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那一年，我就讀高中三年級。大多數的人在滿十九歲的時候，就在唸大學了﹔但是因為我高一之前休學一整年，導致我身邊所有死黨都變成大學生，我卻跟一堆小媽媽，老太太，小太妹混混為伍。 我在國中時期就決定要當一個美髮造型師，而這個高中文憑是要唸給我爸爸看的。他說，我身為老大，應該要為自己的弟弟做榜樣，不然要是我四個弟弟都跟我一樣不讀書，然後搬出”姊姊只有國中畢業。”的話出來，他該怎麼回答?
我掙扎了一年，最後還是去讀高中。到不是因為我爸說的那些大道理，而是因為收我做學徒的老闆娘說，要是我只有國中畢業。 很多人會看不起，她不希望我的將來會是這樣。她的苦口婆心讓我撐過高中三年的無味生活。畢竟我知道我沒有要上大學，所以我的成績就保持”過的去”。考試也是馬馬虎虎的準備，而操性就出沒於”乖乖牌”跟”太妹”之中。
我知道，那兩者之中的空位很大，但是那也是最能描寫我的在學操性成績。
我的十九歲並不像是葉蘊儀一樣，可以甜美可人裝可愛的說”我洗腳水”﹔現實完全打碎我所想像的夢幻。雖然葉蘊儀的一生好像就是以夢幻來形容，在二十二歲時結婚，二十三歲生子...也許這不是我的夢，但是那是很多女孩子的夢。我過完十九歲生日之後，就沒有在夢幻過﹔當時我父親的生意正努力東山再起，母親又因為憂鬱症而去南部養病，我因此得到搬出去住的機會。
為了省車費，我搬到一間學校附近的學生公寓裡，跟兩個就讀師範的女生合租。她們都是大一生，因為學校宿舍分配不夠，只好合租一間便宜的公寓。我是唸夜間部，所以每天晚上六點出門，而她們回到家時大都是五點多，所以我們只有在週末或是假日才會碰面。那是一間三房的小屋子，裡面沒有廚房，但是可以房東太太很好心的借給我們一個小爐子，要泡麵煎蛋很容易。
我的室友跟我同年，一個小名叫麵包，真名我忘記了。她說她畢業後要教小學。她比較外向，所以我一直沒有跟她有多大的交集。另外一個女生，千藍，就內向很多。她養了一隻貓，叫做火腿。我跟她第一次說話就是因為火腿跑進我房間不出來。千藍又求又請又警告又哄騙的弄了好一陣子，才把牠引出房間。千藍是唸音樂的，她長的跟我小學時的音樂老師一樣，瘦小又蒼白﹔動不動就要我們唱一些愛國歌曲，卻總是忘記給我們歌詞，最後將近每一堂課都在唱”國歌”跟”國旗歌”。
我想給千藍教的學生一定很幸運，因為她好像每一首流行歌都會彈。她常常跟我一起吃泡麵，但是她吃東西很慢，所以當我吃完一整碗麵，她才開始吃麵條。看她吃麵很好玩，光是拌麵就拌個兩分鐘﹔然後先喝湯，在吃麵條，最後才吃”料”。所以常常當碗中剩下幾塊牛肉，小蝦，或是雞肉的時候，她就會撒嬌般的說:”唉唷，又吃不下了，瑋瑋你要不要?”
然後不等我說話，就把肉塞進我嘴裡。
第一次跟她開始聊天，是一個颱風天。窗外吹著狂風下這大雨，她在早上六點輕輕敲著我的門:”瑋瑋，妳在睡覺嗎?”
我本來想說，也許不理她，她就會識相的離開。但是她沒有，她反而拍起門來。
我只好睡眼惺忪的去開門。她站在門口，一手還抱著火腿;光著腳，頭髮也披散在肩膀上。她舉起火腿問:”妳歡迎客人嗎?”
