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老生常談地繼續創造論與演化論的既有辯論,相反的我希望能在接下來幾篇文章中勾勒出這場打了上百年的論戰當中的一些有趣圖像。我會以北伊利諾大學的政治學教授Larry Arnhart發表於《Skeptic》2001年第4期上一篇名為《Evolution and the new creationism: a proposal for copromise(以下簡寫ENC)》的專文為基礎,來進行延伸討論。
所謂「新創造論(new creationism)」,是相對於以往把生命現象完全歸因於上帝的聖經保守派;他們並不堅持「上帝」創造萬物,不過他們堅信「智慧設計論(intelligent design theory)」。著有《達爾文的黑盒子》一書的Michael Behe,其主要論證基於生命體的「不可化約的複雜性(irreducible complexity)」,他以補鼠器為例,論證精緻的生命(他特別強調生物體內生化層次的機制)同樣具有缺一構造或步驟不可的性質。如凝血機制中,當缺乏了第八因子,就會導致凝血機能不良,而顯現出血友病的表現型。他認為這種複雜的機制的完成,是無法被演化論所解釋的,因此我們應該相信它們來自有智慧的設計者。
這樣的推論召來了許多批判與質疑。Arnhart在ENC一文中整理出六項以往的研究者對Behe的六項質疑,並在最後加上自己所觀察到的Behe的論述弱點。必須強調的是,雖然Arnhart也加入批判行列,但是對於某些以往的批判卻不完全茍同,甚至覺得有些論點可能對Behe並不公平。
第一,新創造論的論點是來自無知。並不是說新創造論者是無知的,而是說新創造論者了解人類的無知。例如我們不知道凝血機制是怎麼演化而來的,或為什麼細菌的鞭毛會演化成可進行渦輪推進運動的結構。而新演化論者就直接把這些未知的原因或發生過程直接歸因於智慧設計論。
第二,不可否證。很有趣,創造論者強調演化論的不可否證性,而現在不可否證又被演化論支持者引用來批判創造論。依照Behe論點,智慧設計觀念的成立在於生物學的無力;即,科學無法解釋的領域,就是智慧設計論的地盤。在這樣的架構下,若要否證智慧設計論,就必須全盤解釋生物學(甚至包括物理學:宇宙與次原子粒子)的秘密。問題是大自然的秘密無法盡解,所以在新創造論的定義下,智慧設計就是真理。
第三,當下的功能並不等同於演化過程中的適應目的。由於新創造論中隱約藏著目的論,因此評論者試圖利用這個命題來質疑智慧設計論。例如:既然生命是智慧設計者的結晶,那麼為什麼會有遺跡器官,如人類的尾椎以及鯨魚鰭中類似哺乳類前肢的骨骼結構。不過這個質疑並不夠絕對,反而讓Behe借力使力地瓦解了這個命題的火力:因為不僅補鼠器具有彈簧,鐘錶也具有彈簧,兩者的彈簧大小不一,功能也非盡相同,而且補鼠器不作用的時候,沒有人會知道補鼠器上的彈簧原來還是具有功能的。
第四,混淆了自然因素與超自然因素。質疑者批判Behe因為結合了強調自然致因的科學信念,與相信超自然致因的創造論信仰,所以形成不一致甚或矛盾的論點。這或許不僅代表Behe個人信念所導致的論述弱點,相反地可能呈現了新創造論者一方面服膺科學價值,另一方面卻又不願背棄外在的超自然可能性,因而陷入某種兩難困境中。以Behe為例,他一方面接受種內演化(microevolution)觀,同時又反對種外演化(macroevolution);他一方面排斥傳統的上帝造物論,同時又召喚了面目不清的智慧設計論。
第五,分不清科學與宗教。Behe曾公開承認自己是羅馬天主教徒,因此更給予人一種他想以智慧設計的論點偷渡上帝的存在,具有「『智』皮『帝』骨」的色彩。其實不容否認的是,世界上有非常多的科學家是信仰基督宗教的,這些科學家中,大部分會嚴謹科學宗教授受不親的禮教界線,在自己的科學專業場域中為其所觀察到的現象尋找自然致因或科學解釋。若有自然法則無法解釋的部分,則留待突破,而不是立刻歸因超自然因素。而Behe與其他乖乖牌科學家不同之處就在於此,他不排除以超自然觀點來面對當下科學解釋所無法企及的現象。他說「只要我們對用不可化約的複雜性來推導智慧設計的嚴謹條件很清楚,那麼就可以在不訴諸超自然因素之下,以自然術語來解釋大部分的自然現象(As long as we are clear about the rigorous criteria for inferring intelligent design from irreducible complexity, we can continue to explain most natural phenomena in natural terms without appeling to the supernatual.)」。
第六,智慧設計並不完美。這也是來自對智慧設計的目的質疑,如果生命是智慧設計,那麼為什麼生物構造會不完美,例如眼睛中的盲點。這個問題看似有力,但是當面對創造論時,卻是軟趴趴地一拳打在棉花上。因為創造論者也是被創造的,被創造物怎麼會知道創造者的設計目的呢?畢竟沒有人可以用成品的缺陷去否證某位設計師或工廠的存在的!若我們要求創造論者詳細解釋智慧設計中的眼睛盲點構造,那麼創造論者勢必會要求演化論去描繪出眼睛演化出盲點的過程。
第七,「智慧設計」一詞的模糊性。這是Arnhart在ENC一文中所提出的對Behe等智慧設計論支持者的質疑。「智慧設計」一詞之所以模糊是因為應該包含兩種:「神的智慧設計」與「人的智慧設計」。而新創造論者就是將他們所經驗到的「人的智慧設計」,直接向外推論為「神的智慧設計」的存在,並試圖以「智慧設計」一詞來隱藏這個不合理的過度演繹(extrapolation),以語言的模糊性與科學修辭學來包裝不可否證的超自然力量。
總結起來,這七項質疑都是反對創造觀點的生命起源。不過切入的角度不同,有的從智慧設計的定義或邏輯推演的角度,有的從智慧設計支持者的立場,有的企圖以反證的方式,有的從語意修辭來進行批評。無論如何,我們可以觀察到這個狀況:新創造論者試圖以「不可否證」的方式定義「智慧設計」(第一與第二條),不可否證的定義會瓦解所有想以自然界的現象來邏輯否證智慧設計論點(第三與第六條),然而又因為新創造論者本身的矛盾立場為其理論捅出漏洞(第四條),讓反對者從新創造論支持者的立場或文字邏輯來進行批判(第五與第七條)。
問題是,批判什麼?為什麼批判?因為不「科學」,所以值得被批判?因為不「科學」,所以應該被洗腦甚至公眾審判?這些帶有「創造論恐懼症」的論點讓我覺得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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