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亨利‧米勒作品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北回歸線》(時報,1992,繁字版早)的譯序(文太長貼於後),才知台灣讀者和觀眾偏重於色情之謬,就文體和文字魁力而言,其實:
「《北回歸線》是米勒的第一部自傳體小說,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樣,創造了一種新的小說形式——用挪揄、誇張的筆觸即興描寫自己的一段時間內的全部經曆,不論是美還是醜,同時摻進一段段怪誕、冷峻、出人意料的議論」
「《北回歸線》沒有連貫的或貫徹始終的情節,也不標明章節 (分爲十五部分),作者想到哪裏便寫到哪裏,對他的素材從不作任何選擇和梳理…一事一議、觸景生情,這是米勒在《北回歸線》及其它幾部作品中的習慣寫法,有時興之所至的大段議論反倒比漫不經心、娓娓道來的一則則軼聞趣事占去更多篇幅。作者的想象力異常豐富,往往由一件日常 小事引出許多跳躍式的、不符合邏輯的、匪夷所思的聯想,發出令人莫名其妙、甚至目瞪口呆的感慨。」
「米勒的另一文體特點是連篇累犢、不厭其煩地寫幻覺和夢幻,于是現實與幻覺,現實與夢境、現實與虛構往往不留痕迹地結爲渾然一體,使讀者産生非理性的直觀感、直覺感。」
「實驗小說常用的多種技法均可在其中找到…如“離題”(digression)、“羅列”(catalogue)、“敘事方式轉換”(shlft of modes)、“過度描述”(extravagancy)、“褻讀神聖”(profflnatlon),“神聖化”(sanctification)等。 」
「《北回歸線》中夢囈式筆觸可歸于某種“自動寫作”(automatic writing)。“自動寫作”原指“在不受意識控制的狀態下寫作”,由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它實際上只是指在人工的或人爲的催眠狀態中或藥物(興奮劑、 幻覺劑等)作用下寫作。」
「米勒的文學觀同他讀過的書一樣,也顯得紛亂而無頭緒。存在主義的荒誕人生觀,人生若夢的虛無主義思想以及同一切現存倫理規範、社會秩序和制度唱反調的不合作態度使他成爲“反潮流”的鬥士、美國文學史上最偏激的作家之一。 在米勒那裏,西方文明以至人類文明引以爲豪的一切都是他冷嘲熱諷、潑口謾罵的對像。」
「米勒的性描寫是爲他的人生哲學及政治觀點服務的,充分表現出現當代西方人特有的價值觀和審美取向。米勒在二十年代未開始文學創作,恰好趕上以旅歐美國作家爲代表的“迷惘的一代”的步伐。在承繼性、教育背景以及審美情趣上,米勒與這些作家並無多少共同之處,但將他們共同懷有的虛無、絕望的情緒 以另一種方式表現到極致——盡情滿足人的動物性需求,在放縱的性交往和通宵達旦的宴飲狂歡中忘卻苦澀的人生。 」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文壇上的許多思潮和流派中均有米勒的影子——“垮掉的一代”。荒誕派戲劇、非虛構小說、黑色幽默、個性化詩歌,米勒的創作觀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美國作家。圍繞私人瑣事的新聞體超現實主義的“自動寫作”、“自白”與“剖析”相結合的寫作技法。人生若夢的虛無主義思想傾向及肆無忌憚地發泄頹喪情緒的自我表現使不少美國作家爲之心醉。他算不上主流作家,他的激進觀點也並不新穎,但他的獨特文體風格卻在傑克‧凱魯亞克、約瑟夫‧海勒、諾曼‧梅勒、托馬斯‧品欽、約翰‧巴思等當代小說大家的代表作中留下了鮮明的印記。“」
是嗎?那我剪些首章文字來品賞品賞:
現在我住在波勒茲別墅,這裏找不到一點兒灰塵,也沒有一件東西擺得不是地方,除了我們,這裏再沒有別人,我們死了。
昨晚鮑裏斯發現他身上生了虱子,于是我只好剃光他的腋毛,可是他還是渾身發癢,住在這麽漂亮的地方居然還會生虱子?不過沒關系。我倆,我和鮑裏斯也許永遠不會彼此這樣了解,若不是靠那些虱子。
