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三毛散文語言的樸實美
三毛的創作,可分爲三個時期。前期的作品,是十七歲到二十二歲那段時間發表的小說散文,收集在《雨季不再來》中,代表作爲《惑》、《異國之戀》、《雨季不再來》。正如她自己所說:“這本《雨季不再來》的小書,代表了一個少女成長的過程與感受。它也許在技巧上不成熟,在思想上流于迷惘和傷感,但它的確是一個過去的我,一個跟今日健康進取的三毛有很大不同的二毛”。1962年發表在《現代文學》上的《惑》,描寫自己病中迷失在“珍妮畫象”裏的幻覺,縱情地表達失學、病痛下的煎迫和對生命的追求,全文缺乏委婉申述的含蓄,充滿憂郁悲傷的色彩。小說《異國之戀》(又名《秋戀》)把一對在難耐的寂寞中偶然相遇、相戀又不得不匆匆別離的海外遊子的複雜心理和纏綿情感寫得生動真切。小說《雨季不再來》寫一個女大學生跟男朋友鬧別扭後,感情上的波動。作者在字裏行間把那深情、那眷戀,那只能體會不可言傳的心底的盼望,表現得那麽細膩感人。三毛的老師、女作家、文化學院教授胡品清在看過她早期作品之後,說她喜歡追求幻影,創造悲劇美,這是有道理的。
三毛中期的作品,是她離開臺灣以後的大量小說散文。風格驟變,被人譽爲“健康、豁達、灑脫不羈”,令人耳目爲之一新。從內容上說,有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生活,特別是學校生活的真實反映(《西風不識相》);有對同胞在國外不文明、不禮貌言行的痛心記敘而灑滿作者愛國之情《親不親故鄉人》。但作者付出最大心力筆耕的,則是撒哈拉大沙漠和大西洋中幾個島嶼所獨有的景色,特有的人和事,以及荷西逝世後用血淚寫成的文字。
有人認爲,三毛在這一時期,即撒哈拉創作時期的作品所以擁有廣大讀者,主要以內容取勝,它們只是她“特殊生活經驗”的記錄。“這種經過真實體驗的題材之寫作,在先決條件上已經成熟了,甚至連表現技巧的強弱,都已無法增減故鄉人們去閱讀她作品的高昂興趣。”這種說法,從強調內容的重要性來說,當然是對的。但如因此而無視它的藝術魅力,那就值得商榷了。事實上,她的作品,不僅內容新奇,而已有它獨特的藝術風格。
善于把奇特而富有異國情調的流浪生活,用娓娓長談的方式來打動讀者,是三毛中期創作的顯著特點。這種以“我的手寫我的口,以我的口,表達我的心聲”的溶“我”于作品中的講故事的寫法,使人感到格外親切,自然,又能收到雅俗共賞的效果。而在構思故事時,作者並不追求故事情節的“戲劇性”,而著力描繪生活的“本色”,不造作,不故弄玄虛,只是把真情實景形象地再現于讀者面前,這就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
人物形象的搖曳多姿,是三毛中期作品的又一特色。在她的人物畫廊裏,雕像林立,形神各異。不僅如此,她還特別對小人物或受苦難者作濃墨重彩的描繪,傾全部愛心以立傳,並深情漚歌他們之間的人性美與人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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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三毛作品集(網文免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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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散文語言藝術特色論 劉樹元,湖州師範學院學報2004年 第05期
論三毛散文的特色 :肖霞,遼寧行政學院學報2007年 第02期
三毛散文的語言特色 :殷曉明, 鹽城師範學院學報 2001年 第01期
論三毛散文的文體特征 :鄭軼彥, 重慶教育學院學報2004年 第05期
論三毛散文語言的率真美 :謝衛平,湘潭師範學院學報2002年 第04期
三毛散文的語言特色 :殷曉明, 鹽城師範學院學報2001年 第01期
三毛散文語言藝術特色論 :劉樹元,湖州師範學院學報2004年 第05期
論三毛散文的文體特征 :鄭軼彥, 重慶教育學院學報 2004年 第05期
三毛散文的審美特征 :葛敏懷, 文教資料 2008年 第18期
論三毛散文的曠達文風 :喬春雷, 阿壩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06年04期
品讀三毛
3月26日是三毛的61歲生日了,其實我是不敢寫三毛的。但是還是抛磚引玉,寫下點點滴滴的思緒,希望和論壇裏愛三毛的人一同來懷念她。
品讀三毛
不記得那是個怎麽樣的下午了,只記得爲應付討厭的生物課從同學那搶來一本書。薄薄的一個小冊子,卻喜歡那個名字——《送你一匹馬》,作者竟然叫張愛平漫畫裏的人物名——三毛。也由此知道了三毛,喜歡上了三毛,四處尋找三毛的書。而後看了《撒哈拉的故事》、《溫柔的夜》、《稻草人手記》……那一陣著了魔一樣,見到人就問,看過三毛嗎?
很多年過去了,三毛成了有關青春的一段記憶。回頭望去,知道三毛是青春時的夢想。原來有人可以那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可以用上課,不用讀不喜歡的書,可以去那些好玩的地方,可以認識荷西,可以把粉絲叫成中國雨,可以在帽子上插香菜就去結婚,可以那麽快樂地拾垃圾,可以做幸福地小婦人……那樣的生活是我窮其畢生都不會擁有的,所以才會愛上三毛,愛上那個流浪飄泊的夢。
關于流浪
大概在靈魂深處每個人都渴望流浪的。但很少人可以像鳥一樣,可以來去了無牽挂,太多的東西絆住了我們走出去的腳步。三毛做到了,她帶著浪漫的愛情故事與冒險精神替我們去流浪了,這是我們讀書經曆中不曾體會到的。所以,夢裏書裏我是去過沙漠黑與黑非洲的。
關于愛情
三毛與荷西的愛情經典不是那種風雪月式的。荷西在很多時候是不理會三毛的小資情調的,所以他可以不顧三毛勞累,和家人一同折磨我們可憐的三毛,任由她變成一個家庭主婦。但是更深一層上,荷西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三毛想要什麽的人,他會把骨頭做結婚禮物送給妻子,他會容忍妻子那麽與衆不同。同樣的,他也有男人的弱點,會花心,但是可愛之處就在于,他的心只稍稍走遠一點,然後就溜了回來。這樣的愛情是柴油鹽式的,不曾加過味精,不是瓊瑤式的完美,但真實。這就夠了。三毛其實做個家庭主婦,爲生活瑣事忙碌,遠比坐在窗明幾淨的房編織愛情更可愛。
關于死亡
讀她的書時,我一直以三毛只是個年輕女子。是個快婦人。我是從她死亡那一天知道她是的父母輩的。她怎麽可以死?但是毫不奇的是她采用的方法,一生特獨行的三毛,做出什事來都不會讓人覺奇怪。只是爲那些書感到可惜。就像知道荷西投身到他的情人大海抱裏會爲三毛歎息一樣,世事無常,那是我第一次爲個陌生人落淚。那時哭了,卻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死于青春,未曾不是件最好的事。
關于王洛賓
我是三毛開始不喜歡這們老先生的。三毛與荷西成了心目中的經典,他怎麽能說:三毛愛上了他?他怎麽能在三毛死後把這件事拿出來說呢?是又如何?兩個人情不自禁,那又如何?感情又沒生根芽,說出來供世人品評且不說,還破壞了那麽經典的愛情。懷疑這是老先生先學了炒作,不過比起現在某些人來說,其實大可不必的。
關于真實
旅行家馬中欣追尋三毛生前足迹,試圖發確鑿的證據證明三毛所寫的全屬虛構。並據此寫了一本書。無論什麽原因我都不會去買這本書的。何必呢,把偶像從神壇上拉下來或許對許多人來說是件很痛快的事,但是又有什麽意義呢?如果你不能把糟糕的生活寫得那樣充滿趣味的話,別人寫了,你就不用吭聲好了。再說,旅行家爲證明一個作家的故事去旅行,建議此先生去申報吉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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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百度百科
名字來曆
1943年三月二十六日出生于重慶,漢族, 浙江省定海縣人,本名陳懋平,“懋”是家譜上屬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爲在 她出生那年烽火連天,做爲父親的我期望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戰爭,而給了這個孩子“和平” 的大使命。後來這個孩子開始學寫字,她無論如何都學不會如何寫那個“懋”字。每次寫名字時,都自作主張把中間那個字跳掉,偏叫自己陳平。不但如此,還把“陳”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爲右耳,這麽弄下來,父親只好投降,她給自己取了名字,當時才三歲。後來把她弟弟們的“懋”字也都拿掉了。
三毛英文名叫ECHO,三毛本是筆名,從三毛的《鬧學記》序中只提及“三毛”二字中暗藏一個易經的卦。但又是什麽玄機,就不得而知了。但三毛本人又曾說過:起初起此名,是因爲喜歡張樂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記(後拜爲幹爹);另有一個原因就是說自己寫的東西很一般,只值三毛錢。
三毛簡曆
三毛幼年時期的三毛就表現對書本的愛好,五年級下學期第一次看《紅樓夢》。初中時期幾乎看遍了市面上的世界名著。初二那年休學,由父母親悉心教導,在詩詞古文、英文方面,打下次堅實的基礎。並先後跟隨顧福生、韓湘寧、邵幼軒三位畫家習畫。三毛在她的散文《我的三位老師》中記錄了這三位繪畫老師。
1964年,得到文化大學創辦人張其均先生的特許,到該校哲學系當旁聽生,課業成績優異。
1967年再次休學,只身遠赴西班牙。在三年之間,前後就讀西班牙馬德裏大學、德國哥德書院,在美國伊諾大學法學圖書館工作。對她的人生經驗和語文進修上有很大助益。
1970年回國,受張其均先生之邀聘在文大德文系、哲學系任教。後因未婚夫猝逝,她在哀痛之余,再次離開,又到西班牙。與苦戀她6年的荷西重逢。
1973年,于西屬撒哈拉沙漠的當地法院,與荷西公證結婚。在沙漠時期的生活,激發她潛藏的寫作才華,並受當時《聯合報》主編的鼓勵,作品源源不斷,並且開始結集出書。
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在1976年5月出版。
1979年9月30日夫婿荷西因潛水意外事件喪生,回到臺灣。
1981年,三毛決定結束流浪異國14年的生活,在國內定居。同年1月,《聯合報》特別贊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來後寫成《萬水千山走遍》,並作環島演講。之後,三毛任教文化大學文藝組,教小說創作,散文習作兩門課程,深受學生喜愛。
1984年,因健康關系,辭卸教職,而以寫作、演講爲生活重心。
1989後4月首次回大陸家鄉,發現自己的作品在大陸也擁有許多的讀者。並專誠拜訪以漫畫《三毛流浪記》馳名的張樂平先生,了卻夙願。
1990年從事劇本寫作,完成第一部中文劇本,也是她最後一部作品《滾滾紅塵》。
1991年1月4日清晨去世,享年48歲。
三毛致賈平凹的信
平凹先生:
現在時刻是西元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清晨兩點。下雨了。
今年開筆的頭一封信,寫給您:我心極喜愛的大師。恭恭敬敬的。
感謝您的這枝筆,帶給讀者如我,許多個不睡的夜。雖然只看過兩本您的大作,《天狗》與《浮躁》,可是反反複複,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于四十本書了。
在當代中國作家中,與您的文筆最有感應,看到後來,看成了某種孤寂。一生酷愛讀書,是個讀書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夠講講這方面的心得。讀您的書,內心寂寞尤甚,沒有功力的人看您的書,要看走樣的。
在臺灣,有一個女朋友,她拿了您的書去看,而且肯跟我討論,但她看書不深入,能夠抓捉一些味道,我也沒有選擇的只有跟這位朋友講講“天狗”。這一年來,內心積壓著一種苦悶,它不來自我個人生活,而是因爲認識了您的書本。在大陸,會有人搭我的話,說“賈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問“怎麽好法?”人說不上來,我就再一次把自己悶死。看您書的人等閑看看,我不開心。
平凹先生,您是大師級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說之後,我胸口悶住已有很久,這種情形,在看“紅樓夢”,看張愛玲時也出現過,但他們仍不那麽“對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講起大陸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氣買了十數位的,一位一位拜讀,到您的書出現,方才松了口氣,想長嘯起來。對了,是一位大師。一顆巨星的誕生,就是如此。我沒有看走眼。以後就憑那兩本手邊的書,一天四五小時的讀您。
要不是您的贈書來了,可能一輩子沒有動機寫出這樣的信。就算現在寫出來,想這份感覺——由您書中獲得的,也是經過了我個人讀書曆程的“再創造”,即使面對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被封閉感仍然如舊,但有一點也許我們是可以溝通的,那就是:您的作品實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問題:是您本身的靈魂。
今天閱讀三個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禺,一位是張愛玲,一位是您。深深感謝。
沒有說一句客套的話,您所贈給我的重禮,今生今世當好好保存,珍愛,是我極爲看重的書籍。不寄我的書給您,原因很簡單,相比之下,三毛的作品是寫給一般人看的,賈平凹的著作,是寫給三毛這種真正以一生的時光來閱讀的人看的。我的書,不上您的書架,除非是友誼而不是文字。
臺灣有位作家,叫做“七等生”,他的書不銷,但極爲獨特,如果您想看他,我很樂于介紹您這些書。
想我們都是書癡,昨日翻看您的“自選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時裏有些驚嚇。原先看您的小說,作者是躲在幕後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沒有窗簾可擋,我輕輕地翻了數頁。合上了書,有些想退的感覺。散文是那麽直接,更明顯的真誠,令人不舍一下子進入作者的家園,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讀。以後會再讀,再念,將來再將感想告訴您。先念了三遍“觀察”(人道與文道雜說之二)。
四月(一九九○年)底在西安下了飛機,站在外面那大廣場上發呆,想,賈平凹就住在這個城市裏,心裏有著一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幾支煙,在冷空氣中看煙慢慢散去,爾後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種舉步。
吃了止痛藥才寫這封信的,後天將住院開刀去了,一時裏沒法出遠門,沒法工作起碼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麽累了,也許四五個月可以來西安,看看您嗎?倒不必陪了遊玩,只想跟您講講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當代大師——賈平凹。
用了最寶愛的毛邊紙給您寫信,此地信紙太白。這種紙臺北不好買了,我存放著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鄉,成了我的“夢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
哭三毛———賈平凹
三毛死了。我與三毛並不相識但在將要相識的時候三毛死了。三毛托人帶來口信囑我寄幾本我的新書給她。我剛剛將書寄去的時候,三毛死了。我邀請她來西安,陪她隨心所欲地在黃土地上逛逛,信函她還未收到,三毛死了。三毛的死,對我是太突然了。我想三毛對于她的死也一定是突然,但是,就這麽突然地將三毛死了,死了。
人活著是多麽的不容易,人死燈滅卻這樣快捷嗎? 三毛不是美女,一個高挑著身子,披著長發,攜了書和筆漫遊世界的形象,年輕的堅強而又孤獨的三毛對于大陸年輕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來估價都是不過分的。許多年裏,到處逢人說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讀者,藝術靠征服而存在,我企羨著三毛這位真正的作家。夜半的孤燈下,我常常翻開她的書,瞧著那一張似乎很苦的臉,想她畢竟是海峽那邊的女子,遠在天邊,我是無緣等待得到相識面談的。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我從鄉下返回西安的當天,驀然發現了《 陝西日報 》上署名孫聰先生的一篇《 三毛談陝西 》的文章。三毛竟然來過陝西?我卻一點不知道!將那文章讀下去,文章的後半部分幾乎全寫到了我。三毛說:“我特別喜歡讀陝西作家賈平凹的書。”她還專門告我普通話念凹爲(āo ),但我聽北方人都念凹( wā),這樣親切所以我一直也念平凹( wā)。她告訴我,“在臺灣只看到了平凹的兩本書,一本是《 天狗 》,一本是《 浮躁 》。我看第一篇時就非常喜歡,連看了三遍,每個標點我都研究,太有意思了,他用詞很怪可很有味,每次看完我都要流淚。眼睛都要看瞎了。他寫的商州人很好。這兩本書我都快看爛了。你轉告他,他的作品很深沈,我非常喜歡,今後有新書就寄我一本。我很崇拜他,他是當代最好的作家,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他的書寫得很好,看許多書都沒像看他的書這樣連看幾遍,有空就看,有時我就看平凹的照片,研究他,他腦子裏的東西太多了……大陸除了平凹的作品外,還愛讀張賢亮和鍾阿城的作品……”讀罷這篇文章,我並不敢以三毛的評價而洋洋得意,但對于她一個臺灣人,對于她一個聲名遠震的作家,我感動著她的真誠直率和坦蕩,爲能得到她的理解而高興。也就在第二天,孫聰先生打問到了我的住址趕來,我才知道他是省電臺的記者,于一九九○年的十月在杭州花家山賓館開會,偶爾在那裏見到了三毛,這篇文章就是那次見面的談話記錄。孫聰先生詳細地給我說了三毛讓他帶給我的話,說三毛到西安時很想找我,但又沒有找,認爲“從他的作品來看他很有意思,隔著山去看,他更有神秘感,如果見了面就沒意思了,但我一定要拜訪他。”說是明年或者後年,她要以私人的名義來西安,問我願不願給她借一輛舊自行車,陪她到商州走動。又說她在大陸幾個城市尋我的別的作品,但沒尋到,希望我寄她幾本,她一定將書錢郵來。並開玩笑地對孫聰說:“我去找平凹,他的太太不會吃醋吧?會燒菜嗎?”還送我一張名片,上邊用鋼筆寫了:“平凹先生,您的忠實讀者三毛。”于是,送走了孫聰,我便包紮了四本書去郵局,且複了信,說盼望她明年來西安,只要她肯冒險,不怕苦,不怕狼,能吃下粗飯,敢不衛生,我們就一塊騎舊車子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戲曲,參加婚喪嫁娶的活動,了解社會最基層的人事。這書和信是十二月十六日寄走的。我等待著三毛的回音,等了二十天,我看到了報紙上的消息:三毛在兩天前自殺身亡了。
三毛死了,死于自殺。她爲什麽自殺?是她完全理解了人生,是她完成了她活著要貢獻的那一份藝術,是太孤獨,還是別的原因,我無法了解。作爲一個熱愛著她的讀者,我無限悲痛。我遺憾的是我們剛剛要結識,她竟死了,我們之間相識的緣分只能是在這一種神秘的境界中嗎?!
