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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愛的鼓勵 3訂閱站台

　　辛教士的中文名字叫辛莉莉，莉莉即LILY，百合花之意。我覺得她真像清晨河谷岸邊綻放的百合。

　　在惠明學校（台中縣大雅鄉） ，大家都喊她辛教士，我也跟著喊。她同許多來台傳教的牧師及修女，虔誠信仰耶穌基督，服務各地的貧困聚落，同時學習台灣話。辛教士是傳教士，是護士，同時也是學校的督導者，須定期與德國教會作連繋與報告。這西德基督教惠明盲人福利會於民國五十年初在台灣設立特殊教育學校，免費收容視覺障礙及視多重（包括視障、聽障、肢障、智障二種以上的）障礙兒童。辛教士正值花樣年華，就滿懷熱忱地遠從德國到台灣的中部台中大雅服務。民國七十五年，我進盲校服務，在陽光造訪的校長室內，她與陳淑靜校長二人頷首，誠懇地將聘書交遞給我。

　　而在此之前，首次見到她，是在教室走廊。這位中年外國婦人，穿戴白色護士服帽，步伐莊重堅毅，嘴角時時拉出自信和愛心的弧線，迎面問，你是六班的助理？我惶惶然點頭，內心驚惑，思量著這裏居然有外國人，台語又說得像本地家常話般流利。

　　牧師每天早晨固定在台上傳誦耶穌神蹟，有時台語有時國語。台下的視障學童會規矩地聆聽，而多障的學童，個個以最隨意坐姿沐浴在奇異的恩典裏，有的沉靜地將頭埋進身軀，似漸凋萎的小花，咿唔哼著聽不清的語音，有的頭抬得高高，糊滯的瞳孔尾隨光影轉頭的方向，有的頭猛搖像在否定牧師的福音．．．。教師們則排坐在走道側，若有學童情緒不穩立即帶離現場，我雖正襟危坐，卻偷偷打盹。一日，有位同事私下告知，辛教士坐在後面早注意了，她說你早上做禮拜都在睏？我吐吐舌說下次改進。幾天後，在教室走廊巧遇辛教士，她柔和的說，陳老師，信耶穌很好，為什麼做禮拜要睡覺？我原以為無人察覺的舉動卻早被她看穿，有點尷尬。此後，我規矩的禱告唱詩歌：請看野地百合花／誰在細心照顧他們／請看天上飛鳥──。偶爾在《聖經》書頁夾張古文默讀。

　　辛教士為人態度親切隨和，生活細節可見德國人「嚴謹與紀律」的民族性格，加上神愛世人的宗教信仰，嚴謹與紀律揉合愛心耐心，我覺得她像位慈愛的嚴母。在撒旦捉弄下，特殊孩童有千奇百怪壞習慣。有位多障孩童的十根手指頭忙不迭搓揉，白天在制服或裙襬，總翻摺出細碎皺痕，恕鹼菜乾；夜晚就揉搓睡衣，有時類推到棉被衞生棉，漫漫長夜，孩童，在欲眠未眠之際，手指的觸感慢慢從棉被縫隙勾出棉絮，軟軟的，一串一串的抽出，然後那多障女孩的小床像天女散花般舖滿棉花，滿心陶醉鬆鬆綿綿奇異觸感中。辛教士對這樣特殊習癖的孩童，曾徹夜徹夜的耐心糾正，這習慣仍無法改掉。辛教士曾詢問我這位新進教師，如何改掉孩童不當行為。

　　有位愛玩馬桶水的孩童，如廁後，轉身撥弄尿水，然後舌頭舔舔溼溼的手指頭，再扯高裙襬擦乾，有時興起，拉近老師的衣衫拭淨，所以那孩童身體時常混雜口水或尿騷異味。有天早上，辛教士叮嚀我，注意某某孩童的內褲，說從六點到七點半，已換二十四件，若發現有異味，立即更換，要隨時保持清潔。說著辛教士蹲下為孩童換上第二十五件內褲，待換至第廿八件，發現沒有內褲了，辛教士則要求借其他孩童的來換。直到第三十二件，有人提醒我，無須太過潔癖，方私下停止這項舉動。

　　教育孩童，嚴謹的注意生活細節，並親身示範，導引孩童生活自理。有時我覺得不免太過嚴苛，但她的嚴格在愛心關懷的翅膀下，使多重障礙的孩童，重啟僅存的生活觸覺來接受學習，尊嚴的生活著。

　　說也奇怪，那位愛玩馬桶水的孩童，不會說話，僅有ㄋㄟ－ㄋㄟ－的音，高興時小聲的發出，好像她的高興並不想和人類分享，須偎緊身旁方聽得清楚。若她盛怒，那ㄋㄟ－ㄋㄟ－的音量彷彿碰觸警鈴，響遍整個惠明館。有次辛教士說叫LILY，孩童舌頭顫動，「ㄌㄧˋ　ㄌㄧˋ」就出人意料轉輾脫口而出，那是那孩童唯一會的音，也是辛教士長年細心教導才學會的。

