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天每天清晨，我搭頭班公車通勤，從中興大學到大雅鄉，拉扯繩式下鈴示意，司機靠站停，我下車再漫步二十分鐘，望著綠禾青青，朝陽紅透，雙腳悠悠上班去。
若昨夜與同學開槓太晚，或貪看武俠小說，晏起，延遲搭車，到大雅已七點三十分左右，心如戰鼓噗突噗突催促，焦急得心臟快跳出來，懊悔的念頭也如汗水直直落。
在不趕赴與趕赴的路上，有時發現四片幸運草，叭叭響在耳邊，同事搖下窗示意，我跳上車，彷彿踩踏魔毯，在鄉間飛馳，彼此問候還未開啟話匣，就抵達惠明盲校，正好趕上孩童起床生活自理時間。
概是搭便車慣了，有回陌生男子自稱在學校對面工廠工作，順道？我便毫不遲疑跨進偉士牌後座。隔天，他騎到我身旁，殷殷探問：「昨天下班後想載你，你走那條路？為何不見你？」敏感的年齡，登時警覺，一語不發往前走。
下晡四點下班，自然而然鑽進學童家長或同事的便車。當時常搭某位家長的便車，她的孩子常突地敲擊頭部，她邊操方向盤，邊敘述兒子情況，為孩子找尋可能的教養出口，換了多所學校，每天只在短暫時間鬆綁孩子雙手，多年後我閱讀相關資料，才知那是自閉兒喚醒肢體的怪異方式。車內如會客室，我聆聽她對抗命運逆來順受的心情。聊著說著，然後在某支站牌臨停說：「今天，到這」。
若搭同事的車，我們討教如何教授多障學童的方法，就這樣日復一日，直到我離職那下晡，同事特意繞往興大附近送我，在車內，臨別的我不知如何言謝，她輕描淡寫說未來如果有人須要就載他一程吧，這句話如枚硬幣輕抛進我的心願池，嗯一聲。
2
在駕訓班，偌大的模擬道路場地，進鐵殼車如困密室，手腳驚惶失措，眼睛不知看哪？直線前進踩油門煞車和換檔還可以，接下來的倒車入庫、曲線進退等，魁梧的教練常常氣急敗壞的說方向盤左邊三圈到底，放右邊三圈迴正，我聽得暈頭轉向，記不來什麼和什麼，待要去監理站考試，教練說買本考題自己看，終於筆試被刷下來，後來，路考滷了二回，第一張自用小客車駕照才拿到手。
駕照到手，我開始夢想上山下海，加上男友也鼓勵練習上道路駕駛，於是，我想載著男友四界踅，直線前進踩油門，但幾次的變換車道，被後面小貨車按緊張喇叭，男友驚嚇幾回，終於受不了，由他來掌舵。我在舒適駕駛座旁，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久而久之，他當取笑我的駕照是參考用，像有外文系的畢業證書卻無法開口說英文。我無所謂。
投履歷求職如動物逐水草而居，哪兒能生存就落腳在哪，我在淡水，交通在便利與不便利間，於是我也不急著開車代步。
白天有大校車定時接送。有回，司機先生隨意聊起，有天落雨的暗暝，他開車送朋友到車站，稀微的燈火下，望見微駝身影在招手，無數車過，就是無人停，待回程，孤立的人影還在雨勢裡，算算時間，約莫一點鐘的時間，原來是老歲仔的老伴不舒服，攬嘸車，他拐進羊腸泥路，護送二老到馬偕就診。然後慨嘆：「那時客運車一天才幾班，計程車原本少，晚餐時間更不可能路過，哪有現在電話叫小黃般便利？」
「你不怕亂載？」我問。
「孤單老人站佇在電火柱下，有什麼好怕？我住淡水這麼久。路遠車少，人要互相。路上看到老貨仔，有時加減載一程。」校車司機背貼座椅，雙手扶握著方向盤，眼睛注視前方起伏的淡金公路說。
