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地來到蘇拉威西主要的目的是見識死人比活人更被看重的圖拉賈
也許圖拉賈不是唯一有這種風俗的民族
但是他們不但不忌諱外族參觀
還表現得很歡迎
我覺得這對保存傳統非常重要
因為外人越了解就越少誤解和猜測
就會得到越多支持
支持包括觀光收入
當然圖拉賈的喪禮並不會赤裸裸地收門票
(但也有旅行團收取費用,再支付給喪家,換取較好的參觀位置)
而觀光經濟有助於整體發展
相對於許多部落把祭典搞得神神密密
女人不得進入
外人不准進入
被人家瞄一眼就會觸犯祖靈 而人鬼大怒
反而落實了這個部落不好交朋友的口碑
不但賺不到觀光財
不小心惹到掌管預算的小官
還會刪減補助經費
就算人家想為部落說情
也因為沒見過、不理解而沒有施力點
就算消失了也沒人可惜。
我搭了十幾個小時的夜車來到圖拉賈是清早六七點
巴士司機很貼心
會把每個乘客送到家門口
免得你在這麼早的時刻茫然不知去向
我報出GH的名字
巴士就開到GH門口
按喇吧把店主喚出來
然後就得到一個房間
放置行李、洗澡、喝咖啡之後就出門了
。
往市區的半途就看見一家人潮湧動
院子裡拴著幾條牛
就這麼幸運地給我遇上第二回合喪禮
。
圖拉賈的喪禮有兩回合
第一回合在剛去世 標配是殺雞殺豬
第二回合則是存了幾年的錢
買了牛 把親友找回來 盛大鋪張地把祖先送去天堂
初來乍到的我當然沒受邀請
只是在門口探望
立刻就被邀請進入參觀
雖然有露天屠牛不打馬賽克的心理準備
但是一刀往牛脖子砍下去
血如一條噴張的小蛇畫出弧線
然後牛踉蹌了幾步轟然倒下
還是讓我很受震動
尤其是牛眼未隨著死亡而熄燈
依然清澈如仙草
更強化了牠的無辜
當場就割肉分送親友
牛的體溫讓鏡頭蒙上一層霧氣
死不瞑目的牛
光是看牛頭還以為他是活的
牛角歸主人所有
石灰趕在動作很快的蒼蠅下蛋之前撒下
不然立刻會長蛆
喪家看起來很愉悅
因為送祖先到天堂是喜事
喪家花了那麼多錢買牛
也可以藉鬥牛賭注抽成撈回一點
我看到喪禮的時候鬥牛已經在前兩天就結束了
只好給大家看房子上的彩繪
牛像一堵牆強壯碩大
牛角具有毀滅性
可是在整個過程除了被拘束的甩甩腳
沒有更積極的反抗
你說牠不知道要被殺所以沒反抗
第一隻還可以這麼說
同類都噴血倒地了
就算是大笨牛也知道死到臨頭了
可是就是不反抗
反抗有用嗎?
說不定還是躲不掉死
但是在“說不定”的間隙中能衝出一點點生路
多活一時半刻
弄倒幾個人
掙脫綑綁逃出院子...
王小波的「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以下談到的一隻豬有些與眾不同。我餵豬時,它已經有四五歲了,從名分上説,它是肉豬,但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這傢伙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還能跳上豬圈的房頂,這一點又像是貓.
....
指導員帶了二十幾個人,手拿五四式手槍;副指導員帶了十幾人,手持看青的火槍,分兩路在豬場外的空地上兜捕它。
這就使我陷入了內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該舞起兩把殺豬刀衝出去,和它並肩戰鬥,但我又覺得這樣做太過驚世駭俗——它畢竟是隻豬啊;
...