三毛死了,消息見報的當天下午,我收到了許多人給我的電話,第一句都是:“你知道嗎?三毛死了!”接著就沈默不語,然後差不多要說:“她是你的一位知音,她死了……”這些人都是看到了《 陝西日報 》上的那篇文章而向我打電話的。以後的這些天,但凡見到熟人,都這麽給我說三毛,似乎三毛真是我的什麽親戚關系而來安慰我。我真誠地感謝著這些熱愛三毛的讀者,我爲他們來向我表達對三毛死的痛惜感到榮幸,但我,一個人靜靜地坐下來的時候就發呆,內心一片悲哀。我並沒有見過三毛,幾個晚上都似乎夢見到一個高高的披著長發的女人,醒來思憶著夢的境界,不禁就想到了那一幅《 洛神圖 》古畫。但有時硬是不相信三毛會死,或許一切都是訛傳,說不定某一日三毛真的就再來到了西安。可是,可是,所有的報紙、廣播都在報道三毛死了,在街上走,隨時可聽見有人在議論三毛的死,是的,她是真死了。我只好對著報紙上的消息思念這位天才的作家,默默地祝願她的靈魂上天列入仙班。
三毛是死了,不死的是她的書,是她的魅力。她以她的作品和她的人生創造著一個強刺激的三毛,強刺激的三毛的自殺更豐富著一個使人永遠不能忘記的作家。
1991年1月7日
代表文章
《娃娃新娘》、《媽媽的一封信》、《懸壺濟世》、《相逢何必曾相識》、 《白手成家》、《驀然回首》、《夢裏不知身是客》、《三毛——異鄉的賭徒》、 《衣帶漸寬終不悔》、《學期作業報告》、《紫衣》、《啞奴》、《往事如煙》、《不覺碧山暮但聞萬壑松》、《青鳥不到的地方》、《背影》 、《夏日煙愁》、《讀三毛的'傾城'》、《愛和信任》、《親不親,故鄉人》、《浪迹天涯話買賣》、《少年愁》、《長歌楊柳青青》、《教書不是塔》、《寫作不難》、《似曾相識燕歸來》、《賣花女》、《翻船人看黃鶴樓》、《極樂鳥》、《芳鄰》、《隨風而去》、《西風不識相》、《三毛:生命的絕唱》、 《關于三毛》、《三毛的通靈傳奇》《士爲知己者死》 《守望天使》《惑》
文集
《傾城》《溫柔的夜》《哭泣的駱駝》《夢裏花落知多少》《雨季不再來》《撒哈拉的故事》《送你一匹馬》《背影》《我的寶貝》《鬧學記》《萬水千山走遍》《稻草人手記》《隨想》《談心》《我的快樂天堂》《高原的百合花》
有聲作品
《三毛說書》、《回聲》
漫畫
《娃娃看世界》
劇本
《滾滾紅塵》
有關三毛的歌曲
寫給三毛的:
1、羅大佑寫給三毛的《追夢人》鳳飛飛演唱,出自專輯:《告別的年代-情歌專輯》
2、羅大佑寫給三毛的《滾滾紅塵》羅大佑演唱,
3、騰格爾寫給三毛的《三毛》騰格爾演唱,出自專輯《草原情唱》
4、澔平寫給三毛的《蒲公英的哭泣-給三毛》、《三毛你快樂嗎?(毛 最後的聲音)》澔平演唱,專輯名稱和出版時間不好意思,忘了。
5、輕音樂《橄欖樹》、《滾滾紅塵》、《紅色的沙漠》、《驚夢三十年》、《哭泣的駱駝》、《流動的是沙漠》、《夢裏花落知多少》、《撒哈拉的東方女子》、《萬水千山走遍》、《忘不了的三毛》、《溫柔的夜》、《西風不相識》、《雨季不再來》出自文學音樂專輯《撒哈拉的故事》
三毛寫的:
1、《說時依舊》,林慧萍演唱,收于專輯《說時依舊》歌林唱片,1990年9月
2、《橄欖樹》,齊豫演唱,收于專輯《橄欖樹》新格唱片,1979年12月
3、《軌外》、《謎》、《七點鍾》、《飛》、《曉夢蝴蝶》、《沙漠》、《今世》、《孀》、《說給自己聽》、《遠方》、《夢田》,齊豫、潘越雲演唱,收于專輯《回聲-三毛作品15號》滾石公司,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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眭澔平解釋所謂三毛遺書
聽說最近有關『三毛遺書』的話題在大陸引起很大的迴響,很抱歉在臺灣無風無雨因此我到最近才曉得,可見大陸讀者對已經過世的臺灣前輩女作家三毛始終懷抱著強烈的關愛和注意,甚至遠遠超過臺灣甚多,這點令我非常感慨。以下就是這封信的內容:
『小熊:我走了,這一回是真的。
在敦煌「飛天」的時候,澔平,我要想你。
如果不是自制心太強,小熊,你也知道,
我那批三百七十五把鑰匙會有起碼一百把交給誰。
這次我帶了白色的那隻小熊去,
為了親牠,我已經許久不肯擦上一點點口紅,
可是牠還是被我親得有點灰撲撲的。
此刻的你,在火車上還是汽車裡呢?
如果我不回來了,要記住,小熊,我曾經巴不得,巴不得,
你,不要鬆掉我的衣袖,在一個夜雨敲窗的晚上。
好,同志,我要走了。
歡迎你回臺灣來。
愛人 三毛』
其實那是我最近受邀上了臺灣的一個綜藝性質的電視談話節目『康熙來了』,當天討論到『遺書』的主題而延伸出來的新聞。首先請大家見諒,畢竟那是一個綜藝性質的節目,主持人並沒有給我這位來賓解釋或講述太多人文內容的機會,我很願意在三毛剛過的3月26日65歲冥誕之時,再這裡公開受教也跟大家誠懇的聊聊這段塵封了17年的往事。
事實上我一直把那封信當成是『三毛遺留給我的最後一封書信』,而並不是她本人所謂正式公開交代身後事項的『遺書』,更何況文人與文人之間以文會友的文字信箋往來,用字遣詞本來就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我從未以三毛署名的『愛人』自居,甚至一再強調我和三毛之間沒有任何男女私情,頂多算是一份還未發展的忘年之情誼。偏偏彼此以文會友的相知相惜又發生在我與三毛各自都在人生最關鍵、也最轉捩的整個1990年裡。雙方所有誠懇單純的情誼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她忙著自己人生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電影劇本『滾滾紅塵』、我也忙著我自己人生第一次辭去電視新聞主播到英國留學深造博士學位,展開了從那年一直延續至今你們ˊ大家看到的一種環遊世界、旅行探險紀錄的人生使命。
至於,我珍藏的那張三毛親筆的文字是她過世前兩天,夾在送我的書裡單獨給我私人的信件,本來就不是公開給芸芸眾生的遺言交代;更何況文筆精湛、心思細密秀異如三毛在寫那封信時,裡面處處隱涵著我們一年中聊天談心的『暗語』,當然會令一般人看的一頭霧水。比如說:小熊、敦煌飛天、白色的那隻小熊、自制心太強、那批375把鑰匙、夜雨敲窗、鬆了你的衣袖、愛人同志……等等。三毛媽媽曾經告訴過我:『從小只要三毛想藏的東西,沒有人能找的到。』我雖然不能確定我是否找到她所有的鑰匙?但是為了方便大家了解、也願意試著進入兩個年紀差了17歲的作家之間的心靈世界,我也只有把類似的『達文西密碼』一一明確解讀如下,不盡之處特請見諒:
1. 小熊──三毛對眭澔平的暱稱,來自她對於每個真誠可愛並且常會帶給旁人溫暖的人,都當作是西方陪伴孩子長大的『小熊』(Teddy Bear)。
2. 敦煌飛天──三毛曾對我聊到:當她1990年首次獨處在敦煌石窟洞穴裡的感受,就是在漆黑的空間裡突然看到高高映在上方佛臉面龐巨大的光;一如她幾次自殺瀕死的經驗一樣,正是輕飛懸浮在半空中鳥瞰,然後擡起頭想要迎著黑暗中唯一的光束向前輕盈的飛去。
3. 白色的那隻小熊──這是我在1990年12月7日 從英 國深造 博士學位的寒假回臺,親手送給三毛的禮物,她愛不釋手。而我此舉是為了回報三毛在同年7月29日 為了鼓勵我辭去了當年名利雙收的臺灣電視新聞主播工作、正準備隻身赴英深造時,她主動把那隻一直在她身邊、也是她最愛的那隻棕色的小熊送給了我、陪伴遠渡重洋。
4. 自制心太強──不妨用三毛11歲就讀了一輩子最愛的紅樓夢來解讀三毛:三毛並不是一個只會尋求像史湘雲般浪漫瀟灑率性的人、更不是一個像賈寶玉般偶爾會放縱自由的人,許多較為了解她的人一定都會看到她同時還擁有林黛玉細膩敏感的才情與王熙鳳的大聲大調又能幹的才性。其實她的感情世界裡根深蒂固藏著一個拘謹保守又固執所愛的薛寶釵,因此雖然三毛對每個人都非常親切活潑、充滿熱情,卻絕非在表示那是一種世俗的男女情愛,更不用誤會她會是一個隨便虛擲感情的女人。我非常同意如果過度解讀三毛文字書信裡的熱絡情誼就當成是一種愛,那還真的是不了解三毛了。三毛可能放在嘴上到處嚷嚷的都不如藏在她內心最深處的那把鑰匙來的震撼動人;因為三毛的自尊心與自制心在生活與感情上都是一樣的強,強到連我這個在她口中小她17歲的『小鬼』,即使因為兩人計劃一起旅行再合寫一本書,而和她錄音暢談了一整年,都還會驚訝她矜持保守自己內心秘密的程度。
5. 那批375把鑰匙──我曾經在對三毛首次的訪談中說到,覺得她的內涵豐富、世界開闊、見聞廣博,因此用了一個擁有375間客房的大旅館來形容她,因為三毛就像是一名在接待櫃臺後有著375把鑰匙般豐富精彩的人。但是,在文人孤獨的內心世界裡,她卻只要用到簡單的三把鑰匙就可以跟一般人溝通了;換言之,三毛每一把鑰匙可以開啟不同房間裡的萬般風景,對於她週遭的一般人而言要不是不了解,要不就是即便三毛慷慨的為他們一一開啟,他們也聽不懂、甚或無力承受的。
6. 夜雨敲窗──這是三毛送給我她親手寫的一首最摯愛的新詩『曉夢蝴蝶』,之前也曾譜成了曲。我曾告訴過她詩中有著我最喜歡的那句最後四個字就是『夜雨敲窗』。原詩如下,我也還一直保留有三毛親筆手稿的真跡:
『那夜的雨聲 我還記得 說了什麼話 對你 卻 都已忘
曉夢裡 漫天穿梭的彩蝶 撲落枕邊 說 說這就是朝生夢死
不 我不再記得什麼 除了夜雨敲窗
愛情不再是我永恆的信仰 只等待 時間給我一切的答案』
7. 鬆了你的衣袖──這是在三毛過世前兩天,她送給我已拍攝上映成電影的新作『滾滾紅塵』,而我也送給她一本自己連載後集結的新作『誰應該與我相遇』。其中我那本新書裡第115頁的文句就有這麼一段。記得之前她也曾經興奮的拿著連載的雜誌跟我說:當年所有我已發表的文章裡,最感動她的就是這一句話『鬆了你的衣袖』。那段紀錄著我與初戀女友交往四年後分手的心情,其中部分原文如下:
『鬆了妳的衣袖,任妳捲起狂風暴雨掠過眼前,
擾亂的何止髮絲,還有我那輕巧易碎的心。』
8. 愛人同志──當年最流行的歌曲是羅大佑創作的『戀曲1990』與『愛人同志』,幾乎大街小巷都在四處傳唱。我們也在多次聊天的話題裡都異口同聲的期待:未來的人生伴侶一定要既是個濃情密意的『愛人』,也要是個志同道合的『同志』,就像三毛和荷西一樣。其實,關於這一點當我讀到此信的最後,我也著實被她這結語裡若有似無的神來之筆又一次嚇了一大跳:原來她375把鑰匙裡面有一把鑰匙鎖著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她一直把我當成是她這樣層級的朋友在珍惜與善待,過了17年後的今天,直到我也已經到了三毛自殺當時同樣48歲的年紀,我才體會到人生要再找到如此心靈相契的朋友是這般的不容易。三毛的確像她媽媽所說的:從小只要三毛想要藏的東西,沒有人能找的到,除非她自己最後說出來。
還好當年為了合寫那本未出版的書『南來北往 東成西就──三毛 眭澔平1990大串連』而把我們所有聊天的內容完全錄音保存了18年;我也在三毛家託付下,妥善保存三毛生前的文物至今從不曾流散過,不然將來恐怕是無法應付這麼多大陸網友與三毛忠實讀者如此殷切的求知好奇心。其中,那封大家最關心的信件『’91. 1』的日期是跟在『陳平給澔平』五個字後面一起,當做標題寫在摺疊後信紙的背面當做替代信封的標題。可惜臺灣那種綜藝性質的電視節目只給了我極為有限的時間講解,又無法播出當年存證的錄音及其他相關文書史料,難免有甚多不周之處無法一一釐清。另外,多年來大陸作家雖然寫了非常多有關三毛甚好的著作,卻明顯因海峽兩岸的隔閡而不能到臺灣來實地了解,因此對於三毛在臺灣許多第一手的資料都付諸闕如,往往只能用一些間接的報導與評述做為其一家之言的主要依據,這點是可以理解體諒的。也希望在我極盡低調的紀念一位好友的同時,欣逢大陸旅客極為可能在這次臺灣大選後將可全面來臺參訪之際,歡迎來到我位於臺北的小小三毛珍藏室裡,親眼看看三毛生前的衣物、用品、寶貝、手稿與影音紀錄,也問問臺灣人家喻戶曉的眭澔平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許會有更多的了解與感動!