嗯，我隱約憶起數年前那下午臨別的話語。
進修部課結束，稀微夜空，黝暗校園，幾處辦公室燈光通亮，同事們隨口問：「怎麼回去？」然後相偕搭載，途經新埔仔、洲子灣、義山、下圭柔山、林子，住家店家早就熄燈打烊；下登輝大道，望見前面紅色車燈，彷彿排隊等進某個會場的入口就是紅樹林，然後他們繼續行進，在竹圍，或士林、蘆洲等方便臨停處讓我轉乘。
有時，我選擇照明舒適的捷運，有時選擇昏暗搖晃欲眠的公車，總是享受提早到家的小確幸。有次，疲憊的我在公車座椅放鬆，呼呼睡死，廣播報站牌名聽而不聞，更不用說按鈴下車，醒來，陌生的街景，仍霓虹閃閃，原來置身板橋，倒吸一口氣，在繁忙的車流，招攬「小黃」返回三重。
3
選擇孩子在偏遠小學就讀，一天的公車班次仍是手指可數得出來，於是我毅然重學開車，為的是媽媽能接送孩子上下學。
這次，外子請教練押我練習，從水碓到屯山，熟練上下學路段，花一個月時間，直到雙手不再僵硬緊猴住方向盤，才放行我獨自上路。
獨自開車載孩子上學，從地下停車場出發，一路考驗，雖然技術不佳，幸好歐吉桑騎摩托車等級的時速，算是四輪行進的安全駕駛，最刺激的是有許多上下壠起的小土坡的八里堆，險坡會車，不知應變，常惹得對方揶揄到底會不會開車？當然遇到好心駕駛，喊你不要動，對方目測距離，緩緩擦「車」駛過。
抵達小學校，見邊走邊搖晃便當匡啷響進教室。我的車調頭，回程心情如没含著檔的車子，放鬆，下坡，幽寂山路兩側開著白蒜瓣般的月桃，吐著黃色花心素雅姿態，賞心悅目。
有次，回程落雨，我扭亮大燈，雨刷小手臂在擋風玻璃窗來回揮動，在清楚與模糊畫面，隱約有位駝背的老歲仔踽踽獨行，說不出的心靈召喚，我，減速，搖低車窗探問：「要去哪？要不要載你出去？」老歲仔踏進車內，嘴笑目笑：「你真好心，我老人無事，每天搭車加減去台北坐坐。你真好，以後吃百二。」
從此，我在回程的沿途隨意載老歲人，搭不搭都好。
見到步履蹣跚的老嫗就問，「好，佇在路口停，車牌在哪」；遇農婦手提塑膠編織笳納袋也問，「透早去菜園撚菜，家在附近，多謝。」也有阿桑敘述短短的路，走起來腳也很酸，好幾個禮拜沒吃魚仔，要去淡水街仔買，載到車牌仔下就好；當然也遇過歐吉桑堅持「無庸，自己等公車，佇會兒就來。」
4
後來，上班和下班也隨意載同事和學生，路程不長不短，短暫時光交流，如聆聽廣播般自然，凡臨停處，均留下素描般的深淺線條。
學生像我們的孩子，有次校慶聽校董蒞校演講，談及少年往事，印象最深的是颱風天早晨，母親（第一屆校長）在上班途中，把風雨交迫趕路的學生一個一個撿到學校教室安置，如是往返多趟，地處偏僻的淡水新埔，師生如親人般情誼。
如今，當我上班途經米粉寮站，見學生趕赴的神情，臨停，喊某某某和誰誰誰上車，像當年同事中途攔截我般，青春氣息的學生，喜怒的語調恰似微電影的情節，相約逛淡水老街、課業報告多，學校規定嚴，導師不准假等，我當聆聽者，車內也如心情會客室。
當我駛進榕樹夾道的柏油路旁臨停，說：「到這」。
學生喜孜孜說離上課還有二十分，先去買早餐，再買大杯飲料，隨口丟下「以後在站牌或約在某地方相等，搭便車」話語。我怔愣，怎麼芝麻糖素心看成豬血糕，我竟成社區BUS接駁女運將？「喂，國文老師没啥長處，最會背書記名，只要路過，叫得出名字，再叫你們上車。」
1 每天每天清晨，我搭頭班公車通勤，從中興大學到大雅鄉，拉扯繩式下鈴示意，司機靠站停，我下車再漫步二十分鐘，望著綠禾青青，朝陽紅透，雙腳悠悠上班去。
