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斯托芬
阿里斯托芬和索福克勒斯雙頭像
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 約前446年—前385年)古希臘早期喜劇代表作家,雅典公民,生於阿提卡的庫達特奈昂,一生大部分時間在雅典度過,同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有交往。相傳寫有四十四部喜劇,現存《阿卡奈人》、《騎士》、《和平》、《鳥》、《蛙》等十一部。有“喜劇之父”之稱。阿裡斯托芬及在他之前的喜劇被稱為舊喜劇,後起的則被稱為中喜劇和新喜劇。西元前五世紀,雅典產生三大喜劇詩人:第一個是克拉提諾斯,第二個是歐波利斯,第三個是阿裡斯托芬,只有阿裡斯托芬傳下一些完整的作品。
劇本
西元前427年他的劇本第一次上演。他一生寫過44部喜劇,得過7次獎,流傳下來的有11部。阿裡斯托芬的喜劇尖銳、深刻,俗稱舊喜劇,屬政治諷刺劇,觸及了重大的社會政治問題。在阿裡斯托芬之前的喜劇作家不勝枚舉,但他現存的十一個劇本,卻是現存於世最早的希臘喜劇。
影響
賀拉斯將阿裡斯托芬被看作是“希臘舊喜劇時代最偉大的三位詩人之一”,他對後世作家產生了很大影響。阿裡斯托芬死後柏拉圖在他的作品《會飲篇》中將他作為人物之一。柏拉圖在《蘇格拉底的申辯》中宣稱,蘇格拉底被起訴與阿裡斯托芬的喜劇《雲》有關。阿裡斯托芬的作品不僅在其當代,而且後來也在羅馬和亞歷山大港獲得歡迎。它們對歐洲的政治幽默(尤其是是英國文學)也有影響。歌德加工了阿裡斯托芬的《鳥》,並在其前言中稱阿裡斯托芬為“優雅寵倖的頑童”。海因裡希•海涅在他的《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中稱阿裡斯托芬為一名偉大的劇作家。海涅說由於阿裡斯托芬對當時時事的批評他假如生活在19世紀的德國的話肯定也會遭迫害(如海涅本人)。1934年巴勃羅•魯伊斯•畢卡索為《利西翠妲》的一份美國版撰圖。1960年一顆小行星小行星2934被以阿裡斯托芬命名。恩格斯曾經稱阿裡斯托芬為“喜劇之父”和“有強烈傾向的詩人”。
現存作品
前425年:阿卡奈人(The Acharnians)同年上演獲得頭等獎
前424年:武士(The Knights)
前423年:雲(The Clouds)
前422年:黃蜂(The Wasps)
前421年:和平(Peace)
前414年:鳥(The Birds)
前411年:利西翠妲(又譯作呂西斯特拉忒)(Lysistrata)
前411年:特士摩(又譯作地母節婦女)(Thesmophoriazzusae)
前405年:蛙(Frogs)
前392年:伊克裡西阿(又譯作公民大會婦女)(Ecclesiazusae)
前388年:普魯特斯(又譯作財神)(Plutus)
作品簡介
作品中反映的觀點
阿裡斯托芬的世界觀基本上反映了自由民中的農民的利益,他提出一些新思想,但在政治上又有保守傾向。他堅決反對雅典集團和斯巴達集團之間的戰爭。他在《阿卡奈人》、《和平》和《呂西斯特拉忒》等劇中主張議和,同時也歌頌馬拉松時代抗擊外國侵略者的精神。內戰期間,雅典的民主越來越衰落,政治越來越腐敗,政治煽動家克瑞翁的氣焰特別囂張。詩人在《騎士》中大膽地把克勒翁描寫成一個愚弄人民的騙子,還在劇中使象徵人民的德謨斯返老還童,恢復馬拉松時代的精神。戰後,雅典經濟崩潰,一般人民更加窮困,社會上產生了理想國思想,要求平均財富。《公民大會婦女》和《財神》等劇都反映了這些思想。但詩人的態度是矛盾的,他一方面認為貧富不均的現象不合理,另一方面又認為富裕意味著脫離勞動,而沒有勞動就不可能產生財富,因此他對於平均財富的思想也有懷疑。阿裡斯托芬對婦女問題也非常注意,他反對婦女沒有政治權利的不平等現象,批判輕視婦女的思想。他在《呂西斯特拉忒》中認為,婦女也瞭解政治問題,能夠挽救城邦,治理國事,但他又不主張婦女徹底解放。阿裡斯托芬反對詭辯派的新教育,提倡培養心靈、注重節制的舊教育。他對神採取嘲笑態度,同時仍舊擁護傳統宗教。
關於創作的言論
阿裡斯托芬在《阿卡奈人》中提出,他寫作喜劇的目的是為了發揚真理,支持正義,給人民指出教訓,把他們引上幸福之路。他在《蛙》一劇中提出,推崇一個詩人的標準,要看他是否為國家教好人民。酒神在劇中宣稱,使人類墮落的詩人應當處死。他最早明確地表述了文藝的社會功能。
《阿卡奈人》
《阿卡奈人》(西元前425)是阿裡斯托芬第一部成功的喜劇。在“開場”中,農民狄開俄波利斯看見雅典公民大會不讓一個提倡議和的人講話,他給了那人八塊錢幣,派他替他自己一家人同斯巴達人議和。在“進場”中,雅典附近受戰禍最深的阿卡奈人(合唱隊)用石頭追打狄開俄波利斯,指責他叛國。他在“對駁場”中爭辯說,他並不想投靠斯巴達人,他本人也受到他們的蹂躪,但雅典人也要對引起戰爭負責。有一些阿卡奈人不服,請主戰派將領拉馬科斯來幫忙,狄開俄波利斯當場和他扭打,把他打敗,並去和伯羅奔尼薩斯人通商。接著的“插曲”表現了作交易的場面,顯示和平的好處。拉馬科斯再度出征,在“退場”中,他跛著腳上場,他在戰爭中負傷,痛苦萬分。狄開俄波利斯卻由兩個吹雙管的女子伴著,飽食大醉,得意洋洋。