它很冷靜地躲在手槍和火槍的連線之內,任憑人喊狗咬,不離那條線。
這樣,拿手槍的人開火就會把拿火槍的打死,反之亦然;
兩頭同時開火,兩頭都會被打死。
至於它,因為目標小,多半沒事。
就這樣連兜了幾個圈子,它找到了一個空子,一頭撞出去了;跑得瀟灑之極。
以後我在甘蔗地裡還見過它一次,它長出了獠牙,還認識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
這種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贊成它對心懷叵測的人保持距離。...』
。
另一個對自由的不妥協是斑馬
所謂“馬善被人騎”
斑馬恰恰是不願意被馴服的馬
你騎在他背上 他會死命地擺脫
任憑你鞭打、電擊
只要牠恢復一絲絲的體力就繼續反抗
所以 斑馬贏得我的敬重
牛在喪禮中對活人來說代表財力和孝心
對死人來說必須騎牛上天堂
所以身價被炒作得很嚇人
圖拉賈的水牛交易市場天天開市
天天都湧擠得牛洩不通
交易廣場的周圍環繞著鐵皮棚子
主人還準備鮮草 好讓牛紅光滿面 討個好價錢
賣價比台灣貴很多
普通貨色大約十萬台幣
淡藍眼珠 白底黑斑的極品可以賣到台幣27萬
緊鄰牛墟的是豬隻拍賣市場
豬哀號掙扎比牛賣力很多
直到變成BBQ之前都沒有放棄生存
我在山區亂逛的時候
遇到村民宰豬、烤竹筒飯
看到最後一班回市區的車都沒了也沒在緊張
然後就遇到阿妮
於是有以下的故事:
他奶奶的 印尼.圖拉賈 Toraja . Indonesia
遇到阿妮的地方已經很鄉下了
現在要去更鄉下的村落
也就是她爺爺的家
阿妮說這個地方幾十年來都沒有太多改變
泥石路依舊沒舖柏油
路旁依舊是粗似奶粉罐、高如十隻長頸鹿相疊的竹林
鄰居、朋友見阿妮立刻上前打招呼
拉著她的手親切得問東問西(也迂迴地打探我是不是姦夫)
仿佛阿妮從來沒離開過、沒嫁到德國去
為了彌補一路盤查耗去的時間
阿妮帶著我切過稻田 竹林
跳過兩個村
至少省了半小時
到了爺爺的村
村頭的阿姨叔伯及豬狗牛羊又是那親切的圍攻
眼見天色漸黯
再不脫身
等一下只好就月光走到爺爺家
我拿出糖果
每人一把
大家立即喜孜孜甜蜜蜜地吸著
暫時忘了要講話
也鬆懈了對阿妮的盤問
爺爺的房子正是傳統的高帽屋
屋頂不再鋪茅草
因為不好保養
全村都將就換了鐵皮
在院子踢球的弟弟
見阿妮回來
立刻上前接過魚鮮
拿進廚房
爺爺走出廚房迎接阿妮
笑得眼睛擠檸檬似地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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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用柴燒了一大鍋飯
像自助餐廳那麼大一鍋
煤油爐爺爺不愛用
說煮出來的東西有煤油味
火力不好控制
阿妮用煤油爐煮了魚湯
炸了豆餅
串門的鄰居男孩幫忙捶辣椒
談笑之間(阿妮負責談 其他人負責笑)晚餐已成
爺爺魚頭
我魚腹
阿妮魚尾
魚湯大家都有
吃著吃著有鄰居來訪
阿妮以碗盤飯菜伺候
再吃兩口
又有鄰居來訪
阿妮再以碗盤飯菜伺候
食物和笑容的份量一點都不減
不知不覺中
廚房內外已經有十幾人
毫不彆扭地裝飯就吃
還有吉他助興…
你忍不住問阿妮
是不是每天都這麼多鄰居串門子
當然不是
鄰居因為阿妮難得回家鄉
又帶著難得一見的台灣人
才來看參觀比較
平時訪鄰居
不小心聊天聊到吃飯時間
就留下來吃飯
不小心吃到睡覺時間
就留下來睡覺
村民的飯廳、臥室是面狀擴散的
並不拘束於一點
家人和鄰居的界限
一直是被疏忽的
飯飽之後
弟弟和鄰居摸黑打了五公升棕梠酒回來
繼續為這臨時卻又理所當然的聚會加溫
這種酒
直接從棕梠樹上採集
有時候還會泡著蜜蜂標本(可惜不是虎頭蜂)
不含人工色素及工業酒精
味道從微甜到微酸或微苦
喝起來不嗆不辣
很容易就失去戒心
一杯一杯地往肚裡灌
然後你眼睛漸漸無法對焦
手腳軟而沈
舌頭和腦袋失去了聯繫
他們的吉他聲歌聲和笑聲都變得遙遠
可是你知道你臉上還掛著笑