若昨夜與同學開槓太晚，或貪看武俠小說，晏起，延遲搭車，到大雅已七點三十分左右，心如戰鼓噗突噗突催促，焦急得心臟快跳出來，懊悔的念頭也如汗水直直落。
在不趕赴與趕赴的路上，有時發現四片幸運草，叭叭響在耳邊，同事搖下窗示意，我跳上車，彷彿踩踏魔毯，在鄉間飛馳，彼此問候還未開啟話匣，就抵達惠明盲校，正好趕上孩童起床生活自理時間。
概是搭便車慣了，有回陌生男子自稱在學校對面工廠工作，順道？我便毫不遲疑跨進偉士牌後座。隔天，他騎到我身旁，殷殷探問：「昨天下班後想載你，你走那條路？為何不見你？」敏感的年齡，登時警覺，一語不發往前走。
下晡四點下班，自然而然鑽進學童家長或同事的便車。當時常搭某位家長的便車，她的孩子常突地敲擊頭部，她邊操方向盤，邊敘述兒子情況，為孩子找尋可能的教養出口，換了多所學校，每天只在短暫時間鬆綁孩子雙手，多年後我閱讀相關資料，才知那是自閉兒喚醒肢體的怪異方式。車內如會客室，我聆聽她對抗命運逆來順受的心情。聊著說著，然後在某支站牌臨停說：「今天，到這」。
若搭同事的車，我們討教如何教授多障學童的方法，就這樣日復一日，直到我離職那下晡，同事特意繞往興大附近送我，在車內，臨別的我不知如何言謝，她輕描淡寫說未來如果有人須要就載他一程吧，這句話如枚硬幣輕抛進我的心願池，嗯一聲。
2
在駕訓班，偌大的模擬道路場地，進鐵殼車如困密室，手腳驚惶失措，眼睛不知看哪？直線前進踩油門煞車和換檔還可以，接下來的倒車入庫、曲線進退等，魁梧的教練常常氣急敗壞的說方向盤左邊三圈到底，放右邊三圈迴正，我聽得暈頭轉向，記不來什麼和什麼，待要去監理站考試，教練說買本考題自己看，終於筆試被刷下來，後來，路考滷了二回，第一張自用小客車駕照才拿到手。
駕照到手，我開始夢想上山下海，加上男友也鼓勵練習上道路駕駛，於是，我想載著男友四界踅，直線前進踩油門，但幾次的變換車道，被後面小貨車按緊張喇叭，男友驚嚇幾回，終於受不了，由他來掌舵。我在舒適駕駛座旁，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久而久之，他當取笑我的駕照是參考用，像有外文系的畢業證書卻無法開口說英文。我無所謂。
投履歷求職如動物逐水草而居，哪兒能生存就落腳在哪，我在淡水，交通在便利與不便利間，於是我也不急著開車代步。
白天有大校車定時接送。有回，司機先生隨意聊起，有天落雨的暗暝，他開車送朋友到車站，稀微的燈火下，望見微駝身影在招手，無數車過，就是無人停，待回程，孤立的人影還在雨勢裡，算算時間，約莫一點鐘的時間，原來是老歲仔的老伴不舒服，攬嘸車，他拐進羊腸泥路，護送二老到馬偕就診。然後慨嘆：「那時客運車一天才幾班，計程車原本少，晚餐時間更不可能路過，哪有現在電話叫小黃般便利？」
「你不怕亂載？」我問。
「孤單老人站佇在電火柱下，有什麼好怕？我住淡水這麼久。路遠車少，人要互相。路上看到老貨仔，有時加減載一程。」校車司機背貼座椅，雙手扶握著方向盤，眼睛注視前方起伏的淡金公路說。
嗯，我隱約憶起數年前那下午臨別的話語。