《阿卡奈人》通過漫畫式的誇張手法和表面上很不嚴肅的訕笑打諢的場面來反映生活,很像鬧劇。例如,狄開俄波利斯和拉馬科斯的爭辯本來是件正經事,但兩人卻在臺上撒野,通過扭打來解決問題;又如,有一場寫一個農民在戰亂中丟掉耕牛,幾乎把眼睛哭瞎,他來到狄開俄波利斯的市場上買“和平眼藥”,諧謔地表現了農民的和平願望。這些場面都很滑稽。但是,在“退場”中,堂皇的雅典將軍在臺上哇哇大叫的場面就很醜。在這些滑稽和醜陋的事件中,寄寓著非常嚴肅的思想。《阿卡奈人》的政治作用在於掃除雅典公民中的主戰心理,號召訂立和約。詩人在劇中指出,戰爭對政治煽動家和軍官有利,對人民有害;他認為戰爭雙方都有過錯,主張各城邦團結友好,發揚馬拉松精神,共同對付波斯的侵略威脅。阿裡斯托芬正是從這個思想高度去俯視腳下的現實,才把生活中醜陋的本質挖掘出來,盡情地加以嘲笑。
狄開俄波利斯是個典型的阿提刻農民,他頭腦清楚,有機智,有膽量。拉馬科斯是一介武夫,頭腦糊塗,虛榮心強,外強中乾。
《鳥》
《鳥》國家大劇院彩排
《鳥》(西元前414)也是阿裡斯托芬的傑作之一,是現存的唯一以神話幻想為題材的喜劇。劇中有兩個雅典人和一群鳥一起在天和地之間建立了一個“雲中鵓鴣國”。這個國家是一個理想的社會,其中沒有貧富之分,沒有剝削,勞動是生存的唯一條件。這部喜劇諷刺雅典城市中的寄生生活,是歐洲文學史上最早描寫理想社會的作品。在藝術性方面,《鳥》無疑是阿裡斯托芬最優秀的作品。劇中情節豐富多彩,由合唱隊扮演的飛鳥出入林間,五色繽紛。全劇富於幻想,抒情氣氛濃厚。在阿裡斯托芬的劇作中,這部喜劇的結構最完整。
阿裡斯托芬的想像力非常豐富,他的戲劇情節是虛構的,往往流於荒誕,但主題很現實。他喜歡採用誇張手法,仿佛是一面凸凹不平的鏡子來映照生活,鏡中的形象雖然是漫畫式的,但反映了生活的本質。他有時還採用象徵手法,把一些抽象概念擬人化。阿裡斯托芬富於機智,善於使用諧音字,並戲擬悲劇中的詩句,產生喜劇效果。他運用民間的樸素生動的語言,配合著城市裡的文雅語,臺詞靈活生動。他的劇中有美麗的詩,也有粗野的場面。海涅曾說,阿裡斯托芬的喜劇像童話裡的一棵樹,上面有思想的奇花開放,有夜鶯歌唱,也有猢猻爬行。
生平軼事
1:阿裡斯托芬與蘇格拉底、柏拉圖都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討論問題。
2:阿裡斯托芬的劇作《巴比倫人》因為嘲諷雅典的當權人物受到過指控。
3:柏拉圖為阿裡斯托芬寫了墓誌銘:“美樂女神尋找一所不朽的宮殿,她們終於發現了阿裡斯托芬的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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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裡斯托芬與蘇格拉底哲學——以《雲》為文本分析 by吳鵬
摘要
阿裡斯托芬《雲》中的蘇格拉底形象,一反柏拉圖和色諾芬筆下蘇格拉底那正義、智慧、理性、道德的形象,而塑造了一位愚昧狡猾的,具有濃烈自然主義傾向的,傳播“詭辯術”的“蘇格拉底”。雅典城邦以引進新神和敗壞青年兩項罪名結束了蘇格拉底的生命。本文從《雲》中的蘇格拉底“褻瀆眾神”與敗壞青年的結果出發,詳細分析和闡釋了“自然主義傾向”的實質是從自然崇拜角度出發的以人為研究對象的哲學,包含“認識你自己”與“至善”原則等內容。“詭辯”的實質是“蘇格拉底式的追問”,是蘇格拉底傳播道德哲學的配套工具。“自然主義傾向”與“詭辯”不但是阿裡斯托芬向蘇格拉底展示的可能造成的某種誤解性後果,善意提醒蘇格拉底的行為方式,還是阿裡斯托芬藉以完成對智者學派和米利都學派雙重批判的矛頭。阿裡斯托芬以隱秘高超的戲劇手法塑造了“蘇格拉底”這一合體人物,卻在客觀現實中犧牲了真實的蘇格拉底。阿裡斯托芬本人亦在“認識你自己”的道路上完成了一場深刻的自我反諷。
一、《雲》中的蘇格拉底形象(詳參【圖博館】:蘇格拉底:哲學家1)
1、 阿裡斯托芬 《雲》中的蘇格拉底形象
談到蘇格拉底,歷史總會賦予我們條件反射性的標籤——古希臘最偉大的哲學家,甚至是古往今來全世界最偉大的哲學家。然而,這是今人給予蘇格拉底的評價,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之後的有識之士重新認識和審視蘇格拉底的結果。在遙遠的古希臘時代,在那個西元前五世紀的古老光陰中,蘇格拉底到底是什麼樣的?這樣的問題有趣而複雜,有趣在我們可以撥開歷史的雲霧看清人物本身,複雜在一生沒有留下文字的蘇格拉底無法讓我們獲得直接的認知,必須通過他人的筆觸去盡可能的接近人物本身。所以,從研究蘇格拉底開始,也許就是一場矛盾的開始,這種矛盾感伴隨整個後人認識的蘇格拉底世界,但也正是這樣的矛盾,研究蘇格拉底的問題變得具有誘惑力。
