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 维基百科
侯文詠(1962年6月9日-),臺灣作家、醫師,寫作領域橫跨散文、小說、兒童文學、有聲書, 並經常在電視知性節目做特別來賓。作品在臺相當暢銷。
父親是嘉義縣六腳鄉蒜頭村人,母親是嘉義縣東石鄉人,在雲林縣虎尾鎮出生。
有台灣政府認證的醫師、麻醉科專科醫師、副教授3項專業資格。
生平簡介
侯文詠父親是台灣國營企業台灣糖業公司的員工,輾轉在虎尾、新營等多個糖廠工作,母親是小學教師。
幼稚園和小學低年級在嘉義縣義竹鄉讀書,小學中高年級和初中在新營讀。
國小中高年級就讀南梓國民小學,初中就讀興國高級中學初中部,高中讀台南一中。
他自小對寫作產生興趣,小學時期就曾經自行創辦班刊和投稿;然而早年的臺灣社會一般並不認為寫作是個「有前途」的職業。在父母、師長的壓力下,侯文詠進入醫學院就讀,做了醫生;但是他並沒有因此而放棄寫作。
侯文詠學業成績優異,卻不忘情寫作及出版「地下刊物」(自已班上的刊物);為此遭受學校老師的責備,問他說:「你這麼聰明,為什麼不做點別的更有用的事?」就讀臺南一中時,有一次只考了「第13名」——據侯文詠說,這是他「考試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慘劇」——受此刺激,侯文詠索性停掉所有外務,專心課業,終於以優異的大學聯考成績錄取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侯文詠回憶:「爸爸很高興,在家門口掛起來一串鞭炮。僅管我再三違拗,他還是執意把鞭炮點燃。那是我最多愁善感的年代。在煙霧彌漫中,我有點感傷,覺得很不划算。我一直印象深刻,那時候,我想起我失去的青春年少再也回不來了。」[1]
侯文詠在醫學院時期開始追求現在的妻子張雅麗;張雅麗形容當時的他「好臭屁、好醜、好討厭」;侯身高不到170公分,又是長子,讓她猶豫不決。後來她愛上了這位幽默的作家;她說:「當初我嫁他的時候,就是看上了他這顆腦袋!他的腦袋實在令我非常的著迷。」
大學時期的侯文詠愛看電影,一年可以看上三百多場電影,大五創辦電影委員會,一度想輟學去當導演,因家人反對而作罷。畢業後進入台大醫院實習;度過實習生涯後,為了持續寫作,他選擇了麻醉科。後來侯升任為主治醫師。這段期間,侯文詠仍不斷推出溫馨小品,包括《頑皮故事集》、《親愛的老婆》、《大醫院小醫師》、《離島醫生》,每一部都成為暢銷書。同時,他繼續進修,終於取得台大醫學臨床醫學博士學位。
侯文詠曾經擔任台大醫院和萬芳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以及台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在身為牙醫的妻子支持下,目前侯文詠辭掉了醫療及教學等方面的工作,專心於文學創作。
侯文詠的作品中《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這本書,與以往作品不同,這是本針對中國古典小說《金瓶梅》而寫的長篇介紹型書評,本文達608頁,是目前侯文詠作品中最厚的一本,耗時兩年完成。
小說
《七年之愛》希代、1988年,是侯文詠第一本出版的作品。
《誰在遠方哭泣》希代、1989年
《頑皮故事集》九歌出版,1990年。新版,2006年,健行出版。
《淘氣故事集》皇冠文化,1992年。新版,2007年,健行出版。
《侯文詠短篇小說集》皇冠文化,1996年
《白色巨塔》皇冠文化,1999年
《危險心靈》皇冠文化,2003年
《侯文詠極短篇》皇冠文化,2004年
《天作不合》皇冠文化,2005年
《靈魂擁抱》皇冠文化,2007年
《帶我去月球》皇冠文化,2011年初版,ISBN 9789573327837
書評
《沒有神的所在-侯文詠私房閱讀《金瓶梅》》皇冠文化,2009年
散文
《點滴城市》圓神出版,1991年
《親愛的老婆》皇冠文化,1991年
《大醫院小醫師》皇冠文化,1992年
《烏魯木齊大夫說》(漫畫:蕭言中),皇冠文化,1992年
《離島醫生》皇冠文化,1993年
《親愛的老婆2》皇冠文化,1996年
《我的天才夢》皇冠文化,2002年
《不乖-比標準答案更重要的事》皇冠文化,2010年初版,ISBN 9789573326847
《我就是忍不住笑了》皇冠文化,2012年初版,ISBN 9789573329176
有聲書
《淘氣故事集》(與羅懿芬合著),蓋博傳播出版
《愛情免疫學》
《一生玩不夠》(與苦苓合著)
《在生命轉彎的地方》
《做個健康快樂的智慧人》
《頑童三部曲》(與蔡康永合著)
《歡樂三國志》(1~20集,與蔡康永合著),皇冠文化,2000年
《冷眼笑傲人間事》
《走希望的路》
《真情做自己》
《舞出生命中的小太陽》
注釋
1.^ 侯文詠,《我的天才夢》,p.038
參見
侯文詠著作
侯姓
外部連結
侯文詠官方網站(正體中文)
侯文詠 的Facebook(正體中文)
侯文詠在中國新浪的部落格(簡體中文)
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E%AF%E6%96%87%E8%A9%A0
網路調查:侯文詠是中學生最愛的中文作家
【大紀元2006-3月29日報導】(中央社記者劉嘉韻臺北二十九日電)鼓勵學生閱讀,教育部成立「中學生網站」,辦理跨校網路讀書會等活動,教育部也根據中學生網站統計資料,分析出中學生最愛的作家與作品;醫師作家侯文詠是中學生最愛的中文作家,而「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作者愛爾邦,則是中學生最喜愛的外國作家。
為提升中學生的閱讀風氣,教育部與三十八家雜誌社合作,辦理過期雜誌贈送計畫,去年十一月至今已送出二十三萬本雜誌,使全臺一萬多個班級、四十五萬名學生受惠;教育部同時成立「中學生網站」,辦理跨校網路讀書會、讀書心得寫作比賽等活動,培養學生閱讀及寫作習慣。
教育部根據「中學生網站」資料分析中學生閱讀習慣發現,中學生最喜愛的書籍第一名是「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其次是「少年小樹之歌」、「紅樓夢」、「乞丐囝仔」、「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
在這項調查中,侯文詠的作品「危險心靈」與「白色巨塔」,名列中學生最愛閱讀的書籍第六名及第九名,侯文詠也是中學生最愛的中文作家,其次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乞丐囝仔作者賴東進。
中學生最愛的外國作家,是「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及「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兩本書的作者米奇‧愛爾邦(Mitch Albom),其次是少年小樹之歌作者佛瑞斯特‧卡特,第三名是「誰搬走了我的乳酪」作者史賓賽‧強森。
http://www.epochtimes.com/b5/6/3/29/n1270268.htm
侯文詠作品風格分析與研究> 許恩綺 盧彥伶 市立三民高中
壹●前言
關於侯文詠,他的作品風格總是帶有趣味,但是卻有現實面的探討,像這樣子的作家,他的寫作方式與思緒以及取材的方向,所完成的作品都讓人深感好奇,他的寫作動機是否與他的童年或者生活週遭息息相關?由於他的作品貼近現實,帶有豐富的生活趣味,總是很容易讓讀者融入其中、備感親切,不會讓讀者感到無法融入書中的情境,是否因為這樣的寫作風格因而深受大眾的喜愛?因為以上原因,引起我想要了解侯文詠寫作歷程的動機,然而以此為論文主題。教育體系的批判是源自是成長過程的壓抑,包括中小學的教育制度,以及醫學系及醫學系之後的醫師體系,這部份因為是個人生命體驗,寫得較深刻。
貳●正文
一、生平
侯文詠,臺灣嘉義縣人,臺大醫學博士,目前專職寫作。對小時候的侯文詠來說,寫作是多愁善感和天才的爆發點,於是平靜的校園被寫成侏羅紀公園好像很自然。在他心中,想像一個看不到的世界,似乎是那麼天經地義的事。當上醫師後,在一次次與死神打照面的經驗裡,看盡了赤裸裸的真實人生。寫作,成了製造快樂的魔法,帶給他一種安心的錯覺。當他成為暢銷作家,卻發現自己從小到大在追求著名利、征服、勝利等欲望;然而,得到這一切所謂的成功以後,卻沒能擁有幸福快樂。他現在終於明白精采的生命不一定要找出答案,熱情與想望才讓人有能力去愛、去享受!而寫作,正是他最平和而溫柔的願望。他一生最大的書寫主題是對權威的反抗,又可分為臺灣教育體系以及社會體制對人性的壓抑。(註一)
二、作品
1996 年《侯文詠短篇小說集》:其實這本書就是把他最早的兩本短篇小說集《七年之愛》、《誰在遠方哭泣》(醫學系時期的心靈掙紮,主要是表現在此兩本書中。)抽出裡面一些篇章小幅修改一下,再組合成一本書而已,但是改的結果並不理想。侯文詠的早年作品文學味道較濃,後來譁眾取寵,也可能因為醫師生活太忙,寫出來就不如預期的好。這時期的寫作風格帶有較多的憂鬱情感。(註二)
1999 年《白色巨塔》:此書是侯文詠第一部長篇小說代表作。這本書關於在表面寧靜的巨塔裡,一場場爾虞我詐的人性角力,正激烈競逐著。內、外科主任為了角逐醫院院長寶座,兩派人馬劍拔弩張,此時傳來總統愛女因罹患白血症必須進行手術的消息,內科主任屬意由蘇怡華醫師主刀,不料外科主任卻利用職權變更手術,改由自己的人馬操刀,使得一樁單純的手術演變成政治事件。原本在人事風暴中保持中立的醫學院院長,因為疏失造成病人死亡,迫使他不得不倒向外科主任,希望唐系人馬能向麻醉醫師關欣施壓,要她頂下自己醫療過失的責任。蘇怡華與關欣兩人原本與世無爭,但是最後卻身不由己地捲入了這場『別人的戰爭』,就像是『白色巨塔』裡的芸芸眾生,終究得面臨前途與良心的抉擇,甚至被迫走上不同的下場……此書是離開臺大醫院之後,將過去醫師生涯見聞整理一番,把醫院裡的爾虞我詐、追求名利的現實面呈現出來,較偏於寫實的風格。(註一)
2002 年《我的天才夢》:書中描述了侯文詠在成為暢銷作家後,喜悅、名氣和財富所帶來的不安與省思,以及後來因在帛硫的一次溺水經驗引發他對生命的徹悟,亦提及他與孩子相處的歡喜怨憎,因而體會到父母的愛與期待,以及終於決定離開醫學界,轉而全心寫作的掙紮過程。他憑著實現寫作夢想的這股動力,終於讓他達成了從小到大的夢想──寫作,他寫作的這條路走的非常辛苦,例如:父母親為了他的成績叫他停止寫作,專心於課業,還有老師看了他所做的刊物說:「你那麼聰明,為什麼不做點別的更有用的事呢?」但他卻不因為這些事而放棄他的寫作夢想。而且我認為要做的事不單純是「有用」,且要自己也喜歡、覺得做了這件事以後問心無愧才去做。在這本書中,他寫下自己從小孩子到為人父的過程中,他與他的天才夢之間的關係。他在長達二、三十年追逐天才夢的路上,有些人事物,讓他產生對「天才夢迷思」的不信任。他曾經盡可能地對那些存在視而不見,但是等到他自己踏上了一定的地位水準,賺了很多錢、變得很有名,成了大家口中有成就的人、「出人頭地」的人,他卻開始在「醫生」與「作家」間徘徊,在「滿足別人」與「滿足自己」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此書是侯文詠的自傳,內容裡自然充滿他的生活感想以及他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如果看了此書,就會知道早期的《七年之愛》以及《誰在遠方哭泣》是寫於內心焦慮與抑鬱最嚴重的時期,寫作風格完整的表達他對於經歷一切事物的感想。(註三)
2003 年《危險心靈》:敘述一個十五歲國中生奮勇面對人生的第一場大挑戰。起初因為看漫畫,小傑被罰坐在教室外,而隨後一連串意想不到的吵鬧、對質、抗議……也愈演愈烈,就像連鎖反應般停也停不下來,但當時,他一點都不知道那只是災難的開始……《危險心靈》一書中探討的就是造成臺灣社會學生問題連連的主要因素,闡述的正是目前臺灣社會隨處可見的問題,現代人有多少的無可奈何,其中有許多問題是值得我們去省思的。在錯誤的價值觀中,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加害者是誰也無從得知,我們不能主觀的評斷任何人的是非對錯,因為在這個社會裡,有時對錯皆不由人,世界上有太多的問題是無法像是非題那麼簡單,沒有一定的標準答案,也不能情緒性的判斷誰對誰錯,因為問題所涉及的範圍有時大到自己無法想像,我們都是在拼命追求正解,卻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慢慢的迷失了自己,無法掌握自己的方向感,於是只有順著主流走,但一味的跟隨眾人的腳步,我們也不免懷疑主流是否就代表真理?此書是侯文詠以現代學生觀點為第一人稱所寫出的一本書,其口吻幽默、風趣,但內容充滿批判,完完全全的說出了現代學生的心聲,完美的詮釋了身為現代學生的苦惱與無奈和在面臨教育改革的衝擊與升學壓力之下,與學校師長、教育制度和青少年內心情感所發生的衝突與成長,掙紮在找尋真實自我與大人所鋪好的順利未來中,是一本耐人尋味的小說。這本書主要是以千變萬化的教改為背景,一位能夠深省整體制度且國中學生為主角,串起整部小說,並對現今教育及社會進行批判,同時描寫青少年學子對教育體制的不滿與矛盾。(註四)此書完整呈現他對於現實批判的寫作風格。
參●結論
由以上的資料得知,侯文詠的各類作品之所以能深入人心,使讀者能融入其情境,是因為寫作手法與生活息息相關且字彙平易近人、淺顯易懂,使其作品老少鹹宜、膾炙人口、聲名大噪,而對於現實批判的部份毫不掩飾、完全真實呈現,因而得到很好的評價,使他的作品更為普及。對於他的寫作夢想,更是出乎意料的成功,而他成名的過程雖然遭到家人及師長堅決的反對,但他相信只要他努力不懈以及有不輕易放棄的決心,夢想總有一天是可以成真的,在他努力播種及揮灑汗水的耕耘下,終於有的極大的收穫,因而嚐到甜美的果實。
肆●引註資料
註一、侯文詠官方網站:http://www.crown.com.tw/book/wenyong/login.asp
註二、《侯文詠短篇小說集》大綱:
http://tw.knowledge.yahoo.com/question/?qid=1106090807522註
三、《我的天才夢》大綱:
http://tw.knowledge.yahoo.com/question/?qid=1306043015089
註四、《危險心靈》大綱:
http://tw.knowledge.yahoo.com/question/?qid=1106071406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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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作家侯文詠回應《白色巨塔》抄襲指責2006-03-15 新聞晚報
隨著日劇《白色巨塔》(詳參【圖博館】:白色巨塔的謊言)即將在央視播出,日文版小說和中文版小說的“撞車”再次引起媒體關注,日本作家山崎豐子版《白色巨塔》出版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多次被搬上熒屏,而中國臺灣地區作家侯文詠版《白色巨塔》出版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視劇由言承旭主演,即將推出。兩本小說在名稱、題材上有雷同之處,也因此引發了侯文詠“抄襲”山崎豐子小說的爭議。
日前,有媒體報道,日本作家山崎豐子版《白色巨塔》中文出版方東方出版社已通知日本出版方向侯文詠發出律師函,要求對方做出解釋,並建議山崎豐子起訴侯文詠侵權。
與此同時,上海譯文出版社力排非議,不但引進侯文詠簡體版《白色巨塔》,還接著再度引進他的另一部披露教育界黑暗的小說《危險心靈》,責任編輯黃昱寧告訴記者:“我們相信侯文詠,對于控訴我們有底氣,不怕。”
有關這些爭議,作者侯文詠昨天也對本報記者做出了回應。
時間:寫書時山崎版未引進
侯文詠稱,看到《白色巨塔》同名電視劇,是在2004年初,而2004年底山崎豐子版《白色巨塔》圖書方在臺灣看到。在連續劇放映時,網絡上開始有“抄襲”的質疑,在書出版之後,由于有書與書的比較,這個疑問反而變少了:“1999年我出《白色巨塔》時,山崎豐子版《白色巨塔》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否則不會在日本連續劇紅火的這幾年間,我的書賣了二十幾萬冊,卻沒有人指出這點。”
自重:暢銷作家地位不容玷污
侯文詠出版《白色巨塔》時,已是臺灣地區連續五年的年度十大暢銷作家。他辯解道:“要不是完全沒有讀過山崎的《白色巨塔》的話,我不會給自己找這麽一個麻煩。就算要抄襲,也不至于智商低到完全不避嫌的程度,更何況這個名字並不會在銷售上給我帶來任何好處。”侯文詠說:“我並不是一個看了連續劇紅火,然後利欲熏心地跟著起哄的作者。”
情節:珍貴回憶,論文發表
侯文詠版《白色巨塔》最主要的情節,包括了一開始書中人蘇怡華的中央靜脈導管的並發症,醫學院院長的子宮鏡醫療糾紛以及下半場最重要的“紅包事件”,他表示,這些情節基本上是根據他自己的親身經曆過的真實事件改編的,臺灣地區第一篇相關學術論文,也是由侯文詠撰寫發表的:“這些主要的情節,是我人生很重要的回憶,也是和山崎豐子的故事完全不同的情節。”
出版社:不畏非議繼續引進新作
上海譯文出版社黃昱寧對此事回應道:“我們抱著對侯文詠的信任態度,這次再度引進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危險心靈》,希望以後能繼續得到他的新書的簡體版權。”
與《白色巨塔》比較,《危險心靈》是侯文詠在創作上的一個新嘗試,把揭露的矛頭從他熟悉的醫院轉向了相對陌生的學校,主人公小傑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因爲上課看漫畫被老師罰坐在教室外,隨後引發了吵鬧、對質、抗議。
作者:□晚報記者 謝正宜報道
http://book.sina.com.cn/news/v/2006-03-15/1201197996.shtml
侯文詠談寫靈魂擁抱創作過程
我的長篇小說中,《白色巨塔》探討權力,《危險心靈》探討教育,本來第三本要寫金錢,但因為資料不夠成熟,雖然動筆,中途卻停了下來。計畫中,也想寫『名氣』這件事,但也還沒有找到切入點。
直到有一次有人透過出版社拿了一篇文章給我,據說這篇文章在網路上流傳廣佈,很受歡迎,希望我能授權讓他們收錄在書中。我一看,作者是我的名字,但文章根本不是我寫的。
我好奇地在Google打上自己的名字,出來了幾十萬筆,結果我竟然發現有些文章根本就不是我寫的,而且大部分是勵志小品,這些文章還被到處轉寄。
我心想好有趣啊,我的名字竟然也可以拿來這樣使用!是誰在做這樣的事呢?目的又是什麼?他的想像又是什麼?為什麼是我的名字而不是其他作家的名字?這種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事,就這樣在這個網路時代發生了。
這是觸發我開始寫《靈魂擁抱》的第一個遠因。
再來是有一次做宣傳時碰到一個讀者,她跟我講了非常多,說她是某人的朋友,然後又要了我的連絡方式,之後好幾次想要約我出來談事情,或者請教等等。後來我才發現這個人告訴我的很多資料是假造的。拼拼湊湊過去的記憶,慢慢才發現,她已經『追蹤』我一年半載了,甚至還曾經好幾次試圖闖入我的私人聚會或校友會之類的活動。幾年前我主持廣播時,也曾有一個讀者連續寫了一年多的信給我,信中很仔細的描述她和我一起生活的細節,儘管那些生活並不存在,可是那些她幻想中的細節卻寫得栩栩如生。我想有些人可能是因為我的書或我的名氣,因此希望能和我有更親密的接觸和了解。可是一個人一生能夠擁有,或是和別人分享的親密接觸,畢竟是很有限的。這讓我開始思索,人其實可以靠著一個名字或這名字所被賦予的意義,而產生這個人被喜歡或不喜歡的強烈愛恨。這究竟真不真實或實不實在呢?