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認為三毛是蓄意自殺的,只是她的心靈感應極強,不論在寫作的細膩上也在對於自己可能的人生大限上,三毛似乎都能在冥冥中預先產生一種女作家敏銳卻無奈的直覺。她自初中二年級就因老師懷疑他數學作弊而用毛筆畫她的臉再遊行全校加以羞辱,以致輟學困在嚴重的『自閉症』中,還把自己關在房間自修了整整8年;後來又因為小她8歲的愛夫荷西潛水意外身亡,直到她過世又一直被嚴重的失眠與『憂鬱症』折磨了12年。
我目前正以三毛的故事在試著寫一個電影劇本,今年也剛好是我剛滿三毛自殺那一年48歲的年紀,瞻前顧後的我好像有一點微妙的責任和使命,該為她多做些什麼事吧!只是到了這樣人生即將半百的分水嶺上,我的心中實在難掩紅樓夢裡『黛玉葬花』的心情──今日我可以幫三毛所做的,他日又有誰會為我做呢?我好像還沒能找到這樣生死不逾又饒富才情、理念相合的『愛人同志』。如果我也算是個擁有375把鑰匙的男人,三毛內心孤獨卻又期待與人狂喜溝通的宿命,當然無疑同樣烙印在我這個角落裡同樣孤獨的心上。
在我約30歲那年得遇三毛這樣的知音之後,儘管我旅行記錄並造訪了全世界五大洲172個國家上千個城市、也一直活躍在臺灣的電視廣播音樂文學極為多元的傳媒領域裡,卻一直沒有再能知交一位像三毛這樣,在心靈與才情上都『旗鼓相當』的摯友。如果再讓我碰到,我或許不會再讓自己像當年那樣在意別人的眼光,但是到底是不是真的就能跳開拘泥於彼此年齡差距的顧忌、雙方都是公眾人物的拘束?──我心中就算有再多把鑰匙也打不開這個房間。不過我倒是堅信:如果能夠再來一次,我絕對不會讓自己這一生再有任何遺憾,包括不再像1991年1月4日 淩晨因為到香港辦簽證,而錯過了三毛死前最後打給我的兩通電話,也包括不會遺憾等到她過世後才發現,她偷偷藏在新書裡的最後那封信;當然也包括勇敢的去愛一個難能可貴的朋友。這裡所謂的『愛』不必只是男女情愛的『愛』,在三毛的世界裡這是我所學習到而且終生受用不盡的喜悅。
或許鞭策自己能夠寫出這個劇本就是在尋求一種類似『心靈的救贖』,給我一個徹底誠實面對自己的機會。誰能想像雖然17年過去了,我卻一直不敢再聽當年我與三毛聊天的那三十幾卷錄音帶,也不想打開她在自殺前藏在新書『滾滾紅塵』裡一起給我的那封信。甚至,直到這一刻,我才從自己心靈塵封的最底層重新了解自己:為什麼這些年來我積極旅行全世界172個國家紀錄寫作、甚至重走了兩次三毛筆下的世界、連她西班牙的與中國的朋友都變成了我的好朋友,還努力蒐集了她所有的作品、買下她住過的房子、珍藏她曾經鍾愛的寶貝,到英國蘇格蘭漢學中心進行以三毛為主題的學術研究,卻沒有勇氣反覆聆聽她在醫院用絲襪上吊自殺前,在我家答錄機裡留下的那兩通淒涼無助的留言。現在我必須克服所有心理的障礙,只是單純的想寫一個劇本來紀念她,希望幫她拿回那年金馬獎她錯身而過沒有領到的最佳編劇獎。想到這裡,我再擡頭看看她傲笑在天際若即若離的音容神情,我真的還是心甘情願像三毛那樣,一生都如此傻傻的去做任何一件自己最想做的事,這應該就是三毛身為我們永遠的朋友,提醒我們所有讀者永遠不要放棄去尋找生命裡那種最大的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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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來
這已不知是第幾日了,我總在落著雨的早晨醒來,窗外照例是一片灰鎊鎊的天空,沒有黎明時的曙光,沒有風,沒有鳥叫。後院的小樹都很寥寂的靜立在雨中,無論從那一個窗口望出去,總有雨水在沖流著。除了雨水之外,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在這時分裏,一切全是靜止的。
我胡亂的穿著衣服,想到今日的考試,想到心中挂念著的培,心情就又無端的沈落下去,而對這樣的季候也無心再去咒詛它了。
昨晚房中的臺燈壞了,就以此為藉口,故意早早睡去,連筆記都不想碰一下,更不要說那一本本原文書了。當時客廳的電視正在上演著西部片,黑暗中,我躺在床上,偶爾會有音樂、對白和槍聲傳來,覺得有一絲朦朧的快樂。在那時考試就變得極不重要,覺得那是不會有的事,明天也是不會來的。我將永遠躺在這黑暗裏,而培明日會不會去找我也不是問題了。不過是這個季節在煩惱著我們,明白就會好了,我們豈是真的就此分開了,這不過是雨在沖亂著我們的心緒罷了。
每次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總喜歡仔細的去看看自己,浴室鏡子裏的我是一個陌生人,那是個奇異的時分。我的心境在剛剛醒來的時候是不設防的,鏡中的自己也是不設防的,我喜歡一面將手浸在水裏,一面凝望著自己,奇怪的輕聲叫著我的名字——今日鏡中的不是我,那是個滿面渴想著培的女孩。我凝望著自己,追念著培的眼睛——我常常不能抗拒的駐留在那時分裏,直到我聽見母親或弟弟在另一間浴室裏漱洗的水聲,那時我會突然記起自己該進入的日子和秩序,我就會快快的去喝一杯蜂蜜水,然後夾著些淩亂的筆記書本出門。
今早要出去的時候,我找不到可穿的鞋子,我的鞋因為在雨地中不好好走路的緣故,已經全都濕光了,于是我只好去穿一雙咖啡色的涼鞋。這件小事使得我在出門時不及想像的沈落,這涼鞋踏在清晨水濕的街道上的確是愉快的。我坐了三輪車去車站,天空仍灰得分不出時辰來。車簾外的一切被雨弄得靜悄悄的,看不出什麽顯然的朝氣,幾個小男孩在水溝裏放紙船,一個拾拉圾的老人無精打采的站在人行道邊,一街的人車在這灰暗的城市中無聲的奔流著。我看著這些景象,心中無端的升起一層疲憊來,這是怎麽樣令人喪氣的一個日子啊。
下車付車錢時我弄掉了筆記,當我俯身在泥濘中去拾起它時,心中就乍然的軟弱無力起來。培不會在車站吧,他不會在那兒等我,這已不知是第幾日了,我們各自上學放學,都固執的不肯去遷就對方。幾日的分離,我已不能清楚的去記憶他的形貌了,我的戀念和往日他給我的重大回憶,只有使得我一再激動的去懷想他,雨中的日子總是濕的,不知是雨還是自己,總在弄濕這個流光。今日的我是如此的撐不住,渴望在等車的時候能找到一個隨便什麽系的人來亂聊一下,排隊的同學中有許多認識的,他們只擡起頭來朝我心事重重的笑了笑,便又埋頭在筆記簿裏去,看樣子這場期終考試弄得誰都瀟灑不起來了。我站在隊尾,沒有什麽事好做,每一次清晨的盼望總是在落空,我覺著一絲被人遺忘的難受,心中從來沒有被如此鞭笞過,培不在這兒,什麽都不再光彩了。站內的日光燈全部亮著,慘白的燈光照著一群群來往的乘客,空氣中彌漫著香煙與濕膠鞋的氣味,擴音器在播放著新聞,站牌的燈一亮一熄的彼此交替著,我呼吸著這不濕的空氣,覺得這是一個令人厭倦而又無奈的日子。
想到三個多月前的那日,心情就無端的陷入一種玄想中去,那時正是注冊的日子,上一個學期剛從冬季寒冷的氣候中結束,我們放假十天就要開始另一個新的學期。那天我辦完了注冊手續才早晨十點多點,我坐在面對著足球場的石砌臺階上,看著舞專的學生們穿了好看的緊身舞衣在球場上跳舞,那時候再過幾日就是校慶了,我身後正有一個老校工爬在梯子上漆黃色的窗框,而進行曲被一次次大聲的播放著,那些跳舞的同學就反複的在練習。當時,空氣中充滿著快樂的音樂和油漆味,群山在四周低低的圍繞著。放眼望去,碧空如洗,陽光在緩緩流過。我獨自坐在那兒,面對著這情景,覺得真像一個活潑安適的假日,我就認真的快樂起來。那份沒有來由的快樂竟是非常的震撼著我。後來開學了,我們半專心半不專心的念著書,有時逃課去爬山,有時在圖書館裏發神經查生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接著雨就來了,直到現在它沒有停過。我們起初是異常歡悅的在迎接著雨,數日之後顯得有些苦惱,後來就開始咒詛它,直到現在,我們已忘了在陽光下上學該是怎麽回事了。
從車站下車到學校大約有二十分鐘的路,我走進校園時人已是透濕的了,我沒有用雨具的習慣,每天總是如此的來去著。我們教室在五樓天臺的角上,是個多風的地方。教室中只有幾個同學已經先到了,我進門,攤開筆記,靠在椅子上發愣,今日培會來找我麽?他知道我在這兒,他知道我們彼此想念著。培,你這樣不來看我,我什麽都做不出來,培,是否該我去找你呢,培,你不會來了,你不會來了,你看,我日日在等待中度日——四周的窗全開著,雨做了重重的簾子,那麽灰重的掩壓了世界,我們如此渴望著想看一看簾外的晴空,它總冷漠的不肯理睬我們的盼望。而一個個希望是如此無助的被否定掉了,除了無止境的等待之外,你發現沒有什麽其他的辦法再見陽光。
李日和常彥一起走進來,那時已是快考試了,李日是個一進教室就喜歡找人吹牛的家夥。他照例慢慢的踱進來,手中除了一枝原子筆之外什麽也沒帶。
“卡帕,你怎麽穿這種怪鞋子?”卡帕是日本作家芥川的小說《河童》的發音,在雨季開始時我就被叫成這個名字了。“沒鞋了,無論皮鞋球鞋全濕了,不對麽?”
“帶子太少。遠看嚇了我一跳,以為你幹脆打赤足來上學了。”李日一面看著我的鞋,一面又做出一副誇張的怪臉來。“我喜歡這種式樣,這是一雙快樂的鞋子。”
“在這種他媽的天氣下你還能談快樂?”
“我不知道快不快樂,李日,不要問我。”
“傻子,李日怕你考試緊張,跟你亂扯的。”常彥在一旁說。
“不緊張,不愉快倒是真的,每次考試就像是一種屈辱,你說你會了,別人不相信,偏拿張白紙要你來證明。”我說著說著人就激動起來。
“卡怕,有那麽嚴重麽?”常彥很費思索的注視著我。“他媽的,我亂說的,才不嚴重。”說著粗話我自己就先笑起來了。
這是一種沒有來由的倦怠,你如何向人去解釋這個時分的心情呢,今晨培也沒有來找,而日複一日的等待就只有使得自己更沈落下去。今晨的我就是如此的撐不住了,我生活在一種對大小事情都過分執著的謬誤中,因此我無法在其中得著慰藉和亮光了。好在這心情已非一日,那是被連串空泛的瑣事堆積在心底的一個沙丘,禁不住連日的雨水一沖,便在心裏亂七八糟的奔流起來。
這是一場不難的考試,我們只消對幾個哲學學派提出一些評論,再寫些自己的見解,寫兩千字左右就可通過。事實上回答這些問題仍舊是我很喜歡的一件工作,想不出剛才為什麽要那麽有意無意的牽挂著它。仔細的答完了卷子,看看四周的同學,李日正拉著身旁埋頭疾書的常彥想要商量,常彥小聲說了一點,李日就馬上臉色發光的下筆如飛起來,我在一旁看了不禁失笑,李日的快樂一向是來得極容易的。此時的我心中想念著培,心中浮出一些失望後的悵然,四周除了雨聲之外再聽不出什麽聲音來。我合上了卷子,將腳放在前面同學的椅子上輕輕的搖晃著,那個年輕的講師踱過來。“是不是做完了?做完就交吧。”
“這種題目做不完的,不過字數倒夠了。”
他聽了笑起來,慢慢的踱開去。
我想不出要做什麽,我永遠學不會如何去重複審視自己的卷子,對這件事我沒有一分鐘的耐心。雨落得異常的無聊,我便在考卷後面亂塗著——森林中的柯萊蒂(注),雨中的柯萊蒂,你的太陽在那裏——那樣塗著並沒有多大意思,我知道,我只是在拖延時間,盼望著教室門口有培的身影來接我,就如以前千百次一樣。十五分鐘過去了,我交了卷子去站在外面的天臺上,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整天都沒課了,我們已在考期終考了。整幢的大樓被罩在雨中,無邊的空虛交錯的撐架在四周,對面雨中的宿舍全開著窗,平日那些專喜歡向女孩們呼叫戲謔的男孩們一個也不見,只有工程中沒有被拆掉的竹架子在一個個無聲的窗口豎立著。雨下了千萬年,我再想不起那些經歷過的萬裏晴空,想不起我幹燥清潔的鞋子,想不起我如何用快樂的步子踏在陽光上行走。夏季沒有帶著陽光來臨,卻帶給我們如許難捱的一個季候。教室內陸續有人在交卷,那講師踱出來了。他站著看了一會雨。
“考完了就可以回去了,我們這門課算結束了。在等誰嗎?”
“沒有,就回去了。”我輕輕的回答了一聲,站在雨中思索著。我等待你也不是一日了,培,我等了有多久了,請告訴我,我們為什麽會為了一點小事就分開了,我總等著你來接我一塊下山回去。
這時我看見李日和維欣一起出來。維欣是前一星期才回校來的,極度神經衰弱,維欣回鄉去了快一個月。“考得怎麽樣?”我問維欣,平日維欣住在臺北姑母家中,有時我們會一起下山。
“六十分總有的,大概沒問題。”維欣是個憂郁的孩子,年齡比我們小,樣子卻始終是落落寡歡的。
“卡帕,你准是在等那個戲劇系的小子,要不然甘心站在雨裏面發神經。”李日一面跳水塘一面在喊著。“你不許叫他小子。”
“好,叫導演,喂,培導演,卡帕在想你。”李日大喊起來。我慌了。
“李日,你不要亂來。”維欣大笑著拉他。
“卡帕,你站在教室外面淋雨,我看了奇怪得不得了,差一點寫不出來。”李日是最喜歡說話的家夥。
“算了,你寫不出來,你一看常彥的就寫出來了。”“冤枉,我發誓我自己也念了書的。”李日又可愛又生氣的臉嚷成一團了,這個人永遠不知憂愁是什麽。這時維欣在凝望著雨沈默著。
“維欣,你暑假做什麽,又不當兵。”我問他。“我回鄉去。”
“轉系吧,不要念這門了,你身體不好。”
“卡帕,我實在什麽系都不要念,我只想回鄉去守著我的果園,自由自在的做個鄉下人。”
“書本原來是多余的。”
“算了,算了,維欣,算你倒楣,誰要你是長子,你那老頭啊——總以為送你念大學是對得起祖宗,結果你偏悶出病來了。”李日在一旁亂說亂說的,維欣始終性情很好的看著他,眼光中卻浮出一層奇怪的神情來。
我踏了一腳水去灑李日,阻止他說下一句,此時維欣已悄悄的往樓梯口走去,李日還毫不覺得的在踏水塘。“維欣,等等我們。李日,快點,你知道他身體不好,偏要去激他。”我悄悄的拉著李日跟在維欣身後下去。
下樓梯時我知道今日我又碰不著培了,我正在一步一步下樓,我正經過你教室的門口,培,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是這樣的想念著你,培,我們不要再鬧了,既然我們那麽愛著,為什麽在這樣近在眼前的環境中都不見面。李日下樓時在唱著歌。
“我知道
有一條叫做日光的大道,你在那兒叫著我的小名呵,媽媽,我在向你趕去,我正走在十裏外的麥田上……”
“喂,卡帕,這歌是不是那戲劇系的小子編出來的?告訴他,李日愛極了。”
這兒沒有麥田,沒有陽光,沒有快樂的流浪,我們正走在雨濕的季節裏,我們也從來沒有邊唱著歌,邊向一個快樂的地方趕去,我們從來沒有過,尤其在最近的一段時分裏,快樂一直離我們很遠。
到樓下了,雨中的校園顯得很寥落,我們一塊兒站在門口,望著雨水出神,這時李日也不鬧了,像傻子似的呆望著雨。它又比早晨上山時大多了。
“這不是那溫暖的雨。”維欣慢慢的說。
“等待陽光吧,除了等待之外怎麽發愁都是無用的。”我回頭對他鼓勵的笑了笑,自己卻笑得要落淚。
“算了,別等什麽了,我們一塊兒跑到雨裏去,要拚命跑到車站,卡帕,你來不來。”李日說著人就要跑出去了。“我們不跑,要就走過去,要走得很泰然的回去,就像沒有下雨這等事一樣。”
“走就走,卡帕,有時你太認真了,你是不是認為在大雨裏跑著就算被雨擊倒了,傻子。”
“我已沒有多少尊嚴了,給我一點小小的驕傲吧。”“卡帕,你暑假做什麽?”維欣在問我。
“我不知道,別想它吧,那日子不來,我永遠無法對它做出什麽懇切的設想來,我真不知道。”
歷年來暑假都是連著陽光的,你如何能夠面對著這大雨去思想一個假期,雖然它下星期就要來臨了,我覺得一絲茫然。風來了,雨打進門簷下,我的頭發和兩肩又開始承受了新來的雨水,地上流過來的水弄溫了涼鞋,腳下升起了一陣緩緩的涼意。水聚在我腳下,落在我身上,這是六月的雨,一樣寒冷得有若早春。
雨下了那麽多日,它沒有弄濕過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濕了自己。
“我們走吧,等什麽呢。”維欣在催了。
“不等什麽,我們走吧。”
我,李日,維欣,在這初夏的早晨,慢慢走進雨中,我再度完全開放的將自己交給雨水,沒有東西能夠攔阻它們。雨點很重的落在我全身每一個地方,我已沒有別的意識,只知道這是雨,這是雨,我正走在它裏面。我們並排走著,到了小樹那兒它就下得更大了,維欣始終低著頭,一無抗拒的任著雨水擊打著。李日口中含了一支不知是否燃著的新樂園,每走一步就揮著雙手趕雨,口中含糊而起勁的罵著,他媽的,他媽的,那樣子看不出是對雨的歡呼還是咒詛。我們好似走了好久,我好似有生以來就如此長久的在大雨中走著,車站永遠不會到了。我覺得四周,滿溢的已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條河裏。我濕得眼睛都張不開了,做個手勢叫李日替我拿書,一面用手擦著臉,這時候我哭了,我不知道這永恒空虛的時光要何時才能過去,我就那樣一無抗拒的被卷在雨裏,我漂浮在一條河上,一條沈靜的大河,我開始無助的浮沈起來,我慌張得很,口中喊著,培,快來救我,快點,我要沈下去了,培,我要浸死了。
李日在一旁拚命推我,維欣站在一邊臉都白了,全身是濕的。“卡帕,怎麽喊起來了,你要嚇死我們,快點走吧,你不能再淋了,你沒什麽吧?”
“李日,我好的,只是雨太大了。”
我跟著他們加快了步子,維欣居然還有一條幹的手帕借我擦臉,我們走在公路,車站馬上要看到了,這時候我注視著眼前的雨水,心裏想著,下吧,下吧,隨便你下到那一天,你總要過去的,這種日子總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絢麗光彩起來,經過了無盡的雨水之後。我再不要做一個河童了,我不會永遠這樣沈在河底的,雨季終將過去。總有一日,我要在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醒來,那時我要躺在床上,靜靜的聽聽窗外如洗的鳥聲,那是多麽安適而又快樂的一種蘇醒。到時候,我早晨起來,對著鏡子,我會再度看見陽光駐留在我的臉上,我會一遍遍的告訴自己,雨季過了,雨季將不再來,我會覺得,在那一日早晨,當我出門的時候,我會穿著那雙清潔幹燥的黃球鞋,踏上一條充滿日光的大道,那時候,我會說,看這陽光,雨季將不再來。
注:柯萊蒂(clytze),希臘神話山澤女神,戀太陽神阿波羅,後變為向日葵。
夢裏花落知多少——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們正要從丹娜麗芙島搬家回到大迦納利島自己的房子裏去。
一年的工作已經結束,美麗無比的人造海灘引進了澄藍平靜的海水。
荷西與我坐在完工的堤邊,看也看不厭的面對著那份成績欣賞,景觀工程的快樂是不同凡響的。
我們自黃昏一直在海邊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煙火,在漆黑的天空裏如夢如幻地亮滅在我們仰著的臉上。
濱海大道上擠滿著快樂的人群。鐘敲十二響的時候,荷西將我抱在手臂裏,說:“快許十二個願望,心裏重複著十二句同樣的話:“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來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過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們十指交纏,面對面地凝望了一會兒,在煙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著說:“新年快樂!”然後輕輕一吻。我突然有些淚濕,賴在他的懷裏不肯舉步。
新年總是使人惆悵,這一年又更是來得如真如幻。許了願的下一句對夫妻來說並不太吉利,說完了才回過意來,竟是心慌。
“你許了什麽願。”我輕輕問他。
“不能說出來的,說了就不靈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將我卷進他的大夾克裏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裏面反映著我的臉。
“好啦!回去裝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羅!”
