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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3-06 16:59:17| 人氣44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回憶中的那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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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決定要把那些畫給丟了。

我很不喜歡畫畫;其實有點到討厭的程度。

而那些畫並不是為他畫的,也不是畫他,但是那些畫跟他脫離不了關係。

那是跟他一起畫的畫。

一來美國的時候,我在德州住了一段時間。 一開始我的中學裡,班上有很多台灣人。 可是我一進去,英文程度很低,所以沒有人跟我同一組。 我還記得跟我同名的英文老師,一個很白很瘦的女老師,在我上課的第一天就跟我說:妳叫Michelle,我也是叫Michelle,但是妳不可以那樣叫我,妳要叫我Ms.Domany。

當時我覺得很好笑。 我這個只會說Hi 跟Thank you的小朋友,連最基本的會話都不會,妳跟我說這些,我怎麼可能聽的懂?

我只有點頭笑,其實心裡有一千萬個不願意,不高興,覺得不公平:為什麼我要受著種罪? 在台灣好好的日子不過,被送來這邊當啞巴...而且每一個老師都對妳一直笑,說什麼又聽不懂,想要表達自己也表達不出來...

後來我覺得我父母也真狠心,我都12歲了還送我到美國。 人家說,越小越容易適應,但是我覺得,再容易適應的大人都會受不了,更何況是已經有自己的想法跟思考能力的小大人...

一開始的生活很悲慘,我沒有朋友,從第一節到第七節,我都很孤單。 每天回家我都看著台灣朋友的照片哭。 那是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但是我一點都不興奮。 我的書桌其實是一個白藤製的梳妝台,我在鏡子上貼滿了我台灣朋友的照片。 其實有點壯觀,但是看到照片的時候,我就提醒我自己,嗯,她們會等我回去...

我當時唯一的朋友叫Stephanie。 她是馬來西亞人。 我跟她有兩節課同班,自然跟社會。 其實我在那班的成績都是靠她的,老師也很清楚,只是不說罷了。 我還記得跟她在自然課看過一部有關殺人鯨的電影,是班艾福列克小時候拍的...。

當時全班都在唸同一本課本,只有我,還在一邊翻中英照片字典,一邊努力的背單字。 我要背的單字就是什麼月份呀,動物呀,食物呀...發音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將錯就錯下去...

我記得有一天,老師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一個白人男孩子來教我。 他矮矮的,很瘦,很誠懇的眼神。 很白很白的皮膚,黑色頭髮,咖啡色的眼睛。 中分的頭髮留到眼睛旁邊。他叫Grant Reeder。  

Grant是一個很害羞的男孩子,跟我同年級。 我當時覺得他長的很孩子氣,也許是還沒開始發育吧,他的聲音不粗,長的比我高一點點,他是我的小老師。 其實我那時候很高興,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小老師,又有禮貌又nice。 他戴眼鏡,但是他只有上課的時候才把眼鏡帶上。 我一開始有很大的困擾,因為我不會唸他的名字。 他就慢慢教我先唸ant,再唸rant,再加G上去。 我怎麼樣都發不出gran的音,所以他就叫我叫他ant。 一直到我的英文比較上軌道之後,我才能字正腔圓的唸出 Grant。

當班上同學每一個都跟著老師上課唸課文的時候, Grant就會把腳盤坐在椅子上,說:Let’s go!。

我一開始根本不知道他所謂Let’s go表示開始上課,我總會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好要跟他一起出去上課。 一開始,我跟他用電腦字典溝通:他說一句話,我重複我聽不懂的話,他在電腦字典裡找出翻譯,拿給我看。 我在東撿西湊的拼出一個句子表達我的意思。

後來,我的老師的上級不知道為什麼,發佈了一個不准用字典的教改方法。

不能用字典沒讓我有什麼大問題,反正有用字典沒有用字典,我上課都聽不懂。 但是對Grant來說,拿走字典就好像拿走他唯一的溝通方式一樣,他頭大了,因為他說什麼,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去了解他的意思。 我要說什麼,他也猜不到...