論及“他人的筆觸”,這裡的“他人”主要包括兩類人:一類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如柏拉圖 、色諾芬 等。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是履行哲學方式的楷模,智慧之處體現在蘇格拉底認識到自己的無知;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是虔誠的神諭遵從者,虔誠之處體現在蘇格拉底式的不斷的詰問。另一類就是諸如阿裡斯托芬這樣的,筆下的蘇格拉底是邪惡、狡猾、貪財和愚昧的。如此鮮明的對比令人費解,費解的另我們無法從中歸納出一種折中的評價。在如此情況下,我們必須懷疑二者本身,尤其是後者,包括他們的出發點與寫作動機,這也是本文探討不同作者筆下不同的蘇格拉底形象的初衷。
阿裡斯托芬毫無疑問是古希臘最偉大的喜劇家,他一生創作戲劇作品約44部,現存11部,而《雲》以“諷刺蘇格拉底”這一主題聞名於世。他的作品諷刺性強,按照今人的話說叫做諷刺喜劇,他針砭時弊,不懼權威的同時,語言詼諧,表達幽默,處理文字與文學的關係能力令人驚歎。
以《雲》中諷刺蘇格拉底來講,阿裡斯托芬用一系列文學手法為讀者和觀眾呈現出了一個有悖常識,甚至令人不可思議,啼笑皆非的蘇格拉底。
(1) 出場形象
斯特瑞普斯阿得斯 崇拜蘇格拉底已久,蘇格拉底出場之前,就已經通過其口中側面得知蘇格拉底的“不務正業”,授人詭辯,教人如何不還債務等等。門徒甲 甚至告訴斯特瑞普斯阿得斯,蘇格拉底是一位連“這蟲子所跳的距離有它腳長的幾倍”“蚊子的叫聲是從嘴裡發出來的呢?還是從尾巴上發出來的” 這樣的問題都知道的人,斯特瑞普斯阿得斯聽了這些感歎道,我們為什麼還要咱們的泰勒斯 呢?當斯特瑞普斯阿得斯終於見到這位神奇人物時,只見蘇格拉底“坐在吊框裡” ,盡可能地靠近著雲神,衣衫襤褸,打著赤腳,滑稽得令人發笑。阿裡斯托芬用這種誇張的手法給予觀眾以現場的強烈感官衝擊。舞臺上似乎是幾位小丑在進行表演,以一些無用的脫離實際的思想來蒙蔽自己,反而自稱為“有知識”,甚至被更多的小丑去追隨和崇拜。一開場,阿裡斯托芬就用這種極度苛刻的手法沒有給坐在台下的蘇格拉底留下任何情面。
(2)“思想所” 中的“蘇格拉底”
“思想所”本身在作者筆下就是荒誕而無用的存在,因為那裡是空談無用的人和知識的聚集地,尤其是崇拜雲神這一另類而有悖傳統的作為。蘇格拉底面對斯特瑞普斯阿得斯地起誓,開始質疑傳統信仰,“你憑什麼神起誓?在我們這裡,神不是通用的錢幣 。”否定神本身已經足夠匪夷所思,再加上“錢幣”一詞,作為思想所的傳授者,竟然還有金錢崇拜。“你想同雲說話嗎?那就是我們的女神 。”在這裡,蘇格拉底第一次明確地提出“我們的神”是“雲”,這與古希臘一貫認為的“宙斯” 形成強大反差。“雲”這種漂泊不定,若有若無的東西怎麼可能成為神?蘇格拉底崇拜雲神,從吊籃裡鄙視神,“在空中行走,在逼視太陽” ,教“朝生暮死的人” 詭辯術。於是,就有了退場一幕中斯特瑞普斯阿得斯感歎道:“雲神啊!這些苦處都是因為你們的緣故,因為我把我的一切都託付了你們。”“哎呀!雲神啊!這雖然是苦,卻也活該,因為我不應該借了人家的錢,成心欺騙。”“我真是神經錯亂了,真是瘋了,竟自為了蘇格拉底拋棄了神。”
(3)“蘇格拉底”的戲劇結局
斯特瑞普斯阿得斯送兒子去“思想所”學習,原本是希望他學會可以借錢不還的詭辯術,然而,兒子在學會詭辯術的同時,又學會了褻瀆眾神不說,並以此為由,大逆不道,想要毆打自己的父親。兒子先是反駁父親對宙斯的看法,說道:“聽他說什麼祖先的宙斯!你真是個老腐朽!有什麼宙斯?”“沒有沒有,因為動力趕走了宙斯,代替他為王。”激烈的爭論將積壓已久的矛盾最終爆發,斯特瑞普斯阿得斯用火點燃了“思想所”,還痛打了蘇格拉底一頓,並高呼道:“你們有什麼意圖要侮辱眾神,窺視月亮女神的居所?僕人!快追下去打他們,他們挨打的理由太多了,特別是因為他們褻瀆了眾神!”這與一開始斯特瑞普斯阿得斯“為什麼咱們還要泰勒斯”這樣的發問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而現實中真正的蘇格拉底,這時依然坐在台下看這場戲,他肅然起敬,向觀眾鞠躬。
2、 阿裡斯托芬《雲》的創作動機
以上的蘇格拉底形象與傳統認為的那個蘇格拉底形成的反差極其強烈,令人難以捉摸,甚至對每一位讀者而言,都開始動搖心中的以往的蘇格拉底形象。然而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雲》是一部戲劇作品,而不像柏拉圖和色諾芬的作品那樣,是思辨性哲學性較強的論述性作品。我們姑且不談柏拉圖和色諾芬對蘇格拉底的記述到底有多少真實性可言,起碼對於一部戲劇作品來講,二度創作的誇張化、虛擬化,甚至否定化都是正常而普遍的。阿裡斯托芬再為作品注入多少哲學意味,也改變不了作品在古希臘以戲劇形式上演的事實。那麼,在探討戲劇作品人物形象的真實性問題之前,我們必須搞清或者努力搞清阿裡斯托芬本人的創作動機。