他輕拍了我一下背,我失聲喊起來:“但願永遠這樣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當然要永遠下去,可是我們得先回家,來,不要這個樣子。”
一路上走回租來的公寓去,我們的手緊緊交握著,好像要將彼此的生命握進永恒。
而我的心,卻是悲傷的,在一個新年剛剛來臨的第一個時辰裏,因為幸福滿溢,我怕得悲傷。
不肯在租來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雜東西,塞滿了一車子。清晨六時的碼頭上,一輛小白車在等渡輪。
新年沒有旅行的人,可是我們急著要回到自己的房子裏去。
關了一年的家,野草齊膝,灰塵滿室,對著那片荒涼,竟是焦急心痛,顧不得新年不新年,兩人馬上動手清掃起來。
不過靜了兩個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給花灑水,送電報的朋友在木柵門外喊著:“Echo,一封給荷西的電報呢!”
我匆匆跑過去,心裏撲撲的亂跳起來,不要是馬德裏的家人出了什麽事吧!電報總使人心慌意亂。
“亂撕什麽嘛!先給簽個字。”朋友在摩托車上說。我胡亂簽了個名,一面回身喊車房內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給我看。”荷西一把搶了過去。
原來是新工作來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瑪島報到。只不過幾小時的光景,我從機場一個人回來,荷西走了。
離島不算遠,螺旋槳飛機過去也得四十五分鐘,那兒正在建新機場,新港口。只因沒有什麽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島,大的渡輪也就不去那邊了。
雖然知道荷西能夠照顧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著小箱子離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裏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過了一星期漫長的等待,那邊電報來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來,我們住旅館。”
剛剛整理的家又給鎖了起來,鄰居們一再的對我建議:“你住家裏,荷西周末回來一天半,他那邊住單身宿舍,不是經濟些嘛!”
我怎麽能肯。匆忙去打聽貨船的航道,將雜物、一籠金絲雀和汽車托運過去,自己推著一只衣箱上機走了。
當飛機著陸在靜靜小小的荒涼機場時,又看見了重沈沈的大火山,那兩座黑裏帶火藍的大山。
我的喉嚨突然卡住了,心裏一陣郁悶,說不出的悶,壓倒了重聚的歡樂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著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機場外面走去。
“這個島不對勁!”我悶悶的說。
“上次我們來玩的時候你不是很喜歡的嗎。”
“不曉得,心裏怪怪的,看見它,一陣想哭似的感覺。”我的手拉住他皮帶上的絆扣不放。
“不要亂想,風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剛剛趕上看杏花呢!”
他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發又安慰似的親了我一下。
只有兩萬人居住的小城裏租不到房子。我們搬進了一房一廳連一小廚房的公寓旅館。收入的一大半付給了這份固執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經開始請客了,婚後幾年來,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組長,水裏另外四個同事沒有帶家眷,有兩個還依然單身。我們的家,夥食總比外邊的好些,為著荷西愛朋友的真心,為著他熱切期望將他溫馨的家讓朋友分享,我曉得,在他內心深處,亦是因為有了我而驕傲,這份感激當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報了他。
島上的日子歲月悠長,我們看不到外地的報紙,本島的那份又編得有若鄉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對我們已不很重要,只是守著海,守著家,守著彼此。每聽見荷西下工回來時那急促的腳步聲上樓,我的心便是歡喜。
六年了,回家時的他,怎麽仍是一樣跑著來的,不能慢慢的走嗎?六年一瞬,結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兩人已共過了多少悲歡歲月。
小地方人情溫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裏農家討杯水喝,拿出來的必是自釀的葡萄酒,再送一滿懷的鮮花。我們也是記恩的人,馬鈴薯成熟的季節,星期天的田裏,總有兩人的身影彎腰幫忙收獲。做熱了,跳進蓄水池裏遊個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沈,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過去的日子,在別的島上,我們有時發了神經病,也是爭吵的。
有一回,兩人講好了靜心念英文,夜間電視也約好不許開,對著一盞孤燈就在飯桌前釘住了。
講好只念一小時,念了二十分鐘,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鐘,一個音節發了二十次還是不正確,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見他的動作,手中的原子筆啪一下丟了過去,他那邊的拍紙簿嘩一下摔了過來,還怒喊了一聲:“你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罵重話,我呆了幾分鐘,也不知回罵,沖進浴室拿了剪刀便絞頭發,邊剪邊哭,長發亂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進來,看見我發瘋,竟也不上來搶,只是倚門冷笑:“你也不必這種樣子,我走好了。”
說完車鑰匙一拿,門砰一下關上離家出走去了。
我沖到陽臺上去看,淒厲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哪裏肯停下來,車子唰一下就不見了。
那一個長夜,是怎麽熬下來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著離家的人身上沒有錢,那麽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車禍。
清晨五點多他輕輕的回來了,我趴在床上不說話,臉也哭腫了。離開父母家那麽多年了,誰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對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設防的啊!
荷西用冰給我冰臉,又拉著我去看鏡子,拿起剪刀來替我補救剪得狗啃似的短發。一刀一刀細心的給我勉強修修整齊,口中歎著:“只不過氣頭上罵了你一句,居然絞頭發,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令我大慟,反身抱住他大哭起來,兩人纏了一身的碎發,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離島上,我的頭發才長到齊肩,不能梳長辮子,兩人卻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築的小城是那麽的安詳,只兩條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們從不刻意結交朋友,幾個月住下來,朋友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他們對我們真摯友愛,三教九流,全是真心。周末必然是給朋友們占去了,爬山,下海,田裏幫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個老學校,深夜睡袋裏半縮著講巫術和鬼故事,一群島上的瘋子,在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著做神仙。有時候,我快樂得總以為是與荷西一同死了,掉到這個沒有時空的地方來。
那時候,我的心髒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壓迫來,絞痛也來。小小一袋菜場買回來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氣提上四樓。
不敢跟荷西講,悄悄的跑去看醫生,每看回來總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點,以後全是我們的時間,那一陣不出去瘋玩了。黃昏的陽臺上,對著大海,半杯紅酒,幾碟小菜,再加一盤象棋,靜靜的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們走路去看恐怖片,老舊的戲院裏樓上樓下數來數去只有五個人,鐵椅子漆成鋁灰色,冰冷冷的,然後迷霧淒淒的山城裏一群群鬼飄了出來捉過路的人。
深夜散場時海潮正漲,浪花拍打到街道上來。我們被電影和影院嚇得徹骨,兩人牽了手在一片水霧中穿著飛奔回家,跑著跑著我格格的笑了,掙開了荷西,獨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後面又喊又追。
還沒到家,心絞痛突然發了,沖了幾步,抱住電線杆不敢動。
荷西驚問我怎麽了,我指指左邊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樓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兩人握著手靜靜醒到天明。
然後,纏著我已經幾年的噩夢又緊密的回來了,夢裏總是在上車,上車要去什麽令我害怕的地方,夢裏是一個人,沒有荷西。
多少個夜晚,冷汗透濕的從夢魅裏逃出來,發覺手被荷西握著,他在身畔沈睡,我的淚便是滿頰。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個生死的預告。
以為先走的會是我,悄悄的去公證人處寫下了遺囑。時間不多了,雖然白日裏仍是一樣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這份預感是不是也傳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機器壞了一個螺絲釘,只修兩小時,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煩的脫掉潛水衣就往家裏跑,家裏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舖問過去:“看見Echo沒有?看見Echo沒有?”
找到了什麽地方的我,雙手環上來,也不避人的微笑癡看著妻子,然後兩人一路拉著手,提著菜籃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時候了。
總覺相聚的因緣不長了,尤其是我,朋友們來的周末的活動,總拿身體不好擋了回去。
周五帳篷和睡袋悄悄裝上車,海邊無人的地方搭著臨時的家,摸著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夾縫裏兩盞鎊鎊的黃燈扣在頭上,浪潮聲裏只聽見兩人一聲聲狂喊來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種喊法,天地也給動搖了,我們尚是不知不覺。
每天早晨,買了菜蔬水果鮮花,總也舍不得回家,鄰居的腳踏車是讓我騎的,網籃裏放著水彩似的一片顏色便往碼頭跑。騎進碼頭,第一個看見我的岸上工人總會笑著指方向:“今天在那邊,再往下騎——”
車子還沒騎完偌大的工地,那邊岸上助手就拉信號,等我車一停,水裏的人浮了起來,我跪在堤防邊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來。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櫻桃也是好的,靠著荷西,左邊的衣袖總是濕的。
不過幾分鐘吧,荷西的手指輕輕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沈回海中去了。
每見他下沈,我總是望得癡了過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問我:“你們結婚幾年了?”“再一個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張望那個已經看不見了的人,心裏慌慌的。
“好得這個樣子,誰看了你們也是不懂!”
我聽了笑笑便上車了,眼睛越騎越濕,明明上一秒還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著夫妻,怎麽一分手竟是魂牽夢縈起來。
家居的日子沒有敢浪費,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緊了些。有時候中午才到碼頭,荷西跟幾個朋友站著就在等我去。“Echo,銀行裏還有多少錢?”荷西當著人便喊出來。“兩萬,怎麽?”
“去拿來,有急用,拿一萬二出來!”
當著朋友面前,絕對不給荷西難堪。掉頭便去提錢,他說的數目一個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給尚是濕濕的他,他一轉手遞給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悶了一場,有時次數多了,也是會委屈掉眼淚的。哪裏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間放的利息,才不過多久,朋友們便傾淚回報在我的身上了呢?
結婚紀念的那一天,荷西沒有按時回家,我擔心了,車子給他開了去,我借了腳踏車要去找人,才下樓呢,他回來了,臉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給他開飯——我們一日只吃一頓的正餐。坐下來向他舉舉杯,驚見桌上一個紅絨盒子,打開一看,裏面一只羅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別生氣問價錢,是加班來的外快——”他喊了起來。
我微微的笑了,沒有氣,痛惜他神經病,買個表還多下幾小時的水。那麽借朋友的錢又怎麽不知去討呢?結婚六年之後,終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後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讓它來替你數。”荷西走過來雙手在我身後環住。
又是這樣不祥的句子,教人心驚。
那一個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聲裏,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時的他,十七歲時那個大樹下癡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後在我枕畔共著呼吸的親人。
我一時裏發了瘋,推醒了他,輕輕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說:“荷西,我愛你!”
“你說什麽?”他全然的駭醒了,坐了起來。
“我說,我愛你!”黑暗中為什麽又是有些嗚咽。“等你這句話等了那麽多年,你終是說了!”
“今夜告訴你了,是愛你的,愛你勝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邊不等我講下去,孩子似的撲上來纏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為著這幾句對話,在深夜裏淚濕滿頰。醒來荷西已經不見了,沒有見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廚房看,洗淨的牛奶杯裏居然插著一朵清晨的鮮花。
我癡坐到快正午。這樣的夜半私語,海枯石爛,為什麽一日泛濫一日。是我們的緣數要到了嗎?不會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懼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點心,兩人見了面竟是赧然。就連對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丟來丟去的鬧著。
一日我見陽光正好,不等荷西回來,獨自洗了四床被單。搬家從來不肯帶洗衣機,去外面洗又多一層往返和花費,不如自己動手搓洗來得方便。
天臺上晾好了床單還在放夾子的時候心又悶起來了,接著熟悉的絞痛又來。我丟下了水桶便往樓下走,進門覺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覺,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動也不敢動。
荷西沒見我去送點心,中午穿著潛水衣便開車回來了。“沒什麽,洗被單累出來了。”我懨懨的說。
“誰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邊跪著。“沒有病,何必急呢!醫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嗎。來,坐過來……”
他濕濕的就在我身邊一靠,若有所思的樣子。
“荷西——”我說:“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應我再娶,溫柔些的女孩子好,聽見沒有——”
“你神經!講這些做什麽——”
“不神經,先跟你講清楚,不再婚,我是靈魂永遠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講話。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燒掉,然後上船去飄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見他快步走出去,頭低低的,大門輕輕扣上了。
一直以為是我,一直預感的是自己,對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懼,都是不舍,都是牽挂。而那個噩夢,一日密似一日的糾纏著上來。
平凡的夫婦和我們,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個的日子,將是什麽樣的歲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瘋掉的。
一點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著。
有時候我在陽臺上坐著跟荷西看漁船打魚,夕陽晚照,涼風徐來,我摸摸他的頸子,竟會無端落淚。
荷西不敢說什麽,他只說這美麗的島對我不合適,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續約,我們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裏明白,我沒有發瘋,是將有大苦難來了。那一年,我們沒有過完秋天。
荷西,我回來了,幾個月前一襲黑衣離去,而今穿著彩衣回來,你看了歡喜嗎?
向你告別的時候,陽光正烈,寂寂的墓園裏,只有蟬鳴的聲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邊,雙手環住我們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輕輕劃過你的名字——荷西?馬利安?葛羅。
我一次又一次的愛撫著你,就似每一次輕輕摸著你的頭發一般的依戀和溫柔。
我在心裏對你說——荷西,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這一句讓你等了十三年的話,讓我用殘生的歲月悄悄的只講給你一個人聽吧!
我親吻著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雖然口中一直叫著“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雙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對你說:“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國就回來陪你,不要悲傷,你只是睡了!”
結婚以前,在塞哥維亞的雪地裏,已經換過了心,你帶去的那顆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們。
我拿出縫好的小白布口袋來,黑絲帶裏,系進了一握你墳上的黃土。跟我走吧,我愛的人!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滿瓶的鮮花,血也似的深紅的玫瑰。留給你,過幾日也是枯殘,而我,要回中國去了,荷西,這是怎麽回事,一瞬間花落人亡,荷西,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離去的時刻到了,我幾度想放開你,又幾次緊緊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黃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為什麽不能也躺在你的身邊。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荷西,我現在不能做什麽,只有你曉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麽地方。
蒼天,你不說話,對我,天地間最大的奧秘是荷西,而你,不說什麽的收了回去,只讓我淚眼仰望晴空。
我最後一次親吻了你,荷西,給我勇氣,放掉你大步走開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來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撲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愛的人,不忍留下你一個人在黑暗裏,在那個地方,又到了那兒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開始挖土,讓我再將十指挖出鮮血,將你挖出來,再抱你一次,抱到我們一起爛成白骨吧!那時候,我被哭泣著上來的父母帶走了。我不敢掙紮,只是全身發抖,淚如血湧。最後回首的那一眼,陽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沒有一句告別的話留給我。
那個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見的日子,我知道,我們不會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著自己的諾言千山萬水的回來了,不要為我悲傷,你看我,不是穿著你生前最愛看的那件錦繡彩衣來見你了嗎?
下機後去鎮上買鮮花,店裏的人驚見是遠去中國而又回來的我,握住我的雙手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們相視微笑,哪裏都浮上了淚。
我抱著滿懷的鮮花走過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車子停了,裏面不識的人,只對我淡淡的說:“上車來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車,我對人點頭道謝,看見了去年你停靈的小屋,心便狂跳起來。在那個房間裏,四支白燭,我握住你冰涼蒼白的雙手,靜靜度過了我們最後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後一個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氣走上了那條通向墓園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經過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階,又上石階,向左轉,遠遠看見了你躺著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亂,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來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瘋了似的向你跑去。
沖到你的墓前,驚見墓木已拱,十字架舊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誰了。
我丟了花,撲上去親吻你,萬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體。是我遠走了,你的墳地才如此荒蕪,荷西,我對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來哭你的,先給你插好了花,注滿清水在瓶子裏,然後就要下山去給你買油漆。
來,讓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閨夢裏相思又相思的親人啊!
我走路奔著下小城,進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還去文具店買了黑色的粗芯簽字筆。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們匆匆擁抱了一下,心神潰散,無法說什麽別後的情形。
銀行的行長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園,我謝了他,只肯他的大車送到門口。
這段時光只是我們的,誰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後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進墓園,那邊傳來了丁字鎬的聲音,那個守墓地的在挖什麽人的墳?
我一步一步走進去,馬諾羅看見是我,驚喚了一聲,放下工具向我跑來。
“馬諾羅,我回來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雙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熱呢!”他木訥的說。
“是,春天已經盡了。”我說。
這時,我看見一個墳已被挖開,另外一個工人在用鐵條撬開棺材,遠遠的角落裏,站著一個黑衣的女人。“你們在撿骨?”我問。
馬諾羅點點頭,向那邊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來。
“五年了?”我輕輕問她,她也輕輕的點點頭。“要裝去那裏?”
“馬德裏。”
那邊一陣木頭迸裂的聲音,傳來了喊聲:“太太,過來看一下簽字,我們才好裝小箱!”
