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在下雨。
桃園在下雨。
墾丁,天氣晴。
為了小事而爭執,而哭泣。
我坐在遊覽車上被空氣弄得冰冷的座位上,心裡是滿腹的委屈,空調送來冷透了的風,我更覺得這趟出遊不明智。
或許,我從一開始就不想要出門吧。
母親曾說過,我是習慣在自己領域裡活著的那種人。
遙遠的路途,搖晃的巴士,容易暈車的我卻不能靠著窗,因為空調的風會讓臉上的淚水更冰涼,而我卻無意擦乾淚痕。
很疲憊。
因為前一天我們是打麻將打到天亮的,可我不能忍受要奔波勞碌到墾丁後才能淨身,於是跟母親起了衝突,狹宰的休旅車裡面擠著兩家子人,母親在煩躁之下說重話,而我則是備感委屈後蜷縮起身子掉淚。
天氣漸漸好轉。
南下。
我們在海洋館下車──我也總是記不得它的全名──印象中上次來到這,已是國三畢業旅行的時候了,可是回憶太鮮明,走過的每個地方都彷彿讓我看見那些記憶,和Ming兩個人一起脫隊,執著兩台相機想要將所有特別的風景都納入小小的機體裡。
我的步伐總是太匆忙。
後頭的隊伍拉得好長好長,我有些不高興的對母親說,不應該要讓車掌小姐等那麼久。母親無奈的牽起阿嬤時,我才想起,有些事情已經脫離所有人的掌控了。
逐漸……
傴僂的身影。
渾濁的雙眼。
模糊的話語。
花白的頭髮。
眼眶有些溫熱在竄動,我自知又是那顆感情豐富的心在作祟,明明……總是對於他們的擁抱與欣喜的語氣無動於衷,可是當畫面清楚的擺在眼前時,我又幾近要落下淚來。
記得在出發往墾丁的前一天。
我們來到舅舅家,阿嬤拉著我的手,指著弟弟說,那個阿辰啊……
我有些疑惑的對她說,他是銓銓。
阿嬤像是不太懂我的意思似的,卻也沒再問多說,接著,她微笑的問我,是不是要上國中了?
這時的我才恍然大悟,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她的時間已經開始錯亂,記憶也開始退化停擺,她記得的我恐怕是仍在小學時代,會在見到她時給她一個熱情擁抱的孩子,她甚至遺忘了弟弟的名字。
記得前幾年,阿嬤要把手中皺著的紅包袋給我和弟弟時,母親叫我們跟她講說,我們已經拿過了,而阿嬤也相信我們的話,只是有些疑惑問,那怎麼還多這麼多包紅包。
忘了是多久以前──應該是這兩年的事──阿嬤被詐騙集團給騙走了三十萬,也是年輕時在賣麵的阿嬤辛苦積攢了一輩子的錢。
這些年事業有成的阿姨和舅舅每年包給阿嬤阿公的紅包,還有定時給的零用金什麼的,一下子全沒了。
阿嬤哭得聲嘶力竭,可是她根本不記得是誰讓她打了提款機密碼的,就連是怎麼被拐騙都不記得。母親回家時,在我眼中一直堅強的背影,在那時卻彷彿脆弱得不堪一擊,其實……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吧?
我安慰自己,情況並沒有那麼嚴重。其實我是看不慣現實中悲劇的那種人。
阿公身上充斥著濃濃的酒味,發黃的牙齒固執得嚼著檳榔,嘴裡嚷著的話我要很專心才能聽懂一半,我甚至分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叫我。
始終沒有辦法戒掉煙、酒、檳榔,阿公體內隱藏著的危機,或許不像阿嬤那樣會逐漸浮上檯面,卻是會讓人猝不及防的暴發。
我悲觀的想著,走在烈日曝曬下的海洋館。
三家子的人還有阿公阿嬤,拍了好幾張的照片──還做成相框和鑰匙圈──以及對於平時忙碌的三個家庭來說難能可貴的全家福。
這次的墾丁之旅,都是舅舅和阿姨籌辦及出錢的。
長年在大陸工作的舅舅好幾個月才能回來台灣幾天,就跟當初的姨丈一樣。而早已是保險公司經理的阿姨每天更是忙到不可開交。父親……從來沒有所謂的週休二日,每個月都只休月底一天,我和他之間的對話似乎除了「你回來了」、「吃飽了嗎」之外根本沒有其他話題。
對於我們來說,還能再拍幾次這樣的全家福?
※ ※ ※
回到遊覽車上,把涼鞋脫下,不常行走的雙腳已經不堪負荷,紅腫破皮的腳趾和腳掌,促使母親讓我們幾個小孩子去挑選自己喜歡的夾腳拖鞋。
依舊是疲憊。
前一天徹夜未眠,導致所有人都精神不濟且臉色蒼白。
回到車上後,播著的阿凡達還有忠犬小八我什麼也都沒看,顧著補眠顧著讓身心放鬆一會。
途中有到餐廳吃飯,有到休息站上廁所。
夜晚時,我們一群人邊烤肉邊看讓人笑了很久的猛男辣妹秀,逛墾丁的夜市,最後才回到要住三天的墾丁六福莊飯店。
我和表姐表妹住同一間房。
我們去看過飯店的各種設施,準備回到三樓的326室時,看見小表哥宗哥、母親以及站得稍遠的阿公,站在我們隔壁房門外──阿公阿嬤的房間──神情略顯焦急,母親貼在門上,對著裡面喊,妳剛剛怎麼把門關起來的?