鮑裏斯剛剛總結了他的看法。他是一個天氣預報專家。他說,天氣會繼續壞下去,會有更多的災難、更多的死人、更多的絕望。無論哪兒都沒有一點兒要發生變化的迹象。時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們,我們的英雄或者已經自殺,或者正在自殺。如此說來,這個英雄不是時間,卻是永恒。我們必須步調一致、前仆後繼地朝著死 亡的監牢奔去。沒法逃脫,天氣也不會變。
這是我到巴黎後的第二個秋天。我是由于某種自己至今也沒能搞清的原因被人送到這兒來的。
我沒有錢,沒有人接濟,沒有希望。不過我是活著的人中最快活的,一年前,半年前,我還以爲自己是個藝術家。現在我可再不這麽想了。與文學有關的一切都已與我無涉,謝天謝地,再也沒有什麽書要寫了。
那麽這一本呢?這一本不算是書,它是對人格的污蔑、誹謗、中傷。就“書”的一般意義來講,這不是一本書。不,這是無休止的褻讀。是啐在藝術臉上的一口唾沫。是向上帝、人類、命運、時間、愛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褲襠裏喘上的一腳。我將爲你歌唱,縱使走調我也要唱。我要在你哀號時歌唱,我要在你肮髒 的屍體上跳舞……
這一天是十月二十幾日,我已不再理會究竟是哪天了。你會說那是我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做的一場夢嗎?有幾次間隔,不過都是在兩場夢之間的,現在我已全然不記得這幾次間隔中的事情了。我身邊的世界在分崩離析,同時在這兒或那兒留下一塊塊的時間。世界是一個毒瘤,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自己,你,塔尼亞,就是我的混沌。這便是我歌唱的緣由。快死掉的不僅僅是我,是整個世界,它要蛻去時間這層皮。我還活著,在你的子宮裏踢騰,這是值得書寫下來的現實。
我在打瞌睡。愛情生理學。休眠中的鯨魚的陰莖有六英尺長。編幅——有一根無拘無束的陰莖,有些動物的陰莖裏還有一根骨頭,就是說,一根骨頭在。古爾孟說,“幸虧人身上的骨質結構已經沒有了。”幸虧?是的,幸虧,想想人類帶者一根有骨頭的陰莖走來走去成何體統?袋鼠有兩條陰莖,一根平時用,另一根只在節假日裏用。繼續打著瞌睡,一個女人寫封信來問我替自己的書想好書名了沒有,書名,當然想好了:《可愛的女同性戀者》。
你的充滿逸事趣聞的生活!這是博羅夫斯基的話。我每個星期三同博羅夫斯基一道吃午飯,他的太太做主人。她是一頭已擠不出奶的奶牛,她正在學英語,最喜歡用的詞是“淫穢”。……
這些人中最可愛的猶太人是塔尼亞,爲了她我也願意成爲一個猶太人。爲什麽不呢、我已經在像猶太人一樣講話了,而且我長得像猶太人一樣醜。再說,還有誰比一個猶太人更恨猶太人呢?……
我喜歡範諾登,不過我不同意他對自己的看法。譬如,我不同意他自以爲是哲學家或思想家這種看法。他是一個被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的人,就是這樣。 他永遠不會成爲一個作家。西爾維斯特也永遠成不了作家,盡管他的大名在五百支紅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目前,周圍我所尊敬的作家只有卡爾和鮑裏斯。
他們著了魔,心靈深處燃燒著熾熱的火焰。他們瘋了,不能分辨音調了,他們是受難者。……
塔尼亞也是一個狂熱的人,她喜歡小便的聲音、自由大街的咖啡館、孚日廣嘗蒙帕納斯林蔭大道上買來的顔色鮮豔的領帶、昏昏暗暗的浴室、波爾圖葡萄酒、阿蔔杜拉香煙、感人的慢節奏奏鳴曲、擴音機,聚集在一起談論的一些趣聞軼事,她的乳房是焦黃色的,系著沈重的吊襪帶,她總問別人“幾點了”,喜歡吃肚裏填了栗子的金黃色的松雞,她的手指像塔夫綢般光滑,蒸汽似的昏暗光線變成了冬青,她患有腳端肥大症、癌症和妄症,她的面紗熱呼呼的,打賭用的籌碼,鋪著血紅色的地毯,兩條大腿軟綿綿的。塔尼亞這樣說以便叫人人都聽見,“我愛他!”