我曾問過一些知名作家或大明星或大美女等等,有沒有被騷擾的經驗?他們覺得自己為何被騷擾?結果『狀況』還滿多的,甚至是一般人,年輕時或多或少都有過被跟蹤、被追求的經驗。而現在社會上也愈來愈多因為愛不到而殺人或跟蹤的事。我從報紙上發現這種狀況原來這麼普遍,可是在我們的社會每天有報導,卻從來沒有人去探討。去年性騷擾法雖然通過,但是臺灣目前還沒有跟蹤法,所以真正遇到像書中這麼瘋狂的追求者,被跟蹤的人擁有的保障並不多。
而國外,譬如美國,儘管有性騷擾法、跟蹤法,但這種騷擾跟蹤的事件已經愈來愈多,情況也愈來愈惡化。美國甚至有網站,只要輸入你喜歡的名人,就可以知道每個名流經常出現的地方等等。這些被監視、被跟蹤,其實不只是名流,我們的世界,可以說是已經變成了一個全民大狗仔的世界了。
這些種種累積起來,成為我開始寫《靈魂擁抱》的背景。我自己從二十幾歲就小有名氣,長久以來,名氣這件事讓我感到十分有趣,為什麼?因為名氣既真實又虛幻,所謂真實,是因為名氣的確會影響到你的職業、工作、銷售、人際甚至是生活等等。而虛幻是這名氣有時是和你不相幹,甚至是相反的,譬如有人是玉女紅星,可是根本不是啊,也就是她的人和名氣完全沒辦法連結。
名氣是介在人和別人之間的媒介,我們知道一個人,也許真實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透過他發表的文章、言論、別人的談論等等,卻彷彿跟他很熟。我們每天從電視報紙看到馬英九、陳水扁的新聞,於是有人喜歡馬英九,有人喜歡陳水扁,然而這其中有關馬英九或陳水扁的真實性到底有多少?因為名氣這種真實又虛幻的雙重性,讓我開始思考我們所認識的世界會不會只是媒介所表達以及形成,所謂的真實其實並不存在或很少?
即使是一般人,也經常是透過『媒介』來認識別人,名字、履歷,甚至是聲音、話語、表情等等。曾有人在電視上看到我,後來見到本人,他很吃驚的說:『我以為你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呢!』我不知道有多少沒見過我的人心裡還認定我應該有一百八十公分。但是我需要為了那個一百八十公分的認定活著嗎?會不會我們能夠認知的這個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真實,我們一直以為的理性也沒那麼理性?但我們每天都不自覺的和這個真實又虛幻的世界相處奮鬥……
特別是當傳播媒體如此發達,網路愈來愈普遍時,這個效應更是被放大。
因此我在這本小說中創造了兩個有名氣的人,相對應的是兩個沒有名氣,但卻希望透過有名氣的人來完成心願。小說中的王郁萍是最先出現的角色,藉由她來看俞培文這個作家。為什麼她極端的愛戀他?又期望俞培文為她完成什麼?我一開始就預約了王郁萍的死亡,我希望最後是從『生命』這個角度來看俞培文。如果不這樣做,王郁萍很有可能到了三、四十歲時,會認為那是年輕時做的傻事。但放到死亡這樣極端的事件中,到最後所有的辯證會回到死亡和生命的關係,從這樣的位置來思考為什麼會如此愛戀一個人或恨一個人!
至於俞培文這個作家,他並不是個絕對的好人,但也不是壞人,他有理想性,但他也必須面對他的現實──也就是名氣,讓他必須做出符合這個世界的相對要求。由於這個角色必須對現狀有很多想法,所以我採用了第一人稱,但又不想讓他有太多喃喃自語,於是創造了另一個作家經紀人的角色小邵,從兩個人的互動中,去帶出現實世界的遊戲規則。
而俞培文也有自己的內在掙紮,譬如他雖然嘴巴說不紅就不紅了,但心裡也會受不了。還有不好的作品他就是不喜歡,俞培文也會強烈地往他認為的真實世界去追尋。因此俞培文在小說中是有點焦頭爛額,他既要應付名氣帶來的『相對要求』,又有王郁萍的窮追不捨咄咄相逼,質疑:你文章中呈現的善良、人和人之間真誠的情感,這些究竟是真是假呢?加上還要面對他自己,真的相當辛苦。
事實上,就我本身的作家經驗而言,俞培文應是最容易寫的角色,但他卻也是我覺得最具有寫作上的挑戰性的人物。因為他沒有內在的一致性,不但具有多面性,而且不斷搖擺。這種角色書寫不好,很容易散焦,變得不討好,而且不知所雲。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想大部分的人處在他的位置上,很難不是這樣吧!
這兩個角色的關係其實是有類型傳統,譬如符傲思的小說《蝴蝶春夢》中男主角綁架了他愛慕的女子,或史蒂芬金的《戰慄遊戲》中女讀者綁架了男作家。我寫大眾小說,當然需要類型來和讀者溝通,但如果只是類型小說,對我來講是無法忍受的,因此我一方面用類型,一方面也希望能夠跳出類型,因此在俞培文和王郁萍這條線的最後結局我又企圖推翻類型,這件事,大家讀完小說應該不難看出來我的企圖。
此外我又另外創造了另外一組可以和他們對照的兩個人──宋菁穎和彭立中。本來宋菁穎只是一個小角色,但我轉念一想,之前問過一些名人講到許多跟蹤騷擾的經驗,因此我也想把這件事的社會面鋪陳開來,關於性騷擾、跟蹤、愛戀的極致等等。這一對人物的互動過程就非常典型,因為我幾乎把一個人被騷擾時會碰到的狀況、公司的反應、法律的程序又是如何等等一路寫下來。
這一條線一方面反映出當代社會面對這件事的困窘,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對照出俞培文可能發生的恐怖和可怕,造成一種看不見的壓迫與張力。我很想探討當一個人愛戀到極致的時候,會變成什麼?為了這些,我去找了很多國內外的實例,精神醫學的資料,也請教了律師、專家,吃了不少苦頭,不過收穫也很多就是了。很有趣的是,彭立中本來是我寫到第四或五章時,才回頭重新加入的角色,奇怪的是,他一進來就非常兇悍,角色也愈來愈活跳、鮮明。宋菁穎本來也只是個愛慕俞培文的主播而已,後來也愈來愈有個性。
基本上這兩個人是角色在拉著我走,是他們不斷的要求我:幫我加戲!幫我加戲!這是我寫這本《靈魂擁抱》比較特別的經驗,追車事件之後,我並沒有想到接下來的情節如何安排,但故事卻自然而然的一直跑出來,而結果這兩個人物也讓整個故事更豐富。
寫這本書的時候,因為星期一到五做廣播,無法專心寫作,我都利用這幾天來思考小說的問題,到了星期六、日就卯起來寫,一天常寫到十二到十六個小時。麻煩的是如果在之前幾天沒把問題想通,那一個星期就過去了,變成要兩個星期才有進度,說起來今年對我而言是有點辛苦。
我寫長篇小說都會有大綱,但這些大綱卻一直被推翻重想,譬如寫這本小說的初期並不太順,寫著寫著總覺得那裡怪怪的。回頭看,一來發現是結構問題,二來是覺得好像應該讓宋菁穎發生一些什麼事,彭立中就是這時候跳出來的。小說進行到一半以前,我常問我太太的一句話就是:『這個故事會不會寫不成?』
以前寫小說,常常是意念先行,人物跟進。也就是先有想說的事,然後人物再照這個想法去走。現在則是故事在前面,至於背後的意思再說。因此我對筆下人物變得比較民主,常常寫著寫著,會雙方『坐下來商量』。以前我喜歡控制書中的人物,控制不了甚至會感到挫折。但這次和書中的角色就會有『我們來試看看吧,你要是不喜歡,或者覺得不舒服,我再想想別的辦法』的心情。
其實書中的這些人物個個都有自己的生命和主張,一旦他們不喜歡你的安排,你一定會發現,因為你會開始覺得寫不順或寫不下去。你感覺他們好像在對你耍小脾氣,但你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這時候只好不斷的嘗試,到最後你會發現原來他們要這樣這樣……然後故事又可以順利的講下去了。在這過程中,我漸漸就放棄了一定要怎樣的想法。所以在書中,我不會告訴你名氣好或不好,讓人物、故事活起來是比較重要的,至於這個故事要講什麼,就讓讀者自己去體會。人生也是這樣,好比談戀愛,就是去談,去經驗那種著迷、被吸引、睡不著又吃不下的過程,一直要到走完了之後回頭去想,你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跟寫這本小說的過程很像,我多了一點放任自己好奇地往前走,邊走再邊看事情會如何發展,結果事情的發展最後往往出乎我原來的意料。
寫小說這件事,我愈來愈覺得也是一連串機緣的整合。雖然說有一些寫作計畫,也陸續收集資料,但究竟哪個題材會先到位,其實也很難說。我年紀漸長,就愈來愈體會我們不能控制什麼,凡事有它的韻律,我們只是順著,機緣到了就去做,時機未成熟就無法勉強。像之前想寫金錢的題材,陸續也寫了六、七萬字,但一直沒辦法成形,便擱著了。等這本《靈魂擁抱》寫完再回頭去看,或許能找出問題而繼續寫下去也說不定。
書寫完了,校稿的時候嚇一跳,沒想到自已竟然寫了這麼多,光是校稿都覺得辛苦。回憶起來,那個過程其實是又辛苦,又自找麻煩的。可是有時候想想,作家的人生和癡迷如王郁萍、彭立中的人生其實也很像。當我們愛上了一個遙不可及,又無法容許自已從那個愛中解脫時,人生就會變成了一次又一次自找麻煩的過程。
雖然寫完這本書我暫時可以鬆一口氣,可是心裡很清楚──沒多久我又得害怕著也期待著,下一次更激烈的自找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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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蠻喜歡侯文詠的,小時候閱讀《頑皮故事集》、《大醫院小醫師》等的經驗或許讓我對他永遠有一種親切與熟悉的感覺。
然而,《靈魂擁抱》對我來說卻是一個顯得混亂的故事,看起來,作者在小說中說了很多,但卻無法理解他真正要表達的是什麼?小說基本上可以分為兩線敘事:男作家遇到瘋狂女粉絲,女主播遇上瘋狂男記者。男作家某日醒來,突然發現天上掉下來一篇並非他所撰寫的小品轉寄文〈靈魂的擁抱〉,而這篇被他評為「毫無品味」的文章,卻打動了全國從上到下的人心,俞的經紀人將此視為一個很好的宣傳機會,並且希望他誤打誤撞的承認他就是作者,但男作家並不是那麼願意......直到他在打書的時候結識女主播,女主播於訪談結束後要求男作家一個「靈魂的擁抱」,而這一切又被迷戀女主播的男記者看在眼裡(並且拍了下來)。
之後,便是一連串圍繞著「靈魂擁抱」這個概念的鬧劇:每日面對一群又一群認定〈靈魂的擁抱〉是他作品的作家俞培文,終於也被催眠似的同意了將這篇文章收錄在他最新的作品集中,卻沒料到女粉絲原來才是這篇「品味不良」文章的作者,冒用他喜歡的大作家名字發表,是為了希望文章能被看見。中間夾雜著另一名作家「開膛手」與俞培文的肉體與靈魂的爭辯(欸,有沒有嗅到早期文青那種崇高靈魂理想與新世代大眾網路小說所宣揚的通俗之辯的味道?)
女主播方面,我得說這場變態跟蹤狂的戲碼寫的非常好。只是有一個我最無法理解的敗筆:女主播明明怒吼著「難道只有處女才保有宣稱被男人騷擾的權力嗎?」但到了最後,卻仍然到婦產科請醫生開處女證明。坦白說,看到這一段時我差點想摔書,有種自打嘴巴的感覺--因為我覺得這個「情況」並不是非得讓女主播使出這一招,男記者既然聲稱兩人有交往過,那麼他應該可以提出更多證據:來往的信件、msn紀錄、兩人合照的照片乃至於人證。更何況,依照網路上的經驗,這樣一張檢驗紙出來,搞不好有更多「鄉民」提出手術的質疑呢!侯文詠一讓女主播跑去「驗身」,先前夾帶的「不屈服」意含就全盤失敗了,無論女主播之後再如何強硬,那也不過是紙老虎罷了。而光以策略性來說,我也覺得這真是爛到無可再爛的戰略。
所以回到作家的這條線。當作家接受梅菲斯特的提議後,他可不像浮士德能那樣安心享樂直到晚年,而是馬上就收到了帳單:癌末瘋狂女粉絲的追逐。女粉絲不斷不斷的寄給他「沒品味」的文章,要求以作家的名字刊載在報紙上,作家一方面有把柄在手,另一方面卻又不甘心被操弄,因而肥皂劇便哄哄出演。這之中的過程我不想多提,但讀著卻也蠻有趣的:看作家使盡了各式各樣的法寶,卻仍鬥不過心思縝密的女粉絲。
有趣的是,〈靈魂的擁抱〉這樣一篇轉寄文章在全書中到底佔據了什麼樣的地位?它被作家批評為「毫無品味」(但有趣的是,同時間裡,被作家認定為「有品味」的,卻是通俗的蔔洛克作品《惡魔預知死亡》),然而這樣一篇「毫無品味」的作品,到頭來卻籠絡了所有人的心--甚至在最後,連原本對這篇文章持否定態度的男作家,都真誠的擁抱起了臨終的女粉絲,而與男作家打筆戰的另一作家「開膛手」則也承認了其道德的優越性,這說明了什麼?忠實的書迷其實也是缺乏鑑賞力的一群?又或是這個社會所需要的,就是千百個這樣或許真實或許做作的溫馨小故事?作家所夢想的「好」小說--無論是書中代表「靈魂」又或代表「肉體」的--都在〈靈魂的擁抱〉這樣一篇平凡無奇的轉寄小品之前潰敗。
《靈魂擁抱》中,「靈與肉」這樣二元對立的觀點也時時的出現在主要出場人物的思考點之中,彷彿他們非得是對立的不可。這點老實說我不太喜歡。而女粉絲的設定是哲學系畢業,卻老是只拿著柏拉圖在那邊自嗨,我也完全無法理解。
而小說人物所呈現的複雜對/錯,則讓《靈魂擁抱》有了一種曖昧難明的氛圍,作家主人翁並非毫無瑕疵的完人,而跟蹤狂記者也並非是全無道理(儘管那多半出自於他的偏執與想像),因而很難讓人完全的喜歡/不喜歡一個角色(有啦,我很討厭跟蹤狂,好噁心)。但或許也就是這樣的刻化,讓作家更像一個沈浸在名氣之中,因而犯錯的普通人吧(雖然開了外掛,但......他是主角嘛)。
附帶一提,有趣的是,當作家被經紀人問到什麼才是「有品味」的小說,他舉出了《戰慄遊戲》、《人體拼圖》、《謀殺地圖》、《到墳場的門票》、《黑暗之家》等等小說(順便把話題轉移成「暢銷書」,彷彿暢銷就等於了品味,這其實是詭辯的一種手法。),之後也提及作家「拿起了蔔洛克的新小說《繁花將盡》。」全都是推理小說,可見得俞培文其實是個推理迷?(不過我還是要說,《繁花將盡》真是ooxx透了,還我原來的蔔洛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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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氣、慾望與迷戀的人性探討<靈魂擁抱>高健峰。遊爵謙。臺中二中。
壹●前言
《靈魂擁抱》一書在描寫這個價值觀模糊的現實社會中,一位名作家對於表面的虛榮繁華和內在的高雅性靈之間做出的抉擇,但是卻在他平凡的生活中掀起了一場滔天巨浪,他所面臨的挑戰,也隨著他的選擇接踵而來。「讀者之所以信任作家,是因為作家獨立思考、創作,並且傳遞一種價值判斷。如果一個作家因為收了錢,而去『代言』商品,等於是放棄作者獨立思考的立場。」俞培文平凡的觀點,被解讀成對開膛手的敵意、挑釁,鬥大的黑色粗體標題,大刺刺地占據報紙版面。緊接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像推骨牌似的停也停不下來。作者在書中一再地呈現出一種充斥在虛偽的現實社會中所隱藏的慾望、名氣以及靈魂之間的矛盾,解開這一切世俗的枷鎖的鑰匙,卻是出潛藏在內心深處最真誠的--人性。
貳●正文
一、真誠與虛偽交織的人性
01 跌落名氣陷阱而無法自拔
俞培文自從網路上發表一篇署名為“俞培文”的文章<靈魂的擁抱>,使他從一個名氣每況愈下的作家,開始聲名大噪。這篇非他所寫的文章,改變了他原本平靜的生活。雖然他在自己的書中曾寫道:「傾聽心中的聲音,相信自己內在的渴望。」(註一)他心中細小的聲音呼喚著他勇敢的否認這樁從頭到尾一廂情願的鬧劇。但在出版社汪總裁見面討論有關新書時,汪總裁毫不掩飾地問道:「我覺得出版社應該排除萬難,把這篇文章加入,重新編輯之後再印刷、發行,你覺得如何?」(註二)此時他卻聽到自己不可思議的答應了這件荒唐的事,在他的答應聲後,等於斷絕了所有的拒絕機會,內心壓抑許久的聲音瞬間煙消雲散。突如其來的名氣,把俞培文的原有的理智淹沒在高人氣的潮流下。他敵不過這個可扭轉目前銷售低潮的誘惑,出賣自己靈魂,被名利衝昏頭的他,確確實實的被名氣給綁架了。被名譽枷鎖銬牢而無法脫困的他,就像是現今社會多數人的縮影,跳脫不出名利之下所包覆的假象而仍不擇手段的去取得冠冕堂皇的物質生活,以換取更高的社經地位,多麼現實,卻也多麼悲哀無奈。諷刺的是──靈魂擁抱究竟是,敞開內心、靈魂對靈魂,沒有雜質的擁抱?還是純粹是個藉口推託,宣傳或者是政客來做秀的另一種花招?虛偽擁抱的背後,究竟隱藏了多少的真誠?幾分的靈魂?如此的行為讓他沒入在深不可測的夢魘之中,聽著自己無聲的吶喊。
02 價值、生命觀只是作家的說辭,偽善地把自己包裝成靈魂家的一套開膛手、舞臺劇編導、網路作家。
「當你主張不庸俗,不沈淪時;你很清楚你是在說謊的……無可避免的,所有的作家都必須說謊,就像魔術師,必須說服觀眾,相信他們真的能變出什麼神奇。」(註三)開膛手在信中反問。書中的開膛手,認為寫作只為了娛樂讀者而寫作,讓讀者們相信的價值、生命觀,是否到頭來只是喚醒的只是蟄伏在內心底層的痛苦。批評那些用靈魂虛偽做作包裝慾望的人,以靈魂為名劃分了那些所謂的善惡好壞的道德標準,一廂情願的劃分界線,排除異己、互相攻擊。無法改變作為人類無可逃避的現實,他選擇以文章帶給大家快樂。再悄悄的讓大家在歡娛、庸俗中「昏睡入死城」,忘了死亡的弄臣──時間,不帶一絲痛苦。且認為作家應該是為了提供讀者刺激快樂而存在,要讓讀者相信價值、生命觀只是作家的一種計倆罷了。但他,殊不知,自古作家若不是因為自己的寫作而讓靈魂以文字的方式活了下來,如今怎能讓我們感受他的理想和幻滅,以及他們當年熾熱的情懷?
