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麥田,2007年1月廿二刷)爲什麼這樣紅?
旣然取名「紅」當然「紅」了!
懶得跟你繞口令,在剪貼大陸學者專家的討論前(網上難得台灣相關的深論,即便書中廖炳惠之<導讀>也沒扣緊小說的文字藝術來論)就此、我以為《我的名字叫紅》徒有眾多角色替作者自言自語的技法噱頭,整體上可仿前評《黑色之書》而評:
《我的名字叫紅》更多的是賣弄支離破碎的土耳其中古(野)史、伊斯坦堡的政治和城市(野)史、尤其是細密畫之具體知識,當然還有三流的追殺情節、以及蹩腳的愛情故事,整本厚達五百頁的《我的名字叫紅》難得下列較具文字魅力的引文:
<我是一個死人>: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屍。盡管我已經死了很久,心髒也早已停止了跳動,但除了那個卑鄙的凶手之外沒人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而他,那個混蛋,則聽了聽我是否還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脈搏以確信他是否已把我幹掉,之後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腳,把我扛到井邊,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時,我先前被他用石頭砸爛了的腦袋摔裂開來;我的臉、我的額頭和臉頰全都擠爛沒了;我全身的骨頭都散架了,滿嘴都是鮮血。……
簡言之,我,在畫坊中和畫師們當中被稱爲高雅先生的這位,死了。然而我還沒有被埋葬,也因此我的靈魂尚未完全脫離軀體。不論命運決定我是去天堂,還是去地獄,我的靈魂要想到達那兒,我的軀體都必須離開那肮髒的地方。盡管我並不是惟一一個遇上這種處境的人,但它卻使我的靈魂感受到難以言喻的痛苦。雖然感覺不到自己頭骨已碎裂,也感覺不到一半泡在冰冷的水裏、一身斷骨、傷痕累累的軀體逐漸開始腐敗,但我確實感覺到我的靈魂正深受折磨,撲騰著想要掙脫軀體的枷鎖。那就像整個世界都擠壓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使我緊縮得痛苦不堪。
惟一能與這種痛苦相提並論的,是在死亡的那個駭人刹那我所感覺到的那種出人意料的輕鬆感。是的,當那個混蛋猛然拿石頭砸我的頭、打破我的腦袋時,我立刻明白他想殺死我,但我並不相信他能殺死我。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原來是個樂觀的人,以前在畫坊和家庭之間的陰影下生活時,從不曾察覺這一點。
在這場痛楚中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頓時一股不可思議的輕鬆感湧上心頭。離開人世的刹那,我感受到這股輕鬆: 通往死亡的過程非常平坦,仿佛在夢中看見自己沈睡。我最後注意到的一件東西,是凶手那雙沾滿泥雪的鞋子。我閉上眼睛,仿佛逐漸沈入睡眠,輕鬆地來到了這一邊。……
此時我的焦慮不在于我的牙齒像堅果般掉進滿是鮮血的嘴裏,或是我的臉被摔爛到無法辨認,或者我縮身在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裏——而是每個人都以爲我還活著。我躁動的靈魂之所以痛苦不堪,是因爲關心我的親友,可能猜想我正在伊斯坦堡的某個地方處理瑣事,甚至猜想我正在調戲另一個女人。夠了!但願他們能趕快找到我的屍體,祭拜我,並把我好好埋葬。最重要的,找出殺我的凶手!我要讓你們知道,就算他們把我葬在最富麗堂皇的陵墓,只要那個混蛋仍舊自在逍遙,我就會在墳墓裏輾轉難安,日日等待,並且讓你們都變成無神論者。快找到那個婊子養的凶手,我就告訴你們死後世界的所有細節!不過,抓到他之後,一定要淩遲他一番, 敲斷他七八根骨頭,最好是他的肋骨;用專爲酷刑特制的尖針戳進他的頭皮,拿支鉗子把他惡心的油膩頭發拔光,一根一根地拔,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尖叫。
這個讓我憤恨難當的凶手究竟是誰!他爲什么用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殺我!請注意並探究這些細節。你們說這世界上充滿了卑微低賤的凶手,不是這個人幹的,就是那個人做的?那麼我提醒你們: 我死亡的背後隱藏著一個駭人的陰謀,極可能瓦解我們的宗教、傳統,以及世界觀。睜大你們的雙眼,探究在你們信仰、生活的伊斯蘭世界,存在著何種敵人,他們為什麼要除掉我,去了解爲什么有一天他們也可能會同樣對你們下毒手。……
<我是一條狗>:親愛的朋友,想必你們看得出來,我的犬齒又尖又長,幾乎塞不進我的嘴巴。我知道這讓我看起來很凶惡,不過我很滿意。有一次一個屠夫看到我巨大的犬齒,他居然說:“哎喲,那根本不是狗,是頭野豬!”
