無掛搭，絕無依靠。這等於說剝除了愛情以及情人人格的所有遮蔽，讓愛情以及沈浸在愛情中的情人們完全裸露了！於是你的愛情以至你的生命人格是否果屬真誠無偽？便無可避免要承受最嚴苛的考驗！

而基於自由的開放本質、兩可屬性，的確是沒有人能保證他的愛情、他的用心，乃至他的生命刻刻都能維持真誠，此即所謂無常。其實這種無常也就是生命的本質；換言之，生命、自由與愛情三者的基本屬性是相同的，即開放、兩可、無常，而這即蘊涵著危險，亦即不可靠。

當然，這兩可屬性有正負兩面涵義，就正面講，這也正是愛情的浪漫動人，神秘無方的根源；但同樣它也具有危疑不安，飄忽無憑的負面可能。而就在兩情相悅之際，愛情失落的陰影會在那一剎那掩襲而來？是完全不可預知的，這於是構成愛情生活的最本質危險。

其實，既然生命存在的本質便是無常，這生命失落的危險也理當無時不在，又何止愛情為然？則又為什麼要在愛情的論題上特別加以強調呢？

原來在生命存在的各種樣態中，要數愛情最貼近生命的本來面目，也就是真實無偽。這意思就是說：生命（我們每一個人）處在一般的存在狀態中，是多少披上衣服，戴上面具，乃至護衛以盔甲的，這就是人在社會上的禮儀、角色扮演乃至武裝戰鬥；這時人的本來面目或真感情多少有所隱藏，而偽飾也就相對具有必要性與合法性，當然也因此使生命感到封閉、孤寂與疏離。但在愛情關係中，人卻正是為了要擺脫他的遮蔽，恢復他的自由，而渴望與另一人裸身相處、真心相見。所以我們可以說：自由是愛情的渴望與境界，卻只有真誠能觸及這自由的境界、實現這兩位一體的愛情。

但真誠是什麼意思呢？它最基本的一層涵義就是坦然裸露自己的生命而不感到羞恥，不管他的身材如何，他的人格是否有瑕疵，他的歷史是否發生過多少陰暗的事。真的，人若能在眼前當下的剎那放下生命所有的遮蔽與包袱，就會瞬間呈現出生命的真實光輝，而足以感動人心，這就是所謂「我欲仁斯仁至矣」。甚至即使沒有自覺的「欲」，生命也可能在偶然的剎那，運轉出這水淨沙明的美好真實，而足以吸引人的注視，這就是所謂「仁心日月至焉」。總之，愛情是可能在任何人間（不管聖凡智愚）、任何剎那發生的。當它發生，都一例令人因親睹生命與愛情的神秘風華而感動不已。但問題在剎那之後呢？那由天上摔落人間的巨大落差，正是愛情給人的最嚴重傷害。所以雖然無常是生命存在的通則，其危險性卻是要在愛情生活中才達到它的極大化。

真的，剛剛才親眼目睹、親身體驗的生命真誠，怎麼會頓時消失無蹤？剛才的柔情呢？那原以為不變的信諾呢？這種直透到人靈魂深處的感動與失望，確足以撕裂人心。而情人的生命人格何以會呈現出如此巨大的落差？遂也構成愛情學上的普遍疑惑。

對這疑惑，我們在此先暫時提供一個簡單的初步解答，就是生命的穩定真誠，原非自然可致，而須付出長久的身心修養工夫才行。換言之，愛情生活本來就當建基於兩個健康成熟的人格，這樣的生命人格本來就常在坦誠之中（如孔子說顏淵其心三月不違仁），只待機緣一至，浪漫愛情便自然發生，自然持續；其間即使不免有過，也是才過便覺，才覺便化，又有什麼大危險可言？但一般人的愛情卻不是這樣，反而常是源於生命封閉孤寂壓抑已久，所以當偶然的機緣發生，激情便奔薄湧動，不可遏止。但一幾既過，生命的習氣復生，偶露的坦誠便無法維持，遂對比出如此巨大的落差，而帶給情人如此重大的打擊與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