二、但丁說:「愛,是不容許那被愛的從愛中解脫。」
A 宋菁穎
所謂新聞正義,所謂客觀中立……是什麼? 宋菁穎VTV主播及電臺主持人,同時也是俞培文作家的忠實讀者。俞培文在自電臺訪談之後成為了她吐心事的好朋友,她在和俞培文“靈魂擁抱”之後被捲入了他的生活,而這件事被媒體變相的不實報導,卻也讓她對於新聞報導的觀點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和感慨:「……整個大環境就是讓你完全動彈不得,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每天為了收視率搶一些荒腔走板的新聞,讀稿機似地播報著連自己都不以為然的報導,想起來真的很悲哀……」(註五)「夠了,宋菁穎心裡想,那些裝模作樣的所謂平衡報導,假惺惺的所謂新聞正義,冷血殘酷的所謂客觀中立,這一切……」(註四)當她意識到周遭這一切時,她的左腳,似乎正不知不覺的陷入了,由新聞媒體所構築的共犯結構中。或許這並不是她真實的自己,也不是她所願意的,被禁錮在所謂新聞正義和所謂客觀中的立媒體象牙塔中。誠如她所說的:「不存在電視電視公司所謂的新聞倫理,有的只是高收視率與金錢的慾望,也沒有彭立中宣稱的所謂『珍愛無悔』,有的只是他對她貪婪與迷戀的慾望。沒有觀眾在乎報導事實的真相,只有窺視的慾望。」(註五)想逃出在人群社會紮根的思想和典範,卻力不從心。
b 彭立中
宋菁穎主播的同事,深愛著宋主播而不可自拔,屢次殷勤的對她表達愛意卻總是碰釘子,彭立中對她熱烈追求,卻不受領情,近而變得更為激進,持續的表達愛慕之意卻也造成宋主播的困擾,衍生出性騷擾案的疑雲,引爆了一場媒體生態的大危機。在對宋菁穎的愛和對俞培文的忌妒與恨交織之下,他越是希望藉著破壞俞培文的名聲,讓她對俞培文產生誤解,這麼一來她就有可能對他回心轉意。強烈的否認俞培文的任何觀點之餘,還極力的想守護在宋主播的身邊:「俞培文明明說謊,卻擡出什麼「靈魂」、「道德」的旗幟,裝出道貌岸然的樣子……那才是比謊言還要可惡的謊言。根本沒有道德良心這回事。正因為他們不存在,因此符不符合道德、良心全都靠大家界定……」「與其被關在那些靈魂、良心、道德的監牢裡,我還寧可自由自在地瘋了。」(註六)「當所有的人都看不到妳的完美,當所有的人都企圖玷汙妳時,只剩下我,願意用生命和鮮血捍衛妳的完美……」(註七)彭立中就是作者筆下,一個愛情的俘虜和情緒管理失敗者,以「最真實的方式」以生命以血以批評抱怨,捍衛著沒有結局的愛情。但丁說:「愛,是不容許那被愛的從愛中解脫。」或許,用生命的全部深愛對方的人,才能體會但丁這句話的意義吧!但是,若這份愛意僅是單方面,一廂情願的單戀;另一方,絕對會深感困擾。且當這份迷戀轉變成憤恨時,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任何劇碼都可能上演。但真正的快樂是存在彼此的默契,沒有人是需要被勉強,尊重他人的決定,讓這齣不完美的愛情故事畫下較完美的結局。
三、社會上充斥著太多的爾虞我詐與心靈隔閡,缺乏一個放開心胸、不分彼此的真誠擁抱
01利字當頭
俞培文的經紀人小邵認為市場是王道,不把握機會,「違逆市場經驗法則」的人,無非等於自取滅亡。文章意外引起的效應熱潮,讓小邵不由得再三的對俞培文灌輸他的那套:能賣出幾本才是重點吧?總統引用“你的文章”打響知名度,銷售數量因而暴增目的達到了,誰會管它是不是你寫的?讀者一窩蜂搶購都來不及了,況且報紙爭相報導之下,提高你的知名度,其影響一定是對利多於弊!一個念頭的偏差,可以成就人一生;亦可毀一切於烏有。經紀人小卲有錯、作家俞培文也有錯,但是既然撒下第一個謊,之後就必須用付出更多代價去圓這個謊。東窗事發的恐懼很快的攀上了兩人的身心,在得知文章的真實作者為王郁萍所撰寫後。他們以最不可取的手段,和譚先生合作,策劃入侵書迷王郁萍家中,盜出被俞培文冒用的<靈魂的擁抱>原稿。一個人的行為反映著內心的思緒,行為上的空洞更凸顯了內心的空虛,漸漸的披在身上應付世人的外殼,逐步地被自己的行為剝去,隱藏許久的真相終究會有被揭發的一天,這也警示了人們應在理性的思考後做出一個正確的判斷,才不會走下這步斷送自己未來的棋。
02柏拉圖:「靈魂是不朽的,它早在肉體存在之前就已經存在了。」
王郁萍<靈魂的擁抱>的真正作者,因為罹癌末期,生命稍縱即逝,一再的投稿失利讓她知道時間不容許再拖延,因此希望藉由大作家俞培文的姓名,引起大家的注意,表達自己的信念及立場。在得知病情之後,看事情的角度已不侷限於表面的意向,還深信著真理:「不只是真理,包括真、善、美,這些絕對的價值與概念都來自神與永恆。」「肉體是無法感受、領悟真善美的,只有靈魂能夠。因此只有段戀我們的靈魂,才能夠接近永恆。我相信你,也相信柏拉圖。」(註八)「我們都只是孤獨的靈魂,我們必須感動別人,和別人的靈魂擁抱,只有這樣,我們才有機會回到一種更巨大的力量,甚至是永恆……」(註九)後來,她病情每況愈下,時常陷入昏迷,最終仍不敵病魔,與世長辭。但她身前卻發起了人們之間最欠缺的“靈魂的擁抱”運動,「一個心靈對心靈,靈魂對靈魂,人與人之間真誠的擁抱!」此舉讓人重新的碰觸彼此的靈魂,感受內心真正的溫度,重新省思彼此共存的另一種價值。暈開在世上的虛幻名利,是否只是活著的真正目的?又重新在人們的思緒中翻騰不止。
參●結論
北宋蘇軾在儋耳夜書一文提到:「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蘇軾之所以笑韓愈為得失耿耿於懷,是因為自己早已、放開了名放開了利。可是在我們深活周遭的人們呀,多少人有著像他一樣的超然脫俗?不是盲目的追求名利名氣,被慾望的誘惑弄的魂不守舍,成天追求那遙不可及的什麼。駱賓王也說:「不汲汲於榮名,不戚戚於卑位。」社會的現實對於人性的考驗必然是難抉擇的,當誠實對上虛偽;默認的流俗對上否認的媚俗,擇其一方不免會付為另一方付出代價。事實就是如此,想要銷售量就必須虛偽的默認被大家認定為自己的文章“確實”為己所做。一但選了一條路就不容許你再回頭,俞培文最初被憑空出現的名氣弄得飄飄然,毫不猶豫的一頭栽進這個由慾望所設下的陷阱。經過時間得沈澱,終於有所領悟,回憶過去幾個月的媒體、報紙、書迷、心靈的深層聲音、最後極力挽救……到頭來好像只是一場夢,一場南柯夢。當然,不僅僅存在名氣、慾望的人性,還藏有天若有情天易老的迷戀。雖然彭立中對宋菁穎有著刻骨銘心的愛戀,但是跟蹤尾隨加上侵犯她的隱私,已經不是一句“想要捍衛妳的完美”或者“想要保護妳的安全”可以說的通了。我深信人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是因為有著能夠複雜思考的頭腦,還有創造出符號的能力,認識世界、彼此交談、彼此諒解。人和人之間的誤會、隔閡,只需放開心胸拋開偏見,拋開纏繞在四周的圍籬,得到的會是另一片無拘無束的自由。用心靈對心靈,靈魂對靈魂的面對彼此,敞開在心中的那座城府,沒有任何誤解、心結是不被解開的。推開心靈的一扇窗,讓陽光墜入,點亮心房。
肆●引用資料
註一: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24。
註二: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88。
註三: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132。
註五: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282。
註五: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283。
註六:侯文詠。靈魂的擁抱。〈皇冠,民國96年〉。頁426~427。
註七: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486。
註八: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216。
註九: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218。
註十:侯文詠。靈魂的擁抱。〈臺北市:皇冠,民國96年〉。頁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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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老婆》第一章
親愛的老婆:
我很高興這時候你終于累得心滿意足,然後帶著微笑睡著了。而我辛苦的漫漫長夜才正開始。依照你的觀點,或者是把這一切和我們偉大的愛情相提並論的話,我所從事的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瑣事,包括醫院的病歷,討論會的報告准備,讀書研究,雜志社要的稿子,小說創作……。你可能不十分清楚,你心目中那個愛情的超人,掉到這一堆微不足道的瑣事之中,竟變成了一個喘不過氣來的侏儒。
結婚之前我當然說得很好,你窗前那盆小雛菊從來也沒有謝過。現在我們結婚了,我仍是原來那個我,我們的愛情自然也是貨真價實的愛情。雖然有時候我會疏忽了換上雛菊,讓花凋謝了一盆。可是這並不能證明什麽。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我們是如此地相愛,雛菊凋謝幹我們愛情什麽事?
你的善良、美麗、善解人意我是明白的。因此每次你體貼地說:“你趕快讀書,我不吵你。”我的內心便十分感動。你總是乖乖地坐在一旁。可是過不了五分鐘便問:“我這樣不吵你,乖不乖?”或者是問:“你還有多久才寫完這一篇故事?”偶爾你會去穿自己新買的衣服,然後跑來說:“只要二分鐘。你看這件衣服好不好看?”再不然你去切了一盤水果,嘟著嘴巴捧過來說:“我看你好辛苦喲,停下來吃一點水果再說。”
依照我的經驗,女生的問題多半是一路窮追猛打的,很少有單一質詢。好比說:“你愛不愛我?”如果回答:“愛。”那麽下面就會接著:“有多愛呢?”或者是:“如果說你有外遇……”這一類的假設語態問題。問題的怪異程度端看這幾日電視播映的連續劇劇情而定。結果往往是我一邊看著諾貝爾醫學獎得主的偉大報告,一邊回答:“愛死了。”這類幼兒園程度的內容。常常心肺人工蘇醒節節高升的藥物劑量,不知怎地,看著看著變成了SOGO百貨服裝專櫃的大拍賣,或是股市的開低走高……。
因此,你應該很容易明白,我只要一見到你走進書房,就幹脆自動把手邊的事“做”完,或者是“讀”完,然後和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你總是體貼地問:“我這樣會不會影響你看書的時間?”“會不會影響你寫作的時間?”我自然是咬緊牙根說:“不會。”尤其是當你不在意地說:“我覺得你最近似乎比較有空閒”時,我立刻警覺到我是多麽善于偽裝的男人啊。可是這並不代表什麽,親愛的老婆,你一定得了解,我是多麽樂于與你長相左右,如果不是愈來愈多的編輯老爺冷著臉孔說:“你曾答應過的,現在你又失信了。”或者是醫院科老板拍著肩膀告訴我:“似乎自從你結婚以後,一直都是這樣無精打彩。”再不然朋友們說:“自從結婚以後,我們都見不到你……”
對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拒絕女孩似乎是最困難的一件事。現在結婚了,我發現要堅忍不拔地“不拒絕”老婆的任何一項請求,似乎是更不容易的課題。這是人生不變的法則,一個男人,隨著年紀增大,永遠得去學一些他不太會的伎倆,才能討好女人。為了避免這種永恒的男性宿命,我自然玩了一點小小的把戲……
親愛的老婆,不管你是否喜歡我的把戲,這時候你都已經心滿意足地睡著了。等你看完了這封信,不管你打算要給我言辭的制裁,或將我掄牆,請你一定要記得,千萬要記得,曾經有一個晚上,你是如此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因為全世界,從來沒有,沒有一個老公肯為了老婆的身材,而陪她去慢跑,去做運動。
此外,在你開始生氣以前,我也願意稱贊你,擁有最好的身材--縱使我是一個醫師,可是關于那些結婚後什麽什麽荷爾蒙分泌,容易發胖的危言聳聽,事實上都沒有醫學根據的。還有廣告上那些什麽雕刻女人,什麽纖維減肥……其實都教人懷疑。親愛的老婆,你是如此地英明,可以簡單視破一千個、一萬個我精心設計出來遲歸的借口,卻輕易地相信了這些毫無根據的暗示,不免教人感歎,千萬別信任女人的判斷……
而讓你顯得如此缺乏大腦的始作俑者原來是我。是我去找來那一大堆的減肥廣告,是我有意無意地提起一個變肥的老婆是多麽令人厭惡的事,是我對著當街走過去身材姣好的女子露出流口水的表情,是我不斷地用那些莫名其妙的荷爾蒙理論來喚起你內在的恐懼……
是的,除了運動之外,別無他法。從前我們服役的時候,每天跑個五千公尺,一萬公尺,並不算什麽。可是親愛的老婆,只要一千五百公尺,就可以讓你面紅心跳,全身疲乏,然後癱軟在床上了。一個願意陪老婆運動的老公,是應該賞他一個吻的,不是嗎?
好了,終于你心滿意足地睡著了。而我漫漫的長夜才正開始。我得意地望著擺平的你--這一切,一共花了我二十分鐘的時間。
如果你讀完了這封信,覺得有什麽說不出來的不對勁,親愛的老婆--那實在是因為我太愛你的緣故。明天早晨你醒來的時候,如果發現了滿窗盛開的小雛菊,千萬不要懷疑我在外面又做了什麽必須贖罪的事。你想,一切都和以往沒什麽兩樣。美好的陽光,芬芳的花朵,永恒不變的愛情--只是,那個愛你愛得緊卻又有點不得已的老公已經上班去了。可是,那又關我們的愛情什麽事呢?對不對?
早安 你親愛的老公 敬上
第十三章
我親愛的老媽討價還價的本領,真是一流。
好比一件五百元定價的襯衫,她煞有其事拿起來看看式樣,摸摸質料,開口一殺就是二百五。
“什麽?”老板一定一楞,不可置信的表情。
然後一場拉鋸戰就開始了。先是籠絡關系,問問三姑六婆的侄子的表妹是不是老板的親戚?然後是盤古開天似地上天下地,偶爾挑剔一下毛病,威脅利誘,然後又是作勢不買,磨菇不斷。好好的一樁買賣,一波三折,終于以兩件襯衫四百五十成交,還附帶手帕一條。多半老板一邊找錢還一邊罵。好笑的是,再見面又變成好朋友了。
從小我們常有機會提著菜籃隨侍在側。耳提面命的緣故,人人莫不視購物為畏途。真要達到老媽要求的那種討還價的境界和水准,簡直難過奧林匹克金牌。
因此,每次廚房煎煮炒炸,兵馬倥傯之際,老媽冷不防放出一句話:
“你們誰有空,趕快到市場買一斤蕃茄回來。”
話一出來,保證上廁所的人上廁所,打電話的人忙著打電話,所有的人自動閃避,幾秒鐘之內無影無蹤。
萬一不幸被老媽逮個正著,硬著頭皮去幹這個差事,那真是面面不討好,苦得筆墨無法形容。我從小資質魯鈍,買回來的東西不論是價錢或是附贈品,都無顏面對江東父老。倒是老妹恒心苦幹,沒事就對著鏡子練習。
“老板,能不能算便宜點?”
“老板,買一斤蕃茄。”然後裝出甜蜜的笑容,“可不可以給我一把蔥?”
