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暮夏初秋之際,適合談愛情這個話題。因為天氣太熱時,愛情容易使人煩躁;天氣太冷時,過濃的愛意也不易讓人把持理性;而在萬物萌芽新生的適怡春天,則因延續著冬季所殘留的情緒,是實踐愛情的季節,不適於解剖愛情。只有秋天,農神荻蜜特(Demeter)的女兒準備離開大地重回冥界夫婿身邊的季節,離愁流轉大地,蕭瑟地令人不得不形而上起來。
當然,愛這個話題太過kitsch。我最厭惡電視上那些自以為愛情專家的「老師」的夢囈,更會在看到如「愛與性是一回事嗎」這類話題時感到頭痛心悸噁心,只差未達panic attack的程度罷了!可是這類cliché卻會是下文中的重點,儘管如此,我下定決心至少要用一種自慰式的,讓自己(也可能讓你)「爽」的方式,來思考愛情這個神秘卻又所向披靡的力量。
經常纏繞在人類心裡的幾個哲學議題中,生死以及愛情可以算是最重要的二者。愛情是生與死之間的潤滑劑,這並非說愛情可能直接地減低瀕臨生死時的恐懼與痛苦,而是愛情帶來了生生不息的契機,間接地產生延續個人有限生命的希望,進以潤滑了個人在進出生死時的緊閉摩擦感。這是一名妓女說的。
西元前三四個世紀,醜陋矮胖的好奇老頭蘇格拉底遇到雅典城中高級娼妓荻奧荻瑪(Diotima)時,交會出一段千古傳頌的火花。他們討論「愛情」。不過與其說他們在討論,不如說這位荻奧荻瑪女士論證得讓蘇格拉底五體投地。在這段對話中,荻奧荻瑪女士為我們指出了一條愛情所來之路。她說「愛的喜悅,是男人最強烈的誘惑與刺激,其中藏有,想在不死的名單上贏得永生提名的念頭……每一個人,無論作什麼,都是渴求自己永遠的名聲、無與倫比的榮耀、更高貴偉大的抱負,因為我們都想與永恆相戀。」因此,為了永恆,有人視異性為愛的對象,以家業與子嗣延續香火;有的人則以擁抱精神性的智慧與德性的方式,與永恆接觸。
從「愛永恆」這個命題出發,荻奧荻瑪打開了愛的神秘面紗,而且不僅是愛情,還包括廣泛的愛的概念。
因為追求永恆,所以青春期開始,女生的胴體準備綻放,男生的精蟲蠢蠢欲動,為的就是那顆包藏人類慾望核心的禁果,永恆的、讓人能與上帝平起平坐的智慧之果。脫下青少年的標籤之後,便開始尋找可共同品嚐鮮美汁液的伴侶,青梅竹馬的伴侶、準備結婚的伴侶、一夜的伴侶、援助的伴侶都是可能的選擇。即便在工商業化的社會中,生子不再是婚姻的重要目的,但肉體的歡愉仍不可省。高潮的陣顫,是觸達永恆的標誌,是靈魂超脫生死時的傲慢姿態;雖是虛擬的永恆,卻是真實的激越。
也因此,愛情,是與性分不開的。沒有性的誘惑與歡愉,愛情就無法持久。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如果街頭巷尾那些咬舌頭的人們是潘金蓮,他們可能就不會以那自以為是的道德真理來評價一個嫁不到美妙性伴侶的可憐女子(潘金蓮或許是中國的Snow White,可憐就在她只有一個小矮人可以玩兒,如果有七個,她就會睥睨那個愛搞七拈三的西門慶)。
這種論述極其自然天成,一點也不虛偽,但是卻自我中心了些。其實這世界上有許多人因為先天或後天的因素,享受不到這種「擁抱永恆」的愉悅。因此若僅強調性在生命中的重要,將剝奪多少可憐人的愛與被愛的權利啊。也因此愛情需被轉化,進入更高層次的境界。
不過這不是本文所想處理的課題。既然要來想想愛情,那麼就勢必與肉體的性揉合起來一起觀察,不要矯揉造作地把性撇開。然而也因為想要好好的來研究愛情這玩意兒,我們就必須拿解剖刀去分析它,因此愛情當中的愛與性這兩項元素,必須先被切割開來。
下刀之前,心中不禁一凜,到底被解剖的是誰?何謂「愛情」?
只怪我們這個世界,充斥著「愛」這個字,讓我們對「愛」這個概念都不再敏感。試舉數例。愛台灣、愛國、愛土地、大愛、博愛座、把愛剪碎了隨風吹向大海、愛你怎麼能了今夜你應該明瞭、只怪我們愛的那麼洶湧愛的那麼深……。而這些愛卻不盡相同。所以為了符合職業倫理,我們先來為「愛情」定義,至少有個基本的認識再進行解剖,免得殺錯了人懂錯了事。
我們一般所謂的愛情,都是有別於親情友情愛國愛家這些無聊概念中的愛而說的,簡單的說,就是男女之愛;更簡單的說,就是會讓你有想親親他抱抱他佔有他的衝動的愛;再更簡單的說,就是會讓你有想要跟他上床的衝動的愛。
這不就得了!都還沒來得及動刀見血,我們就對愛情中性與愛的關係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也就是根據對愛情的定義,愛情就是一種帶有性衝動的愛。
荻奧荻瑪女士自人內心深處對永恆的慾望出發,而我們由愛情這一詞彙的定義起始,都能獲得一樣的結果,愛情是不得與性仳離的。
但是愛情當中並非只有性這個元素,尚包括一種叫做愛的神秘因子。性是愛情的必要條件,是無庸置疑的,但是只有性卻無法圓滿形成愛情。這個性以外的因子的神秘在於,它會讓一個人願意完全坦露於另一個原本應該是陌生人的面前,它會讓一個人期待對方也完全坦露,它會讓兩座城外的高牆消融於無形,甚至它還會讓人自願犧牲奉獻。就是因為這個神秘的因子瓦解一切惡意,因此名之為「愛」,與其他「愛」等價的愛。
也因此為什麼原本應該只是以生殖為目的的原始關係,在人類文化中會被稱做愛。
性與這個神秘因子之間的關係,是十分難以鑑明的。我們實在無法辨別到底是性的衝動萌發出那個神秘因子,還是那個神秘因子誘發性的衝動,抑或是性與那個神秘因子之間是完全獨立的。但是若能釐清愛情的發生機制,我們將更能理解目前手中所擁有的愛情是否是愛情,還是因寂寞而產生的相濡以沫;若能尋找到引起愛情的因素,那我們將更能掌握當下到底是被性沖昏了頭,還是真的愛神來了。
因此在科學昌明的今日,心理學為我們提供許多資訊。由於愛情是發生在人這種有機體上,所以我們不得不承認愛情的生理化學(如動情激素)根源。然而生理化學的根源還是無法解釋為什麼你會愛上人人眼中的危險情人,或為何你會尬意舞會上那位壁花小姐。有人愛胖子、有人愛矮子、有人愛黑人、有人只愛內在美、有人隨便只要能生小孩就愛。
愛情,的確很複雜。我想我就只能很不負責任地寫到這裡。無論如何,本文要強調的是,性與愛同時存在才有愛情。而性與愛之間的先後發生關係,與其後種種,就有待聰明的你在跌跌撞撞過程中悟道了。
順便一提,前面引用的荻奧荻瑪女士的話,是來自柏拉圖的《饗宴(Symposium)》,我節的是東年先生在《愛的饗宴》(聯合文學出版)中的翻譯。若你對全文有興趣,可以上網,英譯版本全文收錄的網站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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