鮑裏斯喝威士忌喝得渾身發燒時塔尼亞便會說,“坐在這兒!啊,鮑裏斯,我該怎麽辦,我都快叫它撐破了。”
到了夜裏,我一看到鮑裏斯的山羊胡子垂在枕頭上便要發歇斯底裏,啊,塔尼亞,你那熱呼呼的陰部如今在哪兒?那副又肥又厚的吊襪帶、那兩條柔軟而又粗壯的大腿又在哪兒?我的胯下有一根六英寸長的骨頭。塔尼亞,我要弄平你那充滿精液的陰部上的每一條皺紋。我要先叫你肚子疼、子宮翻個個兒,再把你送 到你的西爾維斯特那兒去。你的西爾維斯特!喂,他懂得怎樣生火,我卻明白如何叫女人欲火中燒。塔尼亞,我把灼熱的精液射進你的身體,我叫你的卵巢發熱。你 的西爾維斯特這會兒有點吃醋了吧,他覺得不大舒服,是嗎?他感覺到我的碩大的陰莖留下的東西了。我把你那玩藝兒撐大了,我把皺紋都熨平了,跟我幹過以後,你盡可同公馬、公牛、公羊、公鴨子和一只瑞士聖伯爾拿僧院馴養的雪山救人犬幹。你可以把癲蛤膜、編幅和蝴蠍塞進你的肛門。只要願意,你可以奏出一串和音急速彈奏,或是在肚臍那兒拴上一只齊特拉琴。塔尼亞,我在操你,你就得這樣叫我操下去。若是你不喜歡叫我當著衆人的面于,我就在暗中幹。
蔚藍色的天空上鵝毛般的雲絲被吹散了,乾枯的樹木無限延伸,黑呼呼的樹枝像一個有夢遊症的人那樣打著各種手勢。這些陰沈的、鬼怪般的樹木的枝幹蒼白得像雪茄煙灰。這是一種超然的、全然歐洲式的靜寂,百葉窗放下了,店鋪閂上了,這裏或那裏偶爾可見一盞紅燈,表明有人在幽會。其正面粗暴甚至可怕,除了樹木投下星星點點的影子,一片潔淨。
從奧坦格利經過使我想起另一個巴黎,那便是毛姆、高更的巴黎,喬治‧摩爾的巴黎,我想起那個可怖的西班牙人,他那時正以雜技演員的步子從一種作風跳躍到另一種作風,使全世界大吃一驚。我想起施本格勒同他那些可怕的宣言,並且不由得驚異——風格,廣義上的風格,是否全完蛋了?我說我腦子裏盡是這些念頭,不過這也不是實話。只是到了後來,當我走到塞納河對岸、當我把輝煌的燈光甩到身後時我才允許自己胡思亂想這些事兒,眼下我什麽也不想,只感覺到自己這個活生生的人被河水映出的奇迹搞得很傷心,因爲這河水映出了一個已被遺忘的世界。沿河兩岸,樹木佝僂著身子,在這面沒有光澤的鏡子上投下情影,起風時這些樹便發出一陣沙沙聲,河水翻騰著流過時它們也會流下幾滴眼淚。這條河使我默默無言,我找不到可以傾訴心曲的人,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艾琳的毛病在于她只有一個手提包,卻沒有陰戶。她總想把厚厚的信塞進包裏,信上都是大量聞所未聞的事情,現在她叫勞娜,因而也有陰戶了,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爲她給我們送來了一些下面的毛。勞娜——一頭瘋狂的驢子,在風中亂聞亂嗅,以此取樂。在每一座山坡上她都要扮演妓女的角色,有時還在電話亭和衛生間裏。她爲金‧卡羅爾買了一張床和一只銘刻上他的姓名首字母的刮胡子時用的杯子。她躺在托特納姆廣場大道上,撩起衣裙用手指弄自己那個地方,還有蠟燭,用羅馬蠟燭和門把手弄。全國找不到一個男人的那玩藝兒大到能令她滿意的程度,一個也沒有。男人的玩藝兒一進入她身體便會蜷起來,她需要脹大的陰莖、自動爆炸的紙火箭和滾燙的蠟油、木焦油。你若是由著她,她會割斷你的命根,叫它永遠留在她身體裏。勞娜這樣的陰戶在一百萬女人中才有一個!這是試驗室裏的陰戶,沒有一種石蕊試紙能顯出它的顔色。這個勞娜還是一個騙子。她從未替卡羅爾買過床,她用一個威士忌酒瓶砸他的腦袋。她滿嘴髒話和承諾。可憐的卡羅爾,他的陰莖只能在她體內蜷起來然後死掉,只要她吸一口氣他那玩藝兒就會掉出來,像一只死泥鰍一樣。