阿公說,她要洗澡,結果就把門鎖起來,自己又打不開。
在母親對裡面的阿嬤嚷著時,站在我旁邊的阿公碎唸著我聽不懂的一些台語,數落著阿嬤,宗哥和母親不耐煩的叫阿公不要在這邊亂。
接著無法可想時,母親叫表姐去打電話給櫃檯,讓他們帶鑰匙上來開門。
感應卡插進去後,母親就推門而入,我們看見的是另一扇緊閉的門,母親敲著浴室的門,不斷重複說,把黑色的開關向上提,而表妹跑到浴室的另一邊,拉開那邊的小窗戶,跟他們說這裡可以直接打開。
阿嬤終於出來後,表情像是對於浴室有恐懼似的,說著不要洗了不要洗了,我看著母親的背影……總顯得那樣頹喪。
※ ※ ※
在三人都沐浴過後,我們準備去遊戲室跟表哥表弟還有弟弟會合。
不料,就在我們隔壁,傳出了小聲的爭執聲,我們站在門外,過不了多久就看見阿嬤推門出來,阿嬤要往和電梯反方向的路走,表姐拉著阿嬤的衣袖,問她說要去哪裡。
阿嬤的語氣哽咽,說著她的錢不見了,說她要去以前樓上的房間找。
從開著的門,我看見阿公坐在床上,手擺著,意思就像是在說讓她去一樣。
表姐的表情很疑惑,因為我們三家子人,分別住在三樓、五樓還有八樓而已,況且阿嬤根本沒有住過這裡才對,根本不知道阿嬤口中「以前樓上的房間」是在說哪裡。
不知道又是怎樣的記憶錯亂,阿嬤無助的哭了起來,嘴裡還是說著她的錢不見了。
阿嬤他們房間的另一邊,就是母親父親的房間,只見母親穿著浴衣,臉上還塗著厚厚的綠色的泥──可是我卻笑不出來──走了出來,她插著腰,語氣質問似的:「妳到底在鬧什麼?」重複了兩遍問句,阿嬤才聽懂似了,囁嚅的回她剛剛我們聽了很多次的「我的錢不見了」。
母親微彎下腰,語氣堅定可是卻有種不堪的無奈似的說:「我今天跟妳講過三次了,妳的錢包在哥哥那邊。」頓了頓又道,「妳到底在鬧什麼,妳要錢要幹麻?妳要什麼我們都會幫妳出,妳到底在鬧什麼?」
「啊妳怎麼可以這樣說……」接著她又像是忘記什麼了,「妳說錢放在誰那裡?妳姐姐?」
※ ※ ※
我吻上母親的臉頰,跟她講,我會給她勇氣。
孝順的她,用那樣的口氣對她的母親說話,恐怕心裡的痛苦已經到快要負荷不了的重量了吧?
母親靠在門邊,眼淚沿著這些年來更顯蒼老的臉龐滑下,她對我說,只是怕我們看不起她。阿茲海默症,根本沒辦法阻止她這些年來記憶快速的退化。
腦海裡縈繞著母親說的話,我心不在焉的盯著大表哥東哥手中的球杆,眼前卻浮現阿嬤跟母親對話時的模樣,還有母親落淚的容顏。
※ ※ ※
遊覽車開到了一處少有人煙的小沙丘旁,好幾台迷你的吉普車停在路邊,東哥和老闆交談過後,告訴我們一台車繞五圈兩百元。
我坐在宗哥駕駛的後座,沙子刺得我眼睛睜不開,嘴裡無意義的喊叫著,幾乎快要甩出去的高速讓心臟加快頻率跳動。
指甲縫裡、夾腳拖上還有身上穿的衣服牛仔褲,都是滿滿細碎的沙子。
阿姨告訴我們不用清,因為等下就要去海邊了。
我和表姐都不能下水,讓我不禁有點苦悶,想要玩的水上摩托車還有香蕉船都在眼前而已,我卻不能碰它分毫。
讓波浪拍打過來時,也不能超過大腿以上。
雙腳浸在海裡,雙眼望不到海的盡頭,像是無數個星星墜落在海面上,晶瑩的波光閃耀,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美,在眼前展開──這時的自己像是有種感覺,就算人事怎麼皆非,物換怎樣星移,那片海就像在告訴你,無論如何,他都依然在。
站在鵝鑾鼻燈塔旁邊等候,阿嬤每隔多久就會想要跑一次廁所,不長卻也不短的路程就這樣走走停停,舅媽說,那是因為她沒有安全感。
就像在飯店時,她不洗頭一樣,因為她怕使用吹風機,把人家的東西弄壞。
在餐廳裡,每一盤沒有吃完的菜,阿嬤都想要打包回去,阿姨總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她,沒有冰箱,而且他們還會在墾丁待好幾天,等到可以帶回去的時候都壞了。
母親的往事裡,總有著阿嬤的影子。
她時常告訴我,她是國小一年級時就踩著凳子煮麵的。她沒有那麼聰明,沒辦法像阿姨那樣邊玩邊讀書,阿嬤就乾脆叫她不要讀書,出來工作。她藏在冰箱上面的紅包,被阿嬤拿去用掉了。
把他們四個兄弟姐妹拉拔長大的母親,現在深受阿茲海默症的痛苦中。
記得,我對母親那天的話是這樣回應的……
「我怎麼會看不起她?我看著她,總想著,如果哪一天是妳變成這樣,我會哭的……我真的會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