阿裡斯托芬本人在談到自己的戲劇時說道,戲劇應當有道德和說教的目的,戲劇的人物就是提升觀眾,尤其是喜劇,應該提出好的政治建議。阿裡斯托芬呼籲觀眾要聰明和高明,“你們沒有當場看懂,真是丟臉。” 當然,這裡的丟臉指的是他自己。在《雲》第三場中,阿裡斯托芬借邏輯甲之口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的思想只能在這些傻子面前(指著觀眾)開花結果。 ”阿裡斯托芬有沒有斥責觀眾是傻子看不懂他的文章這種嫌疑呢?連阿裡斯托芬自己也說,《雲》是他最聰明的劇本,具有新穎的形式和獨創精神,是純潔新穎的上乘之作 。總之,阿裡斯托芬這位“玩笑大師”的作品確實不易看懂,其玩笑背後隱藏的深刻的理性和嚴肅的態度一直到今天都令人費解。《雲》中的蘇格拉底固然帶有阿裡斯托芬的主觀,然而正因為如此,才進一步使蘇格拉底客觀化、公正化、合理化。《雲》中的表面的蘇格拉底形象只是喜劇人物,其真正意味是需要探尋和反思的。
《雲》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斯瑞普斯阿得斯因為他的債主將要送他上公堂,因此身處困境,鬱悶至極。如今,斯瑞普斯阿得斯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躲避債主的追討,於是,他想到了蘇格拉底和思想所。因為只要付錢給蘇格拉底,他就會教人用詭辯術顛倒是非,打贏一切官司。在見到蘇格拉底之後,他一方面感歎這位奇人的才華,另一方面羞愧於自己的年老呆滯,不得不被蘇格拉底趕出思想所。無奈之下,他央求自己的兒子前來學習。不料,兒子雖然學會了如何說服債主借錢不還,但卻在宴會上毆打父親,並用詭辯給出充分的理由。斯瑞普斯阿得斯一氣之下,一把火燒了蘇格拉底的思想所。
美國的奧雷根在《雅典諧劇與邏各斯》一書中,以幾種“失敗” 的歸納給以《雲》以深刻的主題剖析。
(1) 斯瑞普斯阿得斯的失敗
斯瑞普斯阿得斯為了學習詭辯術卻遭遇了被兒子毆打的結局,他的生活遭遇的失敗在於他“借錢不還”的“人的本性”,或者說是“自然暴力”。這種有悖道德的動機和出發點是必然失敗的。
(2) “蘇格拉底”的失敗
劇中蘇格拉底最終遭遇了火光之災,他的失敗在於他過高估計了思想所以外的人,或者說,在當時的雅典環境中,尚不具備每個人都變成蘇格拉底理想中的那種人的可能性。人的本性與哲學智慧發生著衝突,政治觀念與理想主義發生著衝突。阿裡斯托芬用幽默的筆調寫出了這一切,令人有含著眼淚看喜劇的複雜心情。誠然,阿裡斯托芬是理智的,他看清了這一點並將此展現給觀眾。因此,阿裡斯托芬和蘇格拉底是站在一方的,阿裡斯托芬只是用一種觀眾易於接受的方式安排了如此的戲劇情節。而“蘇格拉底”的失敗是阿裡斯托芬預言似的展現,他用這樣的方式提醒著台下的蘇格拉底——在雅典城邦與動物性的公民世界裡,你終將遭遇一場災難。這樣的提醒是隱秘而善意的。
(3) 阿裡斯托芬的失敗
斯瑞普斯阿得斯失敗的戲劇情節設計恰恰彰顯了阿裡斯托芬的道德立場,阿裡斯托芬顯然是不同情這位貪財者的。然而,《雲》不僅未能在古希臘酒神節的戲劇競賽上取勝,反而引來非議。阿裡斯托芬更是通過各種方式表達對觀眾看不懂劇中道德問題的失望。只能說,阿裡斯托芬過高地估計了觀眾。他失望地發現:觀眾與斯瑞普斯阿得斯是一樣的。
二、《雲》中的蘇格拉底哲學
1、 蘇格拉底的自然主義傾向 ?
西元前399年,蘇格拉底被判死刑,雅典城邦以兩條罪狀指控了他:一是不敬城邦諸神,引進了奇怪的新神,二是敗壞青年。其中,第一點不敬城邦諸神在當時的雅典是十分嚴重的罪狀,面對這樣的絕地,蘇格拉底飲鳩就刑,至死不願意違背理想。同時,他在法官面前申辯:“至於說到新神,我只是說神明的聲音向我顯明,指示我應該做的事罷了,這怎麼能說引進新神呢?” 由此可見,對於雅典城邦給予蘇格拉底的罪狀,他本人是不接受和承認的,他以死亡的方式,捍衛了自己的立場。
根據之前所述,筆者認為,阿裡斯托芬的《雲》,其劇本目的是對蘇格拉底善意的提醒,是對其可能給城邦造成的某種不良後果的戲劇化呈現。也就是說,無論是引進新神,還是敗壞青年,都是蘇格拉底自認為沒有這樣做卻可能造成的結果,尤其是容易引起城邦的不滿。然而,蘇格拉底堅持這麼做了,支撐他這麼做的強大精神力量並不是像《雲》中說得那樣,而是恰恰相反。如果沒有誤解和錯判,那麼不被誤解和不被被錯判的蘇格拉底又有著怎樣的哲學思想?換句話說,我們需要反過來看《雲》,反過來看《雲》的哲學思想,從而來印證和瞭解蘇格拉底的哲學思想。
《雲》中的蘇格拉底顯示出了一種明確的自然主義傾向。在《雲》中,蘇格拉底最崇拜的是天上的“雲神”。在向斯特瑞蒲賽阿得斯解釋雨的形成時,蘇格拉底手指雲層,說雨是它們下的,他可以給出各種證據,比如,你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看見過沒有雲就下起雨來了?讓宙斯在青天白日裡給咱們下雨看看。之後,他又用一樣的思路解釋了雷電的形成,空氣的轉動,閃電燒傷人等問題,層層詰問,層層深入。直到一把火點燃了“思想所”,並狠狠打了蘇格拉底一頓,高呼道:“你們有什麼意圖要侮辱眾神,窺視月亮女神的居所?僕人!快追下去打他們,他們挨打的理由太多了,特別是因為他們褻瀆了眾神! ”總結一句話來講,蘇格拉底自然主義傾向是原因,褻瀆眾神是結果。
從結果談起,無論是雅典城邦裡真實的蘇格拉底還是《雲》中的蘇格拉底,都同樣造成了褻瀆眾神的結果,這是無可厚非的。不同的是,《雲》中的褻瀆眾神是因為自然主義傾向引起的,而歷史上真實的蘇格拉底真得有自然主義傾向嗎?或者說劇本中的自然主義傾向到底是真實的還是作者的戲劇化處理?