進修部課結束，稀微夜空，黝暗校園，幾處辦公室燈光通亮，同事們隨口問：「怎麼回去？」然後相偕搭載，途經新埔仔、洲子灣、義山、下圭柔山、林子，住家店家早就熄燈打烊；下登輝大道，望見前面紅色車燈，彷彿排隊等進某個會場的入口就是紅樹林，然後他們繼續行進，在竹圍，或士林、蘆洲等方便臨停處讓我轉乘。
有時，我選擇照明舒適的捷運，有時選擇昏暗搖晃欲眠的公車，總是享受提早到家的小確幸。有次，疲憊的我在公車座椅放鬆，呼呼睡死，廣播報站牌名聽而不聞，更不用說按鈴下車，醒來，陌生的街景，仍霓虹閃閃，原來置身板橋，倒吸一口氣，在繁忙的車流，招攬「小黃」返回三重。
3
選擇孩子在偏遠小學就讀，一天的公車班次仍是手指可數得出來，於是我毅然重學開車，為的是媽媽能接送孩子上下學。
這次，外子請教練押我練習，從水碓到屯山，熟練上下學路段，花一個月時間，直到雙手不再僵硬緊猴住方向盤，才放行我獨自上路。
獨自開車載孩子上學，從地下停車場出發，一路考驗，雖然技術不佳，幸好歐吉桑騎摩托車等級的時速，算是四輪行進的安全駕駛，最刺激的是有許多上下壠起的小土坡的八里堆，險坡會車，不知應變，常惹得對方揶揄到底會不會開車？當然遇到好心駕駛，喊你不要動，對方目測距離，緩緩擦「車」駛過。
抵達小學校，見邊走邊搖晃便當匡啷響進教室。我的車調頭，回程心情如没含著檔的車子，放鬆，下坡，幽寂山路兩側開著白蒜瓣般的月桃，吐著黃色花心素雅姿態，賞心悅目。
有次，回程落雨，我扭亮大燈，雨刷小手臂在擋風玻璃窗來回揮動，在清楚與模糊畫面，隱約有位駝背的老歲仔踽踽獨行，說不出的心靈召喚，我，減速，搖低車窗探問：「要去哪？要不要載你出去？」老歲仔踏進車內，嘴笑目笑：「你真好心，我老人無事，每天搭車加減去台北坐坐。你真好，以後吃百二。」
從此，我在回程的沿途隨意載老歲人，搭不搭都好。
見到步履蹣跚的老嫗就問，「好，佇在路口停，車牌在哪」；遇農婦手提塑膠編織笳納袋也問，「透早去菜園撚菜，家在附近，多謝。」也有阿桑敘述短短的路，走起來腳也很酸，好幾個禮拜沒吃魚仔，要去淡水街仔買，載到車牌仔下就好；當然也遇過歐吉桑堅持「無庸，自己等公車，佇會兒就來。」
4
後來，上班和下班也隨意載同事和學生，路程不長不短，短暫時光交流，如聆聽廣播般自然，凡臨停處，均留下素描般的深淺線條。
學生像我們的孩子，有次校慶聽校董蒞校演講，談及少年往事，印象最深的是颱風天早晨，母親（第一屆校長）在上班途中，把風雨交迫趕路的學生一個一個撿到學校教室安置，如是往返多趟，地處偏僻的淡水新埔，師生如親人般情誼。
如今，當我上班途經米粉寮站，見學生趕赴的神情，臨停，喊某某某和誰誰誰上車，像當年同事中途攔截我般，青春氣息的學生，喜怒的語調恰似微電影的情節，相約逛淡水老街、課業報告多，學校規定嚴，導師不准假等，我當聆聽者，車內也如心情會客室。
當我駛進榕樹夾道的柏油路旁臨停，說：「到這」。
學生喜孜孜說離上課還有二十分，先去買早餐，再買大杯飲料，隨口丟下「以後在站牌或約在某地方相等，搭便車」話語。我怔愣，怎麼芝麻糖素心看成豬血糕，我竟成社區BUS接駁女運將？「喂，國文老師没啥長處，最會背書記名，只要路過，叫得出名字，再叫你們上車。」
(字數2569) 2016年10月18日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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