這件事並不單純。微笑還分成脅迫性的、協商性的、懇求性,以及哀求性。我在同類事物的功力很快比不上我精靈的老妹,她的很多行為和思想很快超越我能理解的範圍。我就見過老妹要不到蔥,站在攤子前不走,眼睛眨巴眨巴的盯著蔥,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一直站,直到老板屈服為止。
慢慢長大,我們全家上街購物,立刻就壁壘分明了。先是審視貨物,大家同意彼此心照不宣,然後立刻兩派集團出現,鷹派的老媽和老妹在店裏和老板砍砍殺殺,無能的鴿派集團如老爸和我,多半只能站在門口抽煙、吹牛、看看風景,數一數過往的車輛。
後來又更大了。有一次和一個女孩首度約會。名義是半公半私地幫公家去買鐵櫃、桌椅。向來我對買東西有種根深柢固的“購物恐懼症”。那次卻是愉快的經驗。原因是我除了老媽之外,又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殺價的天才。不但如此,這個女孩跑到美國去玩,為了一件皮衣和墨西哥人殺價,兩方英文都不熟練,卻殺得唏哩嘩啦。墨西哥人節節敗退,不甘心,還要了一個頰吻,才肯賣那個價錢,說是只賺了一個吻。我原本不以為然,覺得不過是買賣的噱頭,後來許多人都在同樣的地方買過皮衣,也殺過價,相較之下,都嘖嘖稱奇,我才算信了邪。
當然那女孩還有許多優點並不是殺價的光芒所能掩蓋的。現在她已經成了我親愛的老婆,是我崇拜,也是誓死效忠的對象。她和老媽兩人聯手去買嫁妝,一搭一唱,真可謂虎虎生威,如日中天。不但如此,婆媳還英雄識英雄,彼此惺惺相惜。
這回老媽特地由南部北上。我帶她去興隆超市去買菜。不知怎地,老媽和那些一板一眼的不二價,快速而冷酷的櫃臺計價似乎格格不入,大呼沒有人情味。我親愛的老婆眼明手快,帶到傳統市集去磨磨蹭蹭、折折騰騰,這才又皆大歡喜。
于是兩代巨匠大會師,在廚房裏炒作起來,又是煙霧、又是聲響。幾十年過去了,可是歷史在某些方面沒有任何改變。忙亂中,我又聽到了那句熟悉又驚心動魄的話:
“你們誰有空,到菜攤子要把蔥。剛剛老板娘答應過,我卻忘了拿……”
老爸和我訕訕相望,如針芒在背。然後幾乎是同一時間,我們迸出會心的笑容……
“你媽和我剛結婚的時候,只有兩雙筷子、兩只湯匙、兩個碗。”歷史回憶起來總是源遠流長,“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這麽一點一滴來的。”
我們兩個人走到菜攤,看老板娘半天,終于老爸開口了:“老板娘,秤十塊錢蔥給我。”說完頑皮的轉身,用一種男人對男人的表情告訴我,“千萬別告訴你媽。”
《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拔管】
神經科的醫師請我們呼吸治療科派人過去會診時,病人已經昏迷不醒了,必須插內氣管靠著呼吸器來維持生命。經過詳細的病情討論以及臨床檢查,我們同意幫忙神經科照顧病人的呼吸問題。
神經科總醫師笑著說:「雖然機會不大,在我們兩科的合作之下,倒值得一試。」
可是不到三天,我們合作的保證忽然變得曖昧起來。我相信如果不是那封公文,一切都會很順利。我記得我還沒來得及看完公文,神經科已經打電話來,請我們去「處理」病人的呼吸問題了。
我和呼吸治療科的總醫師一邊走一邊看公文,著得牙齒都顫抖起來。公文上說病人積欠院方十餘萬醫療費,依某某規定,即日起當停止一切醫療措施,請確實執行。
走到病房,就看到神經科的醫師裝得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拔管吧,畢竟沒有錢是不能呼吸空氣的。」
我看著病人,心裏怦怦地跳,馬上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我們總醫師倒也鎮定,沈穩地說:「恐怕不妥當吧,內氣管拔起來,病人大概拖不過三天。」
神經科醫師看著我說:「反正這是院方規定,你要不要拔看看?」
我嚇得連忙搖頭。總醫師不高興地說:「這本來不是呼吸治療科的病人,真的一定要拔管的話,神經科全權處理好了。」
神經科的醫師誇張地指著自己說:「我們處理?」說著不情願她笑起來,「呵---呵---」彷彿要斷氣的病人。
到了後來我和總醫師只好去向呼吸治療科的主任請示。主任聽了理直氣壯地說:「病人欠醫院的錢,又不是欠我的錢,沒聽說當醫師當到要殺病人的地步。」我聽著覺得真是貼切,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我的心腹裏掏出來說的。
過了幾天,管理處的公文又重申要貫徹規定,加強行政運作,一定要確實停止所有醫療措施。
我們曾經處理過很複雜的病例,但從來沒有碰過這麼頭疼的問題。一整個下午,我們神經科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主任問:「提供特休假,有沒有人願意去拔管?」大家聽著,一片沈悶,愈發覺得人性尊嚴的可貴了。
到了管理處派人來實地瞭解,我們還看到病人在呼吸器的推動下均勻地呼吸。他的太太在一旁看護,顯得十分疲憊,她苦苦哀求管理人員:「請讓我們寬限幾天,已經在設法了。」
「我很同情妳的處境,但這是規定。」管理人員說著轉身過來問我們:「各位醫師,拔管有問題嗎?」
我們找不出別的藉口,只好說:「法律上恐怕站不住。」
他得意洋洋地反駁:「這沒問題,我們有經驗,法律上認定「自然過程」死亡,與我們不相關。」
我們無法否認他言詞的正確性,可是聽了真讓人厭惡。病人的太太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我們不得不過去抓住她,她瘋狂地喊著:「誰拔掉管子,我丈夫做鬼回來抓誰」
最後是病房的護理長看不過去,她告訴管理人員:「一定要拔的話,你來好了,方法很簡單,只要抽掉氣袖內的空氣,整倏管子拉出來就可以了」
我看見管理人員的臉色一下鐵青起來,「我不是醫師。」他說。
「也沒有聽過蓄意害人的醫師啊。」神經科的醫師告訴他。同時我們也在一旁附和,「對,你可以自己拔。」
我很難形容他離開時那種受驚嚇的神態,「規定要執行,要不然就完了」他喃喃地唸著。
漸漸隨著事情層次的提高,我們甚至期待它的發展。走過病房,看見病人安穩地呼吸著不付費的空氣,好像全世界的矛盾、感傷都在那裏了。
過了兩天,這件事情有了新的眉目。那天下午我看見管理組長拿著一張器官移植捐贈志願書,同病人家屬詳細說明規則:「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將來可以領到一筆撫恤金,大概足夠償還醫療費用。」
自從病人太太簽了志願書以後,這件事涉及的範圍更大了。外科天天派人來打聽病人的病情,他們說:「這麼大的移植計畫我們當然要謹慎,萬一病人有了狀況,我們要在宣佈腦死的同時取下新鮮標本,以確保移植成功。」外科並且使用了高量的抗生素,防止他們所要的器官發炎。
病人的太太似乎並不明白這一切,她向每個去看病人的醫師猛點頭,懇求他們救她的丈夫。其餘的時間她就坐在床邊看她的丈夫,替他擦汗,有時是自己一個人在那裏抽泣。偶爾她的兩個孩子也來了,就抱著孩子哭成一片。
病人呼吸的狀況在呼吸器的協助下一直可以勉強維持,可是神經方面的症狀卻愈來愈惡化,後來甚至發生急劇的血壓下降、呼吸衰竭。我們呼吸治療科趕到時已經呈現不規則的心室顫動、瞳孔放大,於是趕忙展開心肺急救。我記得當時現場一片混亂,病人的妻兒呼天搶地地哭喊,護士忙著進進出出,神經科和呼吸治療科的醫師忙得團團轉,甚至外科的醫師也來了,帶著推床的工作人員,準備病人一宣佈死亡馬上推進開刀房取出捐贈器官,立刻進行移植。
各種藥物以及處置仍無法挽回病人的情況,最後我們決定使用電擊器以及心臟腎上腺素注射。
經過兩次電擊以及一個劑量的腎上腺素注射:全電圖上仍然一片心律不整。然而就在我們準備放棄,宣佈死亡的同時,忽然發現心電圖上出現一、兩次正常的傳導波形。
於是再度努力急救,終於讓病人的情況漸漸穩定下來。
我幾乎可以隱約地感受到外科醫師的失望和白忙一場的落空。他們很坦承地告訴我:「為了爭取第一時間,準備接受移植的病人甚至已經在開刀房上了麻醉。」
隨著呼吸器規律的起伏,我漸漸對自己醫師的職責感到茫然。病人的太太很仔細地告訴我他們夫妻怎樣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有一個豆漿攤子,一大早孩子都到攤子幫忙以後去上學。眼看就要擁有一個店面了,可是卻發生這種不幸。現在他們連攤子都頂賣了出去,負債累累,親友們沒人敢再借錢給他們。她哭泣著說:「我晚上睡覺都不敢闔上眼睛,怕一睜開眼睛,明天就到了。明天不曉得會變成怎樣,我都不敢想像。」她抱緊孩子,「至少現在我還看得到孩子和他。」
過了一個禮拜,護理長悄悄告訴我,她們支領的撫恤金恐怕快不夠償付新的醫療支出了。走過病房,聽到呼吸器嘶嘶的聲音,我有種莫名的恐懼,彷彿有什麼無法挽回的事物從那裏流了過去。
兩天後,病人再度血壓急降,呈現休克狀態時,病人太太沮喪地拉著我:「醫師,請不要救他了,讓他好好地去吧。」我幾乎無法相信我聽到的話,那時除了醫學的觀點外,我變得不願意再去作任何思考,救活病人是當時唯一的信念。病人太太變得煩躁不安,他的兩個孩子則害怕地抱在角落緊縮。她幾近瘋狂地去阻礙我們的急救。可是為了救活病人,我們不擇手段地採取一切行動。就在那一剎那,病人的太太幾乎要崩潰掉,我們也屏住了呼吸期待心電圖上的變化。
這一切忽然凝結起來,小孩子也停住了哭聲。病人太太變得平靜得嚇人,她沈穩地說:「請你們同情孩子,他們還需要錢活下去,接受教育。我相信孩子爸爸會瞑目的。」也許是她那種莊嚴的話氣,我們幾乎部楞住了。
隔天清晨,我們依例拔除病人身上所有的管子。
或許為了平撫我的不安,總醫師淡淡地間我:「你知道「射馬」的事嗎?」
「射什麼馬?」我說。
「跛腳的馬。」
「跛腳的馬有什麼不好?」我問。
那時外科早已把病人身上的眼睛和腎臟都取走了。我一直在期待回答,然而我們的對話並沒有持續下去,無言的沈默變成我們共同的默契。
【死亡之歌】
在精神科值班,很怕病人來攀談。因為通常我們有許多當天留下的工作要處理。如果讓病人糾纏住,保證什麼工作都別做了。那天在護理站整理病歷,忽然有床四十歲左右滿腮鬍鬚的病人跑來端詳我的名牌半天,擡頭興奮地嚷著:「我知道,你是那個寫故事的醫生,對不對?」
老實說,當醫生還不務正業寫小說,已經夠讓我心虛了,這回竟有人當面嚷出來,叫我手足無措。另一方面,小說寫了沒幾篇,居然有人看過,而且還知道是我為的,頗引發我的虛榮心。儘管我裝出一副沒什麼的謙虛模樣,心裡卻很想聽聽進一步的談話。
「你相信不相信鬼?」他緊張兮兮地觀察四方,生怕走漏風聲的表情,「我常常看見鬼,長長排成一排,跟在我後面,一句話也不肯說。」
「啊,你要告訴我鬼故事對不對?」我愛和病人開玩笑的壞習慣又發作,開始裝模作樣地在他身後東張西望,「沒有,沒看到鬼啊?在那裡?」
「噓---現在暫時不在,你不要引他們出來,」真糟糕,他聽不出那是玩笑,正正經經地當回事,「我看過你的作品,看出來你是一個好醫生,所以乘機告訴你,每個好醫生後面,都跟著一排靈魂,排得長長的,因為生前治不好病,抱了遺憾,死了要跟著他自己的醫生。」
「那壞醫生背後都沒有靈魂排隊?」我靈機一動,反問他。
「壞醫生不一樣,壞醫生後面也有,但是他自己看不到,所以沒關係。」他理所當然地回答,彷彿是基本常識似地。
話題一旦扯開,可沒完沒了。精神病人講話常犯邏輯上的毛病,醫師一定要想辦法指出來,讓他回到現實的基礎。總不能將錯就錯就趕他回去,腦筋一轉,馬上反問他:
「你常常看見鬼在你後面排成一排,那你也是一個好醫師?」
說完我顯出幾分得意,總不會你還有道理吧?沒想到他心安理得地點點頭,抱歉似地笑著說:「好醫師不敢說。我是一個腎臟科的專科醫師,有什麼腎臟方面的問題我可以教你。」
這一聽可嚴重,病人不但患有幻覺、幻聽,甚至妄想的症狀都出現了。不用翻病歷,就可以猜測多半是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客氣地請教他電解質在腎臟出入的原理。
他一聽,倒也不客氣。派頭十足要張病歷紙,開始在紙上畫圖對我說明。聽他有條不紊地解說,我心裡愈來愈不自在,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任何大專相關科系程度的人,都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再請教關於腎臟衰竭時腎小管的反應機制。他還不畏縮,天南地北扯出了許多我不懂,但是似乎有道理的理論。不甘心,再問他特殊藥物對腎臟的毒性反應、劑量、可逆性。漸漸我滿身大汗,問到第六個問題時,我終於忍不往跳起來大叫:「啊---你真是個醫生。」
他滿意地點頭,眼睛閃爍出光芒。開始告訴我某大醫院名醫誰誰是他同班的同學。
某教學醫院腎臟科主任從前考試作弊都偷看他的答案。從那些倒背如流的人名以及歷史典故,我不得不相信他是醫生這件事。我放下手邊的病歷,開始對這個病例的來龍去脈產生莫大的興趣。
「那你怎麼會流落到這裡來?」我關心地問。
「因為生病了啊我常常看到鬼,我很不快樂,」說著他又恢復神秘的神色,「沒生病前我也是個出色的醫生。專門研究腎臟衰竭的問題。我發表過許多論文,你不知道,洗腎機投進來之前,腎衰竭還是絕症。」
[等一下,你說你是第幾床?」我轉身到病歷架,興致勃勃找來他的病歷,「告訴我你的事吧!」
「我開始在腎臟內科有一些地位,就默默地許下心願,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有所作為,替腎衰竭的病人解決問題。有臨終的病人握著我的手說:「醫生,我所受的苦你全都知道。我死了以後,你拿我的遺體去研究,答應我,不要再讓後來的人受到同樣的痛苦。」為了他們受過的苦,我答應他們。我欠下還不清的債,我必須努力不停地鞭策自己。」
主訴:病人宣稱看見過世的患者在其身後列隊,緊跟著他不放。此一症狀斷績出現達十年之久。
一邊翻閱病歷,我稱讚他:「聽起來你是一個好醫生。」
「血液透析機最初只有美國、歐洲幾個先進國家在用。我知道那裡有一線希望,便去懇求院長,我說:「院長,我們一定要買透析機,這機器可以救許多人的命。」那時候國內醫學沒這麼進步,有許多更迫切的事都需要花錢,我們買不起昂貴的機器。院長失望地搖頭,我知道他有許多考慮,我也知道他的心情。可是我的病人正一個一個死去,我不甘心,心想,總有什麼辦法可以試試吧?
我變成明星醫生,到處上廣播、電視,接受報紙訪問。我想盡辦法去呼籲、募捐。
我們累積愈來愈多的捐款,眼看就要可以購置一臺血液透析機。我不禁志得意滿,接受群眾對我的推崇與尊敬。可是有一天,我走在街上,有一個婦人叫我。我回頭過去看她。她戴著一頂帽子,看得出頭已經禿了。
臉頰二側紅紅兩大面日本國旗,皮膚十分粗糙,憑直覺就知道是系統性紅斑狼瘡患者。她告訴我:「醫生,你是一個仁心仁術的醫生,替洗腎病人募了那麼多錢,可是我們呢?我們該怎麼辦?」就憑她一句話,我徹底被打垮了,我想起我所見過的各式慢性疾病,還有白血病、棘皮病、先天性糖尿病患者……,他們怎麼辦呢?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害怕上電視去為洗腎的病人募捐。
我害怕談起那些說不完的痛苦,尤其有人推崇我的醫德時,我有想哭的感覺。」
現在症狀:病人自十一年前擔任xx營院腎臟科主治醫師起,即負貴管理血液透析作業業務。因當時作業量無法容納所有洗腎病人。病人在外界壓力以及自貴之下,開始出現主訴症狀翻著病歷,我隱約可以感受到消失在複雜醫療體系裡簡單的熱愛,在他的對話中浮現。我問他:「後來你們終於有了一臺洗腎機?」
「我們有了洗腎機,可是我絲毫不快樂。我們的機器一天只能治療八個病人左右。
我們又不可能再買一臺新機器。我只得告訴病人:「讓病情最嚴重,需要最迫切的人優先使用吧。」可是病人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湧上來。只要有一線生機,那怕是傾家蕩產,
人都會竭盡一切去爭取的。愈來愈多人在等待的過程中死去口沈重的人情、金錢、各種壓力壓得我快窒息了。每天清晨,我帶著住院醫師查房,多少雙虛弱的手伸出來對我呼喚:「醫師,我不要死。」我指著病情嚴重的病人,告訴往院醫師,誰、誰今天上機器洗腎。那些我眷顧不到的病患,都交給了死神。往院醫師們怕我知道,偷偷把屍體移走,取下病歷。其實我早明白,是我殺了他們。他們的臉孔、眼神,都清清楚楚地回來了,我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到他們。」
……病人清楚地看見腎臟衰竭不治的病患,依死亡時間順序列隊跟在他的身後,並能清晰描述死者的姓名、年齡.性別、特徵以及病情。經查證舊病歷資料與事實完全相符……「從那時候起,你發現他們的靈魂跟著你?」我漸漸生出疑問,通常遭受壓力導致精神分裂的急性病患在短期內很容易治癒,為何他卻持續十年,趕起落落?
「是啊,我再也承受不住,我感覺到我的內在快要崩潰,於是我痛下決心,向院長請辭。院長只問我一句話,他說:「你願意為每天這八名重獲新生的人承受地獄的煎熬嗎?」啊,我又受誘惑了。我猶豫了一下,想起我的一生,我流下眼淚,我說:「我願意」我又把自己推回那座煎熬的煉獄。沒幾天,我知道我錯了。我不再是神,我失去了從前的清明。我說:「我不再決定你們的生死,讓生死來決定你們吧。從今以後,你們排隊等待使用洗腎機吧,我將不記得你們的面孔,只記得你們的號碼。」」
病歷厚厚一大疊,分裝成好幾冊,詳細地記載病人十年來社會、家庭、經濟、人際狀況。來不及細翻,可以看出大略的梗概是病發後,原先醫師這職業以及知名度所帶來的繁榮逐漸崩潰,甚至他太太也在四年前因無法忍受而捲款逃走。我被病歷吸引,沒注意到他開始歇斯底裏地搖晃腦袋,顯露出痛苦的神情,似乎夢魘在他心中掙紮,試圖跑出來。
「來了,他們都來了。穿著黑色喪服,捲著草席,一個緊跟著一個在我家前面規矩地排列。他們用微弱的聲音呻吟:「醫生,救我,我不要死」到了夜裡,他們仍在門外痛苦地呼喚我。使我分不清他們究竟在門外,或是在我的夢中。他們多半全身浮腫、神志模糊,身體微微抽搐。我看見他們穿著黑色衣服,向我伸出蒼白透明的手。我睡不著,害怕孤獨,害怕渺小,害怕飄浮在時空宇宙那種無窮無盡的感覺。我再也無法忍受,打開大門,向他們破口大罵:「我們都一樣,都是一些該死的……」天啊,院子裡變成了成千上萬的病患,螞蟻似地擠在一起,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聽見他們嗡嗡的聲音:「救我,醫生,我不要死……」我知道他們的聲音漸漸要淹沒我,黑壓壓的一片正在啃噬我一身潔白的醫師制服……」
說到這裡,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過度驚嚇似地。他瞪著我,十萬火急地要傳遞訊息給我,他說:「他們聯合起來,開始跟著我,無聲無息地跟著,要讓所有人看出我的不安。我永遠戳印著那些甩不掉幽靈的記號,我好疲倦……」
「妳不要擔心他們,現在我們有好多洗腎機,他們不會回來煩你的。」我安慰他。
他開始用鋒利的眼光看我,神色定定地說:「那還有紅斑狼瘡呢?糖尿病呢?白血病呢?你難道不明白嗎?他們是沒完沒了的,你不明白嗎?」
我有些害怕那種眼神,彷彿要割穿你心中什麼似地。為了不讓這件事扯得更嚴重,我安撫他:「你太累了,睡一覺醒來就會好的。要不要我開一些藥幫忙你呢?」
