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雙手不停地在揑塑白白圓弧的胖餃子,宛如小嬰兒屁股般豐實。
每天在太陽揉亮眼後,我們開始忙碌的一天,九點準時在南門路的水餃店打工。一到店裏,口喊著早,手繋綁圍裙,然後合力將四張長方桌合併成大桌面。接下來,與年輕老闆娘、學姐各據一邊,我們不是在打麻將,而是製作手工餃子。這貝比澡盆的豬肉高麗餡,堆得像小山,微微散發著芝麻油、醬油和薑汁攪和的味道,老闆說這是每天透早現調的。我們用大碗公將餡舀疊成小山峰,然後坐下來,開始拉麵皮、放饀、摺壓、揑塑成元寶,依序排放在舖白紗布的木製架上,像趴著的小白兔。
廣播時常傳來連串流行歌曲和新聞,當時張雨生高亢的歌聲,不甘寂莫唱著我的未來不是夢,那正是我大二的天空。我們除了聽廣播消磨氣氛,也閒聊所見所聞,增加包水餃的趣味,其中你最常月旦班上人事物。某某某長像秀麗,但眼眸子不定,秋波到處飄送;又誰誰誰巧言令色,行徑令你鄙夷。你口齒響俐地說著,老闆娘也與你一遞一答,這樣才會有很多人追,老闆偶然爭辯,說見人說人話,才是生存之道。而我只是用二隻耳朵聆聽聆聽,當個無言的聽眾罷了。到近中午時刻,生意如潮浪般湧進,我們開始端碗盤,收拾桌面,拉開嗓音喊,第幾桌水餃幾顆酸辣湯幾碗,直到下午二點才收工。
我們白天工作,晚上歡喜走進教室做大學生的夢。
上大學生的夢,如你蓄至腰間的長髮般漫長。你說,為了進大學,你經歷求學過程的艱辛。國中補校,高中補校,你踏上的每一步階梯都是自己挑磚鋪泥砌的。雖有時感慨,別人老早爬上二樓,自己才剛舖第二階;當別人上三樓觀賞春暖花開的風景,你卻在找第三階的磚塊在哪?這樣半工半讀,終於上大學了。所以你比班上平約年齡大七歲。你常語重心長說,人生啊要積極把握,珍惜讀書的機會,生活縱有不甘心也要逆來順受,你時常諄諄告誡:人窮沒有關係,但要窮得有骨氣有志氣。有時講得渾然忘我,口沫橫飛,那笑起來像翁倩玉的老闆娘會說,嘴巴在動,手不要停,快十一點了,怎麼菜饀還那麼多?
我們悠游在中文系的森林裏,義理詞章考據循序漸進,彷彿走在三月的中興校園。校園的三月,菩提樹葉焦黑枯萎,在樹上飄飄搖搖,當你懷疑可能是蕭瑟的秋天,可是在短短的數周,脫胎換骨,綠意滿樹。我喜歡閱讀看似守舊窒息的古書,但掩卷後,有自蛹掙脫為彩蝶的感覺,因有恆古常新的真理及躍動的文字,注入靈性裏。所以當我徘徊在三月的中興湖畔,隨手拾起乾枯的網脈葉片,夾在書本,當作見證。然而大學的時光,多像在美術館觀賞名畫,當我正專注地品味畫家的筆觸,稱讚奇異的構思和色彩,想像作畫的生命熱情,或正思索著收藏紀念品時,這時管員提醒,離閉館的時間還剩半小時。
畢業前,有天,你和我在討論老師上課的風格,像竹林七賢行徑般的王淮老師,講台上一杯濃厚的茶,一根未熄的菸,上起課大聲廝喊,偶而跳上桌面,如赤子般任真。又談及武俠小說中人物情義,說滿匣子心事,像牀前一本未看完的書擱下,接著又攤開一本,似乎永遠意猶未盡。突然,你與我分享古越歌謠「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君乘車,我帶笠,他日相逢下車揖。你坐著車,我在路上走,你不嫌棄我,還跑來向我打招呼...這種情誼很可貴。」我依然,不擅發表,只是傾聽。
在預備研究所考試時,你的筆記居然願意出借,我很意外。因為你的筆記像是秘笈,從不示人。記得大一時,有次期中考快到了,同學往南門小館向我借筆記,你見狀便當面斥責,同學上課打混摸魚,考前拷貝死記,大方借筆記給人,簡直是「爛好人/鄉愿」,你言詞挺拔,嚴厲批評那些不認真同學被當活該,正如「亞當和夏娃偷嚐禁果,其後果要自己承擔」。你總是有南部烈陽的悍氣,如烈焰的鳯凰花,秉持如斯信念待人處事,同學十分畏懼你,所以没人敢向你借筆記或提出幫忙。而當下,我捧著筆記,內心猶如老闆燉熬的牛肉,香味四溢,沸騰滾熱。那清晰嚴謹的內容,讓我想到你常說,課堂上,你像機械般急筆直寫在日曆紙背面,待星期日再專注心力重謄,所以星期日是你的筆記日。
後來,我順利疊磚上樓。你選擇在台南某所國小當代課老師,代課如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你先後到高雄、台東,你曾開玩笑,有一天,乾脆去綠島代課,老師兼行政兼撞鐘,没有百貨公司可逛,幾年存下來必成富婆。
畢業後,我在台南某所五專任教,有回閱卷,順道拜訪你。我想,你是性情中人,住所有一方綠意盎然的陽台,閒暇愛種花蒔草,若有啾啾鳥鳴聲點綴,豈不美哉。於是我拎著一對白紋鳥和特選的木製鳥籠到租賃住,走在鬧中取靜的台糖宿舍,幾株的菩提樹,片片綠葉,搖曳陽光,清雅悠閒。見面時你張大嘴,睜亮眼珠子,閃閃地望著這奇特古怪禮物,大呼「真的送我?」