大量的、厚厚的、聞所未聞的信件。一只沒有帶子的手提包。一個沒有插鑰匙的鎖孔。她有一張德國人的嘴、一對法國人的耳朵和一個俄國入的屁股,而陰戶卻是世界通用的。當國旗揮動時,它便一直紅到喉嚨處。你從于勒——費裏林蔭道進去,從維萊特門出來。你把你的小羊尾放進糞車裏,自然是兩個輪子 的紅色糞車。在烏爾克和馬恩河的彙合處,水順著河堤流去,在橋下靜靜地流淌,仿佛一面鏡子。勞娜如今躺在那兒,河道裏滿是玻璃碎片。含羞草在哭泣,窗戶上 有一個潮濕的、霧狀的屁。勞娜是一百萬女人中的姣姣者。全是陰戶和一截直腸,你可以坐在裏面看中世紀史。……
亨利‧米勒作品集《北回歸線》譯序:
《北回歸線》及亨利?米勒的其他作品曾在英美等國長期受禁,無法刊行,因而只得經詩人艾茲拉?龐德幫助先在巴黎問世(1934年),直至六十年代初才由“叢林”(Grove)等出版公司在美國出版。嗣後,屬于英國科林斯出版集團的“格拉夫頓出版社”也在英國出版了米勒的書。然而,出于迫不急待地希冀品嘗“禁果”的人類天性,早在三十年代此書出版肇始米勒便不乏大批讀者乃至崇拜者。據史料記載,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軍攻入納粹占領下的巴黎後就開始在各圖書館尋覓“臭名昭著”。《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米勒及其作品多年來在美國文學界曆經亦褒亦貶、大起大落的磨難,他甚至是“世界文學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少數最有爭議的作家之一”,同時也是近年來出版的一些美國文學作品選集必定收入的一位作家。盡管米勒擁有龐大的讀者群(《北回歸線》1961年獲准在美國發行後第一版很快即告售磐),一些正統的文學評論家們仍將他的作品視爲“不宜付梓”的,因爲它們“像一股洶湧的、無法遏止的溪流,從瘋狂過渡到肮髒、色情”。《北回歸線》是米勒的代表作,該書在英語國家出版後使更多的讀者得以窺見它的全貌並作出較公允的判斷,因此近二三十年來米勒的影響與日俱增。
英美文壇上的一些著名人物也高度贊揚米勒,認爲他是美國文學史上頗具獨創性的作家,他的《北回歸線》具有啓示錄般的重大意義。諾曼?梅勒說:“《北回歸線》無疑是米勒最優秀的作品,同海明威的《太陽照樣升起》一樣,此書致力于文體與文學意識的革新。這是我們這個世紀十或二十部最偉大的小說之一。你只消讀上二十頁便知道一個文學奇迹正在出現——以前從未有人這樣寫過,以後也不會有人以這種文體寫得這麽好。”英國作家勞倫斯?達雷爾宣稱: “我認爲《北回歸線》可以同《白鯨》相提並論。”美國詩人卡爾?夏皮羅非常推崇米勒,認爲應讓他的作品集替代美國每一旅館房間裏擺的《聖經》,並稱他爲 “仍在世的最偉大的作家”、“仍在世的(精神上)最最高大的人”。他認定米勒同尼采和D?H?勞倫斯一樣,同屬震聾發聵、向傳統發起挑戰的思想家。
到了五六十年代米勒的主要作品均已問世,他的聲譽達到了頂點。“米勒隨心所欲地使用語言,選擇題材,對成千上萬因文學創作不再受到審查而獲益的作家産生了深刻影響。”這時,美國及歐洲文學界才真正認可了這位已漸入老境的作家。……
在歐美各國取得“轟動效應”的《北回歸線》究竟是怎樣一本書呢?