「我不要麻醉自己。我就是太清醒了,不肯妥協,所以我才會生病。」他像個崢嶸的英雄拒絕我的鎮靜劑。說完轉身慢慢走回長廊的另一端。
迎面走來護理長看到這個人笑著對我搖頭,歎著氣說:「這個人可憐,現在都沒人管他了。只有一個洗腎的病人,聽說從前讓他救活的,天天來看他。那個洗腎的,我看哪---也是自身難保。」
長期吃藥的病人走起路都有幾分遲鈍。我看他吃力地走著蹣跚的伐,像在走著自己的命運。
病歷裡掉下來一張發黃的紙條,寫著:該醫師為本院不可多得之優秀腎臟科權威。
弟懇請兄竭盡一切,助其早日康復,回到工作崗位,造福人群……那是從前xx醫院院長寫給我們主任的便箋。十年來,他用這麼緩慢的步履一步一步走著,看不到榮耀,也聽不到任何掌聲。只有明晰的那些死亡以及靈魂,跟著他。他用熱切瘋狂的心情,走最孤寂的路。
我在孤燈下,看完厚厚四大冊的病歷。十年就在我的歎息聲中過去了。我不敢替他想像未來,那些漫長而崎嶇的路程。我走進洗手間,忽然在浴室的鏡前,看到穿著白色制服的自己,楞住了。
我想起生、老、病、苦,以及許多遙不可及的未來,再也想不下去了。
一個禮拜後,這個與我有一席之緣的病人上吊自殺了。他吊在浴室的大樑上,穿著整齊的醫師制服。臉上的鬍鬚刮得乾淨、體面。
我時常想起這個醫師,想起他上吊的神態,走路的模樣……。甚至我會輾轉反側,在夜半驚醒。
午夜夢迴,我又想起他所告訴我的話語以及心情種種。慢慢,我竟無法擺脫他那般熱愛以及孤寂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
有一天清晨起床,我忽然想起每個好醫師身後,都跟著許多靈魂這件事。他變成我的病人,緊緊跟在我的後頭,我掉進無限恐懼的深淵了。
【聶醫師的愛鬱】
不錯,假使你越過邊境的話,你就會聽到無法逃避的笑聲。可是假使你再往前走,超越了笑呢? ----.米蘭.昆德拉
050,50歲那年……
在五十歲生日宴會上,聶醫師舉杯向所有致賀的人答禮。他正正領帶,清清嗓門,接過麥克風,終於發表感想:「我願意用五十年來的一切來交換,如果有人替我生個胖娃娃,接續我的生命……」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五十年來,聶醫師一直給人們帶來意外。無疑這句話惹了禍,包括副院長以及所有唯唯諾諾、阿諛奉承的人,同時都傻眼了。大家不約而同把眼光集中到惠美身上。然而在這節骨眼上,夠格出來說句什麼的人實在沒有。惠美一句話不說,仰頭喝完高腳杯中的香檳酒,自顧往門外走。這時聶醫師抓往麥克風,仍然振振有辭地演講著他的生命哲學,可是已經無人有心情去留意他在說些什麼了。
幾秒鐘之後,聶醫師的演講果然被迫停了下來。那時惠美正好走到門口,一個按捺不佳,轉身把高腳杯拋了過來。玻璃杯砸在聶醫師額頭上,冒出鮮血,麥克風摔落在地面,不斷地發出嗄嗄的雜音沒人收拾。現場一片零亂。
惠美頭也不回奔回房間去。
午後的陽光穿過百葉窗照進屋子裏,映得地面上陰影一格一格。她很理智地拉攏百葉窗,關上大門。這一切都在沈默中進行,沒有人聽見什麼。然後她把頭蒙進棉被裏,開始放聲大哭。她覺得自己愈來愈愛哭。二十二年來,她從沒哭得這麼厲害過。生命曾給她許多委屈,她已經老了,應該有權利哭一哭。
過了不久,副院長在外面敲著門。
「聶太太,妳還好吧?」
她擡起頭,看見塵埃映著射進來的陽光,在空氣中閃動,忽然有著隔世般的陌生。
她想起那天下午,副院長和王醫師拿著骨髓穿刺檢驗報告過來,憂心忡忡地站在她面前。
「血癌,嗯?」她關切地在他們臉上找答案。
當副院長沈重地點頭以後,惠美並沒有猶豫很久。事不關己似地,惠美泰然地告訴他們:「過幾天聶醫師要過五十大壽了,暫時別讓他知道,懂嗎?」
那時候,她看見了走廊那邊直射過來的陽光,白花花地一片,幾乎叫人昏眩,可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沒讓這一拳擊倒。
「聶太太。」
她還聽見副院長在敲門。
是了,那是她的一生。可是惠美不甘心,還是有那麼多沒做完的事,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篤篤篤,敲門聲敲得她心煩。可是牠的人生還有一小段,她不得不迎起笑臉去面對它。惠美相信至今聶醫師仍為二十八歲那年的事恨她。時間是那麼地有限,再不趕緊就來不及了。
028……
對五十歲的聶醫師而言,二十八歲那個時代的記憶已經沒有事實那麼明
晰了。甚至他覺得那些事責也不過是靠著記憶勉強維持的幻影罷了。由於遺忘的緣故,他必須替空白的部分不斷的填補上新的色彩、新的詮釋,以至於那些錯亂的記憶,看起來像是塗著嶄新水泥漆的一級古蹟那麼不可置信。
他記得那天下午和往常沒什麼兩樣,他拿著病歷走進一般外科病房檢查新病人的乳房纖維瘤。
吃過飯的午後,護士都趴在護理站沈沈睡去。他踩著急促的步伐跨入病房,估計在檢查完病人之後或許還有時間小睡片刻。可是他一走進病房,就讓端端正正坐在床畔等他的惠美給震懾住了,說不出來什麼緣故。陽光從她的身後映過來,照出閃閃發光的輪廓。
「我是妳的醫師,聶醫師。」
「我知道。」惠美肯定地回答。聶醫師一直端詳她。她臉上抹著濃厚的底妝,粉彩似的眼影腮紅,他懷疑那不是看診,而是赴一場約會。她一直在那裏等他。
聶醫師翻起掛在床前的名牌,低著頭登記姓名、年齡、籍貫這些基本資料。
「那裏不舒服?」聶醫師職業性地問她。
再擡起頭看惠美,她沒有回答,僅僅羞怯地笑了笑,隨即溫順地解開上衣。她一顆一顆地解開自己的釦子,專心而細膩。慢慢那襯衫褪了下來,可以看見頸項與身體之間,明顯露出妝粉與膚色的界野。陽光在她胸肩細微的起伏間閃動,折出動人的光線與質感。
聶醫師嗅到一種高雅的香水,混合著女人特有的生物性氣味,喚起他末曾有過的深層慾望。惠美猶豫了一下,稍後,她背過手去解開背後胸罩扣環---澀嫩地望了聶醫師一眼。胸罩在她那女性特有典雅而動人的姿勢中滑脫下來,浮現出嫩白的乳房。
在這之前,他曾經診視過數百個乳房的病例,也曾在手術檯精細地沿著表皮切割,滲出血液,然後是黃色的脂肪細胞、結締組織、腫瘤細胞,還曾經在顯微鏡底下見過那些排列不規則,細胞核怪異的腫瘤細胞。說不上來什麼理由,這個女病人撩起他的慾望。那些血液、結締組織、乳腺細胞很巧妙地被壓抑下來,那是一種訊息,繞過了他訓練有素的理性防衛系統,直達靈魂。
乳房差不多是捧在手掌中的大小,聶醫師輕輕地觸摸,一邊熟練地在病歷記載檢查的結果,纖維瘤長在右側乳房外下方,深約0.五公分,大小二x三x二公分左右,規則,可以移動,無沾黏現象……,聶醫師無意中碰觸了病人的乳頭,感覺到她慢慢挺硬起來。而同樣的生理變化也發生在他的身上……那種閃現即逝的幸福忽然又再度降臨他的身上。那時候他們幾個孩子比賽爬竿,爬著爬著,那種緊迫的感覺沈沈地壓迫著他,逼他爬得更高,更高,終於在他達到頂點的一剎那,有股無可言喻的感覺從他身上流動過去,讓他體會到一種新的可能,孩子們遠了、地面遠了、一切一切都還了,他有種超越邊境的感覺,不斷地升高,直到不能再高,他慢慢滑落下來。那是他首次經歷的高潮, 一種陌生、幸福的感覺閃現即逝。
「這裏長了東西。」聶醫師聽見病人向他抱怨腹股溝位置長出大小不等的顆粒結節。
按著發生的事情離譜了,可是聶醫師並沒有察覺。他盡責地撩起惠美的裙褲,病人配合著把內褲褪至膝蓋。他的視線沿著女人身上的曲線,跳過零亂的衣衫,一路撫摸下來,可是他沒有看到腹股溝結節,病人便拉著他的手去撫摸……病房大門虛掩著,聶醫師見有人從門外走動過去,同時他聽見病人大喊救命的聲音,本來他以為那是他自己心裏聽到的聲音,或者是自己聽錯了……,可是剎那間,他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已經來不及了。
病房內早衝進來形形色色人物。惠美衣衫不整地縮在床角,有模有樣地哭泣,指控這位猥穢的醫師。
050……
搶案發生在醫院發薪水當日。會計人員從銀行領回八百多萬當月發放的薪水,走下計程車,在醫院門口當場遭受搶劫。
搶案進行不到一半,有人打破沈默,尖叫出來---因為大家同時都發現歹徒手上其實是一把手術刀。更令人驚訝的是,即使歹徒蒙上口罩、戴著鴨舌帽,每個人仍然很容易從體形及動作認出來那是聶醫師。
惠美匆匆忙忙阻止打電話報警的人,也衝出來阻止所有人的行動。大家站著看歹徒,費力地提著現款手提袋,氣呼呼移動到轉角,招呼上一部計程車,完成了這次成功的搶劫,揚長而去。
惠美傻楞楞地站在她辛苦建立起來的綜合醫院門口,說不出一句話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議論紛紛,縱使聶醫師做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可是搶劫自己的財產畢竟這還是第一回聽過。沒有人明白聶醫師真正的動機。
幾個禮拜之後,屬於聶醫師自己的新診所在不遠的幾倏街開張起來,人們才恍然大悟,這又是聶醫師神秘的逃亡計畫的一部分。也有人認為事情肇因於生日宴會那次不愉快的爭執,這不過是普通的夫妻失和。
過去一年來,他最成功的逃亡行動只到達隔街的牛肉麵攤。那一次,他穿著綠色無菌衣,踩著拖鞋,成功地在眾目睽睽之下,逃離醫院。要不是覺得肚子餓了,他本來可逃得更遠。麵攤老闆以及警員根本不明白那身看起來檻褸的衣服其實正是外科醫師崇高權威的標誌。更別說向他們解釋為什麼手術衣上沒有裝鈔票的口袋。整個完整而偉大的 計畫竟失敗在枝微的細節上,是聶醫師始料未及的。他日二座十二層綜合醫院的院長, 卻付不出一碗牛肉麵的錢。
033……
到了三十三歲,聶醫師已經離開原先的教學醫院,在惠美的幫助下,成功地建立起私人外科醫院。一切瑣碎的業務都由惠美負責。因此,除了門診、開刀之外,他不需再操心任何額外的工作。
病人是這麼多。
每天清晨,他吃下惠美為他準備的牛排,拍拍肚子,便開始了這一天的工作。更衣、刷手、比對x光片、消毒、上手術檯開刀。那時候,他已經十足成為一個外科醫師了,包括暴躁的脾氣、驚人的酒量、摔器械的姿勢,以及躲在手術房更衣室裏抽煙的壞習慣,他都不曾叫人失望。
手術房裏,無影燈鎮日亮晃晃地照著,那裏面見不到外面的陽光,分不清是白天,或是晚上。
病人送進來一個又按著一個,日子過去一天又一天。新的一天和舊的一天彷彿沒什麼兩樣。更嚴重的時候,到底過著什麼日子都迷糊了。聶醫師常常穿好無菌衣,忘記了到底吃過今天的牛排沒有?
因為不確定,他又走回餐廳再要一份牛排。牛排的滋味都差不多,有時候他吃了三份牛排,竟以為過去了三天。
儘管如此,醫院的業務在惠美處心積慮的策劃下,蒸蒸日上,諸如收買計程車司機,刊登不實廣告,聯絡黑社會幫派份子,宴請當地政客、稅務人員……,惠美都不遺餘力地去努力。
走過聶醫師診所前面,從玻璃窗望進去,滿滿坐著耐心等候看診的人。候診室的人有愈來愈多的趨勢。起先,惠美還要花錢請些不相幹的人坐在候診室充充場面,漸漸,那滿滿一屋子的人就真的都是自動上門求診的病患了。當然這需要一點小小的技巧。就拿打點滴來說吧,一瓶成本二十五元的生理食鹽水,收費是兩百六十元。因此不管是誰來了,先請護士問問病歷。當然每個人的毛病不同,但重點是先打上點滴再說。要不然 誰有心情帶著病痛,坐在候診室裏乾瞪眼一、兩個小時呢?
再說拴著一條點滴管,像條繩子綁住了花花綠綠的鈔票。再怎麼樣也不能擡著點滴瓶說走就走吧。
雖然只是二十五元的一瓶食鹽水,可是人們至少對它懷著一種恐懼的尊敬。
一點一滴慢慢地滴,一屋子的病人就安安靜靜、心甘情願地坐在那裏候診。隔著醫院透明的落地玻璃放映到街上去,變成強而有力的活廣告了。這是惠美關於點滴的開業 律---愈長的候診時間,吸引愈多的病人上門,兩者之間有種等比級數的關係。她的點滴打得又準又好,每次看見皮膚下淺青色的靜脈,總聯想到青花花的鈔票,鈔票鼓舞她的信心。
而這些都不過是千千萬萬成功祕訣的一小部分。當地的病患似乎部曉得,即使是感冒之類的小毛病,聶醫師開出來的藥方,也遠比其他醫師的處方來得神速、有效。這些類固醇藥物一些不太明顯的副作用,人們或許注意不到。一、兩年之後,他們突然發生 了臉腫、體胖、多毛、圓月臉等怪異現象時,多數人都不會把這些遙遠的事件聯想在一 起。惠美很熱心的介紹病人到教學醫院找某教授求治之後,巧妙地把原先病歷燒毀了。
事實上,惠美和這位教授素不相識,她只不過是曾在某本通俗健康雜誌上讀過他所寫的一些內分泌相關問題。沒想到,轉介過幾名病患之後,惠美收到該教授的來函,感謝聶醫師轉診這麼多罕見的庫欣氏症候群病例,供作研究參考。
很明顯,這是一個說謊的時代。電視平均每三分鐘就說一個謊話,洗髮精有爸爸用的、媽媽用的、失戀用的、考試不及格用的,受性騷擾的人吃一種口香糖,被退學的人吃另一種口香糖。在聶醫師治好一位女編輯母親的子宮肌瘤後,他們在報紙擁有了一個健康專欄。聶醫師當然沒空撰寫,可是五、六年級的醫學院學生很樂意做這件事,他們樂得拼拼湊湊、翻譯抄寫一些教科書上的準則,賺取一些約會的基金,慢慢地,聶醫師的專欄收到了許多回響,他曉得他們必須跟著說謊,因為再不用力說,自己就會被別的 謊言淹沒了。
有件事可以證明聶外科醫院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曾經有兩個沒搞清楚狀況的混混跑到醫院裏來胡鬧。他們可能忽略了吊掛在候診室幾塊[妙手回春]、「華陀再世口等匾額上,各幫派角頭的落款簽名。惠美沒有理會那幾個看似兇惡年輕人的威脅,她只是笑笑,二話不說,走進掛號室裏撥了一通簡單的電話。幾分鐘之後,一個臉上有疤痕的中年人,穿著西裝,客氣地請走那兩個年輕人。
往後一個多月時間,到了下午,候診室的病人總看到那兩個年輕人,匆忙跑進醫院 ,恭恭敬敬對著匾額行三鞠躬體,然後帶著羞愧的神色,倉促離開。
050....
起初,人們對聶醫師新的診所充滿了期望。
聶醫師的新診所裝潢得非常漂亮,鎮日幡放著巴哈的鍵琴音樂。除了聶醫師以外,並沒有別的工作人員。診所剛開始時還有一些舊病患,然而聶醫師對於醫院經營管理似乎並不在行,他總是拖著病人講解一些推心置腹的人生哲學,沒有人能明白那其中的道理。慢慢連那幾個少得可憐的基本顧客也消失了。
而聶醫師本人似乎沒有察覺這些變化,他坐在診所診療室裏,並不開大燈。醫院裏昏昏暗暗,他就著桌上一盞燈,埋進那裏面閱讀著厚重的醫學書籍。
差不多每天下午四、五點左右,他習慣帶上大門,走出診所,拖著過度閱讀而疲乏的身體到花店去買花。他蹙著眉頭,很用心地挑選那些花。
花店的老闆不得不預先藏起一部分的玫瑰花給後來的客人,因為聶醫師總是挑鮮紅的玫瑰花,並且買走全部。
他穿著白袍,圭在路上,一大束玫瑰花泡在胸懷裏,遠遠著著彷彿倘著血。許多小孩都來圍著他,學他走路的樣子。偶爾有玫瑰花掉在地上,孩子們便撿起來別在髮梢。
過了黃昏,光線漸漸暗下來,聶醫師仍不去打開診所的日光燈,只剩一盞桌燈伴著他。所有的黑暗、孤獨都來吞噬他,他堅持著一種等待,不知等著些什麼。並沒有病人上門。
謠言不停地流傳著。據說有人曾在河邊看見聶醫師和女孩騎著協力車一起出遊。還有人曾經在雨後的車站,看見聶醫師苦苦哀哀女孩不要離開他。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地指出,年經女孩騙走了聶醫師所有的現款之後,便消失了蹤跡。
惠美把這些傳言都一笑置之。有時,她恨不得這些都是真的,聶醫師只是掉進了桃色糾紛,而不是生命的陷阱裏。事實上,大火之後,聶醫師根本就沒有性行為能力可言。他們曾經嘗試過種種技巧以及心理治療,談了又談,試了又試,都白費了力氣。
那以後,聶醫師便很認真地要起一個孩子來。他還把這個願望拿去到處張揚。惠美不能生一個孩子,她有吃了悶棍的感受。畢竟性無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惠美不願拿這個把柄與他針鋒相對。
此外,聶醫師還喜歡當著眾人的面,捏一下她的胸部,講黃色笑話,或者在手術房,把手伸進護士小姐裙子裏,摸她們雪白圓滾的屁股,惠美也一概一笑置之。聶醫師不過想證明他的存在。
後來雨一直下了一個多用沒有停過。聶醫師仍守候在那座空曠的診所,國王似地守候一座棄城。
或許他自己也漸漸明白,不會再有病人上門,他不過是堅持著一種孤寂的姿勢罷了。
惠美撐傘,踩著高跟鞋,走到聶醫師診所坐落的這條大街上,隔著雨幕,望著這片街景,她忽然興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滄桑感。幾年前,他們曾合力鬧出一場轟轟烈烈的桃色緋聞,現在,他們都已經老了,再也揮霍不起那樣的相互殘殺。
隨行的護士在街口的地方停下來,看著惠美一步一步走向聶醫師的診所。沒有遲疑,也沒有猶豫。水花濺起來,潑在她穿著絲襪的小腿上。
那時聶醫師正好帶上診所大門,走出來買玫瑰花。他們在屋簷下相遇。惠美撐著傘,站在雨中,隔著簷前的一片珠簾雨幕看他。
「我們都老了」惠美歎口氣。她注意到聶醫師的眼光透著迷離的散渙,可是散渙中,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態,帶著蓄意要與過去割離的堅決。
「聽我說,」聶醫師搖著頭,「沒有什麼是萬靈藥,金錢不是,孩子不是,我們的愛情,也不是萬靈藥。」
說完這些,聶醫師慢慢地走進雨中,兩個人朝相反的方向分開。留下惠美站在簷前,面對幕後的一片空白。
036……
終聶醫師一生,都在進行著那樣連自己都不完全明白的祕密脫逃計畫。
每天晚上,診所的大鐵門轟隆隆地拉下來,他也腰痠背痛地看過一晚上所有的門診病人。那時,會計小姐清算一日賬目,整個部門正忙。聶醫師走過那裏,看見惠美在一疊一疊鈔票之間周旋,總覺得恍惚他彷彿聽見了一段莫劄特的鋼琴旋律,從遠方飄過來。可是所有的人正忙得不可開交,無閒暇理會他,再說,他們也沒聽見什麼莫劄特的旋律。
聶醫師還清楚地記起那一次,他和丁心文逃離鋼琴教室的午後。他們脫光了衣服在溪裏遊泳。
後來他們都累了,便坐在溪畔唱歌。丁心文的鋼琴彈得真好,可是他唱歌真是難聽。那天聶醫師得意地指出這點,丁心文竟也開心地笑了……幾天以後,在一場全國性的青少年鋼琴比賽中,聶醫師敗給了丁心文。他很清楚丁心文演奏的是莫劄特的鋼琴奏鳴曲。他穿著深藍色西裝,紅色大領結,一副黑黑圓圓的眼鏡使他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丁 心文演奏莫劄特時幾乎近於冷漠,沒有沈醉,沒有熱情,只是面無表情地做著他的工作。
俏皮的莫劄特音符從丁心文的手指間滑動出來,彷彿那不是音樂,而只是天籟,丁心文很巧妙地控制著出入口,讓樂聲自然流露出來……鋼琴比賽那年,他是十四歲,丁心文是在聶醫師十六歲那年交通事故喪生的。那次他千辛萬苦通過複賽,贏得挑戰丁心文的資格。丁心文卻狡滑地逃出鋼琴教室,退出比賽,退出了一切。
過了很久,時光與滄桑漸漸沖淡這一切,聶醫師心中仍有一些說不出來的什麼。即使在往後的考試,生存競爭中,聶醫師一直扮演著勝利者的角色,他常常無由地聽見那段輕快的鋼琴旋律,或者覺得丁心文正帶著冷冷的笑容看他。當一切記憶變得蒼白時,聶醫師奶不免忿忿地覺得,丁心文的死亡或多或少是帶著惡意的。
聶醫師坐在候診室裏,慢慢莫劄特的鋼琴旋律愈來愈響亮,那佻皮的節奏應和著會計人員數錢的動作,不知怎地,竟有一種淒涼的味道出來。那不知名的什麼,又開始鼓動聶醫師的心靈,逃,逃,逃……,必須趕快逃離這一切。
畢竟他還是沒有逃開。後來他要求把自己一部分財產換成硬幣,用卡車載回來,滿滿地堆積在一間專用的貯藏室裏。他甚至為這些硬幣在後院建了一座許願池。每許一個願望,他就去下一把硬幣。