那個中年婦人的臉上一陣抽動。
我緊握了她一下雙手,她卻不能舉步。
“不看行不行?只簽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麽交代,怎麽向市政府去繳簽字——”那邊又喊了過來。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她點點頭,手絹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經打開的棺木,那個躺著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連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馬諾羅和另外一個掘墳人將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東西灰塵似的飛散了,一天一地的飛灰,白骨,這才露了出來。我仍是駭了一跳,不覺轉過頭去。
“看到了?”那邊問著。
“我代看了,等會兒這位太太簽字。”
陽光太烈,我奔過去將那不斷抽動著雙肩的孤單女人扶到大樹下去靠著。
我被看見的情景駭得麻了過去,只是一直發冷發抖。“一個人來的?”我問她,她點頭。
我抓住她的手,“待會,裝好了小箱,你回旅館去睡一下。”她又點頭,低低的說了一聲謝謝!
離開了那個女人,我的步伐搖搖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剛剛的那一幕不能一時裏便忘掉,我扶著一棵樹,在短牆上靠了下來,不能恢複那場驚駭,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龍頭那邊的水槽,浸濕了雙臂,再將涼水潑到自己的臉上去。
荷西的墳就在那邊,竟然舉步艱難。
知道你的靈魂不在那黃土下面,可是五年後,荷西,叫我怎麽面對剛才看見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靜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再次給自己的臉拚命去浸冷水,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墳地走過去。
陽光下,沒有再對荷西說,簽字筆一次次填過刻著的木槽縫裏——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你的妻子紀念你。
將那幾句話塗得全新,等它們幹透了,再用小刷子開始上亮光漆。
在那個炎熱的午後,花葉裏,一個著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著十字架,漆著四周的木珊。沒有淚,她只是在做一個妻子的事情——照顧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後的情景,在我的心裏,荷西,你永遠是活著的,一遍又一遍的跑著在回家,跑回家來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樹下等油漆幹透,然後再要塗一次,再等它幹,再塗一次,塗出一個新的十字架,我們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麽讓我靠在你身邊。再沒有眼淚,再沒有慟哭,我只是要靠著你,一如過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過去,雙手挂在你的脖子上。遠方有什麽人在輕輕的唱歌——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哭泣的駱駝
這不知是一天裏的第幾次了,我從昏昏沈沈的睡夢中醒來,張開眼睛,屋內已經一片漆黑,街道上沒有人聲也沒有車聲,只聽見桌上的鬧鐘,像每一次醒來時一樣,清晰而漠然的走動著。
那麽,我是醒了,昨天發生的事情,終究不只是一聲噩夢。每一次的清醒,記憶就逼著我,像在奔流錯亂的鏡頭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經歷那場令我當時狂叫出來的慘劇。
我閉上了眼睛,巴西裏、奧菲魯阿、沙伊達他們的臉孔,蕩漾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飄過。我跳了起來,開了燈,看看鏡子裏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經舌燥唇幹,雙眼發腫,憔悴不堪了。
打開臨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裏無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見這沒有預期的淒涼景致,我吃了一驚,癡癡的凝望著這渺渺茫茫的無情天地,忘了身在何處。
是的,總是死了,真是死了,無論是短短的幾日,長長的一生,哭、笑、愛、憎,夢裏夢外顛顛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潔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見死去的人影,就連夜晚的風都沒有送來他們的歎息。
回身向著這空寂如死的房間,黯淡的燈火下,好似又見巴西裏盤膝坐著,慢慢將他蒙頭蒙臉的黑布一層一層的解開,在我驚訝得不知所措的注視下,曬成棕黑色的臉孔,襯著兩顆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閃出一絲近乎誘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見沙伊達側著臉靜坐在書架下面,長長的睫毛像一片雲,投影在她優美而削瘦的面頻上,我呆望著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覺,就好似不在這個世界上似的漠然。
門外什麽時候停了車子,什麽人在剝剝的敲著門,我都沒有感覺,直到有人輕輕的喊我:“三毛!”我才被驚嚇得幾乎跳了起來。
“我在這裏。”我抓著窗欞對門邊的人說著。
“三毛,機票沒有,可是明天早晨我還是來帶你去機場,候補的位子我講好了兩個,也許能擠上去,你先預備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時候鎖上門,另外一個位子給誰?”荷西公司的總務主任站在窗外低低的對我說。
“我走,另外一個位子不要了,謝謝你!”
“怎麽了?千托萬托的,現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幹澀的回答著。
總務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緊張的看了一下四周。
“聽說本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鎮上我家裏住一晚?這裏沒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沈默了一下,搖搖頭:“還要理東西,不會有事的,謝謝你!”
這人又呆站了一會兒,然後丟掉了手上的煙蒂,對我點點頭,說:“那麽門窗都關好,明天早晨九點鐘我來接你去機場。”
我關上木窗,將雙重鉸鏈扣住,吉普車聲慢慢的遠去,終于聽不見了。重沈沈的寂靜,把小小的一間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麽也不像從前的氣氛了。
好似昨日才過去的時光,我一樣站在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長長的睡袍,窗外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們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說著話:“三毛,快開門吧!我們等了半天了,怎麽還睡著呢?”
“今天不上課,放假。”我撐著懶腰深呼吸了幾口,將目光悠然的投入遠方明淨清麗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課。”女孩子們惋惜的喧嚷起來。
“半夜三更,那幾個炸彈震得我們快從床上跌了下來,開門跑出來看,又看不到什麽,這麽一來,弄到天亮才睡了一會,所以,嘿,不上課,你們不用來吵了。”
“不上也讓我們進來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們又拍拍的亂打著門,我只好開了。
“你們睡死了,難道那麽響的聲音都沒聽見?”我喝著茶笑問著她們。
“怎麽沒有,一共三次爆炸,一個炸在軍營門口,一個炸在磷礦公司的小學校,一個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門口——”她們七嘴八舌興奮的告訴我。
“消息倒快,你們不出這條街,什麽都打聽來了。”“又是遊擊隊,越鬧越凶了。”說著的人像在看好戲,完全沒有懼怕,嘰嘰喳喳比手劃腳活潑非凡,小屋裏一時笑語喧嘩。
“其實,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證要讓民族自決了,鬧什麽呢!”我歎了口氣,拿起一把梳子開始梳頭。
“我來替你編辮子。”一個女孩蹲在我身後把口水塗在自己手上,細心的替我絞起麻花粗辮子來。
“這次全是那個沙伊達弄出來的,男人、女人愛來愛去,結果炸了阿吉比的店。”我背後的女孩大聲說著,說到愛字,一地的人都推來推去的笑。
“醫院做事的沙伊達?”我問著。
“還有誰?不要臉的女人,阿吉比愛她,她不愛他,還跟他講話,阿吉比拼命去找她,她又變心了,跟奧菲魯阿突然好起來,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告訴奧菲魯阿,前幾天打了一場,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門口就吃了炸彈。”“又亂講了,奧菲魯阿不是那樣的人。”我最不喜歡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們動不動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斷一些完全不是她們智力所能判斷的事情。
“咦!奧菲魯阿不是,沙伊達可是的啊!那個婊子,認識遊擊隊……。”
我刷一下把編好的辮子抽回來,正色向這些女孩子說:“婊子這個字,只可以用在無情無義、沒有廉恥的女人身上,沙伊達是你們沙哈拉威女子裏,數一數二的助產士,怎麽可以叫她婊子呢!這個字太難聽了,以後再也不要這麽說她了。”“她跟每一個男人說話,”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瑪啃著烏黑的指甲,披著一頭塗滿了紅泥巴的硬頭發,無知邋遢得像個鬼似的說著。
“跟男人說話有什麽不對?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說話,我也是婊子?”我凶著她們,恨不得有一天把她們這麽封閉的死腦筋敲敲開來。
“不止這個,沙伊達,她……她……”一個較老實的女孩羞紅了臉,說不下去。
“她還跟不同的男人睡覺。”法蒂瑪翻著大白眼,慢吞吞的說著,同時冷笑了兩聲。
“她跟人睡覺,你們親眼看見的嗎?”我歎了口氣,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的望著這群女孩子們。
“嘖!當然有的嘛!大家都那麽說,鎮上誰肯跟她來往,除了男人們,男人也不肯娶她的啊,不過是整她罷了……”“好啦!不要再講了,小小年紀,怎麽像長舌婦一樣。”我反身去廚房把茶倒掉,心裏無端的厭煩起來,大清早,說的就是這些無聊的事。
女孩子們橫七豎八的坐了一地,有烏黑的赤著腿的,有渾身臭味的,有披頭散發的,每一張嘴都在忙著說話。哈薩尼亞語我聽不懂,但是沙伊達的名字,常常從她們的句子裏跳出來,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滿是憤恨和不屑,那副臉難看極了,說不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門邊望著她們,沙伊達那潔白高雅、麗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見過,那個受過高度文明教養的可愛沙漠女子,卻在她自己風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視著,實是令人難以解釋。
在這個鎮上,我們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郵局賣郵票的,法院看門的,公司的司機,商店的店員,裝瞎子討錢的,拉驢子送水的,有勢的部族酋長,沒錢的奴隸,鄰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們的“沙黑畢”(朋友)。
奧菲魯阿是我們的愛友,做警察的年輕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不再念書,孩兒氣的臉,一口白牙齒,對人敦敦厚厚的,和氣開朗得叫人見了面就喜歡。
鎮上爆了炸彈是常事,市面一樣繁榮,每個人都有意無意的說著時局,卻沒有人認真感到這些紛擾的危機,好似它還遠著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買了菜回來,恰好看見奧菲魯阿坐在警察車裏開過,我向他招招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車來。“魯阿,怎麽好久不上家裏來了?”我問他。
他嘻嘻的笑著,也不說話,伴著我走路。
“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點以後都在家,你來,我們談談。”
“好,這幾天一定來。”他仍然笑著,幫我把菜籃放在叫到的計程車上就走了。
沒過了幾日,奧菲魯阿果然在一個晚上來了,不巧我們家裏坐滿了荷西的同事,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外張望了一下,馬上說:“啊!有客人,下次再來吧”。
我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進來:“烤的是牛肉,你也來吃,都是熟人,不妨事的。”
奧菲魯阿笑著指指身後,我這才看見他的車上,正慢慢的下來了一個穿著淡藍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著臉,一雙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著。
“沙伊達?”我輕笑著問他。
“你怎麽知道?”他驚奇的望著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這個求也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達,屋裏都是男人,我亦不會強拉她了。沙伊達是開通大方的女子,她略一遲疑,也就跨進來了。
荷西的同事們,從來沒有這麽近的面對一個沙哈拉威女子,他們全都禮貌的站了起來。
“請坐,不要客氣。”沙伊達大方的點點頭,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馬上轉身去倒汽水給奧菲魯阿和她,再看她時,她的頭紗已經自然的拿了下來。
燈光下,沙伊達的臉孔不知怎的散發著那麽嚇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雙頰上,襯著兩個漆黑得深不見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線條,像一件無懈可擊的塑像那麽的優美,目光無意識的轉了一個角度,沈靜的微笑,像一輪初升的明月,突然籠罩了一室的光華,眾人不知不覺的失了神態,連我,也在那一瞬間,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著本地服裝的沙伊達,跟醫院裏明麗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風韻,坐在那兒的她,也不說話,卻一下子將我們帶入了一個古老的夢境裏去。
大家勉強的恢複了談話,為著沙伊達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奧菲魯阿坐了一會兒,就帶著沙伊達告辭了。沙伊達走了很久,室內還是一片沈寂,一種永恒的美,留給人的感動,大概是這樣的吧!
“這麽美,這麽美的女人,世上真會有的,不是神話。”我感喟著說。
“是奧菲魯阿的女友?”有人輕輕的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哪裏來的?”
“聽說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著醫院的嬤嬤們幾年,學了助產士。”
“挑了奧菲魯阿總算有眼光,這個人正派。”
“奧菲魯阿還是配不上她,總差了那麽一點,說不出是什麽東西,差了一點。”我搖著頭。
“三毛,你這是以貌取人嗎?”荷西說。
“不是外貌,我有自覺的,她不會是他的。”
“奧菲魯阿亦是個世家子,他父親在南部有成千上萬的山羊和駱駝——”
“我雖然認識沙伊達不深,可是她不會是計較財富的人,這片沙漠,竟似沒有認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陣子還為了她跟奧菲魯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說。
“那個商人的孩子,整天無所事事,在鎮上仗著父親,作威作福,這種惡人怎麽跟沙伊達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說。
沙伊達第一次來家裏的那個晚上,驚鴻一瞥,留給大家地震似的感動,話題竟舍不得從她的身上轉開去,連我也從來沒有那麽的為一個絕色的女子如癡如醉過。
“那個婊子,你怎麽讓她進來,這樣下去鄰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的來勸我,我只笑著不理。“她跟男人下車的時候,我們都在門口看,她居然笑著跟我媽媽打招呼,我媽媽把我們都拉進去,把門砰一關,奧菲魯阿臉都紅了。”
“你們也太過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進我們家之前還有這一幕。
“聽說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這種人,死了要下地獄的。”
我默默的看著姑卡,不知如何開導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門,罕地剛巧下了班回來,西班牙軍官制服襯著他灰白頭發的棕色臉,竟也有幾分神氣。
“三毛,不是我講你,我的女孩子們天天在你們家,總也希望你教教她們學好,現在你們夫婦交上了鎮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麽放心讓她們跟你做朋友。”他這麽重的話,像一個耳光似的刮過來,我漲紫了臉,說不出話來。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總也要開通些,時代在變……”
“時代變,沙哈拉威人的傳統風俗不能改,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
“沙伊達不是壞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總比他們看得清楚……”我氣得話結,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還有比這更可恥的事嗎?唉……”罕地跺了一下腳,帶了低著頭的姑卡,往自己家門走去。
“死腦筋!”我罵了一句,也進來把門用力帶上了。“這個民族,要開化他們,還要很多的耐性和時間。”吃飯的時候跟荷西不免談起這事來。
“遊擊隊自己天天在廣播裏跟他們講要解放奴隸,要給女孩們念書,他們只聽得進獨立,別的都不理會。”“遊擊隊在哪裏廣播?我們怎麽聽不見?”
“哈薩尼亞語,每天晚上都從阿爾及利亞那邊播過來,這裏當地人都聽的。”
“荷西,你看這局勢還要拖鄉久?”我心事重重的說著。
“不知道,西班牙總督也說答應他們民族自決了。”“摩洛哥方面不答應,又怎樣?”我歪著頭把玩著筷子。“唉!吃飯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歎著氣堅持著說。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飛揚,永不止息的塵埃,好似再也沒有過去的一天,歲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熱下粘了起來,緩慢而無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懶散和疲倦之外,竟對什麽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勁,心裏空空洞洞的熬著汗漬漬的日子。鎮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離開了沙漠,回到故鄉去避熱,小鎮上竟如死城似的荒涼。
報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鎮上偶爾還是有間歇的不傷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國王的叫囂一天狂似一天,西屬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裏面的居民,卻似摸觸不著邊際的漠然。
沙是一樣的沙,天是一樣的天,龍卷風是一樣的龍卷風,在與世隔絕的世界的盡頭,在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聯合國、海牙國際法庭、民族自決這些陌生的名詞,在許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煙似的淡薄而不真實罷了。
我們,也照樣的生活著,心存觀望的態度,總不相信,那些旁人說的謠言會有一天跟我們的命運和前途有什麽特殊的關聯。
炎熱的下午,如果有車在家,我總會包了一些零食,開車到醫院去找沙伊達,兩個人躲在最陰涼的地下室裏,聞著消毒藥水的味道,盤膝坐著,一起縫衣服,吃東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說八道,竟然親如姊妹似的無拘無束。沙伊達常常說她小時候住帳篷的好日子給我聽,她的故事,講到父母雙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後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從不說,我亦不問。
“沙伊達,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麽辦?”有一日我忽然問她。
“怎麽個退法?給我們獨立?讓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聳聳肩,無可無不可的說。
“獨立,我留下來,瓜分,不幹。”
“我以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說。“這兒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達的眼光突然朦朧了起來,好似內心有什麽難言的秘密和隱痛,她竟癡了似的靜坐著忘了再說話。
“你呢?三毛?”過了好一會,她才問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歡這裏。”
“這兒有什麽吸引你?”她奇怪的問我。
“這兒有什麽吸引我?天高地闊、烈日、風暴、孤寂的生活有歡喜,有悲傷,連這些無知的人,我對他們一樣有愛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這片土地是你的,你會怎麽樣?”
“大概跟你一樣,學了護理醫療,其實——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麽分別?”我歎息著。
“你沒有想過獨立?”沙伊達靜靜的說。
“殖民主義遲早是要過去的,問題是,獨立了之後,這群無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設他們?一點也不樂觀。”“會有一天的。”
“沙伊達,你這話只能跟我講,千萬不要跟人去亂說。”“不要緊張,嬤嬤也知道。”她笑了起來,突然又開朗起來,笑望著我,一點也不在乎。
“你知道鎮上抓遊擊隊?”我緊張的問。
她心事重重的點點頭,站起來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濕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來,進門就說:“三毛,看見了沒有?”“什麽事?今天沒出去。”我擦著脖子上淌著的汗悶悶的問著他。
“來,上車,我們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悶聲不響的開著車,繞著鎮上外圍的建築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決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見的牆上泛濫著。“怎麽?”我呆掉了。
“你仔細看看。”
——西班牙狗滾出我們的土地————撒哈拉萬歲,遊擊隊萬歲,巴西裏萬歲————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決萬歲————西班牙強盜!強盜!凶手!————我們愛巴西裏!西班牙滾出去——這一道一道白牆,流著血,向我們撲過來,一句一句陰森森的控訴,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漿,這好似一個正在安穩睡大覺的人,醒來突然發覺被人用刺刀比著似的驚慌失措。“遊擊隊回來了?”我輕輕的問荷西。
“不必回來,鎮上的沙哈拉威,那一個不是向著他們的。”“鎮裏面也塗滿了?”