《北回歸線》是米勒的第一部自傳體小說,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書。此書以回憶錄的形式寫就,米勒在書中追憶他同幾位作家、藝術家朋友在巴黎度過的一段日子,旨在通過諸如工作、交談、宴飲、嫖妓等超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誇張、變形生活細節描寫揭示人性,探究青年人如何在特定環境中將自己造就成藝術 家這一傳統西方文學主題。
從藝術形式上看,米勒的“回歸線小說”同斯泰因的《商第傳》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樣,創造了一種新的小說形式——用挪揄、誇張的筆觸即興描寫自己的一段時間內的全部經曆,不論是美還是醜,同時摻進一段段怪誕、冷峻、出人意料的議論。
《北回歸線》沒有連貫的或貫徹始終的情節,也不標明章節 (分爲十五部分),作者想到哪裏便寫到哪裏,對他的素材從不作任何選擇和梳理,如書一開始提到作者住在波勒茲別墅,作者的朋友鮑裏斯發現自己身上生了虱子,作者便:“剃光了他的腋毛”。接著作者評論道:“住在這麽漂亮的地方怎麽居然還會生虱子?不過沒關系。我倆,我和鮑裏斯也許永遠不會彼此這樣了解,若不是靠那些虱子。”此後他又根據鮑裏斯對天氣的預測聯想到“時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們”,點明書名的另一層含義。
一事一議、觸景生情,這是米勒在《北回歸線》及其它幾部作品中的習慣寫法,有時興之所至的大段議論反倒比漫不經心、娓娓道來的一則則軼聞趣事占去更多篇幅。作者的想象力異常豐富,往往由一件日常小事引出許多跳躍式的、不符合邏輯的、匪夷所思的聯想,發出令人莫名其妙、甚至目瞪口呆的感慨。
“沿著香榭裏舍大街走著,我不斷想到自己真正極佳的健康狀況。老實說,我說的‘健康’是指樂觀,不可救藥的樂觀!我的一只腳仍滯留在十九世 紀,跟多數美國人一樣,我也有點兒遲鈍。卡爾卻覺得這種樂觀情緒令人厭惡,他說,‘我只要說起要吃飯,你便馬上容光煥發了!’這是實話,只要想到一頓飯 ——另一頓飯,我就會活躍起來。一頓飯!那意味著吃下去可以踏踏實實繼續幹幾個鍾頭,或許還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並不否認我健康,結結實實,牲口般的健 康。在我與未來之間形成障礙的唯一東西就是一餐飯,另一餐飯。”
米勒想到自己“極佳的健康狀況”,又將它等同于樂觀。十九世紀是西方社會蒸蒸日上、西方文明銳不可擋的時代,因此人們洋溢著樂觀情緒。“一只腳仍滯留在十九世紀”即暗示他同前人一樣樂觀。接著米勒又想到卡爾的話,隨即將“樂觀”與“一頓飯”,一頓幾乎是萬能的飯等量齊觀。
米勒的無邏輯性或非理性還表現在他喜歡把彼此間毫無聯系的事物雜亂無章地任意羅列在一起。這類羅列在其作品中俯拾皆是。
“塔尼亞也是一個狂熱的人,她喜歡小便的聲音,自由大街的咖啡館、早日廣嘗從蒙帕納斯林蔭大道上買來的顔色鮮豔的領帶、昏昏暗暗的浴室、波爾圖葡萄酒、阿蔔杜拉香煙、感人的慢節奏奏鳴曲、擴音機、同朋友聚在一起談論的一些趣聞軼事。”
米勒的另一文體特點是連篇累犢、不厭其煩地寫幻覺和夢幻,于是現實與幻覺,現實與夢境、現實與虛構往往不留痕迹地結爲渾然一體,使讀者産生非理性的直觀感、直覺感。
看到幾個裸體女人在未鋪地毯的地板上翻滾,米勒由她們“光滑、結實的”光屁股聯想到“臺球”、“麻瘋病人的腦袋”以後,“突然我看到眼前一個豔、光亮的臺球上出現了一道黑洞洞毛茸茸的縫,瞧一眼這個黑洞洞的、未縫合的傷口,我的腦袋上便裂開一道深深的縫:所有以前費力或心不在焉地分門別類、貼標簽、引證、歸檔、密封並且打上印戳的印象和記憶亂紛紛一擁而出,就像一群螞蟻從人行道的一個蟻穴中湧出。這時地球停轉了,時間停滯了,我聽到一 放蕩的歇斯底裏的大笑,這笑聲使那個臺球鮮豔、光滑的表面起了皺褶”