聶醫師許過各式各樣的願望。擁有一個沒有病人的假日,快樂的打一場網球,看一場棒球賽,鍛鍊日漸變形的身材,或者出門立刻被車子撞死……。而聶醫師是如此地忙碌,慢慢許願池被他的硬幣填滿了。他大部分的願望,都不曾實現。
050……
大雨之後,惠美就開始病了。斷斷續續地發著高燒,弄得惠美非常煩躁。
都說是淋了雨的緣故,除了副院長與王醫師之外,別人並不曉得這件事。
副院長開了各種強力抗生素,預防感染的蔓延,還不斷地輸血。每天,護士小姐把惠美從這間房間推到那間房間作檢驗,什麼抽血、放射線檢查、超音波、電腦斷層,每天排得滿滿的檢查項目。
到了下午,檢查報告撻撻地從病房的印表機印出來,副院長便撕下來閱讀,看了表他只是笑笑,不說什麼。
惠美暗暗託人去找聶醫師,她擔心自己馬上就要死去了。請託的人是上回陪她去的 護士。護士回來只告訴她聶醫師已經把診所大門關起來,好幾天不見人影,並不曉得到那裏去了。事實上,那次大雨之後,聶醫師便開始在自己身上注射Demeral︵成癮性麻醉藥︶。後來他在大街上攔截路人,聲稱要解救他們脫離苦境。直到有一天,有人發現聶醫師昏倒在行人道上,好心地送他到大醫院去急救。醫院裏的住院醫師很快診斷出這是典型的麻醉劑成癮症狀,在他清醒之後,立刻將他轉入精神科病房。整個綜合醫院的 人都曉得這件事了,但沒有人能決定要不要告訴惠美,或是該怎麼向她啟齒。
燒退了以後,惠美便開始接受化學治療。那些化學藥物都帶著劇毒,五顏六色裝在點滴瓶裏,一點一滴地滴著,一不小心,血管的留置針漏了,皮膚便潰爛一大片。惠美很不適應化學藥物,持續幾天,她不斷地噁心、嘔吐,直到綠綠的膽汁都嘔了出來。惠美非常恐懼,原來世界可以隨時別過臉,把她拋棄。她覺得自己的狀況一天比一天還要差,進進出出的人都裝著笑臉,小孩子似地哄她。她有種被背叛的感覺,醫院上上下下這麼大,只怕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了。
奇怪的是,聶醫師的事反倒比惠美的病情更快傳進她的耳朵。注射完第一階段化學治療後,惠美已經病得奄奄了。可是她竭盡全力爬起來站在床畔,她要去接聶醫師回來。
「聶太太,妳這個樣子,到公共場合會感染的。」副院長以及王醫師都來阻止她。
可是惠美堅決得很。
再晚就來不及了。她一旦倒下去,爬不起來,一切只能任人擺佈了。
惠美那時頭髮掉得厲害,戴頂帽子,蒙上口罩,露個眼睛骨碌地轉,整個人虛虛弱弱地讓護士扶著。看見聶醫師時他已經不認人了,只是楞楞她笑著。整個人動作十分遲鈍,吃了抗精神藥物的緣故,臉部明顯地發腫。惠美想起自己的苦,一時按捺不住情緒,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了。
「這是種很嚴重、很嚴重的憂鬱症,」一個衣冠整齊的中年人指著聶醫師告訴惠美,「不過再怎麼憂鬱也不過是憂鬱症罷了,妳想,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誰不或多或少生著病?單只是憂鬱,又算什麼呢?」
惠美擡頭看他一眼,以為他是一個醫師。不過,那只是另一個病人。
大部分的時間,聶醫師都坐在病房的康樂室裏彈著鋼琴。他流利地彈著巴哈的音樂,那一首一首的練習曲,他每個音符都記憶得非常清楚。惠美從沒有聽過聶醫師彈鋼琴,她不曉得聶醫師能把鋼琴彈奏得如此流利。對惠美而言,那背著地彈出那麼優雅音樂的人,簡直是另一種深不可知的靈魂,那不是她的丈夫。
而來的時候,病房窗口便透入一股偏藍的光,映在點滴架上、病床上,反射著冷冷的氣氛。聶醫師的鋼琴慢慢地彈奏,使人渴望一把小提琴來應和出一首淒涼的歌。可是並沒有什麼小提琴主旋律。生命是暗啞的背景音樂,並沒有什麼主調。冷調的藍光,還讓惠美想起一部感人的電影,漸漸搖開的結束畫面……終究生活不是電影。惠美每天都去看他,一天比一天還要虛弱。時間剩著不多,她的頭髮不停地往下掉,她相信等地的頭髮都掉光,自己也差不多死掉了。
在循環不停的歲月裏,聶醫師仍舊彈著巴哈的鋼琴曲,惠美的生命,便在那些音符之間,一寸一寸地死去。直到有一天,聶醫師的鋼琴聲忽然停下來,他聲稱聽見了槍聲 。
「槍聲。」他喊著,可是並沒有人聽見。
那時候,聶醫師恍惚大夢初醒,惺忪地問:「我為什麼在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他認出了惠美。惠美想伸手去擁抱他,整個人都是想哭的衝動,可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
040……
幾年之後,大火在一夜間燒掉整棟醫院建築。
聶醫師讓消防人員從火場搶救出來時,全身僵直,無法言語。奇怪的是,他仍然能清楚地知覺到救火車叮噹的聲音、看熱鬧的人群、赤紅的焰火、白色的濃煙,以及水柱噴在火苗上,發出來嗤嗤的聲音。那時候,新的醫療大樓正在旁邊的空地興建中。由於風向的緣故,僥倖地避過了這場災難。現場一片混亂。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惠美正為一些他不熟悉的證件、產物,奮不顧身進出火場。
同時正有人趁著慌亂,搶劫擺在衝道上的財物。
聶醫師在一片慌亂中,靜靜地回顧自己一生種種片段,竟開始後悔。那時候,他生命中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一大半以上。他發現,大多數的青春歲月,他都為成為一個醫生而犧牲、努力。等到醫生的夢想實現,他卻又淪為死亡的祭品。總是在死亡、呻吟、病痛中窮忙。更多的手術、門診,成就他的財富,財富又帶來更多的建築、設備,更多的病人。天天有那麼多人要死去。他永遠都在這個美麗的陷阱裏,動彈不得,直到死 亡吞噬了他自己為止。
目擊這場大火的人指出,這場不幸的大火必須歸咎於聶醫師在更衣室裏的抽煙行為。甚至有人覺得,那根本是聶醫師蓄意縱出來的一場火災。
顯然,這與晶醫師的認知完全不同。聶醫師記得非常清楚,他看見幾個麻醉護士神色匆匆從手術室裏衝出來大喊大叫---當時,他正好點著香煙。突然間,他無法聽清楚她們喊叫的內容︵時間在這裏被動了手腳︶,漸漸她們的動作,隨著聶醫師的思考,緩慢下來。勤務人員、護士以慢動作的速度推著手術病人,一邊擠壓氧氣氣囊,從開刀房一路奔跑過來。其中,幾個病人敞開的腹腔甚至來不及縫合,露出了一截一截的腸道。
聶醫師想伸手去阻止,可是他的動作遲鈍、無法移動、喊叫……,畫面持續進行,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奔跑……,直到香煙燙到手指,從他的指間滑落下來。開始有了火焰燃燒,蔓延開來。
問題的關鍵在於時間的順序。可是人們似乎無法理解這麼簡單的道理。大火之後,整整一個禮拜時間,聶醫師麻木僵直,不言不語。精神科醫師在他身上敲打、檢查,認定這是過度驚嚇產生的症狀。他們替他注射點滴,還有許多特別藥物。一個禮拜之後,除了不停地喝水,聶醫師已經逐漸清醒,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
他瞪大眼睛告訴每個人事情的真相,可是沒有人肯相信他。儘管如此,他仍然堅信,時間在那場大火中,玩弄了某種詭計,甚至藉著那樣的詭計,同他展示自身的奧秘也說不定。
值得慶幸的是,並沒有人在這場火災中喪生。那些手術進行一半的病人,都被轉送到附近醫院急救。惠美在大火中,完整地救出了所有的病歷,這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事。
保守估計,財物損失約在二十萬元以上。燒去了所有的東西,僅存著病歷,那也就夠了。惠美是隻浴火重生,愈燒愈熾的鳳凰。在工作人員還沒聽膩彼此的逃生故事之前,新建大樓已經接通水電,冠冕堂皇地營運起來。
050……
接聶醫師從精神科病房回來那次,還是聶醫師抱著她走進這個房間。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替她蓋上棉被。後來,她沒再走出過房間,甚至沒離開過這張床。
多半的時間她都在沈睡。惠美常常作夢,總是夢見自己興高采烈地盪著秋千,突然間,秋千斷了,她不斷地往下掉,往下掉,那一頭是醫院、她的丈夫,還有許許多多朋友,她回頭拚命要抓,可是卻什麼也抓不住……等她醒來,疼痛、噁心、昏沈,那些沒完沒了的感覺又來叨擾她,這些都是真的,可是對她而言,不過是另一場惡夢。
「我知道這輩子你一直恨我。」還有那麼多事,可是都來不及了,惠美只能挑最重要的說。
她的聲音這麼微弱,聶醫師不得不彎下腰,把耳朵湊近,再問:「嗯?」
「我覺得你一直恨我。」
這回聶醫師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不說什麼,惠美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何況幾十年過去,一切都只剩下殘存的影像與記憶。他甚至無法確定正確的時序與記憶的真相。
二十四歲的惠美,那張豐盈燦爛的笑容,這時慢慢又浮現在聶醫師腦海,他陷入迷谷以的記憶裏。他聽到律師的爭辯、檢察官的質詢,還有法官敲著議事槌的聲音,可是那些吵吵鬧鬧言詞的內容,他已經完全不復記憶了。
「妳明明知道我並沒有對妳做什麼。」他們還曾舉行過一場私下的談判,彼此都秘密地帶著小型錄音機。聶醫師還想起那天中午,惠美挺翹的乳房在他手裏盈握,他曾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動的男性,以及一種超越現世生命的幸福……聶醫師相信惠美的律師曾經透過傳話,希望以金錢結束這場緋聞事件。可是他又懷疑那不過是歲月與心情在他的記憶上動了手腳,況且律師早在幾年前讓黑道人士砍殺,他們根本無法求證。話又說回來,過去了那麼久,誰又在意事情的真相呢?
而當聶醫師終於在汽車後座,強暴了惠美,那樣的心情,對他自己,對惠美,對所有的人恐怕永遠都是個謎了。他不瞭解為什麼當時惠美不曾抵抗,甚至半推半就地鼓勵他做這件事?當時惠美趴在汽車後座,翹得高高滾圓的屁股讓他從背後抽送,他覺得自己和一條公狗沒有什麼兩樣。後來他達到高潮,他生命中某種說不出來的成分也就死去,不再回來了。他恍惚地生躺在汽車後座,感到無限空虛,生命是許多混亂與荒謬片段的組合,到底有什麼真理是值得堅持的呢?
我覺得你一直恨我?惠美問他。
二十多年後,答案終於一層一層揭曉了。聶醫師愛她,貪戀她的青春、肉體,以及不可抗拒的一切。正因為愛,所以聶醫師恨她。恨她在他身上加諸的一切,所以聶醫師要和她結婚,好讓自己能一直恨下去。正如一條公狗體會到某種單純的快樂一般,聶醫師發現原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活在普通的世界,彼此互相愛戀,互相仇恨,互相需索,卻又互相咒罵著……在一個漫長的午後,當陽光照到床前地面上時,惠美顫抖著虛弱的手去拉開床邊的抽屜。在一疊一疊衣服底下,她找到那包保存完美的塑膠袋。
塑膠袋裏有一把剪刀,還有所有關於那次事件的所有剪報。報紙都已經泛黃了,可是字裏行間那種氣氛彷彿昨日。
過了二十多年,惠美慢慢在那些緋聞中讀出可笑的味道。她一張一張地讀過去,驚訝地發現那些我們一直堅信的事物與事實之間竟有那麼大的差距?她很想大笑,可是沒有一點力氣,只能微微地牽動嘴角。
護士開始尖叫時,惠美的床畔已染得到處是血了。剪刀以及剪報都散落在地面上,也沾著血。
惠美的手臂上割了兩、三道傷口,血液緩緩地從傷口滲出來。
她是那麼虛弱,以至於只能割斷淺層的靜脈。當聶醫師趕過來時,血已經止住。那時,惠美正歇斯底裏地抽啜著,體弱的緣故,哭聲竟像小孩嗤嗤的笑聲。
「你會原諒我嗎?我是這麼愚蠢。」惠美死命地抓住他的手,再晚就來不及了。
聶醫師看見她的傷口,不知怎地,有一陣痛從他心中過去。他使很認真地安慰她:
「別難過,這不過是場夢。終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過去抱著她,發現她竟變得這麼脆弱,彷彿稍不留神,就能夠把她弄碎了。
044……
聶醫師堅信,在不知不覺中,時間或者不知名的什麼,正欺騙著我們。
大火之後,聶醫師的逃亡行動便如火如茶地展開了。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似乎無人能夠理解。
他常常整夜不睡,盯著時鐘一分一砂地跳動,他害怕我們稍不留神,闔上眼睛睡著,時間便姿意地大量流失,像個不老實的生意人。有時候,他又懷疑生命只是人人串通好與他對手的劇場。終有一天,我們聽到冥冥間有人喊著,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這時天地佈景被拆開,人人拿下面具,放下自己的角色,一起快樂地唱歌、歡笑。喜悅、痛苦、死亡、憂傷,原來不過是舞臺上的道具……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他常常神經質地閃到沒有人注意的角落,察看是不是正好有個傢夥偷懶休息,忽略了自己扮演的角色,被他抓住了把柄……而時間是那麼詭異的傢夥,把一切做得毫無破綻。聶醫師帶著牙刷、牙膏、毛巾、肥皂,準備逃亡。可是沒有一條路能脫逃時間的監獄。他覺得自己像玻璃窗前的蜜蜂,嗡嗡地飛著。他看見一片廣大無限的可能,卻掙脫不出那一片透明。
後來聶醫師就失蹤了。沒有人知道這回他又逃到那裏去。一個禮拜之後,有人在兩百公裏外的南部城鎮,發現聶醫師的蹤跡。他衣衫檻褸、流落在街頭上,找不到回家的路。
精神科醫師一口肯定這是一種早發性的癡呆。縱使就一個四十多歲,正在顛峰時期的外科醫師而言,這個診斷似乎殘酷了些,他們仍然十足把握地預測:「絕大多數的病例情況都愈來愈糟,恐怕他沒辦法再繼續開刀」
最初,聶醫師只能模仿醫師的樣子在紙上晝圓圈、正方形、三角形。漸漸他能夠做出右手捏左邊耳朵,左手捏右邊耳朵的困難動作。複誦雨傘、月亮、鉛筆。慢慢他可以回答民國幾年幾月幾日,中華民國總統是誰了還有在路上撿到一封未投遞的信件該怎麼辦這些抽象問題。他以一種跌破專家眼鏡的速度復元。
「我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病例。」精神科醫師托托鼻梁上的深度近視眼鏡,決定不再發表他們所知道的早發性癡呆理論。
後來聶醫師完全恢復了正常,而且正常得出人意料。他透露一段恐怖的綁架經歷。
據他自己宣稱,是在門前乘涼時,被歹徒推入準備好的汽車中。歹徒共有兩名,一高一矮,操本省口音。較高者上唇還蓄了短髮,手持開山刀。上車之後,他隨即被蒙上眼睛。約車行兩小時---他可以感覺大部分的時間車子走在高速公路上,聶醫師佯稱尿急,下車如廁。車子停在苗栗附近鄉間,聶醫師利用茶園掩護,乘機逃跑。逃亡過程中,另一名較矮的歹徒掏出白朗寧手槍,發射了兩槍,都被聶醫師機巧地躲過。他相信沒有人聽到槍聲。
聶醫師形容得如此栩栩如生,加上他又曾經治好警察局長嶽父的膽囊結石,因此沒有人懷疑這段過程的真實性。他們還用電腦晝下兩名歹徒的面貌、特徵,向全省發出通緝令。
兩個月之後,竟然有兩個歹徒落網了。他們是在搶劫運鈔車的過程中被警方逮捕。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審訊,他們坦承一共犯下四宗搶劫案、兩宗殺人案,以及兩宗綁票案。包括綁架聶醫師未遂這一件。歹徒一共被判處兩個死刑、一個無期徒刑,以及三十七年又六個月的有期徒刑,攫奪公權終身。
惠美把這一切都歸諸於過度忙碌的生活。因此他們決定拋開一切,到海邊去度個長假。
他們在海邊的生活過得相當偃意,除了開車兜風之外,他們就到處吃吃海鮮、與人聊天。他們在汽車後座做愛,也曾在海灘上飲酒。那的確是十多年來第一次他們的度假,可是聶醫師發現,除了做愛之外,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共同的興趣與話題了。
經年累月的操勞,已經使惠美的身體鬆垮下來,甚至有些虛浮。聶醫師撐著手臂,在她身上抽送,總要弄得兩個人滿身大汗,油油黏黏。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二十八歲那年,正當社會版新聞,把這件醫師緋聞渲染得正熱熾時:心裏那種矛盾與恐懼。那時聶醫師知道惠美蓄意要把這件事情鬧大了。他不得不陪著她死拚到底,否則,他自己是不可能有勝算的機會。然而衝突愈升高,他使愈無法忍受惠美對自己那種青春、美麗的自信與挑釁。事情似乎變成聶醫師愈堅持自己的真理,他的慾 望就愈臣服於惠美的美麗與肉體……十幾年之後,當他在同樣的肉體上達到高潮時,忽然油然而生無限的懊悔與罪惡感。那時候,他發現,不管他再如何追尋,那些抽送,不過是機械式的動作。而機械動作背後有些不知名的什麼,已經徹徹底底死了。
「槍聲---」聶醫師躺在床上喘氣,叫了起來,他明明白白聽到兩聲槍聲。
惠美側耳傾聽,只聽見旅館外邊海浪的濤聲,並沒有什麼槍聲。
可是吃早餐時,她看見剛送來的早報,刊載著那兩名搶劫要犯被槍決正法的新聞,時間是清晨五點二十分,正好是聶醫師大叫的時刻,她訝異得差點把食物都吐出來。
051……
惠美最後那段歲月裏,聶醫師幾乎部躲在地下室裏瘋狂地彈著鋼琴。
那時候惠美已經瘦得剩著皮包骨。鎮日虛虛弱弱躺在床上無力地呻吟。聶醫師吩咐每四個小時給惠美打Demeral止痛。才不久前,惠美才看見聶醫師從麻醉藥物成癮中恢復過來,而現在,她對麻醉藥的依賴已遠超過聶醫師。惠美消耗麻醉藥的數量變得十分驚人,她總是一、兩個小時不到便急急要素。麻醉藥加速惠美的死亡,當她不再有力呼喊持,便用手臂拍打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音。
那聲音沈甸甸地,給人一種深沈的痛。很久以後,當一切都過去,大家彷彿還聽到那樣幽微的聲音,沈沈厚厚地響著,像是什麼永無止盡的抗議。
聶醫師聽到聲音走過來,醫護人員已經晉惠美打麻醉藥了。打藥後的惠美,沈沈地躺在床裏睡。
她的頭髮都掉光了,乾癟癟、光禿禿地趴在那裏。看起來似人非人,像是某種原生動物,或者是浸泡在福馬林液裏未成形的胚胎標本。說不上來為什麼,惠美的病情愈重,聶醫師的感覺便愈淡。活了一輩子,再強烈的愛恨怨憎,也不過是那樣,抽離掉這些煙障,便剩下空盪盪的感覺,有股涼意,從聶醫師背脊冷土來。然而除了感受之外,別無他法。
大部分時間,聶醫師都在崢崢切切地彈著鋼琴。大家都很清楚聽見地下室傳來莊嚴肅穆的琴音,安詳而動人。沒有人明白,聶醫師為什麼以那麼瘋狂的態度不分日夜地彈著鋼琴。後來惠美要斷氣了,他仍然在地下室裏。惠美勉強地搖動頭顱,吩咐護士不要去打斷他。
聶醫師彈著巴哈的鋼琴奏鳴曲,他已經老了,可是仍然記得他十七歲那年所練就的每一個音符。
音符帶著他往回走,他清清楚楚地聽見奏鳴曲約旋律走進時光的脈動裏,然後是掌聲,一波按著一波的掌聲,彈完最後一個音符,他站起來向聽眾答禮,他知道他又贏了這場比賽,終於他要面對了心文了。有人送上來一大把玫瑰花,讓他泡在懷裏,掌聲仍然一波按著一波……,他覺得微微昏眩,皮膚濕冷,額頭冒汗。那片血般的紅在他眼前漾開,事物在他眼前飄浮了起來。
他看見玫瑰花脫離枝梗,花瓣脫離,在空中翻飛。血紅的花瓣愈撒愈多,漸漸佔領他的視野,下起一場繽紛的玫瑰雨……,像他們所見過的所有愛情、血液、淚水,紛飛、飄零。
丁心文給汽車撞死了,你知道嗎?
