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三重,第一位認識的鄰居是位年約五十的阿桑。當時,我正插鑰入孔,準備扭啓公寓門,她輕輕點點我的肩,說:「來,阿桑請你吃東西。」面對溫良的眼色,我不好拒絕,只得尾隨她,她身著家居服,早洗褪的色澤,趿著拖鞋,是素樸的本地歐巴桑。我踏進狹隘的店,目光快速地掃過這小店面,五、六坪大,壁頂有支舊型長燈管貼著,一邊是三層木櫃,下層是各種民生用品,中層有各式速食麵蝦味先有包裝和散裝的零食,最上層是小大罐瓶林立,最頂層蹲坐台電視機;木櫃旁有小型冷藏櫃貼著牆壁靠著,這是傳統宅便型的柑仔店。她側倚在兼收銀台的書桌,熟稔地抱起塑膠罐,旋開罐蓋,捻起一塊芝麻粩說:「請你,不錯吃。」我不愛吃芝麻粩,目光垂涎著另個塑膠罐內的紅紅芒果乾,又不好意思暗示,勉為其難的接受這歡迎新厝邊的傳統零食。「不好意思。」我小聲道謝後,拿著芝麻粩就退出。
那次後,每回進出公寓,我總會探頭看看這位阿桑在做啥?有時見她目光注視「長男的媳婦」的電視畫面,坐鎮桌前氣定悠閒;有時顧客進門說出需求,她仍眼觀電視,溫吞起身,手拿取該物交遞熟客,或問:「要找零否?」夏天,立在入口處的涼扇不停轉呀轉,冬天有時關一扇玻璃門,以防冷風竄進。也曾觀察阿桑的眼睛覷覷路過行人,雖說行人,其實是老鄰居,大家總是默契十足的互動著,也彼此熟識。
這家柑仔店在這條舊巷仔十餘年,住戶彼此熟得不得了,巷頭巷尾的人臨時欠缺各項日用,總是找她買辦;巷內還有定做西裝、修改衣服、跌打損傷等店家營生。早晨,阿桑的丈夫外出工作,她便開始做生意。丈夫是木工,柑仔店內的木櫃都是親自鋸釘的,巷坊喊為「做木仔」,人和店合而為一,反而不稱柑仔店。那巷仔內以定做西裝營生稱「西裝仔」,修改衣服稱「做衫仔」,若已退休無營生仍以過去的職業稱呼,如我公婆,鄰居稱「做鞋仔」;或稱那戶長者的出生地代替,如「鹿港仔」代表來自鹿港,或稱住家門牌號,像「四號仔」表示住在巷仔內四號,因此,婆婆做晚餐偶爾醬油没了,會說:「去做木仔家買。」
我上班出門,有時碰巧遇到她。她會禮貌性的問侯:「現在要去上班了。」有次問:「你在哪上班?」我回答:「淡水。」她的手拿著牙刷不停的嘴巴內刷刷,接著說:「有工作,時間過得比較快。我這樣也算在上班。」說著汩出泡泡,白白的,最後一句聽不清她說啥,是多次才意會出來。在晚上八點檔連續劇結束後,她方拉下鐵捲門,她的生活作息和工作縝密結合。而有時我下班,踏進巷口,嘴饞起來會拐進做木仔店買零食,見做木仔上下補貨,阿桑不是說:「下班啊!」就是說:「今天較早下班。」我提前十分鐘到家,居然她也觀察到了。如果做木仔家正值晚餐時刻,她會多一句:「來,做伙吃。」那張白天兼收銀台的書桌,也是做木仔手工訂製的,桌面褪色仍油亮,桌腳斑駁也有些污黑,應與做木仔的小店面有等同歲年的痕跡,此刻書桌變飯桌,簡單家常菜也滿意的一頓粗飽。