無情節導引的漫談,介于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夢吃、幻覺,無拘無束、甚至有時是 病態或瘋狂的自由聯想及語詞的任意排列組合,這類“癡人說夢”式的文字遊戲令讀者不禁懷疑此書能否納入傳統意義上的“小說”範疇。諾思羅普?弗賴伊將虛構散文作品(fictlon)分爲四種類型:小說(novel)、自白(confession)、剖析(anatomy)和傳奇故事(romance), 同時也不排斥這四類因素並存于一本書中的情形。依照弗賴伊的分類,《北回歸線》當然不是“小說”,更不是“傳奇故事”,倒像是“自白”與“剖析”的結合。它所敘述的並非處于常規因果關系中的人物活動,而是混沌般亂哄哄的背景下一群不受尋常社會規範制約的叛逆者有悸常理的破壞性言論和行動。
換言之,本書屬于認真、嚴肅探討人生重大問題的“實驗小說”(experimentalnovel)。這類小說的遠祖可追溯至塞萬提斯、拉 伯雷,甚至希臘、羅馬史詩。例如,施威榮先生就曾指明《北回歸線》中的“拉伯雷筆法”。通覽全書,實驗小說常用的多種技法均可在其中找到,如從本文引述的 幾個片斷中讀者便可發現或歸納出“離題”(digression)、“羅列”(catalogue)、“敘事方式轉換”(shlft of modes)、“過度描述”(extravagancy)、“褻讀神聖”(profflnatlon),“神聖化”(sanctification)等。
《北回歸線》中夢囈式筆觸可歸于某種“自動寫作”(automatic writing)。“自動寫作”原指“在不受意識控制的狀態下寫作”,由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它實際上只是指在人工的或人爲的催眠狀態中或藥物(興奮劑、 幻覺劑等)作用下寫作。在認識論根源上,“自動寫作”似與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1859—1941)的直覺主義哲學有牽連。柏格森認爲只有本能或直覺 方可認識真理或真實,才能創造和欣賞美,在文學淵源上,“自動寫作”是包括亨利?米勒在內的超現實主義文學家、藝術家的法寶之一。
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哲學、弗洛依德關于人的意識層次的劃分、作爲文學流派的像征主義的興起都對超現實主義理論的建立起過不容忽視的作用。一般 認爲法國像征派詩人蘭波、馬拉梅等人是超現實主義的先驅。1917年,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在其滑稽劇《蒂蕾齊婭的乳房》前言中首次用了這個詞。1924 年,法國青年詩人安德列?勃勒東(1896—196)發表《超現實主義宣言》,爲其下定義:“一種純粹的心理無意識化,這是一種不受理智的任何控制、排 除一切美學的或道德的利害考慮的思想的自動記錄。”這一文件標志著超現實主義的誕生,它尋求的是超越或處于現實之內、被掩蓋的現實,通常通過擯棄意識、理 性、美學或道德對人的束縛,表達其潛意識中的思想感情而實現。天生性格叛逆、具有無政府主義政治傾向和虛無主義人生觀、身居超現實主義故鄉法國巴黎的青年 米勒自然成爲美國作家中的首批超現實主義者之一。米勒在《北回歸線》中身體力行地體驗了勃勒東等人的理論,幾乎表現出超現實主義的所有特征:催眠中的“自 動寫作”,夢境與幻覺的解析、入睡前似醒非醒狀態下思維活動的再現、“旋轉下降”(勃勒東語)至不爲人知的詭秘心靈深處去探究與日常行爲大相徑庭的古怪言 談舉止,等等。
米勒的文學觀同他讀過的書一樣,也顯得紛亂而無頭緒。存在主義的荒誕人生觀,人生若夢的虛無主義思想以及同一切現存倫理規範、社會秩序和制度唱反調的不合作態度使他成爲“反潮流”的鬥士、美國文學史上最偏激的作家之一。
在米勒那裏,西方文明以至人類文明引以爲豪的一切都是他冷嘲熱諷、潑口謾罵的對像。他在《北歸回線》開卷處開宗明義地寫道:“就‘書’的一般 意義來講,這不是一本書。不,這是無休止的褻讀,是啐在藝術臉上的一口唾沫,是向上帝、人類、命運、時間、愛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褲襠裏踹上的一腳。”