作品中的“自然主義傾向”從何而來?是受前蘇格拉底時代自然主義哲學的影響。前蘇格拉底哲學告別了神秘主義 的種種解釋,對待萬事萬物的追問試圖用理性去回答。諸如畢達哥拉斯學派 、埃利亞學派 等等,他們追問萬物從何而來等這樣的問題。
在蘇格拉底對待自然主義的問題上,後人給了他一個很形象的比喻——從天上來到了人間 。蘇格拉底將關注的眼光從宇宙這些“天上的問題”轉移到了每一個人身上,由探討自然本原等問題變為了探究人生、理性、知識這些“人間的問題”。所以,蘇格拉底並無自然主義傾向。但如果一定要問他有沒有“自然崇拜”的傾向,我們的回答又是肯定的。只是蘇格拉底的自然崇拜並非自然主義式的崇拜,而是從與自然相關的角度去理解和思考人的存在。可以說,蘇格拉底真正的自然崇拜恰恰是非自然主義。
(1)“認識你自己”
蘇格拉底用一生的行動詮釋著人要承認自己的無知,即“知道自己不知道”,因為在神的智慧面前,人的智慧是低端而淺薄的,人要以謙遜的姿態,去面對自己的靈魂,以理性的態度向神和靈魂索求理性,以理性審視自我和生命。在蘇格拉底的種種懷疑中,理性是不容懷疑的,承認自己無知就是理性的開始,建立理性的開端。黑格爾 索性將“新神”解釋為“理性神”,蘇格拉底的“理性”宣導智慧、勇敢、節制、正義,然而這些建立在個人原則基礎上的生活自由意志與當時雅典城邦的真理是對立的 。雅典城邦的民主政體建立在“自由城市”的基礎上,這種自由是自己管理自己,民主選舉,權利平等。而蘇格拉底恰恰提出人人都是無知的。人要逐漸趨近理性和智慧,即使人不是智慧的,但也一定要“愛智慧”,這就是蘇格拉底哲學的自然關懷,用“愛智慧”的途徑來發掘理性。
(2)“至善”原則
“愛智慧”的理性同時是一種道德原則,理性的落地點是道德。用理性反省人的本性和認識生命價值的意義是“至善”,“至善”成了蘇格拉底道德哲學的中心,它關注的是超道德規範的普世價值,為道德尋求堅實的基礎。回到現實中,蘇格拉底正是用這種知行合一的道德方式力圖拯救雅典。然而,蘇格拉底的“至善”最終走入了困境,因為尋求至善的堅實基礎與瞬息萬變的事物再次對立,其中包括雅典城邦的宗教和倫理原則。但是,這些因素並不影響蘇格拉底本人對於“至善”的追求和詮釋,包括死亡。
通過以上兩點的正面分析,我們恰恰說明了蘇格拉底引進的“新神”並不是某個具體概念,其外延應該是“認識你自己”的理念與“至善”的道德原則,前者與城邦諸神發生衝突,後者與雅典城邦的宗教與倫理原則發生衝突。這些都使蘇格拉底最終走入困境,以寧死不外逃,道德實踐和知行合一的方式詮釋了“要做雅典人的牛虻” 的誓言,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古希臘悲劇。
阿裡斯托芬對此的態度顯然是肯定的。不難發現,阿裡斯托芬在《雲》中諷刺蘇格拉底,諷刺斯特瑞普斯阿得斯,卻並沒有諷刺雲神。他甚至不惜筆墨以極其優美而華麗的辭藻,大段而繁瑣的篇幅描寫著空中的雲神,尤其在第一插曲中。“對“雲”這個意向的讚美充分體現了阿裡斯托芬對蘇格拉底內心真正的自然崇拜,即對人生道德的追求,對正義與理性的求索的極度讚揚。他用此高度抽象化、外現化、美感化的形式側面闡釋了自己的蘇格拉底情結。同樣的證明發生在阿裡斯托芬的另一篇名作《鳥》 中。《鳥》是一部以神話幻想為題材的戲劇,劇中有兩個雅典人和一群鳥一起在天上的神和地之間建立了一個“雲中鵓鴣國”,這個國家是一個理想社會,雅典人和鳥通過阻斷人和神來往的方式贏得了尊嚴與自由。我們驚奇地發現,“鳥”和“雲”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除了都屬於空中之物外,我們是否可以說鳥國的勝利恰恰也是雲神的勝利?鳥神可以令眾神俯首,雲神沒有理由不能。阿裡斯托芬對於鳥神的喜愛和側面對眾神的否定恰恰印證了其對雲神的高度歌頌。
《雲》中的斯特瑞普斯阿得斯從開始的敬奉並求教于蘇格拉底到最終的痛恨,經歷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兒,“思想所”的毀之一炬的最後結局似乎預示著台下蘇格拉底真正的人生結局,斯特瑞浦斯阿得斯最後對待蘇格拉底的態度似乎就是雅典城邦對蘇格拉底的態度,阿裡斯托芬正是用此意圖向台下的蘇格拉底展示了一幅可能發生的未來縮影。也就是說,通過所謂的“自然崇拜”,阿裡斯托芬真正要表達的是否定眾神甚至褻瀆眾神的結局,這是阿裡斯托芬真正提醒和關注的所在。
2、 蘇格拉底的“詭辯”?