從打工開始,一路走來,你我遂成為情投契合的至交。我們談著愛情觀點,你仍然激賞《書劍恩仇錄》中的李沅芷對余魚同的執著,直率地向對方表白情意。同時在交往過程,男女平等,用餐各自分帳。然而好事多磨,你說,在一場慶生,全額買單,北上知性之旅的來回車票和國家音樂廳門票,終於你瞭解,他只是連碗二十五元陽春麵都吝惜,一個上不了枱面男人罷了。認清事實後,於是打算飄泊風光旖旎的歐洲,帶著愛情的怨怒氣苦,遣散「針笛奇緣」兒女情懷。
當我收到義大利異國風采明信片,上頭寫著:青春只有一次,別太苛責自已。字跡線條勾勒得如細絲般無力,呈現失戀的你在內心深處還承受酸澀的折磨,但又不忘勉勵我。當時的我,正在穩固的地基上建造有彩虹的劇場,內心也祝福遠方的你,相信愛情失敗並未將你擊倒,雖然我知道當時你的心是失色的黯藍地中海。我們依舊性情契合,依舊在問侯的季節捎信,如楓葉送來深秋問侯;雪屋窗口的燭光是寒冬的問暖。後來,漸漸地,問候像化學藥劑染蝕成不同色澤的網狀葉脈的菩提葉,由深至淺,薄如蟬翼。
數年後,你北上與我相聚。隨著歲月洗劫,年齡增長,我發現,在七月烈陽的山間柏油路上,你口中不是喊很熱很熱,是滔滔不絕的怨懟事;然而即使走累了,腳酸了,樹下片刻休息,依然能使你知足,不會想要擁有短暫的冷氣空間,這也是你不變的知足生活態度。所以,我們在貓空,好像在行軍。
我想起,那段包水餃的歲月。我們取適量豬肉饀包製,同時你也一匙一匙挖出傷心的成長史。你說,小時候,不知道一家人可以同處屋簷下,印象中,父親不是外出打零工,就是在家動粗打媽媽,母親總帶著年幼的你,憤懣離家,隔一段時日,才騎著孔明車載你回家團聚,如是分合聚散,直到小學三年級才知道一家人是可以住在一起的。父親一生,可用「番」字形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根本不管家人,打零工,賺錢自己花,一生潦草;住院也番,半夜起來唱歌仔戲,我身騎白馬過三關,三天二頭吵翻天,死後也番,棺木抬不動,道士問起,說第三後生没來,如果不願來,我魂站起來向他陪罪,父親的亡魂與道士商量僵持,道士勸解,千萬不可,後生會折壽。後來,千萬囑託第三後生前來,才甘願走....你,義憤填膺直言不諱,同時眼泛淚光,心如絞碎豬肉餡。當時我就將你奮鬥想像成「孤女的願望」內心希微的處境。
那天傍晚,我們到淡水看夕陽。積厚的灰黯雲層,趁機偷渡,雨絲跌落淡水河面,我們啖蟹對飲,欣賞乘著舺板船,戴著斗笠的摸蜆人,趁潮水漲起,撈拾為生,頃雨方止,夕陽餘暉灑下,迤邐成橘紅橙黃色帶,長圓柱體流動纍纍如黃金自河面浮出,輕柔晚風徐徐吹著,正是雨後的淡水暮色時空。其實我能體會苦悶的歲月如淩空的捷運,穿梭過一站一站被設計好的日子,你眼角的熱淚水,在冷氣房內無形蒸發,愁思變涼意。
後來,莫名失聯了。是性情和現實所致吧。你說,儘量不要撥電話到家裏來,因為母親的心情時好時壞,從嫁人没有一天好日子過,她習慣站在家門口,對著村子裏的路人喃喃碎語或開罵。自從父親過世,更是頻繁。若當天正值母親心情不好,不僅如此,連打電話來的人也招來狠狠地怒罵。所以可以的話,寫信,你一定會收到。信是富有情感的,也能收藏留念,你這麼說著。
果然,有次當我收到信時,已相隔半年。那時,我找到北部教職,結婚,搬家。所以當我拆信時,發現單單信封就有三層,郵戳註記,查無此人,退回/查無此人,退回/查無此人,退回。你也真有耐心再寄,再寄,再寄。如今已失聯多年,否則,用e信或臉書,多好。有時我也會想,不知你仍是代課老師嗎?情感仍在飄泊,或者已有了好歸宿呢?講話是否還有當初的直率。
猶記幾年前,那天,是在晴到無雲的羅斯福路,整排的木棉花開得橘光爛熟,你迎面驚喜,叫喚著我的名字;我意外,定睛看,你長髮没變,在各自說出前往的目的,你往師大修習暑假國小師資學分班,我和孩子在漫遊...,話未完,眼見四歲稚齡孩子跑跑跳跳,到了路口,準備騎乘斑馬,我匆忙追上。
沿路店家正好播放伍思凱的歌,「分享的快樂,甚過獨自擁有,至今我仍深深感動,好友如同一扇窗,....」那天接近中午,有熱血激盪的空氣,我望著張雨生似的天空,高亢的歌聲早化為風聲,羅斯福路的車潮仍然川流不息。我突然憶,在多年前,你說,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的故事。我回頭,看到你孤單的身影,漸行漸遠,在某家知名醒目的水餃店招牌下,我拉著孩子的手,思索著要不要追上去?
----刊於2012.02.02-03 人間福報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