關于文明,他說:“文明是毒品、酒精、戰爭發動機、賣淫、機器以及機器的奴隸、低工資、腐敗的食物、低級趣味、監牢、感化院、瘋人院、離 婚、性變態、野蠻的運動、自殺、殺害嬰兒、電影、騙術、煽動、罷工、停産、革命、暴動、殖民化、電椅、斷頭臺、破壞、洪水、饑荒、疾病土匪、大亨、賽馬、 時裝表演、獅子狗、中國狗、逼羅貓、避孕套、子宮托、花柳病梅毒、神經失常、神經病,等等,等等。”他所羅列的這一大堆風馬牛不相及的抽像概念和具體事物 均暗示現存人類文明束縛了人(尤其是藝術家)的才能,不符合人性,所以他主張個人應盡力擺脫荒誕的人生之羈絆,避免人性的共性化或異化,因此,他筆下這些 毫無信仰的人,喪失希望、愛心甚至“人生”的人,墮落透頂的人,幾乎完全失去人的特性的人也都是言之成理的人、自然的人。
批評界對米勒的貶抑基于多方面的原因,既有言之成理的批判,也存在很深的誤解。最主要的誤解源于他對兩性關系的隨意態度和赤裸裸的,近乎病態的性描寫。的確,性這個個人諱莫如深的話題在米勒筆下竟如一股一瀉千裏的流水,無處不到。書中以來勒本人、範諾登、卡爾及菲爾莫等人爲軸心的一切人與事 均直接或間接地與性有關。其實,性描寫只是手段,米勒並不同子爲寫性而寫性的色情文學作家。他並無意挑逗讀者的情欲——這一點是西方司法部門辨別一部文學 作品是否“淫穢”的標准。六千年代米勒、D?H?勞倫斯及其他一些作家的著作均依據此原則在美國解禁。
米勒的性描寫是爲他的人生哲學及政治觀點服務的,充分表現出現當代西方人特有的價值觀和審美取向。米勒在二十年代未開始文學創作,恰好趕上以旅歐美國作家爲代表的“迷惘的一代”的步伐。在承繼性、教育背景以及審美情趣上,米勒與這些作家並無多少共同之處,但將他們共同懷有的虛無、絕望的情緒 以另一種方式表現到極致——盡情滿足人的動物性需求,在放縱的性交往和通宵達旦的宴飲狂歡中忘卻苦澀的人生。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散去後,一代雄心勃勃、抱負遠大的青年發覺自己已喪失了人生的目標,在動輒便會降臨的死神面前一切努力和拼搏都已變得毫無意義;于是,在荒誕的、由搖籃到墳墓的短暫一生中,人的一切行爲都變得合理而又合法,“善”與“惡”的界限已不再那麽涇渭分明,卻已淪爲人爲的空泛概念了。海明威的亨利(《永別了,武器》)在女友困難産死去後冒著雨沿街蹈蹈獨行,永遠告別了殘酷的戰爭和甘美的愛情。試問“君欲何往”?我們會很自然地、 符合邏輯地想到在戰後布滿斷垣殘壁的瓦礫中心灰意冷的亨利之流可能也會加入米勒和他的夥伴的行列,在煙花巷中、酒吧間裏消磨這被辜負的青春。那不正是他的 必然歸宿嗎?盡管多數人對于一件令人開心的事的反應是哈哈大笑,個別人卻有可能以截然相反的方式——如號啕大哭,來表達類似的情感。米勒正是以一種與衆不 同的極端方式來表達“迷惘的一代”類似的茫然、失望的感受。
巴黎,這個以“現代巴比倫”著稱的西方文化之都是近現代史上無數青年藝術家。文學家向往的聖地,朝拜繆斯的神殿。
對于亨利?米勒是如此,對于斯泰因、海明威、菲茨傑拉德、阿那依斯?寧等人亦是如此。這個崇尚浮華的城市既爲美國作家們帶來創作靈感,也增強了包括性能力在內的體驗生活的能力。
美國作家觀賞異國風光、暢飲美酒、從事性冒險,這些經曆無一不成爲他們創作生涯的一部分,也絕不是米勒獨有的。海明威在五十年代寫的《漂移的盛宴》中表達了對于最終把自己造就爲名作家的巴黎的終生眷戀之情,在第一章中,他敘述了自己在一家咖啡館裏寫作的情形,承認自己的創作靈感源于性憧憬。由于身邊有一位迷人的姑娘,“故事自己躍然紙上,我只是很艱難地竭力跟上它。每寫完一個故事我總感到空虛,既悲哀又快活,仿佛剛剛做過愛。”菲茨傑拉德 在《夜色溫柔》中寫了一位迪克,他剛剛同妻子發生過性關系便同年輕漂亮的電影明星接吻。後來這位登徒子在精神和肉體上都變得柔弱無能,先後被情人和妻子抛 棄。他的性無能最終導致其事業上窮途潦倒、一事無成。
在米勒的摯友兼情人、爲《北回歸線》作序的女作家阿那依斯?寧的日記(The Diarv of Anais Nin,1931—1934)中,作爲一種原始生命力的性能力多次與作家、藝術家的創造力相提並論。她在日記中記述了1932年3月應米勒的建議一同去巴黎一家妓院看女同性戀者表演性技巧之事。
寧的紛亂的性糾葛及她試圖寫一部研究D?H?勞倫斯的專著的計劃使她覺得重新發現了自我,變得更加才思敏捷。在日記另一處,她寫到同米勒做愛:“對于我,在米勒的旅館房間裏度過的最後那天下午像一只熾熱的熔爐。在此之前我僅具有白熱化的頭腦和想象力,現在獲得的卻是熾熱的血、神聖的完美”