正直邏輯和歪曲邏輯的対駁在《雲》中是十分精彩的內容。在対駁中,阿裡斯托芬有意讓蘇格拉底代表歪曲邏輯一方,歪曲邏輯通過“詭辯”的方式最終戰勝了正直邏輯 。也就是說,“思想所”裡的蘇格拉底給了雅典青年以做各種有悖道德事情的理由,比如借錢不還,毆打父親和母親等等。總之,蘇格拉底造成了敗壞雅典青年的結局,這也是後來雅典當局處死蘇格拉底的原因之一。
當聚眾討論成為雅典人生活的習慣時,蘇格拉底也自然加入了這些隊伍,但是他卻是最與眾不同的,無論是討論的問題,討論的方式都格外不同。蘇格拉底將自己辯論方式稱為“產婆術” ,他說,雖然自己是無知的,卻能夠幫助別人獲得知識,這就像他母親的工作助產婆一樣,能夠幫助新的生命誕生。這裡的生命指的是知識,而美德即知識。
討論中他總是通過各種問答的形式使得對方放棄原來的錯誤思想,並糾正產生新的思想。具體來講,分為三步:第一步就是有名的蘇格拉底式諷刺,蘇格拉底“自知無知”,也要讓對方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這樣才可能學到知識,變得聰明起來;第二步是下定義,在各種問答中反復詰難和歸納,最終得出較為明確的定義和概念;第三步是“助產術”,引導回答的人進行主動地反復思索,自己得出正確的結論。蘇格拉底正是用這樣的方式使得與其對話的人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他,提升自己。當然,他也獲得了敗壞雅典青年的罪名。
《雲》中的対駁片段具體來看分為兩部分,分別是第三場中邏輯甲和邏輯乙的第一次対駁,第六場中斯瑞普斯阿得斯與斐狄庇得斯 的第二次対駁。
在第一次対駁 中,邏輯甲先是談了談舊時代所制定的教育,通過傳授正直的德行,遵守貞潔、謹慎、廉恥和節制從而使人們“不許說話只許德”“不許洗熱水澡”“不許吃的笑叉著腿”等等。面對邏輯甲的闡述,邏輯乙首先提出“到底有什麼理由說熱水澡洗了不好?”,邏輯甲回答“叫人洗了軟弱膽小”。邏輯乙立刻抓住邏輯甲的邏輯漏洞,引出一個和本題看似沒有關聯的提問“在宙斯的兒子當中,你以為哪一個最勇敢不過?”,邏輯甲說了赫拉克勒斯。邏輯乙反問“你在哪裡見過冷水浴也叫做赫拉克勒斯,還有什麼人比他更勇敢呢?”邏輯甲無話而轉移話題。類似的辯駁持續進行,一直到最後雙方糾結到“兔崽子”的問題上。邏輯甲認為如果有人聽了邏輯乙的話,那麼他就是兔崽子,當然,這話給人黔驢技窮的感覺。邏輯乙卻說那又有什麼害處呢?並問他法律家是什麼樣的人?邏輯甲回答法律家是兔崽子。依次類推,悲劇家、演說家全都成為了兔崽子。邏輯乙最後問道:“你抬頭望望哪一些觀眾是兔崽子?”邏輯甲驚訝地答道:“天呀,差不多全都是兔崽子!我知道這一位是,那一位是,還有一位頭髮很長的也是。”邏輯甲的這個回答將自己推入了絕境,於是最終承認失敗,並大呼道:“你們這些淫邪的人啊!快接受我的外衣,我要來加入你們!”通過第一次対駁,斐狄庇得斯不再需要父親的百般勸告就加入了思想所,這便是蘇格拉底發問方式中的主動性,在認識到自己無知之後主動開始思考。
然而,斐狄庇得斯在經歷了思想所的學習之後,卻從一個當初自省為“可憐的蒼白的人” 變為了一名詭辯家。在他與父親的第二次対駁 中,斐狄庇得斯闡釋了自己毆打懲罰自己的父親的理由。在前一場中兒子毆打父親的原因是因為在對待歐裡庇得斯的戲詞問題上發生了爭執,父親認為詞中充滿了淫邪,而兒子卻覺得那是一種聰明行為。父親爭辯道:“你既然是我養出來的,怎麼應該打我呢?”“打過你,我原是疼你,為你好啊!”兒子回答:“你既然說為我好而打我,我如今也照樣為你好而打你又有什麼不對呢?我的身體應該挨打受罰,你的身體就不應該嗎?父親就不應該叫痛嗎?人一老了便返老還童,年老人比起年輕人更應該挨打。”接著,斐狄庇得斯開始懷疑法律,法律也是凡人創造和制定的,所以,他這樣的凡人也可以製造新的律令,讓兒子回敬他們的父親。面對如此強大的邏輯體系,父親無話可說,近乎挽回地說道:“你有權利懲罰你的兒子,只要你的養得有。”兒子回答:“萬一我沒有養得有,豈不是白叫你打了?”最終,他推出一個在父親看來更加大逆不道的結論,那就是斐狄庇得斯還要去打他的母親。這場対駁就在這樣的氣氛中結束。
兩次辯駁的結果顯然不同。就態度與立場而言,如果說第一次対駁中的邏輯乙僅僅是使用了蘇格拉底式的追問方式而取勝的話,那麼第二次対駁中的斐狄庇得斯就完全超越了正常的追問方式,而成為詭辯者。這為台下的蘇格拉底提供了未來的某種可能性,現實中的蘇格拉底也很容易被人看待成為詭辯家。事實如此,《雲》的觀眾、雅典當局乃至很多後人給了蘇格拉底“詭辯家”的稱號。詭辯一詞不是一個貶義詞,但是至少不是一個褒義詞,蘇格拉底所謂的“詭辯”與其“敗壞雅典青年”有著直接的關係。為什麼蘇格拉底哲學式的發問會引來非議?為什麼這種問答形式嚴重到敗壞雅典青年的程度?關鍵在於蘇格拉底的追問不單是一種邏輯形式,而是一種哲學思想和觀念的傳播,即讓每個人知道自己的無知,從而獲得理性的思考,在思考中獲得知識,追求美德,這與雅典民主政體強調的公民化觀念是截然不同的。正如邏輯甲自己所言道的懷念的舊時代,與邏輯乙所提出的“新時代”的對立其實就是蘇格拉底與雅典民主制的對立。邏輯甲最終加入思想所正是蘇格拉底不斷為雅典當局造成破壞的結果,作為雅典當局,對待蘇格拉底的態度就顯而易見了。