“連軍營的牆上,一夜之間,都塗上了,這個哨也不知是怎麽放的。”
恐懼突然抓住了我們,車子開過的街道,看見每一個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驚肉跳,草木皆兵。
我們沒有回家,荷西將車開到公司的咖啡館去。
公司的同事們聚了黑壓壓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麽的僵硬,沈睡的夏日,在這時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每一個人的表情,除了驚慌和緊張之外,又帶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難堪。
“聯合國觀察團要來了,他們當然要幹一場,拚了命也要表達他們對撒哈拉意見。”
“巴西裏聽說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學院畢業,在西班牙好多年,怎麽回來打遊擊,反對起我們來了?”“公司到底怎麽辦?我們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亂了起來。”
“聽說不止是他們自己遊擊隊,摩洛哥那邊早也混進來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說話聲忽高忽低的傳來,說的卻似瞎子摸象似的不著邊際。
“媽的,這批家夥,飯不會吃,屎不會拉,也妄想要獨立,我們西班牙太寬大了。照我說,他們敢罵我們,我們就可以把他們打死,呸!才七萬多人,機關槍掃死也不麻煩,當年希特勒怎麽對待猶太人……”
突然有一個不認識的西班牙老粗,捶著臺子站了起來,漲紅著臉,激動的演說著,他說得口沫橫飛,氣得雙眼要炸了似的彈出著,兩手又揮又舉,恨不能表達他的憤怒。“宰個沙哈拉威,跟殺了一條狗沒有兩樣。狗也比他們強,還知道向給飯吃的人搖尾巴……”
“哦——哦——”我聽他說得不像人話,本來向著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論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頭望著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聽了這人的瘋話,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來。
那個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見我,他馬上又說:“殖民主義又不是只有我們西班牙,人家香港的華人,巴不得討好英國,這麽多年來,唯命是從,這種榜樣,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見,我們是看得見……”
我還沒有跳起來,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聲巨響,站起來就要上去揪那個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著我們。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過是個老粗,沒有見識,你何苦跟他計較。”
“這個瘋子亂說什麽,你還叫我走?不受異族統治的人,照他說,就該像蒼蠅一樣一批一批死掉,你們臺灣當年怎麽抗日的?他知道嗎?”荷西叫嚷起來,我跺了腳推他出門。“荷西,我也不贊成殖民主義,可是我們在西班牙這面,有什麽好說的,你跟自己人沖突起來,總也落個不愛國的名聲,又有什麽好處呢?”
“這種害群之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歡我們。”荷西竟然感傷起來。
“我們是兩邊不討好,那邊給遊擊隊叫狗,這邊聽了自己人的話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來可以和平解決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們,也不會急成這個樣子要獨立了。”
“觀察團馬上要來,三毛,你要不要離開一陣,躲過了動亂再回來?”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來。
“我不走,西班牙占領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還可能不走呢。”
當天晚上,市鎮全面戒嚴了,騷亂的氣氛像水似的淹過了街頭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著槍比著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個一個趴在牆上,寬大的袍子,被叫著脫下來搜身。年輕人早不見了,只有些可憐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舉著手,給人摸上摸下,這種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麽別的收獲,遊擊隊那麽笨,帶了手槍給人搜嗎?
去醫院找沙伊達,門房告訴我她在二樓接生呢。
上了二樓,還沒走幾步,沙伊達氣急敗壞的走過來,幾乎跟我撞了個滿懷。
“什麽事?”
“沒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樓。
“不是要接生嗎?”
“那個女人的家屬不要我。”她下唇顫抖的說。
“是難產,送來快死了,我一進去,他們開口就罵,我……”
“他們跟你有什麽過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達,結婚算羅?這麽跟著奧菲魯阿出出進進,風俗不答應你的。”
“魯阿不是的。”她擡起頭來急急的分辯著。
“咦……”我奇怪的反問她。
“是阿吉比他們那夥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誰說……”她突然流下淚來,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過走廊,穿過嬤嬤們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個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長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將他抱起來往太陽下走,一面逗著他。
“喂,抱到哪裏去?”一個年輕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來。“是我!”我笑著跟她打招呼。
“啊!嚇我一跳。”
“這小人真好看,那麽壯。”我深深的注視著孩子烏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頭發。
“交給我吧!來!”修女伸手接了去。
“幾歲了?”
“四歲。”修女親親他。
“沙伊達來的時候已經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來的,十六七歲羅!”
我笑笑跟修女道別,又親了一下小人,他羞澀的盡低著頭,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識的在我記憶裏一掠而過,像誰呢?這小人?
一路上只見軍隊開到鎮上來,一圈圈的鐵絲網把政府機構繞得密不透風,航空公司小小的辦事處耐心的站滿了排隊的人潮,突然湧出來的陌生臉孔的記者,像一群無業遊民似的晃來晃去,熱鬧而緊張的騷亂使一向安寧的小鎮蒙上了風雨欲來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階上等著呢。
“三毛,葛柏說,今天給不給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長了皮膚病,每隔幾天,總是抱過來叫我用藥皂清洗。
“嗯!洗,抱過來吧!”我心不在焉的開著門鎖,漫應著她。
在澡缸裏,大眼睛的哈力法不聽話的扭來扭去。“現在站起來,乖,不要再潑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腳,他拿個濕濕的刷子,拍拍的敲著我低下去的頭。
“先殺荷西,再殺你,先殺荷西,殺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兒歌似的唱著,口齒清楚極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麽,耳朵裏轟的一聲巨響,盡力穩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來抱到臥室床上去。
這短短的幾步路,竟是踩著棉花似的不實在,一腳高一腳低,怎麽進了臥室全然不知道,輕輕的擦著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說什麽?乖,再說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邊的書,笑嘻嘻的望著我,說著:“遊擊隊來,嗯,嗯,殺荷西,殺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頭小桌上的鬧鐘,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麽。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舊襯衫,慢慢的走進罕地開著門的家,將小孩交給他母親葛柏。
“啊!謝謝!哈力法,說,謝——謝!”葛柏慈愛的馬上接過了孩子,笑著對孩子說。
“遊擊隊殺荷西,殺三毛,”小孩在母親的懷裏活潑的跳著,用手指著我又叫起來。
“要死羅!”葛柏聽了這話,翻過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臉刷的一下漲紅了。
“打他做什麽,小孩子懂什麽?”我歎了口氣無可奈何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葛柏幾乎流下淚來,看了我一眼馬上又低下頭。
“不要分什麽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薩尼亞語——神——的意思。)“我們沒有分,姑卡,小孫子,都跟你好,我們不是那種人,請原諒,對不起,對不起。”說著說著,葛柏羞愧得流下淚來,不斷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說什麽,別鬧笑話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進來喝叱著他母親,冷笑一聲,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簾子,走了。
“葛柏,不要難過,年輕人有他們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來,心裏竟似小時候被人期負了又不知怎麽才好的委屈著,騰雲駕霧似的晃了出來。
在家裏無精打彩的坐著,腦子裏一片空茫,荷西什麽時候跟奧菲魯阿一同進來的,都沒有聽見。
“三毛,請你們幫忙,帶我星期天出鎮去。”
“什麽?”我仍在另一個世界裏遊蕩著,一時聽不真切。
“幫幫忙,我要出鎮回家。”魯阿開門見山的說。“不去,外面有遊擊隊。”
“保證你們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車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禮貌,完全沒有心情與人說話。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車子通行證現在不發給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麽了,像在生氣似的。”奧菲魯阿耐性的望著我說。
“你自己不是警察嗎?倒來問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你要出鎮去,不要來連累我們,好歹總是要殺我們的,對你們的心,喂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來的脾氣,控制不住的叫了出來,這一說,眼淚迸了出來,幹脆任著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嘩啦的哭了起來。
荷西正在換衣服,聽見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過來,跟奧菲魯阿兩人面面相覷。
“這人怎麽了?”荷西皺著眉頭張著嘴。
“不知道,我才說得好好的,她突然這個樣子了。”奧菲魯阿其名其妙的說。
“好了,我發神經病,不幹你的事。”我抓了一張衛生紙擦鼻涕,擦了臉,喘了口氣便在長沙發上發呆。
想到過去奧菲魯阿的父母和弟妹對我的好處,心裏又後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問起話來:“怎麽這時候偏要出鎮去,亂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後再亂,更不能常去大漠裏了。”
“駱駝還在?”荷西問。
“都賣了,哥哥們要錢用,賣光了,只有些山羊跟著。”“花那麽多錢做什麽,賣家產了?”我哭了一陣,覺得舒服多了,氣也平下來了。
“魯阿,星期天我們帶你出鎮,傍晚了你保證我們回來,不要辜負了我們朋友一場。”荷西沈著氣慢慢的說。“不會,真的是家人相聚,你們放心。”魯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極感激誠懇的說著。這件事是講定了。“魯阿,你不是遊擊隊,怎麽保證我們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問他。
“三毛,我們是真朋友,請相信我,不得已才來求你們,如果沒有把握,怎麽敢累了你們,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見他說得真誠,也不再逼問他了。
檢查站收去了三個人的身份證,我們藍色的兩張,奧菲魯阿黃色的一張。
“晚上回鎮再來領,路上當心巴西裏。”衛兵揮揮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後一句話,弄得心撲撲的亂跳著。“快開吧!這一去三個多鐘頭,早去早回。”我坐在後座,荷西跟魯阿在前座,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麽會想起來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說了一遍。“三毛,不要擔心,這幾天你翻來複去就是這句話。”奧菲魯阿笑了起來,出了鎮,他活潑多了。
“沙伊達為什麽不一起來?”
“她上班。”
“不如說,你怕她有危險。”
“你們不要盡說話了,魯阿,你指路我好開得快點。”
四周盡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陽在厚厚的雲層裏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線,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涼意,幾只孤鳥在我們車頂上呱呱的叫著繞著,更覺天地蒼茫淒涼。“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車後面閉上了眼睛,心裏像有塊鉛壓著似的不能開朗,這時候不看沙漠還好,看了只是覺得地平線上有什麽不願見的人突然冒出來。好似睡了才一會,覺得顛跳不止的車慢慢的停了下來,我覺著熱,推開身上的毯子,突然後座的門開了,我驚得叫了起來。
“什麽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遠來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來,揉著眼睛,正看見一張笑臉,露著少年人純真的清新,向我招呼著呢!
“真是穆罕麥?啊……”我笑著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嗎?”我坐了起來,開了窗。
“就在前面。”
“你們又搬了,去年不在這邊住。”
“駱駝都賣光了,那裏住都差不多。”
遠遠看見奧菲魯阿家褐色的大帳篷,我這一路上吊著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魯阿美麗的母親帶著兩個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個小黑點似的向我們飛過來。
“沙拉馬力口!”妹妹叫喊著撲向她們的哥哥,又馬上撲到我身邊來,雙手勾著我的頸子,美麗純真的臉,幹淨的長裙子,潔白的牙齒,梳得光滑滑的粗辮子,渾身散發著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魯阿母親的身邊急急跑去,她也正從兒子的擁抱裏脫出來。
“沙拉馬力古!哈絲明!”
她緩緩的張著手臂,纏著一件深藍色的衣服,梳著低低的盤花髻,慈愛的迎著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後的天空,不知什麽時候,已沒有了早晨的灰雲,藍得如水洗過似的清朗。
“妹妹,去車上拿布料,還有替你們帶來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趕開著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們叫著。“這個送給魯阿父親的。”荷西拿了兩大罐鼻煙草出來。“還有一小箱餅幹,去搬來,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親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奧菲魯阿家的氣氛,一點也沒有改變,我丟下了人往帳篷跑去。
“我來啦,族長!”一步跨進去,魯阿父親滿頭白發,也沒站起來,只坐著舉著手。
“沙拉馬力古!”我趴著,用膝蓋爬過去,遠遠的伸著右手,在他頭頂上輕輕的觸了一下,只有對這個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禮節問候他。
荷西也進來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來觸了他的頭一下,才盤膝在對面下方坐著。
“這次來,住幾天?”老人說著法語。
“時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語回答。
“你們也快要離開撒哈拉了?”老人歎了口氣問著。“不得已的時候,只有走。”荷西說。
“打仗啊!不像從前太平的日子羅!”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裏掏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封重沈沈的銀腳鐲,向我做了一個手勢,我爬過去靠著他坐著。“戴上吧,留著給你的。”我聽不懂法語,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馬上雙手接了過來,脫下涼鞋,套上鐲子,站起來笨拙的走了幾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薩尼亞語說著:“好看!好看!”我懂了,輕輕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著自己美麗裝飾著的腳踝。
“每一個女兒都有一副,妹妹們還小,先給你了。”奧菲魯阿友愛的說著。
“我可以出去了?”我問魯阿的父親,他點了一下頭,我馬上跑出去給哈絲明看我的雙腳。
兩個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殺,枯幹的荊棘已經燃起來了,冒著裊裊的青煙。
哈絲明與我站著,望著空曠的原野,過去他們的帳篷在更南方,也圍住著其他的鄰人,現在不知為什麽,反而搬到了荒涼的地方。
“撒哈拉,是這麽的美麗。”哈絲明將一雙手近乎優雅的舉起來一攤,總也不變的贊美著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來居住時一式一樣。
四周的世界,經過她魔術似的一舉手,好似突然漲滿了詩意的歎息,一絲絲的鑽進了我全部的心懷意念裏去。
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撒哈拉了,也只有對愛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現它的美麗和溫柔,將你的愛情,用它亙古不變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報著你,靜靜的承諾著對你的保證,但願你的子子孫孫,都誕生在它的懷抱裏。
“要殺羊了,我去叫魯阿。”我跑回帳篷去。
魯阿出去了,我靜靜的躺在地上,輕輕的吸著這塊毯子慣有的淡淡的芋草味,這家人,竟沒有令我不慣的任何體臭,他們是不太相同的。
過了半晌,魯阿碰碰我:“殺好了,可以出去看了。”對于殺生,我總是不能克制讓自己去面對它。
“這麽大的兩只羔羊,吃得了嗎?”我問著哈絲明,蹲在她旁邊。
“還不夠呢!等一下兄弟們都要回家,你們走的時候再帶一塊回去,還得做一鍋‘古斯古’才好吃得暢快。”(古斯古是一種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壓著吃。)
“從來沒有見過魯阿的哥哥們,一次都沒有。”我說。“都走了,好多年了。難得回來一趟,你們都來過三四次了,他們才來過一次,唉……”
“這時候了,還不來。”
“來了!”哈明絲靜靜的說。又蹲下去工作。
“哪裏?沒有人!”我奇怪的問著。
“你聽好嘛!”
“聽見他們在帳篷講話啊?”
“你不行啦!沒有耳朵。”哈明絲笑著。
過了一會兒,天的盡頭才被我發現了一抹揚起的黃塵,像煙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看不見是怎麽向著我們來的。是走,是跑,是騎駱駝,還是坐著車?
哈絲明慢慢的站了起來,沙地上漸漸清楚的形象,竟是橫著排成一排,浩浩蕩蕩向我們筆直的開過來的土黃色吉普車,車越開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視線上,他們又慢慢的散了開去,遠遠的將帳篷圍了起來,一個一個散開去,看不清了。
“哈絲明,你確定是家人來了嗎?”看那情形,那氣勢,竟覺得四周一片殺氣,我不知不覺的拉住了哈絲明的衣角。
這時,只有一輛車,坐著一群蒙著臉的人,向我們靜靜的逼過來。
我打了一個寒噤,腳卻像釘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開去,我感覺到,來的人正在頭巾下像兀鷹似的盯著我。
兩個妹妹和弟弟馬上尖叫著奔向車子去,妹妹好似在哭著似的歡呼著。
“哥哥!哥哥!嗚……”她們撲在這群下車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來。
哈絲明張開了手臂,嘴裏訥訥不清的叫著一個一個兒子的名字,削瘦優美的臉竟不知何時布滿了淚水。
五個孩子輪流把嬌小的母親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裏,竟一點聲音都聽不見的靜止了好一會兒。
奧菲魯阿早也出來了,他也靜靜的上去抱著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一般如同被人點穴了似的動也動不了。
一個一個兄弟,匍匐著進了帳篷,跪著輕觸著老父親的頭頂,久別重逢,老人亦是淚水滿頰,歡喜感傷得不能自已。
這時候他們才與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與我重重的握著手,叫我:“三毛!”
“都是我哥哥們,不是外人。”魯阿興奮的說著,各人除去了頭巾,竟跟魯阿長得那麽相象,都是極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襯著一口整齊的白牙。
他們要寬外袍時,詢問似的看了一眼魯阿,魯阿輕輕一點頭,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輕輕的脫下來,五件遊擊隊土黃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燙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與我連互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兩人已化成了石像。我突然有了受騙的感覺,全身的血液刷一下沖到臉上來,荷西仍是動也不動,沈默得像一道牆,他的臉上,沒有表情。“荷西,請不要誤會,今天真的單純是家族相聚,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請你們千萬原諒,千萬明白我。”魯阿漲紅了臉急切的解說起來。
“都是‘娃也達’,不要介意,荷西,哈絲明的‘娃也達’。”這種時候,也只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開了這一剎間的僵局。(“娃也達”是男孩子的意思。)
我一起身,隨著哈絲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氣不過,還是跑回帳篷門口去說了一句:“魯阿,你開了我們一個大玩笑,這種事,是可以亂來的嗎?”