懷孕後,我嘴巴總想著舔舔紅酸梅的滋味,就常光顧做木仔的柑仔店。有次聽木仔夫妻聊起對街三角窗店面,二星期後有家超商新開張,做木仔語氣平緩說:「還好,我工作收入還算過得去,咱們未來生意加減賣是加減賺。」阿桑的臉,鼓鼓的,不以為然說道:「厝邊二十多年,應該還會來這裏買。」我走出狹窄的店,視線落在整修的新店面,裝潢工人正將照度三百的燈管,根根相緊連,玻璃上貼張紅紙,我猜是預告什麼時侯開張吧。此後,我路過做木仔店,經常無人影,卻傳來連續劇人物對話聲,而阿桑佇立在店門口出神,阿桑打招呼的自信語氣漸漸消逝在街燈下的黑影。
孕婦的腹部內有二種力量在拉踞,胎兒在子宮內踢滾,自己身體的調適,為平衡身體不由自主的胎動,讓我怕動,一動就渾身不舒服,夏天的陽光又是特別地焦躁不安,這條巷仔住戶多設有遮雨浪板,參差不齊相接,綠籐野草從浪板邊緣垂下,當早晨陽光跳躍進巷,馬上形成拼圖式的區塊,亮的陰的,亮的部分偶見蚊蠅旋飛;陰的部分,機汽車緊貼盤據,貓狗隨意歇息,我總愛沿著陰涼區塊走,摸摸胎動的硬肚皮,以撫慰躁動的新生兒。
為減緩體胖壓力及躲避刺人的陽光,超商二十四小時透徹的燈光,冷氣循環對流,是消暑的最佳去處。有次,我挺著圓滾的胖體,走進超商,選購二瓶飲料一本媽媽寶寶雜誌,體內熱氣頓減七分。結帳時,舌尖又有紅芒果乾癮,我再緩緩走向做木仔柑仔店,雙腳才踏進,阿桑打量著塑膠袋內物品,三分妒意的眼神,我有些尷尬,也有些虧欠,只得僵著情面問:「近來生意如何?」一出口,馬上後悔,也馬上感受到這應酬話紅紅的芒果乾,酸酸鹼鹼,幸好她不在意我唐突的問話,直感嘆:「生意不好也没辦法。主顧客而且都老厝邊了。巷內三太子廟公,總是唸:『生意歹,下次一併算。』最常賒帳的也不到這買米酒頭仔、長壽菸;還有做衫仔,每次買雞蛋或罐頭,總愛減去一、二塊尾數,也到超商採買。」阿桑溫良的眼色,眉宇浮出失望的神情,我不忍追問。
原想買二片芒果乾來收舌尖涎液的我,轉念間,想著一塊一個小硬幣,消費二個小銅板似乎太少,對阿桑不好意思;又想多吃没營養,對胎兒也無益,最後我遞出伍塊錢鎳幣,買五片忍著分三天吃完。當我準備走出做木仔的店,阿桑真心的提醒冰涼飲料不可喝多,對胎兒氣管不好。
有回,晚餐時刻,家人話家常,談及做木仔的店,婆婆才說:「做木仔那間仔店雖是三塊五銀的補貼家用,過去生意好時,每月有萬把塊存私房。近幾個月生意差,收入才數仟元,所以阿美心情很壞,時常不言不語,見鄰居也不打招呼,現在只有安親班小朋友來買。」阿美就是做木仔妻子的名字。公公接著說:「這對夫妻實在節儉,十餘年冷氣捨不得買,七、八月大熱天,做木仔夜裏在自家門口機車上坐著睡,清晨四、五點準備運動鄰居見了,問他:『怎麼不到屋裡睡。』他回答:『這比較涼!』其實做木仔無須對自己這麼吝儉。那四號仔,年輕時打拚事業有成,退休後成天在家唱卡拉OK或相偕鄰居各地遊覽,生活也有趣味。」我問:「四號仔是誰?」公公回答:「就是每天傍晚坐在巷子口的竹椅上,逢人就點頭那位。上個月,茶室老歲人,為與厝邊友好,舉辦員工遊覽,同巷只有做木仔夫妻去,唉,生活無須這麼節儉。」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生意也照常的做。晚飯時刻,做木仔店內的兒子,二十多歲,蹲坐板凳觀看新聞,在進廣告時間起身挾取飯菜,嘴巴鼓鼓地嚼著。