…白癡似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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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稱這種房子為tongkonan
高而翹的屋頂就像戴著高帽的英國皇家禁衛軍般引人注目
注目之後你會愣一下子
然後就忍不住想笑
據說他們(Toraja)的祖先從北方乘船來此
所以tongkonan 就像一艘艘船朝著北方
船是他們說的啦
你左右觀察上下打量
就覺得像濟公帽而已
你因不勝酒力被帶進了tongkonan
人家幫你鋪被備枕
躺下去的時候覺得有點怪
怪在哪裡…
因為太醉了
無力細究…
睡了不知多久
被尿意催醒
你摸著扶手下樓梯
月光為證
真正的廁所還在三十公尺的竹林內
走到那裡
可能踩到蛇
進去那裡
可能踩到大便
所以就撒在屋旁的蕃薯葉上
排了一碗酒精
再以夜風洗面
人就清醒了許多
恍惚地看著不怎麼認識的星座
才想到外表這麼孔雀的tongkonan
裡面竟然沒廁所
沒有床
也沒有沙發
…
就是家徒四壁的內容
堂皇張揚的屋頂之內
其實空空如也
我不想指名道姓了
每家公司總有這種長得很出色
穿著打扮完全不輸雜誌的男女
腦袋就是這種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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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吧
露水還黏腳
你醒了
阿妮也醒了
問你昨天睡得好不好
「有酒相助,當然好睡」
『那就好,爺爺很高興昨晚有那麼多人陪他喝 』
「難道平常沒人陪他?」
『平常啊…我在德國,弟弟去都市唸書,爸爸住在別村…
要說有的話,也就只有奶奶了。』
「奶奶?為什麼我都沒看見她?」
『對歐,忘了介紹,來,跟我來,帶你去見她…』
隨著阿妮
登上了tongkonan
進入房間
一屋子的人還抱著枕頭夾著毯子
以鼾聲互相唱和
我們跳房子似地穿過這些人
來到一道門簾前
阿妮停下來
轉過身
神情有點…怎麼說呢?
…像要宣佈精子著床的少婦
『奶奶就在門簾後…』
好啊…那怎樣?
『她睡著了…』
好啊…那怎樣?
『看到她,不要太吃驚喔…』
好啊…怎麼會?
『你…準備好要見她了嗎?』
我準備好了
奶奶準備好嗎?
套上長袍戴上假牙了?
『真的想見她?真的?好…那我要掀門簾了…』
我心裡默數1 2 3
阿妮也配合著這節奏把門聯一掀
只見一扇朝陽撒進屋裡
你花了三秒半適應這道光
才看出那個紅布覆蓋的那個
隔了一道木板
你和她睡了一夜
而她已經睡了兩年
真是她奶奶的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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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阿妮用電擊棒把我電醒
再後來有讀書有長智識
才知道這裡的人死了有兩次喪禮
第一次是剛死的預賽喪禮
把死親人裝箱放在房間裡
等家人存錢買水牛、宰豬隻
辦一場風風光光的決賽喪禮
水牛很貴
豬也不便宜
籌好錢往往是三四五六年之後的事
也就是她奶奶跟你一起睡個三四五六年之故
以下是前往阿妮村子圖中的山村
居民都非常友善、不怕生
讓我覺得很安心:
「就算回不了市區也能找到地方住一晚吧...」
赤腳走在稻田裡是台灣已經絕跡的景象
不是台灣的農夫比較嬌貴
早年台灣農夫也不穿鞋
福壽螺氾濫之後 藏在田裡的破殼銳利如刀
老農被刮得哇哇叫 只好穿雨鞋了
希望圖拉賈的稻田永遠能赤腳走
打鐵鋪最引人注目的是人力鼓風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