所以,蘇格拉底的詰問式邏輯辯論實質上是一種哲學思想,是對其“認識你自己”和“至善原則”的具體實踐與行動。而“詭辯”就如同之前的“自然主義傾向”一樣,是一種造成敗壞雅典青年的途徑,是阿裡斯托芬主觀所為,是阿裡斯托芬展現給蘇格拉底可能給當局造成詭辯印象的可能性,蘇格拉底本人在這個過程中是不自覺的。然而,蘇格拉底要傳播自己的哲學思想就必須使用與之配套的“蘇格拉底式發問”理論,從柏拉圖及色諾芬的著作中可以明顯地看出,所謂的“詭辯”貫穿蘇格拉底的一生,而“詭辯”的帽子下僅僅是一種哲學性的追問方式。
三、《雲》中的阿裡斯托芬
1、 智者學派 、米利都學派 與蘇格拉底
西元前6—前4世紀期間,古希臘哲學呈現出一種轉向的趨勢。除了蘇格拉底等少數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哲學家根據其思想類別來看可以大致化為兩種,即智者學派和米利都學派。他們和蘇格拉底同屬一個時代,他們的思想必然和蘇格拉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同時也和阿裡斯托芬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甚至和《雲》這篇作品也有著很微妙的某種關係。
米利都學派相比智者學派誕生的時間更早,這個學派的出現幾乎標誌哲學的出現,尤其是西方哲學史上公認的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的出現。泰勒斯第一個提出了“世界的本源是什麼?”這一哲學終極發問並給出了自己的回答,即萬物源于水。後來的阿那克西曼德 將水的概念進一步抽象化,主張萬物始基是一種沒有規定性的東西——“無定” 。到了阿那克西美尼 那裡,這種“無定”又進一步具體化為“氣” 。對於此問題我們在此不作多討論,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米利都學派是十足的自然主義哲學派別,這在之前也有所提及,自然主義哲學關注的是宇宙、自然、天體、運動等這些問題。他們最早用自然本身來說明和解釋自然,用抽象的理性思維方式來取代宗教神話。
到了西元前5世紀的古希臘,作為多個城邦組成的非統一國家,種植經濟的出現孕育了商業的產生,貴族及平民階層的分離,農民債務免除等多種因素,共同引導著哲學家的眼光開始直視“人”本身。開展民主制的雅典城邦正處於全盛時期,包括哲學家在內的各個階層的社會公民熱衷於各種社會問題的討論,包括民主政治、自由思想、奴隸問題等等。這些促使了人們對辯論技巧的重視和對“知識”的仰賴。民主制本身鼓勵和保護公民思想自由表達的權利,以至於民眾聚合在公共場合討論公共事務成為了雅典城邦生活的一部分。這些因素使得一個個“智者”應運而生。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智者學派”相對于“米利都學派”而言,並沒有一個系統化的組織,他們不一定具有相同的政治態度,卻擁有大體一致的思想觀念,以收費的形式教授公民學習修辭學、論辯術及相關政治知識。正如以上所說,“智者”們肯定人的作用,進而懷疑和否定神。普羅泰戈拉 提出,神是不可知的,人要依靠自己。普羅狄柯更大膽地否認神的存在,認為那都是人類想像出來的。克裡底亞則認為神並不關心的命運,人要自己樹立自己的尊嚴,維護自己的權利。此外,智者學派信奉赫拉克利特 的萬物流變思想,肯定運動變化中的感覺的真實性,將感覺作為真理的標準。這種觀念後來發展到極致,就成為了智者學派最著名的那句話,即普羅泰戈拉所說的:“人是萬物的尺度” 。這樣一種典型表述幾乎囊括了智者學派的全部思想內涵。
智者學派誕生于米利都學派之後,同時宣告了米利都學派以宇宙等自然現象為研究物件的古希臘自然哲學的終結,開闢了由自然哲學向以“社會人生問題”為中心的古希臘哲學的轉變道路。
蘇格拉底並無有意識地參與到這次哲學轉向中,他依然“另類”地恪守著自己的陣地。如果問蘇格拉底屬於哪個流派?我們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們只能說,蘇格拉底絕不屬於米利都學派,他只是靠近于智者學派。為什麼這樣講?在之前的部分中已經講到,蘇格拉底的哲學重視“人“本身,主張由茫茫宇宙向人的重心轉移。然而,蘇格拉底與智者學派存在一個根本分歧,那就是對“人”的理解完全不同。智者學派的“人”是無所不能的人,是每個人自己,是對自己的肯定和認可,強調人是萬物的尺度。而蘇格拉底的“人”則是無知的,人在走向至善,不斷地認識你自己,而只有用理性認識自己的靈魂才能真正認識自己,因為人性的本質在於理性。相比于智者學派,蘇格拉底顯然更重視人的倫理道德,追求人生的價值、正義和真理,其中心問題是個人道德問題。總結起來,即是蘇格拉底提出的對人本質的三方面界定——人應有自重;人應該去發現自我的本質;人必須確立理性的至高無上。
2、 阿裡斯托芬的雙重批判
在“一”(《雲》中的蘇格拉底形象)中,筆者闡明了阿裡斯托芬作為戲劇詩人以喜劇的外現方式對台下的蘇格拉底進行了某種善意的提醒。在“二”(《雲》中的蘇格拉底哲學)中,筆者闡明了阿裡斯托芬之所以塑造了一個愚昧虛偽的蘇格拉底,其原因在於強調結果,強調褻瀆眾神的結果,而所謂的“自然主義傾向”與“詭辯”問題只是為證明結果的手段和途徑。那麼我們不禁又要發問,為什麼一定選擇“自然主義傾向”和“詭辯”這兩種極其敏感的哲學詞彙?除了將其作為某種戲劇手段處理之外,阿裡斯托芬是否存在某種隱秘的哲學傾向?是否有指桑駡槐的可能?