他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輕地說。可是在那片紛飛的猩紅裏,他卻看到了心文,仍舊戴著圓圓的滑稽眼鏡,穿深色西裝,打紅色領結,面無表情地彈著莫劄特的樂音。這時聶醫師已經老了,他的精神系統及泌尿系統都有嚴重的問題,可是丁心文仍然是那個翩翩少年。
多年來,他一直盼望著這一刻,他要坐到鋼琴前彈奏巴哈,與丁心文的莫劄特較量。可是這時,他在繽紛的玫瑰雨裏,看見丁心文燦爛的笑容,清純明淨得像九月的天空。那種無法沾黏一絲一毫污點的完美,站在時光的另一端,冷冷地嘲笑著……,不知為什麼,那些想盼,竟然變成了悲傷。
而聶醫師的琴音仍然持續著。生命對他是一種無窮無盡的懲罰,它有太多疑問,卻沒有任何答案。這時他想起所有曾在他手裏流失的事物,那些活著、掙紮著、死去的面孔。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些怎麼一點一滴地流失。
惠美在那時候斷氣,幾乎是同時,他們聽見聶醫師拍打鋼琴的聲音。他趴在鋼琴蓋上,啜泣起來。
062....
惠美過世以後,聶醫師的逃亡計畫仍斷斷續續地進行著。曾經有一次,他躺在太平間冰涼的推床上,替自己蓋上白布,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樣。過了三天三夜,他身旁所有冰涼的屍體都被推走了,他仍然還活著。他忿忿不平地大罵,死亡把他遺棄了。還有一次,他躲在裝米的大陶缸裏,兩天一夜,希望持續流動的時光會忽略掉這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放他一馬。可是當廚房的阿嫂驚訝地發現他時,聶醫師同時也發現到時間仍然殘酷地侵略了所有的領域,無所逃脫……
068……
到了聶醫師更老的時候,他仍能承受大型手術長久的體力消耗,不會發生一般外科醫師常見的顫抖現象。他是如此裸程的肉體躺在手術檯上,對聶醫師而言,都是一樣的。在手術房裏,沒有神聖、卑微,也沒有什麼偉大、永恆的區分。聶醫師用消毒溶液,碘酒棉花,在病人身上同心環狀由裏向外,一層一層消毒,他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喜悅。
偶爾,他會聽到遙遠的聲音,衝著他呼喊,逃、逃、趕快逃離這一切。這時手術正在進行,他擡起頭,忽然忘記自己正在做什麼事?他楞楞地問:「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是誰?」
起先,助手醫師對這個突發問題感到緊張,漸漸他們習慣聶醫師的舉止,毫不驚訝地接過手術刀,任他一個人,傻傻地走出開刀房。
聶醫師背著手,默默地在醫院裏晃來晃去。所有走過的人,都朝著他微笑、打招呼,他卻認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所有的人對他都是陌生人。他見到了瀕死的人、聽到呻吟的聲音,可是那些都不再能感動他。他曾經負擔所有的事,這些現在都漸漸被遺忘了 。
只有那個不明確的衝動還在喊他,逃、逃、逃……,慢慢,連那個聲音都模糊不清。他想不起自己究竟在逃些什麼,逃到那裏去,為什麼要逃。他走到醫院大廳,看見服務臺上擺飾的一朵玫瑰花。
遺忘很快追上一切,連逃亡這件事都被遺忘時,聶醫師只能坐在那裏,面對著一朵玫瑰發楞。
《烏魯木齊大夫說》
【簡介】
你好呀很高興在這裏和你見面,我姓烏名魯木齊,你可以叫我烏魯木齊大夫或是烏大夫,但千萬別稱我『鳥大夫』我會很生氣而你會........
你會成為拒絕往來戶,那就不好玩了。言歸正傳吧!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自從『行醫』以來,求診的病患簡直多不勝數,每天門庭若市,害我應接不暇。有些人四顧茅廬(比劉備更勤勞)還掛不到號;有些人自許要效法 國父十次起義的革命精神,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但最令我害怕的,還是那些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人,竟然威脅要在我家門前切腹自殺!唉!這年頭醫生真難做喲!
不過,看到那些被我醫好的病人,又恢復生龍活虎的樣子,心裏還是很安慰,濟世救人嘛,好事一椿。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專攻的不是身體上的病痛,而是生中的疑難雜症。舉凡愛情、學業、工作、人際關係等等,有什麼煩惱,找我,保證萬事,一切搞定。像有一個患者說他字寫得醜,怎麼追女朋友?經過我一番調教,人家現在成雙成對呢!
當然,這不只有我的功勞。來,跟你介紹我的最佳拍檔-蕭言中,蕭大夫。開的漫畫處,方簡直令絕倒,只要一包,馬上讓你精神百倍。
喔,我實在說太多了,現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一定
要知道...
【楔子】
由於我實在太繁忙,對於那些求診向隅的人,除 了感到萬分抱歉,現在,我決定把一些病情嚴重,又奇怪又有趣的case彙集起來,整理成這本書。
只要付上一點點掛號費,就如同我到府為你親自看診,不用浪費等待的時間,而且保證「笑果」非凡。
機會難得,你還猶豫什麼了
序/妙語回春
烏大夫江靜芳回答讀者來信的專欄,在報上一向最受歡迎,但也最令作者、編輯頭痛。
作者頭痛的是問題儘是愛我不愛、青春痘蠢、外號真煩人……,害他套不出新招;編輯也頭痛某些作者那些老掉牙的解決花招,耍久了,連編者負責的短短標題都找不到任何靈感,對稿枯坐,痛不欲生。
烏魯木齊大夫的稿子讓我開始拾回編輯檯的生趣,一篇稿能想出三、四個自己都忍不住讚嘆的標題,簡單的問題被他指點得頗有學問,複雜的困境被他出然地化解,最令編者心安的是他帶給讀者健康、幽默、積極的人生觀,嘸驚帶壞人家的囝仔大小啦!
每一個成功的作者,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編輯(唉!想我催稿時的晨昏定省、道早問好,不輸古時媳婦伺候婆婆(公公?),不過烏大夫背後除了編
輯我,還有一個不能不提,也勢必有權瓜分一半稿費的功臣||他親愛的老婆張醫師。烏大夫有時變成鳥大夫,賴皮不交稿,一通急電打到牙科診所找張醫師,保證第二天傳真機乖乖吐出八百字來,至於張醫師如何在家裡軟硬兼施,那是人家夫妻關起門來的事,我們就不便詳探了。
每個禮拜只顧著催稿,不知不覺竟也催出了一本書,真替烏大夫高興;大夫不只要治人病痛,能為文治療時代敗德的心靈,為生病的社會注射一針幽默,烏魯木齊大夫堪稱當代第一人(因為國父孫中山已經去世了,所以一輪得到他)。
【第一章】
愛情憂鬱症號病房
幽默的烏魯木齊大夫:如果你想交女朋友,可是字寫得很醜,怎麼辦?
高雄潦草親愛的潦草先生:(我希望是潦草沒錯,字實在不易分辨。)嗯,從你來信的字體看來,你這話並不誇張。你可以準備一缸水﹐學古代的書法家,每天磨墨寫字,等寫完一缸水你就是書法家了。寫毛筆?落伍了?
好,那你好好學習電腦中文輸入,什麼倉頡、注音、大易……都可以。本大夫所有的文件一律都是電腦輸入(老編可以作證,絕不說謊。)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嫌太麻煩了?好,那你以後的情書一律都登到時報的留言板。什麼?字太少?那登抒情廣告專欄,愛登多少就登多少,保證宇又大又漂亮。太貴?
唉!吾末見好德如好色者。你的愛心這麼大,決心這麼小。
嫌本大夫的點子太過烏魯木齊?沒一個中用?掛本大夫的門診掛號時間長,候診時間長,領藥時間長。問診時間短,檢查時間短。準備去告狀,給我也來個三長兩短?等一下!在你翻臉之前,我有話要說。
你知道越戰時美軍怎麼打仗的嗎?他們先派轟炸機以優勢的武力把整個山頭炸翻了兩層。越共早知道美軍的打法,所以挖好地道因應。往往花了幾億經費,只炸死了一、兩個越共。最後沒辦法,只好派陛戰隊登陸,一寸一寸地掃蕩。你的字很好看,你的長相很好看,給人的轟炸力、震撼力固然很大,可是能炸死敵人的抵抗細胞就像優勢的空軍一樣,老實說實在很有限。媽媽說男孩子晚上要早點回家,外面壞女生很多。像我如果看到葉子楣就感到非常害怕,對不對?(要相信你的醫師,別看到口水就懷疑本大夫的正直和權威,知道嗎?)
你的字很醜,國語說不標準,不會彈吉他……那剛好。人對美麗的東西往往會有種潛在的抵抗。你失去了優勢的空軍,那也不打緊。你穩健踏實,幽默風趣,忠厚老實,孝順父母,遵守交通規則,堅守民主陣營,復興中華文化…… 這些都是你的陸戰隊。不管你的空軍軍力如何,你全憑這些一寸一寸地消滅敵人。
還是沒懂?那我再告訴你,字漂亮的人追不到女朋友的比比皆是,你別再「牽拖」了。你缺的是自信和內涵。羅家倫人醜都追得到北大的校花了,何況你只是字醜而已。
(做打呵欠狀)別老是問這種連實習大夫都不太感興趣的病例。本大夫在此候教。下次問點有水準的過來。
引羊入室麻煩多多情的烏魯木齊大夫:如果你第一次帶著女朋友到你的臥房參觀,你正得意地介紹你的音響,你的擺設,你的品味。這時,她卻在地上撿到一條細長如絲的秀髮。
她很客氣地問你:「你是不是常帶女孩子到你的臥房來?」
你該怎麼辦?
臺北市老實一、抵死不招:你的女友是吃醋型或是偵探小說迷,你的策略就是抵死不招,不管你有沒有做過什麼。你必須很天才地編出令人信服的道理才行,光說是你媽
媽掉的,或者是你姊姊掉的,那是不行的(尤其當她們都是短頭髮時)。你編出的故事愈不可思議愈有信服力。好比說上個禮拜日你的奶奶和媽媽在你的房間打架,你的奶奶抓媽媽的頭髮,或者嫁禍給別人,就說你有個兄弟叫烏魯木齊,常常帶女友來,你把房間借給他……。你故事愈是離譜,你的表情愈要誠懇,到了你自己都覺得千真萬確,你自己都很迷惑的地步。
二、痛改前非:你看過佈道大會。許多人過去都是大惡魔,自從認識了宗教之後,變成一個虔誠的信徒。他的過去形容得愈不堪,他的改過自新就愈顯得珍貴。你也是一樣。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認識了她。你的過去那些日子愈荒唐,她對你的意義就愈重大。
她會對你的坦誠感到滿意。為了她,你要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開始。別忘了來一段浪漫激情的對白,告訴她(那怕這句話已經老掉牙了):「妳的過去我來不及參與,但是妳的未來一定有我。」
三、欲擒故縱:你是個很酷的人。瞇著眼睛,直截了當告訴她:「有時候,我是個很壤的男人。」請她不要靠你太近,免得她無法承受自己對你的真情。千萬保持你的風度,讓她自己想像。烏魯木齊大夫覺得很奇怪,大部分的女生都不相信壞男人的話,包括這一句。她們相信自己,相信她們能把你變成好男人。
好了,就這麼幾招。你要是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寫信來告訴我。不過別老是動不動就要帶女友參觀你的臥房,過來人鄭重警告你: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自制力!
【特別加護病房】
掛號求診秘訣大放送討厭的烏魯木齊大夫:這已經是我第三次給你寫信了。
這一次我的問題是,到底要怎麼樣你才會回答我的信件?
知名不具親愛的知名不具大哥:你可知道信箱裡一共有多少知名不具的大哥,本大夫實在是其名不知?
恭喜你!這次你總算如願以償了。國父革命經歷了十次起義及失敗,你才花費幾張信紙及郵票就成功了,實在太幸福了!再說,你每一封信都短短沒幾個字,本大夫奉送一千個字,(中國時報發行據說一百五十萬份。等於本大夫對你回了十五億個字1500000X1000,對不對?)你太賺了!
投稿空中補給站,手腳要快,本大夫教你幾招小小秘訣:一、問題絕對不能太簡單:千萬不要看了腦筋急轉彎,拿腦筋急轉彎的題目來考本大夫,那你未免太低估本大夫了!本大夫既然敢在這片江湖開站救人,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疑難雜症沒治過?把你所經歷過,最奇怪、最荒謬、最困難、最不可能解決的問題拿出來,從你的老爸老媽老師,到你家的小狗小貓小孩都可以有困擾。本大夫本著仁心仁術,醫術向來是遇強則強,遇弱則更弱。你想看本大夫到底是揮出全壘打或者被三振出局嗎?可以,先投個好球來!
二、問題也不能太難:如果你一定要問,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可以參閱論語、孟子、中庸、大學,甚至是先總統蔣公對三民主義的育樂兩篇補述,但是請別問本大夫一千字以內不能回答完的問題。生命的目的?愛情的真諦?
海峽兩岸如何能統一?二十一世紀如何不得不為民生主義擅場之世紀?鈉離子如何在腎臟內被再吸收。質能互換時電子位階的轉變……,天啊!求求你,饒了我吧!
三、不能不難又不簡單:這樣你就太乎凡了!我告訴你來稿問題統計排行榜。如果你的問題進了排行榜別高興,表示你問的題目太遜了!第一名:喜歡某對象,不知如何下手,又期待又怕受傷害!(這類問題我們已經回答過N次了!還問,表示你都沒有好好按時收看專欄!)第二名:在愛與不愛之間取捨,不知如何是好?第三名:考試,成績,如何書讀得最少,分數最高?然後還有哀求本大夫(求求你……),拍馬屁(英明、睿智、聰明、幽然、偉大的烏魯木齊大夫……),威脅(你再不回答,明天社會版等著看我自殺的消息……)。告訴你們,統統統統都落伍了!來點新的吧,最英明睿智聰明幽默偉大的讀者們!
好了,我說得這麼清楚,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了!
烏魯木齊大夫啟事自從本大夫在中國時報娛樂休閒版開站應診以來,收到求診信件實在不計其數。奈何僧多粥少,版面有限,本大夫僅向未能親炙的病患致上十二萬分歉意。
對於收錄在本書那些病情又嚴重、又奇怪、又有趣的病患,本大夫要向你們獻上最高的敬意。所有的病患,都是醫師最好的教科書。同時也因為你們的犧牲,公開你們的病情,才得以造福無數與你們相同病情的人。
為了表達敬意,請你儘快與出版社出版部連繫,我們將致敬你小小的禮物一份。並祝你早日康復!
《離島醫生》
內容簡介
那個年代,四十幾年歷史的軍用老飛機仍然在飛,空軍醫務兵得隨時待命
擡擔架跑去救難,陸軍健兒也有可能要拿好洗臉盆,以備救火。
那個年代,阿兵哥的主要任務是保衛國,平時必須實施政戰教育,以充分
發揮,軍愛民,民敬軍,軍民一條心....當然,總部的例行考察,也得
費點心。
那個年代,官兵發餉日時,一入夜,真是馬公一片月,萬戶劃酒聲,個個
都是不醉不歸的酒國英雄。
那個年代,『離島醫生』都記下來了,不管你是一邊看,一邊笑,一邊掉
淚,還是一邊看,一邊笑,一邊叫誇張,這本書想說的,不只是離島部隊
飛機或醫生而已。
【第一章 沒有飛機掉下來】
在我退伍以後很久的一個夏天,我忽然接到一遍來自澎湖馬公機場的電話,電話那邊傳來是我後期醫官的聲音,他用亢奮的聲音告訴我:「我告訴你,飛機掉下來了﹗真的掉下來了﹗」
隔著電話,我聽到了飛機引擎聲,逼真的臨場感。
「有沒有人傷亡?」我問他。
「沒有。」
他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連珠炮似地跟我說個不停。
真的掉下來了?我保證那絕對不是幸災樂禍,但我完全可以想像他的感覺。
掛上電話,耳朵都是澎湖機場上轟隆隆戰鬥機,運輸機,噴射客機的聲音。我想起了從前開著救護車,守在機場的那些日子。
當時我的任務就是等待飛機掉下來。
我想我不該那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莫名其妙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那時候我等了兩年。沒有飛機掉下來。退伍了。
1
我一直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我的長官指著鼻子罵人的樣子。
任何人聽到這樣的任務應該都會有和我一樣的反應才對。
「可是……,你是說,像這樣,」我順手比了一個飛機墜毀的手勢,「等飛機掉下來﹖」
「哼?」他的尾音拉得好高。
「我是說,飛機,飛機……,怎麼會掉下來﹖」
「你覺得很滑稽是不是?」我的長官顯然生氣了,他指著我的鼻子,「我鄭重警告你,不管你覺得事情有多可笑,再滑稽的事背後都有嚴肅的一面,你最好永遠給我記住這句話。」
我還來不及問出更多的問題之前,他已經交代完了他的任務。背著手,越過滑行道,消失在跑道的那一端了。
2
看來似乎是個不太順利的一天。
我的駕駛兵正在踢他的救護車。
「你在幹什麼?」我問他。
「我在修理救護車,」他又踢了兩腳,跑到駕駛座去發動引擎,「有時候這樣可以發動。」
他發動了引擎,沒一下,熄火了。
「你有沒有去給車輛分隊那些人檢查過?到底是什麼毛病?」
「神經病,」他又猛烈地搖晃車身,「他們說是神經病,在這裡待上十四年,不得神經病,那才奇怪。」
發動引擎,還是沒著火。
「十四年?」我抓了抓頭,「難道我們沒有試著申請新的救護車﹖」
「別傻了。」他笑著指著跑道上正在起飛的c|一一九運輸機,「看到沒?那飛機四十幾年都還在飛。你十四年算老幾?上次他們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這樣不行,萬一有飛機掉下來,我們就完蛋了,」我繞到救護車後面找我的救護兵,「阿成,下來,幫忙推車。」
「拜託……,你沒看到我很忙,明天總部要來視察了。」我的小兵坐在救護車內很認真,一字一句地寫他的紀錄。
「你在寫什麼紀錄?」我湊過頭去看。
「很|成|功|地|完|成|了|這|一|次|義|診|的|任|務|,充|分| 發|揮|了|軍|愛|民|,民|敬|軍|,軍|民|一家|的|革,命,精。神……。」
「我怎麼不記得我們曾經出去義診過?」我訝異地表示。
「那個村子早就剩下沒幾個人了。去了也沒有用。所以我們沒有去。」
「沒有去怎麼還會有四十幾個人的病歷紀錄?」我問他。
他對我露了一個詭異的笑。
我隨手抓起病歷翻閱。看看沒有去義診,怎麼寫出病歷來?
「咦?」這可有趣了,「這個張青峰,不就是雜貨店老闆娘的爸爸。幾個月前死了,我們還收過白帖子,怎麼可能昨天來看病呢?」
「他不能死。」醫務兵理直氣壯地回答。
不能死?