真是的，我都起來了，怎麼可能趕妳走? 我點點頭，再度爬上床，很快的把我的泰迪熊藏起來。 ”怎麼了?” 我問她。
”因為學校放颱風假，所以我想說，可以跟妳聊聊天。”
”喔。” 我看著她，身穿著薄薄的睡衣，上面有很多隻小兔子。她把貓放在床上，然後也爬進我的被窩裡。
”妳今天要去上班嗎?” 她抱著貓，但是貓努力想要得到自由，後腳正奮力的踢她肚子。
”我十點才去上班，所以現在還太早，打電話去給老闆會被罵。”
她點點頭，好像也被老闆罵過一樣的說:”那還是晚一點在打好了。” 她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塊巧克力糖，上面寫著英文字，還有牛奶跟葡萄的圖片。她揮揮手上的糖果說:”來吃早餐吧。” 然後狠狠的把糖果折一半，胡亂的把糖果紙撕掉，直到手上拿著兩塊光華的咖啡色正方形物體。我看著被撕壞得糖果紙包裝，心理突然覺得可惜起來。要是可以把糖果紙帶去給鯖看，他一定會對這個陌生的包裝紙感到碩大的興趣。千藍很直接的把糖果塞進我嘴裡:”很好吃喔!是外國的巧克力糖。”
我呆呆的開始吃起來，濃濃的巧克力裡面包著葡萄乾，杏仁，跟太妃糖碎片。
那個颱風天，我並不知道千藍為什麼一早跑到我房間，因為她在還沒有八點的時候又睡著的，而我在十點收到要上班的電話。匆匆忙忙的離開她，讓一個我認識不到兩個月的人在我床上睡覺。
之後，在中秋節前夕，我跟千藍的關係好像在改變。或許是我自己的頭腦在變，所以我有那樣的錯覺。
那年是暖冬，在家裡我們只要不開窗戶，可以穿短袖上衣而不會冷。有一天，我在身體感到不舒服後，上不到一節課就回家了。當我一走進房子裡，坐在客廳裡考慮應該出去吃個晚飯，還是繼續吃泡麵的時候，千藍從浴室濕答答的走出來。她看到我的時候，很顯然嚇了一大跳。我想一個原因是她以為我在學校，而另外一個原因是她全身上下只穿一件半濕的T-恤。也許我的眼睛看到不該看的地方，因為她的上衣不夠長，蓋不住所有的重要部位。我滿臉驚訝的坐在沙發上，千藍在她房間裡半吼的叫著”瑋瑋你怎麼在家?!” 當我沒有回話的時候，她只好走出房間，雖然穿著衣服，但是頭髮還是滴著水珠子。
”我忘記拿浴巾了。” 滿臉通紅的她，手圍在胸前。
”我身體不太舒服，所以先回家了。” 我的聲音有點高，也許我的頭腦還是受驚嚇中。
”那，我先回房間好了。” 她飛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間。
我沒則，畢竟我不知道我應該要說什麼。我不知道當一個女孩子看到另外一個女孩子的身體之後，該有的正常反應是什麼。也許所有的反應都不是正常的，因為女孩子根本不應該有機會看到另一個女孩子的身體。不像我的弟弟們，從小到大都可以一起洗澡，當兵時也是要跟大家一起坦承相見洗澡...
我進房間，一躺下床，就聽到她反鎖大門的聲音。我努力閉上眼睛，跟自己催眠，告訴自己很累，在不睡明天就没體力上班上課。過了二十分鐘，我的房門打開了﹔探頭進來的不是別人，就是千藍。”瑋瑋，妳睡了嗎?”
她怎麼每次都問這個問題? 我努力坐起來。
”我買了海鮮粥，一起吃吧?” 她抬高左手，讓我看到那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
”我很累，我不想動，謝謝。” 我回絕了她，因為我不知道我現在應該怎樣面對她。尤其當我知道，她好像對剛剛所發生的小意外毫不介意。
”那我到妳房間來吃。” 她走到我的書桌上，把袋子裡的粥分成兩碗，然後先把一碗端給我，然後又爬上我的床。
粥，淡而無味，鼻塞，頭痛，咳嗽，喉嚨痛...她，坐在我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除夕那晚，我沒有回家，她也沒有。我並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回家，但是跟她一起坐在沙發上吃泡麵看新春晚會。一直到十一點多，她執意要守歲﹔但是也不讓我睡，要我陪她到十二點。那晚，她跟我玩牌，教我一種用撲克牌算命遊戲。東扯西扯了好一段時間，她宣布著，”我在喜歡的人心中是第一位呢!”