這就要將阿裡斯托芬放在智者學派與米利都學派的大背景中來看,阿裡斯托芬傾向於哪一種觀點?我們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們只能從他殘留的戲劇作品中,從他的隻言片語中,去推測某種可能性。《雲》中的蘇格拉底形象並不是蘇格拉底本身,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裡的蘇格拉底是信奉自然的,在觀眾看來是具有濃烈自然主義傾向的,甚至具有米利都學派的嫌疑,他用自然的方式解釋雷電的形成,下雨的過程,空氣的轉動以及閃電燒傷人等問題。儘管沒有米利都學派那麼的直接與絕對化,但依然癡迷與陶醉在自然問題中。反過來,這裡的蘇格拉底又似乎是智者學派中的一員,他騙取錢財,授人詭辯術,教人如何達到借錢不還的目的,在觀眾看來是無所不能的“智者”。可是這樣的蘇格拉底與那樣的蘇格拉底一樣,都遭遇了狼狽不堪的下場,遭遇褻瀆眾神的結局。我們是否可以大膽地猜測,在一部戲劇作品中,在阿裡斯托芬這位善於反諷的喜劇家筆下,米利都學派和智者學派是不是同時遭遇了同時的批判?
褻瀆眾神是結果,但既是表達蘇格拉底褻瀆眾神的誤判可能性,又是表達智者學派與米利都學派褻瀆眾神的現實確定性。阿裡斯托芬《雲》中的雙重批判有雙重含義。
(1) 以善意提醒的方式批判台下的蘇格拉底
“褻瀆眾神”是臺上蘇格拉底造成的結果,在台下蘇格拉底被雅典城邦完全誤判之前,阿裡斯托芬以此強烈而攻擊的方式製造了對蘇格拉底一場善意的批判。
(2) 以隱晦難辨的方式批判臺上的蘇格拉底
臺上的蘇格拉底並非蘇格拉底本身,而是摻雜著米利都學派和智者學派的理念,他們同樣造成了“褻瀆眾神”的結局,這是阿裡斯托芬真正批判和指明的結局,而臺上那位“蘇格拉底”被迫承擔了罪名與駡名,當然,也獲得了提醒與善意。
為了達到此雙重批判的目的,阿裡斯托芬採用了這樣無可比擬的高超的戲劇手法,只是他犧牲了蘇格拉底,以至於間接與那場蘇格拉底的審判牽連。
3、 阿裡斯托芬的自我反諷
阿裡斯托芬是哲學家嗎?我們可以戲劇性地回答:不是,因為他是一位戲劇家,但是他是一位具有哲學家眼光的戲劇家。將阿裡斯托芬與蘇格拉底完全相提並論可能是不合適的,然而他預示蘇格拉底“褻瀆眾神”的可能結果是不是也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呢?以此推斷,阿裡斯托芬避開了與蘇格拉底一樣的一場死亡審判,因為他是一位戲劇家,他並無蘇格拉底那樣的行為方式,他只是製造了一系列戲劇密碼,讓人迷惑,讓人費解,讓雅典當局讀不懂它。另一種可能是阿裡斯托芬在那樣充分言論自由民主自由的年代裡,用這樣自由的方式與蘇格拉底在心靈上進行了一場純粹的乾淨的學術性交流,只是他高估了雅典當局的能力,錯誤地犧牲了蘇格拉底。
如果說舞臺上的蘇格拉底被賦予了戲劇生命,那麼那個賦予者一定不是戲劇家阿裡斯托芬,而是哲學層面上的阿裡斯托芬。一方面,他崇尚蘇格拉底這位“從天上來到人間”的哲學家,崇尚人的理性與知識,尊崇美德,敬畏靈魂,追求真理。另一方面,臺上那個歪曲的、虛構的、遭人誹謗和辱駡的蘇格拉底給予阿裡斯托芬本人以強烈的諷刺感,他用這樣的方式提醒著蘇格拉底,更是提醒著他自己。所以說阿裡斯托芬終究是一位戲劇家。
我們不得不說,阿裡斯托芬寫此劇正是在“認識你自己”和反省自我,他肯定蘇格拉底,甚至將自己與之同等看待。然而,當臺上的“蘇格拉底”被斯特瑞普斯阿得斯打得狼狽不堪時,阿裡斯托芬也在進行著一場更為沉重的自我打擊,因為褻瀆眾神的人其實是他自己。這是一場深刻而震撼的“自我反諷”。阿裡斯托芬通過自嘲來自省,知道自己什麼也不知道,知道自己和蘇格拉底的遭遇一樣,會引來非議,引來爭議,當然,這恰恰是《雲》後來的命運。但是他沒有像真正的蘇格拉底那樣在實踐中去行動起來,而是將此進行一場極致的戲劇呈現。所以,當我們追訴蘇格拉底之死時,不得不將蘇格拉底的審判與阿裡斯托芬聯繫起來。阿裡斯托芬對蘇格拉底之死是否構成直接關係對二者的研究並無多大意義,但是,阿裡斯托芬的確避開了現實的落敗可能性,而給予了蘇格拉底死亡的歸宿。這對於蘇格拉底是釋然的,因為他堅持了理想與正義,死亡只能讓他更加靠近靈魂。對於阿裡斯托芬卻是罪惡的,他為自己編制了一套“善意的謊言”。
在古希臘那個哲學、戲劇、美術、詩歌等各種文學藝術形式雜糅交錯的年代,並無哲學家、戲劇家這些專用稱號,所有的稱號都是後人為之。可以說那個年代的雅典城邦裡,任何一種文學藝術形式都強烈滲透著哲學的影子,發問、思考、探究成為一種慣性式思維。而唯有像蘇格拉底以及後來的柏拉圖等人,他們呈現出來的不僅是一種思維方式,而且是一種人生方式,他們都在用一生的追求與求索去呈現和詮釋自己的哲學理念和價值。所以,不妨將古希臘學者分為兩類:哲學家與非哲學家。蘇格拉底屬於前者,阿裡斯托芬自然屬於後者,然而他們卻有著相似的哲學思想,只是使用了不同的呈現樣式。
此時,文章開頭的問題“蘇格拉底到底是什麼樣的”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探討蘇格拉底不是一個符號的探討,不單是一個形象一個人物的探討,而是通過他的思想來讀懂一部作品,一個時代。當蘇格拉底看完此劇再次在觀眾席中起立鞠躬時,我們相信他決無半點埋怨與羞愧,反而依然是哲學家應有那份從容與釋然,而同樣在台下的阿裡斯托芬只有仰望雲層。直到蘇格拉底死去,他依然望著在那美麗的雲層裡,蘇格拉底正看著他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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