這時有巷仔安親班下課,小朋友跑來買點心,兒子視線停留在新聞畫面,快速轉頭伸手收取硬幣,在阿桑端菜上桌之際,遞到桌面說:「這是剛才小朋友買的。」也時常看到二、三位小朋友走出做木仔的店,邊吸吮奶茶鋁箔包,邊忙抓碎小王子麵,往嘴巴倒,嚼得響處,一手忙將衝天炮跳燃,「砰」以綻放課後的歡樂,然後跳躍著消失在巷尾。倒霉的是我家的西施犬,嚇得夾著尾巴躲進飯桌下,半天叫不應,這是我家的小插曲。隔天,有頂小學生黃色帽子掛在做木仔店門口柱子上,還有張招領的紙條,料是阿桑利用日曆紙背面寫的「小朋友 ㄕㄟˊ 的 ㄇㄠˋ 子 ㄉㄠˋ了,ㄍㄢˇ 快來拿。」拙拙的字體,紙張隨風擺盪如擺鐘,輕輕敲出小小牽掛的聲響,這是阿桑平淡生意的生意經。
後來,在中元普渡節日前,超商推出超值包等特惠活動促銷。眼見年輕收銀員忙進忙出,補貨上架,盤點結帳,超商從未熄過燈,只有桃莉風災來襲,斷電半天,可仍有日光穿透玻璃帷幕,自動大門時時敞開,彷彿隨時招喚顧客。同時間,做木仔的鐵捲門已三天未打開,神秘如阿里巴巴的芝麻門,鄰居紛紛議論著。那幾天我看見她出門買菜,神情有些恍惚,蓬蓬鬆鬆的褐色香菇頭灰白髮絲偷偷上岸,我趨步前問:「為什麼休息好多天?」她嗯嗯不答腔,沉默地扭頭撇向遠處。中元節過後一天,鐵捲門開啟,做木仔走出來,我與鄰居湊上前問:「為什麼好幾天没做生意?」做木仔回答:「阿美身體差,白天煩惱生意差,夜裏不成眠,直唸哪兒痛哪兒疼。」做西裝仔太太回答:「有看醫生否?」做木仔搖搖頭,說:「我好嘴講,講得嘴破,她不肯,吵得我也睡不著...。」厝邊嘆息地你一句我一句,「怎麼會這樣?」
之後幾次下班經過,鐵捲門雖開啟,墨色鋁門紗窗緊閉,我定睛──隱約看到阿桑和丈夫兒子臉色瞬息閃有電視影像的爍光,店內三層木櫃的民生用品、速食麵、罐瓶稀疏擺著。此刻──我不知她還營業否?坐月子期間,聽婆婆聊起:「自普渡後,做木仔的店時常歇息,阿美整天對丈夫唸東唸西,後來做木仔受不了,連同兒子,硬將她拖進計程車送醫。聽說是憂鬱症,現在阿美心情已放開些。出院後,很少人見她出門。如今每天透上做木仔夫婦去運動場走走,遇見厝邊也會點頭。」
當我恢復上班。下班後習慣性的看看這位阿桑在做啥?做木仔店內空蕩蕩的三層木櫃擺著一包衞生紙,幾瓶藥,奶粉罐等,物品早已退回中盤商,透過黑幕玻璃,室內燈光照出,阿桑躺臥坐椅,幽藍的捕蚊燈在旁,連續劇畫面依舊上演著,雖然「做木仔的店」消失,但鄰居喊「做木仔」還是不變。那天,是星期日,我眼前出現熟悉身影家居服,身上多繫件圍裙,從浪板遮蔽的陰涼區塊緩緩走近,應是從市場回來或是超商出來吧,我想。她臉上映有十月輕柔的陽光,雙手捧盒新鮮雞蛋,我正抱著幼兒準備開啟公寓門,她平淡的語氣:「你的囝仔變較大漢哦。你開始上班否?有上班,時間過得比較快。」
「台灣時報‧台時副刊」 民國93年3月15—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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