終於,老師給了他一堆白紙。 跟一盒色筆。 畫畫嗎?我問他。 他一邊搖頭一邊說:I can’t draw, I can’t...。 第二天,他還是動筆了。 那天我們上的是”夢”。 好個抽象的東西。 他先拿出一張紙,畫了一張床,床上有一隻泰迪熊,他擺出睡覺的模樣,然後一邊解釋「夢」是什麼意思(雖然我聽不懂),一邊演出一個人睡覺時作夢的樣子。 還有一天,我們要說”最想去的地方”,我就只好三腳貓得畫出我記憶中的台灣,然後他也畫他夢想的地方: 阿拉斯加。

其實他畫的是不是阿拉斯加,我也不知道。 那是我猜的,因為他說「很多很多的雪,很冷。」

我想我被Grant教的六個月內,英文沒進步很多,倒是畫畫功力突飛猛進。 我記得有一天,他畫了一隻黑鳥,說是他。 我到現在還是不隻到為什麼他是隻黑鳥。

升上七年級的暑假,我每天被關在家裡看電視。 英文進步了很多,等到我再回學校,我從菜鳥變老鳥,老師也因為一批新生的到來,開了許多專門給外籍學生的自然課,社會課。 而Grant也沒有出現在我班上了。 我知道他還是在學校裡,但是由於唯一的「正常課」是體育,我並沒有在班上看過他。 但是當時也沒有特別想他,因為七年級認識了一堆新朋友,我在忙於跟會說同一種語言的朋友交集時,漸漸淡忘Grant了。

等到我升上八年級,我有一天在吃飯的時候看到他。 我跑過去跟他說話(當然當時能夠以英文溝通了),他看到我很高興,也很驚訝我會說英文了。 我還記得他跟他的朋友說:She couldn’t speak English before!! I used to be her teacher!!我就想說,要是可以跟他同班有多好? 跟他交換課表一看才知道,除了美術課之外,他所有的課都是Honor的課。 也就是說,Grant是高材生,所以我不可能跟他在英文,數學,或是歷史課同班。 只有去拿美術課。 但是我本來就沒什麼美術天份,畫出來的東西很難看。 為了成績,我把美術課退回去,拿了地球科學。 過了一星期,Grant也出現在地球科學裡。 我很驚訝,因為他這個高材生,應該已經在拿生物或化學了,怎麼會來拿地球科學? 我看到他當然很高興,但是我也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麼在拿地球科學?

他滿臉失望的說,因為我高中就要去私立高中唸書了。 我爸爸說這樣才能上哈佛之類的學校。 所以趁現在拿一些放鬆自己的課。

所以我想他在上地球科學的時候,實驗做那麼高興也是有他的原因的。 我記得他還有一次上課的時候畫了一隻金黃色的兔子給我。我還畫一隻黑鳥回他。

一直到我要唸大學之前,去了中學一趟。 我的英文老師更瘦了,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充滿著笑容。 她慢慢的走向我,緊緊的抱住我,恭喜我終於是大學生了。 然後,她走向她的資料櫃,拿出了一疊用橡皮筋綁住的紙。 她一臉神秘的看著我: 記得你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個男孩子教你英文嗎?

我當然記得。Grant。

她跟我說,Grant跟我都是在學校當時辦的一個計劃裡面。 這計劃包跨了想當老師的學生,跟在學習英文的學生;讓一方學習英文,另一方嘗試看看當老師的滋味。 Grant是第一個願意說要嘗試,而且在嘗試之後還繼續想當老師的人。 而我跟他上課所畫的圖,上的課本,寫的文章,都有保留下來。 她很大方的說要給我一些做紀念。 我挑了幾張畫,兩篇文章,跟一本圖片字典。

那一疊紙在我家當廢紙當的一年多。 我終於丟了一些。 今天,終於把跟Grant一起畫的圖給丟了。 只剩那張阿拉斯加圖,我把它藏的好好的。 那是Grant的夢想之一。

但是當我要把所有的紙摺好放進垃圾桶的時候,我反而卻步了。 丟掉著些圖畫,不只是丟掉我的記憶,彷彿也丟掉Grant的夢想。

Grant因為他父母的期望而放棄他的夢想職業:老師。 而我,可能成為他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學生。

拿出厚厚重重的生物課本,我把它放在那疊差點被我丟掉的紙上。 希望課本的重量可以壓平紙上的摺痕。 但是課本的重量壓不平我心中被弄亂的情緒。

*圖片 from: [ Kevin Zegers : ”Actor with manners” ] @ http://jam.canoe.ca/JamMoviesArtistsZ/zegers_kevin.html *

台長: 兔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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