「總部規定每個月義診診數至少四十人,每個人都死了,去那裡找四十個人﹖」
「他還會說話?」我愈翻愈覺得好笑了。
他把病歷搶回去。
「我們一邊義診,一邊作政治教育。他當然要說話。表示我們得到了成果,這樣政戰部看了才會滿意。」他一副要我少不上道的表情。
「我看看他說什麼話﹖」我一把又把病歷搶回來,「哈,李總統很英明。
怎麼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
「沒有人規定不能說同樣的話,」他看看我,「哎呀,醫官,別鬧了,拜託幫我想個幾句話,總部明天要來抽查,今天晚上我再不交就泡湯了……。」
轟隆隆又從我頭上飛過七三七噴射客機,那聲音大的我不得不蒙上耳朵。
車身晃動了一下,顯然我的駕駛兵又狠狠地踢了救護車。
他走到前座去。發動。
「他媽的。」
顯然還是沒著火。
就在我們萬念俱灰的時候,精采的事可發生了。
「這裡是塔臺,救護車及消防車請立刻出發在北跑道終點待命﹗聽到請回答,OVER。」
「什麼?」抓住無線電對講機,我幾乎大叫起來。
「不是演習,再強調一次,不是演習﹗OVER。」
3
就在我們都下來踢救護車的時候,我看到所有的車輛都往北跑道終點奔去。
這次來真的。
先是大型T|三二消防車,聲音其大無比,像是森林裡的大象出動了一樣,驚天動地奔向待命位置。跟在消防車後面的是漆著黃色Followme字樣的吉普車,那是屬於飛行管制中心的車輛。
另外有兩三部吉普車不約而同地奔向北跑道終點。看都不用看就可以猜出來是指揮官、副指揮官、政戰主任的座車,表示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經出動了。
「救護車,請立刻就待命位置,我再重複一遍,論立刻就待命位置,OVER。」
「怎麼辦?」駕駛兵急得都快發瘋了,他再發動一次引擎,還是沒著火,「怎麼辦?場面事故視同前線作戰,無故不到可判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嚴重者可加重刑賣,判處無期徒刑至死刑。」
「別慌,」我安慰駕駛兵,「別慌,別慌﹐……。」
「醫官,我看我們直接擡著擔架,帶著醫療用品跑過去算了﹗」醫務兵告訴我。
「開玩笑,要跑一、二千公尺……。」
「總是比無故不到強很多。」
「到時候怎麼運送傷患?」我問。
「那邊車輛那麼多,隨便找都有一部。你人到了,誰都不能把你怎樣﹐」
醫務兵一副老鳥的樣子,「要就快一點,不然飛機下來就麻煩了。」
我給駕駛兵一個眼神,「把擔架擡出來。」
「真的要跑過去﹖」
「你還敢說,平時都不好好保養車輛,你死定了。」
「我怎麼知道飛機真的會掉下來﹗」
好了,空軍是最科技先進的軍種。跑道上所有障礙都已經清除。消防車閃動著紅燈。所有車輛幾乎已經就位完畢。擴音器已經搭架起來。指揮官進入指揮位置,利用無線電與擴音器同時對塔臺及周圍人員下達命令。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擡著擔架一邊跑,我忽然覺得很慚愧,倒不是難過。主要是丟臉。你看,在這麼現代化的部隊裡,我們竟然用跑的,而且還跑得踉踉蹌蹌。
「醫務所在搞什麼鬼?」果然沒錯,從擴音器的聲音就知道指揮官已經大發雷霆。
立刻飛奔過來的是黃色的Followme吉普車。
「你們耍什麼寶?」飛行安全官探頭出來大罵。
「救護車臨時拋錨。」我露出無辜的微笑。
「搞什麼嘛,」飛安官把吉普車停了下來,「上來,上來,統統上來。」
駕駛兵坐在我的旁邊,我可以感覺到他一直在發抖。
「給我出狀況?」指揮官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顯得又粗糙又可怕,「看我不修理你們。」
比我們更遜的是陸軍的警衛連部隊。他們平時警衛機場安全,同時也負有支援救難的任務。有時候,我承認我們空軍實在不太了解陸軍的作為,不過我看見他們每個人都把洗臉用的臉盆帶出來,準備飛機迫降後救火,那實在是太誇張了。
「第一班﹗」下令的是一個掛階和我一樣的少尉排長,「就取水位置。」
有差不多一班十個人,輪流有模有樣地到消防車把臉盆裝滿水,並回來立正站好。
我看得出來指揮官頭上已經快要七孔冒煙了,他大叫:「警衛連搞什麼鬼?他媽的拍筧橋英烈傳是不是﹖」
「報……報……告,指揮官,依照勤務作業手冊規定……。」
他從袋子裡翻出一本破破爛爛,不曉得是民國幾年以後就沒有再修訂過的冊子。
4
過了不知多久,漸漸從海面那邊看到了一個小點,以及啪啪啪很清楚的螺旋槳聲。
「海鷗部隊。」
怎麼會是直升機?
「聽說命令是直接從總部下來的,會不會是演習?」醫務兵悄悄在我耳邊低語。
看起來飛機飛行得很好,完全沒有迫降的態勢。一切更陷入五裏霧中。
「二十五公尺範圍內人員全部清楚。消防車第一線待命。救護人員在消防車上風十公尺處第二線待命。」擴音器的聲音。
直升機的身影愈來愈大,捲起了一陣風,慢慢降落下來。
「消防車撤退,救護人員就飛機接運傷患。」等確定沒有爆炸的危險,指揮官的命令又下來了。
聽到命令,我和兩個醫護兵扛著擔架,低著頭,逆著風慢慢靠近直升機。
螺旋槳慢慢停了下來,裡面走出來一個軍官,他告訴我:「病人在後面,從望安來的產婦,開始陣痛了。等一下下來的直升機就是。」
現在我搞清楚了。是救難,不是迫降。看飛機的番號應該是臺中飛過來支援的救難部隊才對。
我放下擔架,往南方的天空望了一下。那就是望安的方向。看來今天的風浪不小。 從澎湖本島坐船過去最快也要二、三個小時。望安島嶼並不大,騎摩托車只要二十分鐘就繞完一圈了。居民主要以捕魚為生。交通出入並不方便,常常看的是昨天的報紙。在那裡的衛生所想找一名護士都相當不容易,更不用說是醫院或者是婦產科醫師了。
「今天是禮拜天,國內沒什麼重要的政經消息,配合政策需要,這新聞晚上搞不好可以上頭三條。」那個中校向指揮官行了一個軍禮,似乎很興奮地表示。
現在我可仔細地看清楚了跟在他後面下直升機那幾個傢夥,手上拿著攝影機、燈光,以及麥克風。他們很快在跑道架設起他們的設備。
「好,醫官,我們整個國軍部隊的榮辱都繫在你的身上了,」他拍我的肩膀,「等
一下我要你們擡著擔架,沿著這裡,有沒有,對,就是燈光的地方跑過去,你要稍側一下身,別擋到飛機上的國徽,知不知道﹖」
我點點頭。連指揮官都熱心地過來幫我整理軍服。顯然是很重要的任務。
他一直看著我,好像什麼地方不對勁。他皺了皺眉頭,終於問﹕「你們有沒有好看一點的醫官﹖」
「沒有,就這一個。」指揮官和我同時都給他不好看的臉色。
5
為了讓狀況看起來很緊急,逼真,直升機的螺旋槳一直轉動著。
我不得不用很大的聲音對著病人喊話:「妳還好吧?」
很典型的離島漁婦。她的頭上冒著汗珠。不過她仍然用很大的聲量告訴我:「現在還好。不過過一陣子又會痛起來。」
看來像是產痛。並不需要任何緊急的處理。只要把她立刻轉送到島上的海軍八一一區域醫院應該就可以了。
我可以感覺到攝影機一直在轉動。我們合力把產婦搬上擔架,沿著燈光的路線跑回來,一切都非常優雅。
當我跑回來時,攝影機停下來。所有的弟兄對我報予熱烈的掌聲。好像看完一場精
采的勞軍公演或演唱會似地。
「等一下,」中校摸著他的下巴,「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說不上來。」
他走過來,又走過去,忽然想通了。
「啊﹗:救護車。」
「救護車那裡去了?」這時指揮官也突然會悟過來。
「報告指揮官,救護車拋錨了。」飛安官跑過去向他報告。
「駕駛兵﹗」我看到指揮官氣脹了臉,「你搞什麼鬼?給我出這種狀況,你他媽的不要命了是不是?你看我有沒有辦法辦你?」
我的駕駛兵立正站在那裡,看得出來全身發抖。
「病人情況還可以嗎?」中校走過來問我。
我對他點點頭。又看他走過去和指揮官咬耳朵。
等他們咬完耳朵,中校面帶微笑地走過來,對著病人說:「實在很不好意思。我們
剛剛畫面拍得不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希望能重拍一遍,但是一定要經過你同意……。」
同時我聽見指揮官向消防車下令:「去把救護車拖過來。」
我看見消防車奔向救護車,在救護車前面綁上了一條粗麻繩,不久救護車在麻繩的牽引下,果然動了起來。
6
在畫面上,救護車跑得快極了。當然,誰也沒有看到拉著它的那條麻繩。
國軍部隊又以其精良的訓練,迅速的運送與精湛的醫技,成功地完成了救援的任務 。
看著畫面上的自己,我總算明白那個中校一直問有沒有好看點的醫官那份苦心。
「國軍的主要任務就是要保衛人民,保障人民的財產與安全。平時,我們要作好敦親睦鄰與愛民的工作,以充分發揮軍愛民﹐民敬軍﹐軍民一條心……。」
晝面上接著是指揮官接受訪問的片段。
出乎意料地,這條新聞竟是當天的頭條。許多部會首長參觀地方建設、主持運動會開幕、接見外賓這些新聞都排在指揮官畫面之後。
我們像打了一場勝仗一樣地歡呼起來。
很快地,來自四面八方不同單位的電話響個不停。
「恭喜﹗哇,你們醫務所紅透半邊天了。」
「醫官,你的榮譽假放不完了。」
不久,指揮官的傳令兵也搬來了一打啤酒。
「總部來電嘉勉指揮官,指揮官很高興,要我搬這一打酒來嘉勉你們,給你們加菜 。」
我們像過嘉年華會一樣,很快就把一打啤酒喝光了。
駕駛兵喝得一二分醉意,他一掃今日的陰霾,大嚷著:「沒酒了,我再去買一打﹗ 」
他掏出鑰匙,下意識走出去發動救護車。一發動,竟然著火了。
「他媽的,竟然發動了﹗」
老實說我們都被救護車嚇了一跳。
7
「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去喝酒?」我間我的醫務兵。
「明天總部要來了,我還有一堆資料沒寫,那有時間去喝酒﹖」
他從一堆資料裡擡起頭,看了我一眼。
「你在寫什麼?」我問。
「今天的事啊,新聞那麼大,明天總部來一定要看報告的。」
充|分|地|顯|示|出|軍|愛|民|民|敬|軍|軍|民|一|條|心|的| 團|結|精|神……,他一字一句地寫著。
「對了,醫官,你可不可以幫我問看看生了沒有?到底是生男的還是女的﹖」
「問這個幹嘛?」
「沒什麼好寫,寫寫這個也不錯。」
照說也應該生了。我撥通了電話,接上今天與我交班的醫官。
「我是機場的醫官,我想知道今天送過去的病人生產了沒?」
「病人才三十四週,生什麼生﹖」
「今天不是有產痛嗎?」我問。
「你說那個哦,」他停了一下,「我們照過x光片,腸子堆積了一些糞便,應該是便祕。」
便祕?我怔了一下。
「醫官,到底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你就不用寫了。」掛上電話,我忽然覺得好笑。
叭--叭--叭--,救護車的喇叭。
「快點,醫官。我們要去慶祝了。」他們在救護車上大叫。
「你確定不去﹖」
「我再寫完政戰教育,還有成效,就好了。」他回答。
「哎呀,我們根本沒空問她,她那麼痛,你還有時間作政戰教育,這種報告誰相信?」又要捏造事實。
「沒辦法,這是規定。」
「然後她接受了你的教育,居然還有成效?」我睜大了眼睛。
「當然,她受了我們英勇行為的感召,自然會說出一些內心的話,那就是我們的成果……」
「你退伍以後可以去寫小說了﹗」我告訴他。
「難道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很圓滿,大家都很高興嗎?」醫務兵回過頭來問我。
叭--叭--叭。救護車上傳來的聲音。
「快點啦﹗」
我笑了笑。不曉得為什麼,我忽然想起我的長官告誡我的話:「再滑稽的事都有它嚴肅的一面。」
「到底要讓她說什麼呢?」他不斷地搔著腦袋,「哎,管他的。」
然後我看見我的醫務兵終於寫完了他報告千篇一律的最後一行。 「李--總--統--很--英--明。」
【第十三章 慢慢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渴望能穿上球鞋,自由自在地奔跑。澎湖的山水天地是清明動人的一片空曠,總以為那樣跑著跑著,自己會變成自然,成為風景的一部分。可是生活有許多纏人的瑣事與心情,看診、辦公、閱讀、考試,送往迎來,人情義理……終於有一天,面對著彩霞燦爛的雲空,再也按捺不住了。
「我們去跑步吧。」我告訴朋友。
「你瘋了?我們還有那麼多工作﹗」他懷疑地看我。
「讓它們等一下好了。」
一點點的堅持。就這麼簡單,脫掉上衣,換一雙球鞋,我們開始一步一步跑了起來。
吸,吸,呼,呼--不用拚命地衝刺,也不需要競爭的對手,單純地只是自己的事。你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呼吸、汗液,還有那些蓄勢待發的疼痛蟄伏在肌肉底……大概從掉進感情、婚姻、家庭、事業、工作的生命陷阱之後,便開始覺得自己正在衰老朋友喜孜孜地寄來和新生兒合照的相片時,那種感覺更是沈痛。曾幾何時,那個無憂無慮,每天盼望長大一點點的孩子,已經被另一個世代的孩子取代,一步一步趕向衰老。雖然衰老並非真正那麼驚心動魄的事,可是衰老背後時光那樣無情的流逝教人感到不服氣,覺得必須有所作為。而慢跑,正是一點微不足道的抗議。
慢慢地跑,島嶼的山山水水都在我們的呼吸吞吐當中,漸漸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
似乎也沒有什麼事真正重要得不能放掉。穿上慢跑鞋,所有事情都讓開了,等著我們去跑步。地球仍照常運轉,沒有因此發生任何遺憾的事。
興致好的時候,我們到沙灘上去慢跑。那時天還沒亮,整片純白的沙灘讓風梳理得細緻勻稱,等著我們赤足踩踏。呼嚕嚕的浪來了又去,也懶得理會我們。踩一下是一個腳印,跑遠了,回頭看見交錯的兩排腳丫子,浪一沖,又不見了。
有時候是傍晚,我們到基地機場的滑行道去跑步。長長的滑行道,從這頭到那頭是二十公尺。二十公尺,跑著跑著,天色暗了下來,跑道亮起一格一格紫色的指示燈。主跑道上最後一班離開澎湖的班機開始衝刺,比肩超越過我們,輕輕地飄浮起來。我們兜了滿身風,仍在地面奔跑,心情即隨著飛機飛揚了起來。
慢慢地跑,這一切完全只是自己的事。從前跑步,總有個起跑線。槍聲響起以後咬緊牙根拚命衝刺,終點在看得見的地方,有許多掌聲、獎品與獎杯。漸漸長大了,童年那些純真、夢想一個一個幻滅。看醫院裏生死掙紮,看人群恩怨糾葛,總覺得生活是一 條時間輔成的跑道,其實並沒有什麼勝利者。而生命,是假設在下一秒鐘呼吸的狀態與遊戲。你得去調穩自己的呼吸、步伐,慢慢地,跑出自己的尊嚴和喜悅,你聽不到任何掌聲,也沒有人會告訴你終點在什麼地方……呼,呼,吸,吸--一步一步跨著步,那些生理現象逐漸順暢開來,風呼呼地吹過耳際,可是什麼都聽不見,只剩下自己和許許多多的回憶與風中的過往。
出了機場,跑上公路,轉個彎,迎面撲來的是海洋的鹹腥--我們奔跑在有天有地的自然懷抱裏,覺得與萬物造化無比親近。到了黃昏,火紅的大太陽一點一點地沒入海面,剩著詭異的天光在海平線更遠的地方變換著珣麗的色彩。愈跑愈遠,我們可以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可是無限的天地溫柔地包含這一切,那麼大的喘息雜在轟隆隆的潮來潮往之間,似乎也不算什麼。
因為興致昂揚地跑著,忘記了疼痛。慢慢,那些蹦蹦跳跳的心情便不再了。漸漸長大,不再訴苦或抱怨任何悲哀。一步一步慢跑的心情彷彿成長。學習著去承受苦痛、無可奈何,從苦痛中去感受喜悅。原來沒有什麼是平白的。所有的樂觀都源於灰燼的絕望中,而所有的喜樂,也源於痛苦的付出。
呼,呼,吸,吸--再往前跑,一切都遠了。只剩下空白、孤寂以及心裡強烈的吶喊--停下來,停下來。可是這一點一滴的喜悅與苦楚都是你自己的事,沒有人能幫助你跑一公尺的路,或者代替你感受任何事。正確的思慮與估計,不急不躁的呼吸與步伐,堅定的信念與意志,持續地向目標穩定邁進。那些青澀的想望、理想主義的吶喊、熾熱的燃燒與橫衝直撞的天真都學習著變成恆久的溫蘊,穩定的關懷……慢慢地跑,偶爾你擡起頭撥去額上的汗珠,也側頭看個周遭的風景。
跑過了元宵開始是章魚的季節,還沒入夜,海面就一片漁火錦織,像是夜市開鑼。
過了三月,綠茵的地面上開始鋪陳出澄黃的天人菊伴你一路。四月,瓊麻挺起高高的枝梗,遊客們提著大包小包的土產,在這裏照相,挪裏照相。到了五月,丁香魚產量正旺盛。漁人碼頭到處是大快朵頤的食客。
紅新娘、石斑魚、海瓜子、蝦膜、海臭蟲、鳳螺、生啤酒,還有解渴的哈密瓜、嘉 寶瓜……
入了夜,奔馳在路上比你還快的是一輛一輛租借的摩托車,和那抵擋不住的青
春歡笑。到了六月,F|sE戰鬥機在你的頭上翻滾呼嘯,海面上升起一面一面亮麗的風 帆,那時澎湖的夏日正進入高潮,整個島嶼如在天堂……
而我們仍快樂地跑著。陽光在我們的肌膚貼上薄薄一層褐色,那些紛紛攘攘的事物與眼花撩亂的過眼雲煙在心中慢慢沈澱下來,我們變得明淨清澈。那些曾叫我們傷心欲絕的幻滅,冠冕堂皇的所謂真理,以及那些轟轟烈烈的所謂偉大,其實也不過是如此。
活得明白了,沒有什麼失敗不能站起來重新來過,也沒有什麼事情不能笑笑看待……
「明年這個時候,你聞到海面飄來的腥味,那是次著南風的夏天,你也要退伍了。」
慢慢地跑,記得才不久前的去年有人告訴過我這句話,而今年的夏日竟以這種排山 倒海、驚心動魄的方式來了。一步一步地跑,有種不忍的割捨。縱使澎湖的艷陽夏日並 不適合離愁,可是總有幾分貪戀,想把那一步一步的路途,一點一滴的汗水與沈思跑成 胸中永遠的氣度與風景。
畢竟沒有什麼能永遠為我們停留。只有那一步一步跑出來的堅持﹐才是最真實的生命。
慢慢跑,呼,呼,吸,吸--一步一步地跨出去,不知不覺為自己跑出最美麗的姿勢。
全書完
http://www.angelibrary.net/essay/jiehu.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