“其實魯阿要出鎮還不簡單,也用不著特意哄你們出來,事實上,是我們兄弟想認識你們,魯阿又常常談起,恰好我們難得團聚一次,就要他請了你們來,請不要介意,在這個帳篷的下面,請做一次朋友吧!”魯阿的一個哥哥再一次握著荷西的手,誠懇的解釋著,荷西終于釋然了。
“不談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語重重的喝了一聲。“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倫親子的情愛,明日,再各奔東西吧!”還是那個哥哥說著話,他站了起來,大步出了帳篷,向提著茶壺的妹妹迎上去。
那個下午,幾乎都在同做著家務的情況下度過,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圍進了欄柵,幾個兄弟跟荷西替這個幾乎只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個帳篷給弟妹們睡,水桶接出了皮帶管,上風的地方,用石塊砌成一道擋風牆,爐竈架高了,羊皮鞘成了坐墊,父親居然欣然的叫大兒子理了個發。
在這些人裏面,雖然魯阿的二哥一色一樣的在拼命幫忙著家事,可是他的步伐、舉止、氣度和大方,竟似一個王子似的出眾搶眼,談話有禮溫和,反應極快,破舊的制服,罩不住他自然發散著的光芒,眼神專注尖銳,幾乎令人不敢正視,成熟的臉孔竟是沙哈拉威人裏從來沒見過的英俊脫俗。“我猜你們這一陣要進鎮鬧一場了。”荷西紮著木樁在風裏向魯阿的哥哥們說。
“要的,觀察團來那天,要回去,我們寄望聯合國,要表現給他們看,沙哈拉威人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決定。”“當心被抓。”我插著嘴說。
“居民接應,難抓,只要運氣不太壞,不太可能。”“你們一個一個都是理想主義音,對建立自己的國家充滿了浪漫的情懷,萬一真的獨立了。對待鎮上那半數無知的暴民,恐怕還真手足無措呢!”我坐在地上抱著一只小羊對工作的人喊著。
“開發資源,教育國民那是第一步。”
“什麽人去開發?就算這七萬人全去堵邊界,站都站不滿,不又淪為阿爾及利亞的保護國了,那只有比現在更糟更壞。”“三毛,你太悲觀了。”
“你們太浪漫,打遊擊可以,立國還不是時機。”
“盡了力,成敗都在所不計了。”他們安然的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絲明遠遠的招呼著大家去新帳篷喝熱茶,地毯已經舖滿了一地。
“魯阿,太陽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的對魯阿說,他依依不舍之情,一下子布滿了疲倦的臉。“走吧!總得在天全黑以前趕路。”我馬上站了起來,哈絲明看我們突然要走了,拿茶壺的手停在半空好一會,這才匆匆的包了一條羊腿出來。
“不能再留一會兒?”她輕輕的,近乎哀求的說著。“哈絲明,下次再來。”我說。
“不會有下次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荷西,你,要永遠離開撒哈拉了。”她靜靜地說。
“萬一獨立了,我們還是會回來。”
“不會獨立,摩洛哥人馬上要來了,我的孩子們,在做夢,做夢——”老人悵然的搖著白發蒼蒼的頭,自言自語的說著。“快走吧,太陽落得好快的啊!”我催著他們上路,老人慢慢的送了出來,一只手搭著荷西,一只手搭著奧菲魯阿。
我轉過身去接下了羊腿,放進車裏,再反身默默的擁抱了哈絲明和妹妹們,我擡起頭來,深深的注視著魯阿的幾個哥哥,千言萬語,都盡在無奈的一眼裏過去。我們畢竟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啊!
我正要上車,魯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悄悄的說:“三毛,謝謝你照顧沙伊達。”
“沙伊達?”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麽認識沙伊達?“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這時,他的目光裏突然浸滿了柔情蜜意和深深的傷感,我們對望著,分享著一個秘密,暮色裏這人悵然一笑,我兀自呆站著,他卻一反身,大步走了開去,黃昏的第一陣涼風,將我吹拂得抖了一下。“魯阿,沙伊達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車上,我如夢初醒。暗自點著頭,心裏感歎著——是了,只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那個沙伊達,天底下竟也有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
“是巴西裏唯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傷感的點著頭,他的內心,可能也默默的在愛著沙伊達吧!
“巴西裏?”荷西一踩煞車。
“巴西裏!你二哥是巴西裏?”我尖叫了起來,全身的血液嘩嘩的亂流著,這幾年來,神出鬼沒,聲東擊西,凶猛無比的遊擊隊領袖,沙哈拉威人的靈魂——竟是剛剛那個叫著沙伊達名字握著我手的人。
我們陷在極度的震驚裏,竟至再說不出話來。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達。”
“不能知道,沙伊達是天主教,我父親知道了會叫巴西裏死。再說,巴西裏一直怕摩洛哥人劫了沙伊達做要挾他的條件,也不肯向外人說。”
“遊擊隊三面受敵,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當心南邊毛裏塔尼亞,這種疲于奔命的日子,到頭來,恐怕是一場空吧!”荷西幾乎對遊擊隊的夢想,已經下了斷言。
我呆望著向後飛逝的大漠,聽見荷西那麽說著,忽而不知怎的想到《紅樓夢》裏的句子:“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我心裏竟這麽的悶悶不樂起來。
不知為什麽,突然覺得巴西裏快要死了,這種直覺,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現,從來沒有錯過,一時裏,竟被這不祥的預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釘在窗前不知動彈。
“三毛,怎麽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這一天,真夠了!”我蓋上毯子,將自己埋藏起來,抑郁的心情,不能釋然。
聯合國觀察團飛來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總督一再的保證沙哈拉威人,他們可以自由表達他們的立場,只要守秩序,西班牙決不為難他們,又一再的重申已經講了兩年多的撒哈拉民族自決。
“不要是騙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會那麽慷慨。”我又憂心起來。
“殖民主義是沒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沒落了。”荷西這一陣總是傷感著。
聯合國調停西屬撒哈拉的三人小組是這三個國家的代表組成的——伊朗,非洲象牙海岸,古巴。
機場到鎮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滿了密密麻麻的沙哈拉威人,他們跟西班牙站崗的警察對峙著,不吵不鬧,靜靜的等候著車隊。
等到總督陪著代表團坐著敞篷轎車開始入鎮時,這邊沙哈拉威人一聲令下,全部如雷鳴似的狂喊起來:“民族自決,民族自決,請,請,民族自決,民族自決——”
成千上萬的碎布縫拼出來大大小小的遊擊隊旗像一陣狂風似的飛揚起來,男女老幼狂舞著他們的希望。嘶叫著,哭喊著,像天崩像地裂,隨著緩慢開過的車輛,撒哈拉在怒吼,在做最後的掙紮——
“癡人說夢!”我站在鎮上朋友的天臺上感歎得疼痛起來,沒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飛蛾撲火似的拿命去拚,竟沒有看明白想明白的一天嗎?
西班牙政府竟比沙哈拉威人自己清楚萬分,任著他們盡情的抓住聯合國,亦不阻擋也不反對,西班牙畢竟是要退出了,再來的是誰?不會是巴西裏,永遠不會是這個只有七萬弱小民族的領袖。
聯合國觀察小組很快的離開了西屬撒哈拉,轉赴摩洛哥。鎮上的沙哈拉威人和西班牙人竟又一度奇怪的親密的相處在一起,甚而比上一陣更和氣,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囂之下,堅持不變它對撒哈拉的承諾,民族自決眼看要實現了,兩方賓主,在摩洛哥密集戰鼓的威脅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無間起來。
“關鍵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達相反的一日陰沈一日,她不是個天真的人,比誰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聯合國說西屬撒哈拉應該給我們民族自決,摩洛哥就不用怕它了,它算老幾,再不然,西班牙還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哪!”一般的沙哈拉威是盲目的樂觀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國際法庭纏訟了不知多久的西屬撒哈拉問題,在千呼萬喊的等待裏終于有了了解。
“啊!我們勝啦!我們勝啦!太平啦!有希望啦!”鎮上的沙哈拉威聽了廣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東西,像瘋了似的狂跳狂叫,彼此見了面不管認不認認,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滿街的瘋子一般慶祝著。“聽見了嗎?如果將來西班牙和平的跟他們解決,我們還是留下去。”荷西滿面笑容的擁抱著我,我卻一樣憂心忡忡,不知為何覺得大禍馬上就要臨頭了。
“不會那麽簡單,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當天晚上撒哈拉電臺的播音員突然沈痛的報告著:“摩洛哥國王哈珊,召募志願軍,明日開始,向西屬撒哈拉和平進軍。”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來。
“打!”他大喊了一聲,我將臉埋在膝蓋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個魔王只召募三十萬人,第二天,已經有兩百萬人簽了名。
西班牙的晚間電視新聞,竟開始轉播摩洛哥那邊和平進軍的紀錄片,“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他們如黃蜂似的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著哈珊邁開第一步,載歌載舞,恐怖萬分的向邊界慢慢的逼來,一步一步踏踏實實的走在我們這邊看著電視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們這些王八蛋!”我對著電視那邊跳著舞拍著掌的男女,恨得叫罵起來。
“打!”沙漠軍團的每一個好漢都瘋了似的往邊界開去,邊界與阿雍鎮,只有四十公裏的距離。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無減。
十月二十日,報上的箭頭又指進了地圖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擴音器在街頭巷尾,呼叫著西班牙婦女兒童緊急疏散,民心,突然如決堤的河水般崩潰了。
“快走!三毛,快,要來不及了。”鎮上的朋友,丟了家具,匆匆忙忙的來跟我道別,往機場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個人見了我,都這樣的催著,敲打著我的門,跳上車走了。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見了,這個城,除了航空公司門外擠成一團之外,竟成了空的。
荷西在這個緊要關頭,卻日日夜夜的在磷礦公司的浮堤上幫忙著撤退軍火、軍團,不能回家顧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頂平臺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國旗,接著鎮上的摩洛哥旗三三兩兩的飄了出來。“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見了他,灰心得幾乎流下淚來。
“我有妻,有兒女,你要我怎麽樣?你要我死?”罕地跺著腳低頭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腫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嚇了一跳:“姑卡,你——”
“我先生阿布弟走了,他去投遊擊隊。”
“有種,真正難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門關好,問清楚了才開。摩洛哥人明天不會來,還差得遠呢!你的機票,我重托了夏依米,他不會漏了你的,我一有時間就回來,情況萬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機場跑,我再想辦法會你,要勇敢。”我點點頭,荷西張著滿布紅絲的眼睛,又回一百多裏外去撤軍團,全磷礦公司總動員,配合著軍隊,把最貴重的東西盡快的裝船,沒有一個員工離職抱怨,所有在加納利群島的西班牙民船都開了來等在浮臺外待命。
就在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在家,門上被人輕輕的敲了一下。
“誰?”我高聲問著,馬上熄了燈火。
“沙伊達,快開門!”
我趕快過去開了門,沙伊達一閃進了來,身後又一閃跟進來一個蒙面的男人,我馬上把門關上鎖好。
進了屋,沙伊達無限驚恐的發著抖,環抱著自己的手臂,我瞪著喘了一口大氣,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開了頭巾,對我點頭一笑——巴西裏!
“你們來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來熄了燈,將他們往沒有窗的臥室推。
“平臺是公用的,屋頂有洞口,看得見。”我將臥室的門牢牢的關上,這才開了床頭的小燈。
“快給我東西吃!”巴西裏長歎了一聲,沙伊達馬上要去廚房。
“我去,你留在這裏。”我悄聲將她按住。
巴西裏餓狠了,卻只吃了幾口,又吃不下去,長歎了一聲,憔悴的臉累得不成人形。
“回來做什麽?這時候?”
“看她!”巴西裏望著沙伊達又長歎了一聲。
“知道和平進軍的那一天開始,就從阿爾及利亞日日夜夜的趕回來,走了那麽多天……”
“一個人?”
他點點頭。
“其他的遊擊隊呢?”
“趕去邊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兩千多人。”
“鎮上有多少是你們的人?”
“現在恐怕嚇得一個也沒有了,唉,人心啊!”“戒嚴之前我得走。”巴西裏坐了起來。
“魯阿呢?”
“這就去會他。”
“在哪裏?”
“朋友家。”
“靠得住嗎?朋友信得過嗎?”
巴西裏點點頭。
我沈吟了一下,伸手開了抽屜,拿出一把鑰匙來:“巴西裏,這是幢朋友交給我的空房子,在酒店旁邊,屋頂是半圓形的,漆鮮黃色,錯不了,要是沒有地方收容你,你去那裏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會有人懷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鑰匙,沙伊達苦苦的求他:“你拿了鑰匙,好歹多一個去處,這一會鎮上都是摩洛哥間諜,你聽三毛說的不會錯。”
“我有去處。”
“三毛,沙伊達還有點錢,她也會護理,你帶她走,孩子跟嬤嬤走,分開兩邊,不會引人注視,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鎮上。”
“孩子?”我望著沙伊達,呆住了。
“再跟你解釋。”沙伊達拉著要走的巴西裏,抖得說不出話來。
巴西裏捧住沙伊達的臉,靜靜的注視了幾秒鐘,長歎了一聲,溫柔的將她的頭發攏一攏,突然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沙伊達與我靜靜的躺著,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天亮了,她堅持去上班。
“孩子今天跟嬤嬤去西班牙,我要去見見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機票消息,我們就走。”她失神的點點頭,慢慢的走出去。
“等一下,我開車送你。”竟然忘了自己還有車。昏昏沈沈的過了一天,下午五點多鐘,我開車去醫院,上了車,發覺汽油已快用光了,只得先去加油站,一個夜晚沒睡,我只覺頭暈耳鳴,一直流著虛汗,竟似要病倒了下來似的虛弱,車子開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鎮外的拒馬,才嚇出一身冷汗來,緊急煞了車。
“怎麽,這邊又擋了?”我向一個放哨的西班牙兵問著。“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問著。“死的是巴西裏,那個遊擊隊領袖!”
“你——你說謊!”我叫了出來。
“真的,我騙你做什麽來?”
“弄錯了,一定弄錯了。”我又叫了起來。
“怎麽弄得錯,團部驗的屍,他弟弟認的,認完也扣起來了,不知放不放呢!”
“怎麽可能?怎麽會?”我近乎哀求著這個年輕的小兵,要他否認剛剛說的事實。
“他們自己人打了起來,殺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臉都不像了。”
我發著抖,要倒車,排檔卡不進去,人不停的抖著。“我不舒服,你來替我倒倒車。”我軟軟的下了車,叫那個小兵替我弄,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順從的把車弄好。“當心開!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著,一直抖到醫院,拖著步子下了車,見到老門房,語不成聲。
“沙伊達呢?”
“走了!”他靜靜的看著我。
“去了哪裏,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結結巴巴的問他。“不知道。”
“嬤嬤呢?”
“帶了幾個小孩,一早也走了。”
“沙伊達是不是在宿舍?”
“不在,跟你說不在,下午三點多,她白著臉走了,跟誰都不說話。”
“奧菲魯阿呢?”
“我怎麽知道。”門房不耐煩的回答著,我只好走了,開了車子在鎮上亂轉,經過另外加油站,又夢遊似的去加了油。“太太,快走吧!摩洛哥人不出這幾天了。”
我不理加油站的人,又開了車不停的在警察部隊附近問人。
“看見奧菲魯阿沒有?請問看見魯阿沒有?”
每一個人都陰沈的搖搖頭。
“沙哈拉威警察已經散了好幾天了。”
我又開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廣場去,一家半開的商店內坐著個老頭,我以前常向他買土產的。
“請問,看見沙伊達沒有?看見奧菲魯阿沒有?”
老人怕事的將我輕輕推出去,欲說還休的歎了口氣。“請告訴我——”
“快離開吧!不是你的事。”
“你說了我馬上走,我答應你。”我哀求著他。“今天晚上,大家會審沙伊達。”他四周張望了一下說。
“為什麽?為什麽?”我再度驚嚇得不知所措。“她出賣了巴西裏,她告訴了摩洛哥人,巴西裏回來了,他們在巷子裏,把巴西裏幹了。”
“不可能的,是誰關了她,我去說,沙伊達昨天住在我家裏,她不可能的,而且,而且,她是巴西裏的太太——”
老人又輕輕的推我出店,我回了車,將自己趴在駕駛盤上再也累不動了。
回到家門口,姑卡馬上從一群談論的人裏面向我跑來。“進去說。”她推著我。
“巴西裏死了,你要說這個。”我倒在地上問她。“不止這個,他們晚上要殺沙伊達。”
“我知道了,在哪裏?”
“在殺駱駝的地方。”姑卡驚慌的說。
“是些誰?”
“阿吉比他們那群人。”
“他們故意的,冤枉她,沙伊達昨天晚上在我家裏。”我又叫了起來。
姑卡靜坐著,驚慌的臉竟似白癡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長長的歎息著。
始卡伏在我身邊替我按摩起來。
“他們叫大家都去看。”始卡說。
“晚上幾點鐘?”
“八點半,叫大家都去,說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嗎?”“他什麽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說。
我閉上眼睛,腦子裏走馬燈似的在轉,誰可以救沙伊達,嬤嬤走了,西班牙軍隊不會管這閒事,魯阿不見了,我沒有能力,荷西不回來,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我竟是完全孤單了。
“幾點了?姑卡,去拿鐘來。”
姑卡把鐘遞給我,我看了一下,已經七點十分了。“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裏?有消息嗎?”我問。“不知道,聽說邊界的沙漠軍團已經撤了地雷,要放他們過來了。”
“沙漠軍團有一部份人不肯退,跟遊擊隊混合著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說。
“你怎麽知道?”