她要我把牌洗乾淨，然後把牌握緊，心中默唸喜歡的人的名字三次。我裝模作樣依樣畫葫蘆的照做。然後把牌交給她。
”第七位喔，沒關係啦。” 她拍拍我的肩膀，”那個人不識相。我們也不稀罕!”
其實我當時誰的名字都沒唸。
那晚她在沙發上睡著，頭枕著我的大腿。我一晚都沒睡，因為我睡不著。我看著她白裡透紅的臉頰，一邊思考著，要是我突然親她一下，會有什麼事發生呢?
在我快要畢業的前一個月，天氣又開始熱起來。一天下午，我下班後，回家拿書包準備上學。想說進浴室洗把臉在回到外頭面對狂熱的陽光。我一走進浴室，裡面有人! 是千藍...
她正在洗澡。她面向蓮蓬頭，眼睛閉著﹔水聲嘩嘩的蓋住我開門的聲音。她的手重複著順著自己的頭髮梳。她的腰很細，皮膚很白，瘦瘦的她胸部也不大，看起來跟個小女孩沒兩樣。但是她不是，我也不是。我知道我不應該繼續看下去，但是我好似著迷一樣，腳在也不聽我的使喚。
最後，我強迫自己離開浴室，因為怕被她發現我在看她。
把這件是跟所有死黨報告。喬當時只有說”不予置評”四個字，就再也不願意發言了。鯖就只會在一旁教唆我告白，告白，但是他自己卻說他死也不會跟自己喜歡的人告白。瑞在鯖出櫃的那年，很努力的說服自己同性戀是正常的，所以她也是毫不考慮的說她雙手贊成我的決定。瑞給我的意見跟沒有給一樣。而文皺著眉頭，直搖頭重複的說”不應該...” 當時唯一的給我意見的克，要我回家時好好想想，我是真的喜歡千藍，還是因為她剛剛好在那邊照顧我，陪伴我。但是其他四個人都要我別聽克的話，因為克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一個人，然後成功過的。文還開玩笑說，不要讓瞎狗當導盲犬。
我回家的時候，很努力的思考著我到底喜歡千藍的原因是什麼。直到千藍來敲我門。
”我不是同性戀。” 她的頭髮梳成一個包頭，穿著一件紅色連身裙。
”喔，好。我也不是。” 我想我不是...
”真的不是嗎?” 她好像想透視我的眼睛一樣，抬頭瞪著我看。
”嗯，真的不是。我有個很喜歡的男孩子，但是他並不喜歡我。” 我說謊了。但是我知道，要是千藍問起，我可以拿出鯖的照片唬唬她。
”我是雙性戀。” 她深深的吸一口氣，然後馬上發言。 ”我很喜歡妳，但是我沒有辦法去選擇我喜歡男生還是女生。要是你是同性戀，我就要決定只喜歡女生了。”
她對張著嘴的我笑笑，然後眨眨眼。”可惜妳不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妳。”
她在我還沒回過神的時候，親了我的嘴角一下。
”喜歡男生，就要一直喜歡下去喔! 找一個最好喔。” 她拍拍我的頭。
我的天呀。要是我聽鯖的話，也許現在的狀況就不會一樣。但是我不能重來，我連去敲千藍的門說”我喜歡的是妳!!”都做不到。
在一星期後，千藍就搬走了。我不知道她搬到哪裡去，我根本不敢去多想。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同性戀。我在我唯一需要出櫃的那一秒做不到，之後我想要挽回，或是跟全世界上的人說都沒有必要了。我當時沒有勇氣做的事，現在即是我有再多的勇氣，都不在有用。那些勇氣跟廢氣沒有什麼兩樣。
要不要出櫃，根本就不重要了。
*圖片 from: [ Kiss ] by Tanya Chalkin @ allposter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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