《北回歸線》中的米勒和他的夥伴們同海明威及其筆下的衆多人物、菲茨傑拉德及其迪克以及寧本人一樣體驗到這“神聖的完美”——創造力與性愛的認同:性能力 是藝術創造力的表現形式,藝術創造力因性能力而釋放。倘若在性觀念上米勒同別人有所不同,那只是他更直率、更坦誠。抛開一切僞裝,在煙花巷中、酒吧間裏尋 找慰藉的米勒、範諾登、卡爾們比同時代人看得更“穿”。“哀莫大于心死”,米勒等的悲哀早已超越“迷惘”的程度,他們的心靈早已麻木、絕望。
在《北回歸線》中米勒寫道:“就在此刻,就在新的一天到來的這寧靜黎明之際,這個世界不是充滿著罪惡和悲傷嗎?可曾有哪一人類天性中的成分被曆史無休止的進程所改變,根本地、重大地改變?”“我找到了上帝,但上帝也無濟于事。我只是在精神上死了,肉體上仍活著,而在道德上我又是自由的。如果我是一頭狗,我准是一只瘦弱、饑餓的狗。”作爲客體的上帝仍活著,但已成爲擺設;作爲主體的“我”卻已死去,成爲一具行屍走肉,一條四處覓食的“狗”。
人的天性是追求自由、返樸歸真,既然子虛烏有的上帝本來只是作爲人的天敵的一整套社會價值觀與道德取向而存在的,與之相對立的人的精神幻滅 使其存在變得毫無意義。可見米勒這番話也就是尼采“上帝死了”這一斷言的翻版——在尼采那裏是“上帝”死,在米勒這裏則是“我”死,它也使我們看出籠罩在未勒身上的源于存在主義哲學的虛無主義陰影。“生活是一個黑暗的格言”(克裏皚郭爾語)、“出生也即被逐出伊甸園”(奧托?蘭克語)、“人是生來自由的” (薩特語),這些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大師們的論斷均可在米勒那兒找到注腳。性、食物、酒精及寫作給米勒們帶來暫時的歡悅感及幸福感,是麻痹其過于敏感的心靈、使其逃避憂患和自我的麻醉劑。加繆“二律背反”式的命題認爲西緒福斯的悲劇在于他知曉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益的,但是,“人們必須假定西緒福斯 是快樂的”,因爲正是他的知曉使造成痛苦的境遇消失,“他的命運屬于自己,他的巨石是他的財富。”同理,以流浪漢兼惡棍面目出現的米勒這個現代西緒福斯也 是“快樂的”(他在書中自稱是“活著的最最快活的人”),因爲他也有自己的“財富”,可以依賴自己,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生活方式。
米勒對人類性行爲的渲染當然是消極的,但他的本意是要抨擊虛僞的西方基督教文明,撕去它罩在文明社會中人類性關系上的僞裝,要通過性經曆將自己造就爲才華橫溢的藝術家。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文壇上的許多思潮和流派中均有米勒的影子——“垮掉的一代”。荒誕派戲劇、非虛構小說、黑色幽默、個性化詩歌,米勒的創作觀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美國作家。圍繞私人瑣事的新聞體超現實主義的“自動寫作”、“自白”與“剖析”相結合的寫作技法。人生若夢的虛無主義思想傾向及肆無忌憚地發泄頹喪情緒的自我表現使不少美國作家爲之心醉。他算不上主流作家,他的激進觀點也並不新穎,但他的獨特文體風格卻在傑克?凱魯亞克、約瑟夫?海勒。諾曼?梅勒、托馬斯?品欽、約翰?巴思等當代小說大家的代表作中留下了鮮明的印記。“小說會逐漸讓位于更感人的書——日記和自傳”(愛默生語,《北回歸線》題跋),衆多的《北回歸線》式小說的問世使我們不得不贊同愛默生的預言。米勒曾稱自己爲“文化暴徒”,作爲一種文化現像的癡人、怪人、狂人米勒及其 作品的意義主要體現在社會和文化領域,其文學價值當然也非一般名家所可比擬。
1991年是米勒的“整日子”——誕生一百周年,爲此美國出版了記述他的生平的兩本傳記,此舉再次在美國文壇上掀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波瀾。昔日桑田今爲水。抑或米勒終究有一天也會像愛倫?坡一樣,成爲超越其社會學價值的文學史上的曠世奇材?
譯者孤陋寡聞,學識淺薄,錯訛之處在所難免,對原作風格的把握更不可企及,誠懇希望讀者諸君不吝賜教。是爲序。
袁洪庚1993年2月28日于蘭州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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