“罕地說的。”
“姑卡,想想辦法,怎麽救沙伊達。”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證她昨天晚上住在我們家——”
“不好,不好,三毛,不要講,講了連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著阻止我,幾乎哭了起來。
我閉上眼睛,筋疲力盡的撐著,等著八點半快快來臨,好歹要見著沙伊達,如果是會審,應該可以給人說話的余地,只怕是殘酷的私刑,那會有什麽會審呢!不過是一口咬定是沙伊達,故意要整死這個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罷了。亂世,才會有這種沒有天理的事情啊。
八點多鐘我聽見屋外一片的人潮聲,人家沈著臉,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有走路的,有坐車的,都往鎮外遠遠的沙谷邊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車,慢慢的在沙哈拉威人裏開著,路盡了,沙地接著來了,我丟了車子下來跟著人走。
屠宰房是平時我最不願來的一個地帶,那兒經年回響著待宰駱駝的哀鳴,死駱駝的腐肉白骨,丟滿了一個淺淺的沙谷。風,在這一帶一向是厲冽的,即使是白天來,亦使人覺得陰森不樂,現在近黃昏的尾聲了,夕陽只拉著一條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線上弱弱的照著。
屠宰場長長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裏,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從雲層裏輕輕放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的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視。
人,已經聚得很多了,看熱鬧的樣子,不像驚惶失措得像一群綿羊似的擠著推去,那麽多的人,卻一點聲息都沒有。
八點半還不到,一輛中型吉普車匆匆的向人群霸氣的開來,大家急著往後退,讓出一條路來。高高的前座,駕駛座的旁邊,竟坐著動也不動好似已經蒼白得死去了一般的沙伊達。
我推著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達,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將我如海浪似的擠來擠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腳上,推著我一會向前,一會向後。
我四顧茫茫,看不見一個認識的人,跳起腳來看,沙伊達正被阿吉比從車上倒拖著頭發跌下來,人群裏又一陣騷亂,大家拚命往前擠。
沙伊達閉著眼睛,動也不動,我想,在她聽見巴西裏的死訊時,已經心碎了,這會兒,不過是求死得死罷了。
嬤嬤安全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她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留戀應該是不多了。
這那裏來的會審,那裏有人說話,那裏有人提巴西裏,那裏有人在主持正義,沙伊達一被拉下來,就開始被幾個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可憐的暴露在這麽多人的面前。
她仰著頭,閉著眼睛,咬著牙,一動也不動,這時阿吉比用哈薩尼亞語高叫起來,人群裏又一陣騷亂,我聽不懂,抓住了一個旁邊的男人死命的問他,他搖搖頭,不肯翻譯,我又擠過去問一個女孩子,她語不成聲的說:“要強暴她再死,阿吉比問,誰要強暴她,她是天主教,幹了她不犯罪的。”“哎!天啊!天啊!讓我過去,讓路,我要過去。”我死命的推著前面的人,那幾步路竟似一世紀的長,好似永遠也擠不到了。
我跳起來看沙伊達,仍是阿吉比他們七八個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達要跑,幾個人撲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體在沙地上打著滾,幾個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腳硬按下去,拉開來,這時沙伊達慘叫的哭聲像野獸似的傳來……啊……不……不……啊……啊……我要叫,叫不出來,要哭哽不成聲,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的對著沙伊達動都不能動……不要……啊……不要……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啞不成聲的在嚷著……這時我覺得身後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撲進來,撲過人群,拉開一個一個人,像一道閃電似的撲進了場子裏,他拉開了壓在沙伊達身上的人,拖了沙伊達的頭發向身後沒有人的屠宰場高地退,魯阿,拿著一枝手槍,人似瘋了似的。吐著白沫,他拿槍比著要撲上去搶的人群,那七八個浪蕩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時驚呼起來,開始向外逃,我拚命住裏面擠,卻被人推著向後踉蹌的退著,我睜大著眼睛,望見魯阿四周都是圍著要上的人,他一手拉著地上的沙伊達,一面機警的像豹似的眼露凶光用手跟著逼向他的人晃動著手槍,這時繞到他身後的一個跳起來撲向他,他放了一槍,其他的人乘機會撲上來——“殺我,殺我,魯阿……殺啊……”沙伊達狂叫起來,不停的叫著。我驚恐得噎著氣哭了出來,又聽見響了好幾槍,人們驚叫推擠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著,四周一會兒突然空曠了,安靜了,我翻身坐起來,看見阿吉比他們匆匆扶了一個人在上車,地上兩具屍體,魯阿張著眼睛死在那裏,沙伊達趴著,魯阿死的姿勢,好似正在向沙伊達爬過去,要用他的身體去覆蓋她。
我蹲在遠遠的沙地上,不停的發著抖,發著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們了。風,突然沒有了聲音,我漸漸的什麽也看不見,只聽見屠宰房裏駱駝嘶叫的悲鳴越來越響,越來越高,整個的天空,漸漸充滿了駱駝們哭波著的巨大的回聲,像雷鳴似的向我罩下來。
沙漠觀浴記
有一天黃昏,荷西突然心血來潮,要將一頭亂發剪成平頭,我聽了連忙去廚房拿了剪魚的大剪刀出來,同時想用抹布將他的頸子圍起來。
“請你坐好,”我說。
“你做什麽?”他嚇了一跳。
“剪你的頭發。”我將他的頭發拉了一大把起來。
“剪你自己的難道還不夠?”他又跳開了一步。“鎮上那個理發師不會比我高明,你還是省省吧,來!來!”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鑰匙就逃出門去,我丟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種之後,我們都坐在肮髒悶熱的理發店裏,為了怎麽剪荷西的頭發,理發師、荷西和我三個人爭論起來,各不相讓,理發師很不樂,狠狠的瞪著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對我說。“給我錢,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裏翻了一張藍票子,大步走出理發店。
沿著理發店後面的一條小路往鎮外走,肮髒的街道上堆滿了垃圾,蒼蠅成群的飛來飛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東西吃。這一帶我從來沒有來過。
經過一間沒有窗戶的破房子,門口堆了一大堆枯幹的荊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腳再仔細看看,這個房子的門邊居然挂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泉”。
我心裏很納悶,這個垃圾堆上的屋子怎麽會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虛掩著的木門邊,將頭伸進去看看。
大太陽下往屋裏暗處看去,根本沒有看見什麽,就聽到有人吃驚的怪叫起來——“啊……啊……。”又同時彼此嚷著阿拉伯話。
我轉身跑了幾步,真是滿頭霧水,裏面的人到底在做什麽?為什麽那麽怕我呢?
這時裏面一個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長袍追出來,看見我還沒有跑,便沖上來想抓住我的樣子。
“你做什麽,為什麽偷看人洗澡?”他氣沖沖的用西班牙文責問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恥的女人,快走,噓——噓——”那個人打著手勢好似趕雞一樣趕我走。
“噓什麽嘛,等一下。”我也大聲回嚷他。
“喂,裏面的人到底在做什麽?”我問他,同時又往屋內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發出噓聲。“這裏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發。
“是啦!”那個人不耐煩起來。
“怎麽洗?你們怎麽洗?”我大為興奮,頭一次聽說沙哈拉威人也洗澡,豈不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你來洗就知道了。”他說“我可以洗啊?”我受寵若驚的問。
“女人早晨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四十塊錢。”
“多謝,多謝,我明天來。”
我連忙跑去理發店告訴荷西這個新的好去處。
第二天早晨,我抱著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糞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氣味很不好,實在有點倒胃口。
推門進去,屋內坐著一個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悍,大概是老板娘了。
“要洗澡嗎?先付錢。”
我將四十塊錢給了她,然後四處張望。這個房間除了亂七八糟丟著的銹鐵皮水桶外沒有東西,光線很不好,一個裸體女人出來拿了一個水桶又進去了。
“怎麽洗?”我像個鄉巴佬一樣東張西望。
“來,跟我來。”
老板娘拉了我的手進了裏面一個房間,那個小房間大約只有三四個榻榻米大,有幾條鐵絲橫拉著,鐵絲上挂滿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內衣、還有裙子和包身體的布等等,一股很濃的怪味沖進鼻子裏,我閉住呼吸。
“這裏,脫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說。
我一聲不響,將衣服脫掉,只剩裏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遊泳衣。同時也將脫下的衣服挂在鐵絲上。“脫啊!”那個老板娘又催了。
“脫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這個怪東西怎麽洗?”她問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去拉拉我的褲子。
“怎麽洗是我的事。”我推開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好,現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兩個空水桶進來。
“這邊,開始洗。”她又推開一個門,這幢房子一節一節的走進去,好似枕頭面包一樣。
泉,終于出現了,沙漠裏第一次看見地上冒出的水來,真是感動極了。它居然在一個房間裏。
那是一口深井,許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潑動人。我提著兩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樣望著她們。這批女人看見我這個穿衣服的人進去,大家都停住了,我們彼此望來望去,面露微笑,這些女人不太會講西班牙話。
一個女人走上來,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對我說:“這樣,這樣。”
然後她將一大桶水從我頭上倒下來,我趕緊用手擦了一下臉,另一桶水又淋下來,我連忙跑到牆角,口中說著:“謝謝!謝謝!”再也不敢領教了。
“冷嗎?”一個女人問我。
我點點頭,狼狽極了。
“冷到裏面去。”她們又將下一扇門拉開,這個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幾節。
我被送到再裏面一間去。一陣熱浪迎面撲上來,四周霧氣茫茫,看不見任何東西,等了幾秒鐘,勉強看見四周的牆,我伸直手臂摸索著,走了兩步,好似踏著人的腿,我彎下身子去看,才發覺這極小的房間裏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對面牆的那邊,一個大水槽內正滾著冒泡泡的熱水,霧氣也是那裏來的,很像土耳其浴的模樣。
這時房間的門被人拉開了幾分鐘,空氣涼下來,我也可以看清楚些。
這批女人身旁都放了一兩個水桶,裏面有冷的井水。房間內溫度那樣高,地被蒸得發燙,我的腳被燙得不停地動來動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麽受得了。
“這邊來坐,”一個牆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給我。“我站著好了,謝謝!”看看那一片如泥漿似的濕地,不是怕燙也實在坐不下去。
我看見每一個女人都用一片小石頭沾著水,在刮自己身體,每刮一下,身上就出現一條黑黑的漿汁似的污垢,她們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髒都松了,才用水沖。“四年了,我四年沒有洗澡,住夏依麻,很遠,很遠的沙漠——。”一個女人笑嘻嘻地對我說,“夏依麻”意思是帳篷。她對我說話時我就不吸氣。
她將水桶舉到頭上沖下去,隔著霧氣,我看見她沖下來的黑漿水慢慢淹過我清潔的光腳,我胃裏一陣翻騰,咬住下唇站著不動。
“你怎麽不洗,石頭借給你刮。”她好心的將石頭給我。“我不髒,我在家裏洗過了。”
“不髒何必來呢!像我,三四年才來一次。”她洗過了還是看上去很髒。
這個房間很小,沒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熱氣,我覺得心跳加快,汗出如雨,加上屋內人多,混合著人的體臭,我好似要嘔吐了似的。挪到濕濕的牆邊去靠一下,才發覺這個牆上積了一層厚厚如鼻涕一樣的滑滑的東西,我的背上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連忙用毛巾沒命地擦背。
在沙漠裏的審美觀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盡方法給自己發胖。平日女人出門,除了長裙之外,還用大塊的布將自己的身體、頭臉纏得個密不透風。有時髦些的,再給自己加上一付太陽眼鏡,那就完全看不清她們的真面目了。
我習慣了看木乃伊似包裹著的女人,現在突然看見她們全裸的身體是那麽胖大,實在令人觸目心驚,真是浴場現形,比較之下,我好似一根長在大胖乳牛身邊的細狗尾巴草,黯然失色。
一個女人已經刮得全身的黑漿都起來了,還沒有沖掉,外面一間她的孩子哭了,她光身子跑出去,將那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抱進來,就坐在地上喂起奶來。她下巴、頸子、臉上、頭發上流下來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著這個污水吸著乳汁。我呆看著這可怖肮髒透頂的景象,胃裏又是一陣翻騰,沒法子再忍下去,轉身跑出這個房間。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間,用力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走回到鐵絲上去拿衣服來穿。
“她們說你不洗澡,只是站著看,有什麽好看?”老板娘很有興趣的問我。
“看你們怎麽洗澡。”我笑著回答她。
“你花了四十塊錢就是來看看?”她張大了眼睛。“不貴,很值得來。”
“這兒是洗身體外面,裏面也要洗。”她又說。“洗裏面?”我不懂她說什麽。
她做了一個掏腸子的手勢,我大吃一驚。
“哪裏洗,請告訴我。”既嚇又興奮,衣服扣子也扣錯了。“在海邊,你去看,在勃哈多海灣,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邊住,洗七天。”
當天晚上我一面做飯一面對荷西說:“她說裏面也要洗洗,在勃哈多海邊。”
“不要是你聽錯了?”荷西也嚇了一跳。
“沒有錯,她還做了手勢,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從小鎮阿雍到大西洋海岸並不是太遠,來回只有不到四百裏路,一日可以來回了。勃哈多有個海灣我們是聽說,其他近乎一千裏的西屬撒哈拉海岸幾乎全是岩岸沒有沙灘。車子沿著沙地上前人的車印開,一直到海都沒有迷路,在岩岸上慢慢找勃哈多海灣又費了一小時。
“看,那邊下面。”荷西說。
我們的車停在一個斷岩邊,幾十公尺的下面,藍色的海水平靜的流進一個半圓的海灣裏,灣內沙灘上搭了無數白色的帳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來走去,看上去十分自在安祥。
“這個亂世居然還有這種生活。”我羨慕地歎息著,這簡直是桃花源的境界。
“不能下去,找遍了沒有落腳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們秘密的路徑。”荷西在懸崖上走了一段回來說。荷西把車內新的大麻繩拉出來,綁在車子的保險杠上,再將一塊大石頭堆在車輪邊卡住,等綁牢了,就將繩子丟到崖下去。
“我來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挂在繩子上,你要踏穩腳下的石頭,繩子只是穩住你的東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邊聽他解釋,風吹得人發抖。
“怕嗎?”又問我。
“很怕,相當怕。”我老實說。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著來。”
荷西背著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脫掉了鞋子,也光腳吊下崖去,半途有雙怪鳥繞著我打轉,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結果注意力一分散,倒也不怎麽怕就落到地面了。“噓!這邊。”荷西在一塊大石頭後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聲,一看原來有三五個全裸的沙哈拉威女人在提海水。
這些女人將水桶內的海水提到沙灘上,倒入一個很大的罐子內,這個罐子的下面有一條皮帶管可以通水。一個女人半躺在沙灘上,另外一個將皮帶管塞進她體內,如同灌腸一樣,同時將罐子提在手裏,水經過管子流到她腸子裏去。
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遠距離鏡頭,叫他裝上去,他忘了拍照,看呆了。
水流光了一個大罐子,旁邊的女人又倒了一罐海水,繼續去灌躺著的女人,三次灌下去,那個女人忍不住呻吟起來,接著又再灌一大桶水,她開始尖叫起來,好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我們在石塊後面看得心驚膽裂。
這條皮帶管終于拉出來了,又插進另外一個女人的肚內清洗,而這邊這個已經被灌足了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內灌水。
據“泉”那個老板娘說,這樣一天要洗內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畢,真是名副其實的春季大掃除,一個人的體內居然容得下那麽多的水,也真是不可思議。
過了不久,這個灌足水的女人蹣跚爬起來,慢慢往我們的方向走來。
她蹲在沙地上開始排泄,肚內瀉出了無數的髒東西,瀉了一堆,她馬上退後幾步,再瀉,同時用手抓著沙子將她面前瀉的糞便蓋起來,這樣一面瀉,一面埋,瀉了十幾堆還沒有停。
等這個女人蹲在那裏突然唱起歌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來,她當時的情景非常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荷西跳上來捂我的嘴,可是已經太遲了。
那個光身子女人一回頭,看見石塊後的我們,嚇得臉都扭曲了,張著嘴,先逃了好幾十步,才狂叫出來。
我們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邊帳篷裏跑出許多人來,那個女人向我們一指,他們氣勢洶洶的往我們奔殺而來。
“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緊張,大叫一聲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頭叫:“拿好照相機要緊啊!”
我們逃到吊下來的繩子邊,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裏來的本事,一會兒就上懸崖了,荷西也很快爬上來。可怖的是,明明沒有路的斷崖,那些追的人沒有用繩子,不知從哪條神秘的路上也冒出來了。
我們推開卡住車輪的石塊,繩子都來不及解,我才將自己丟進車內,車子就如炮彈似的彈了出去。
過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邊的美麗涼鞋,又不敢再開車回去撿。突然聽見荷西下班回來了,正在窗外跟一個沙哈拉威朋友說話。
“聽說最近有個東方女人,到處看人洗澡,人家說你——”那個沙哈拉威人試探的問荷西。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太太也從來沒有去過勃哈多海灣。”荷西正在回答他。
我一聽,天啊!這個呆子正在此地無銀三百兩了,連忙跑出去。
“有啦!我知道有東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的說。荷西一臉驚愕的表情。
“上星期飛機不是送來一大批日本遊客,日本人喜歡研究別人怎麽洗澡,尤其是日本女人,到處亂問人洗澡的地方——”
荷西用手指著我,張大了口,我將他手一把打下去。那個沙哈拉威朋友聽我這麽一說,恍然大悟,說:“原來是日本人,我以為,我以為……”他往我一望,臉上出現一抹紅了。
“你以為是我,對不對?我其實除了煮飯洗衣服之外,什麽都不感興趣,你弄錯了。”
“對不起,我想錯了,對不起。”他又一次著紅了臉。等那個沙哈拉威人走遠了,我還靠在門邊,閉目微笑,不防頭上中了荷西一拍。
“不要發呆了,蝴蝶夫人,進去煮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