　　當台灣對視障及多障孩童的態度，還是一片瘖啞時，她的服務精神就如同盛開百合，默默無言，馨香自遠，我們皆嗅其芳香。這些特殊學童，為集中生活自理等學習，週間都是住宿，假日返家，若有遠居金門、馬祖地區的，要待整個學期結束隨國軍護送回家或父母來接，甚至更有些狀況特殊的孩童，要永遠以宿舍為家，辛教士會特別照料他們，輪流到辛教士住所，讓她們有回家的感覺。辛教士說，孤零的孩童倍加須要安全感。當夜晚銀白月光流潟進窗，就對白瓷製的耶穌像禱告，溫握孩童小手，褓抱撫慰入睡。辛教士未婚，但她流露的情感如母愛般，令人動容。

　　對我而言，辛教士也是位親和的長者。記得我第一次清掃廁所。盲校廁所是由教師輪流清掃，孩童是靠觸摸學習，廁所須全用稀釋消毒水擦拭，不能留有任何壞菌滋生。我提著水桶，恰遇辛教士巡視，她提醒，清掃完，馬桶護圈要用抹布擦乾，不要留下水痕；地板也要擦乾，不能有任何小地方積水。我牢記著，同時也注意盲校廁所的瓷磚，始終如水洗過般光亮潔淨，這是對多障孩童入微的體貼。

　　教室也是老師親自整理佈置，打掃則可指導孩童寸步慢移的用拖把或抹布清潔。有次我手持掃帚簸箕，準備清除垃圾，辛教士正好來商借剪刀，她瞥見地板的一團塵埃，隨即說，陳老師，迴紋針和紐扣等都是有用的，要撿乾淨，價值五毛一塊錢。我回應後，打開抽屜要拿取剪刀，未料遍尋不著，三層抽屜都不見踪影，翻開文具盒，也没有，最後我回答，可能塞到那個角落了吧？辛教士見狀，便提醒我，東西都要擺在固定位置，如是在黑夜，摸黑找也能馬上找到。否則當夜裏有緊急事，因而延誤，那就糟糕了。

　　有回辛教士邀請我去參觀住處。那是二間教室打通的空間，沙發床舖乾淨整齊，連廚房廁所也乾爽宜人。聊天之際，我提及過年回家，我也要打掃得這樣乾淨。辛教士道，在德國，每周六婦女固定洗窗戶打掃屋子，而台灣婦女似乎是一年才洗一次窗戶。聊著聊著，我問當時新聞話題──柏林圍牆倒塌東西德合併等等，辛教士用柔和的語調說，東西德貧富相差太遠，要和諧相處，須要時間和雙方有很大的包容力。包容力，簡短中的，我覺得辛教士道出對信仰和生活的真正體驗。

　　在主臥室，有個貼壁櫥櫃，全是小烏龜樣式，有貝殼製、紙雕的、石雕的、木刻的、鋼材的、玻璃的、銀製的、鋁製的、黃金製的等等整整齊齊，均是頭尾朝同方向排列，約五、六十個吧，辛教士說有些是自購有些他人餽贈，接著說，任何小烏龜的位置，她閉上眼睛，就能伸手摸出。我想這是嚴謹的生活習慣使然，當我又好奇問，為什麼要收藏烏龜？烏龜長壽，背著硬殼，走路慢慢的，有耐心的走，有毅力的走，總會達到目的。辛教士回答，和善的眼神迴盪著堅毅的光芒，我覺得那是蒐藏辛教士數十年的信念的壁櫥。

　　後我離開惠明盲校，讀研究所就業，多年來，偶然回想，辛教士穿梭校園和宿舍的身影，關心學童生活的各種行徑，總覺得她像是惠明學校的德蕾沙，她的親切體貼，她的嚴謹紀律，她的行事精神，隨著歲月年輪，在我心地，重重暈映成姿態綻放的百合花，柔和的有如白瓷製的耶穌像神聖。

　　暑假，辛教士與學校老師們前往孩童家訪察。開學後，辛教士語調低沉訴說心情，說那位家長讓孩童整天穿著內衣，為上廁所方便，整日坐在馬桶護圈上，致使臀部與大腿後側也印成紅紅圈痕；某位孩童孤單在大樹下蹲坐，待吃飯時間方牽回家；那些孩童家庭生變，母親吃安非他命解愁，飲酒麻醉，或那些孩子父母失和等等。訪察的意義，是希望孩童接愛特殊教育的訓練，尤其是生活自理，能應用於日常生活，但家長多無暇關注，似乎僅能提醒家長注意罷了，如是無奈和不捨的心情，這也是後來陳淑靜校長要積極成立教養院的原因罷。

　　當我得知道辛教士已退休。想想她現在可能在德國的某個修道院，照顧年老體弱的老修女，亦能時常回家探望老母親。有時我在樹林裏聽聞鳥鳴聲，會憶起辛教士，想到她嚴厲的行事風格，也想到她親切體貼的人格，更想起她曾嘴角上勾，閉眼聆聴鳥聲後滿足的說：鳥仔哮仔很好聽。過年，我可以回德國探望媽媽，媽媽也一定很想念我。自辛教士來台服務後，固定過年始回家一趟，如今了足於可願望，真為她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