我狠狠地咬進他的腿裏,犬齒深深陷進肥膩的肉中,感觸到了他那硬邦邦的大腿骨。對一條狗而言,確實,沒有什麼比在一股本能的憤怒下,用牙齒深深咬進可惡敵人的身上更令它愉快的。當這種機會自己送上門時,也就是,當我那活該被挨的犧牲者無知而愚蠢地從我跟前經過時,我的牙齒因期待而發疼,腦袋渴望得頭暈目眩,不由自主地從嗓子眼裏發出令你們寒毛直豎的嗥叫聲。
我是一條狗,但因爲你們人類是一種比我還沒大腦的動物,所以你們就告訴自己:“狗怎么會說話呢!”而另一方面,你們卻相信這樣的故事: 死人會說話,其中的角色還會用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的字。狗會說話,不過它們只對聽得懂的人講。……
當然啦,大家都知道教士、教長、傳道士和講道者瞧不起我們狗。我認爲,這整件事歸因于我們尊崇的先知穆罕默德,願他平安而幸福,他曾經爲了不吵醒一只躺在長袍上睡覺的貓,割下自己的袍子。由于他對貓特別寵愛,不經意排除了我們狗類,加上我們與這種貓動物是宿敵,使得最愚笨的人也認爲我們忘恩負義,因此人們私自解釋先知自己討厭狗。他們相信我們會褻瀆實行齋戒沐浴儀式的人,基于這種惡意中傷的錯誤認 識,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被禁止進入清真寺,並且在清真寺庭院飽受揮舞掃把的門房毒打。
<人們將稱我爲凶手>:就在我殺死那個蠢蛋前幾分鍾如果有人告訴我,說我會奪去某人的生命,我絕不會相信;因此,我的罪行常常從心中消退,如同外國的遠洋帆船消失在地平線一樣。有時,我甚至覺得我根本不曾犯下什麼謀殺罪。自 從被迫幹掉親如兄弟的倒霉鬼高雅之後,已經過了四天,但現在我才稍微習慣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要是能夠不用做掉任何人,便能解決這個意外而恐怖的難題,我一定願意那麼做,但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我在當下把這件事情處理掉了,承擔起了所有的責任。我不能任由一個魯莽的家夥,以不實的指控危害整個細密畫家群體。
盡管如此,要習慣一個殺人凶手的身份的確很難。我在家裏呆不住,只好上街。在這條街上也呆不住,又走上另一條街,再另一條。當我望著人們的臉孔時,發現許多人之所以自認爲清白,只因爲他們還沒有機會幹掉一個人。很難相信大部分的人比我正直而高尚,只是基于命運的小小扭轉。最多,他們顯得更加愚蠢,因爲他們還不曾殺過人,而如同所有的白癡,他們的外表看起來心地善良。處理掉那個可悲的家夥後,我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頭遊蕩了四天,多日的觀察讓我得出結論,任何一個人,如果眼中閃爍出一絲聰慧、臉上籠罩著一抹靈魂的陰影,那麼他就是一個隱藏的刺客。只有白癡才是清白無辜的。……
<《紅》爲什麼這樣紅> 董鳳鼎 2007-1-16光明日報
《紅》爲什麼會這樣紅?細讀全書,便不難找出答案。懸念小說的精湛結構抓住了讀者的心理。《紅》是一部傑出的懸疑小說。它描寫了1590年末的伊斯坦布爾,國王蘇丹秘密組織一本偉大的書籍,四位當朝最優 秀的細密畫家齊聚京城,精心繪制這本曠世之作。此時,離家12年的青年黑,終于回到他的故鄉——伊斯坦布爾。迎接他歸來的除了愛情,還有接踵而來的謀殺案。國王蘇丹要三天內查出結果,而線索很可能就在書中未完成的圖畫某處……發生在一周之內的小城故事,撲朔迷離,驚心動魄。布滿疑團的謀殺案,又籠罩著宗教的神秘氣氛。圍繞著信仰與真理、革新與保守、陰謀與愛情的種種矛盾,書中精心設計了重重“迷宮”,讓讀者在充滿好奇和渴望中,穿梭于懸疑小說中一個又一 個“迷宮”的入口和出口。作者在不露聲色地考驗著讀者的智商和情商。
小說的高超之處還在于敘說。故事中所有的人,活人和死人、男人和女人,都在說話,甚至連狗、樹和金幣都要“我來說兩句”。書中無論“活物”與“死物”,都具備奇妙的生命,靠著他們的經曆與觀察,詳盡地告訴了讀者每一條的蛛絲馬迹。作者在敘說過程中舉重若輕地處理了沈重與輕鬆、嚴肅與通俗之間的關系。
哲思小說的典範哲理牽動了讀者的思緒。《紅》不僅是一部愛情詩篇,更是一部耐人尋味的哲思小說。珠玉般的詩文、引人入勝的旁征博引、糾結羅織的故事,讓人爲之折服。書中在敘述謝庫瑞與黑的愛情故事的同時,將伊斯蘭古老的愛情故事穿插其中,爲作品增添了底蘊和亮色。
更耐人尋味的是,《我的名字叫紅》 不但是標題,同時也被作者辟爲一章單獨放在本書最爲激蕩人心的部分。“紅”只是一種顔色,紅就是紅,沒有深紅淺紅之分;也沒有清晨陽光下的紅與黃昏返照下 的紅之分。有人認爲,紅色在這裏隱喻的是信仰與真理;也有人覺得紅色正代表著細密畫的秘密:它是凡間事物之上的典範,是理想圓足的真主眼中的世界。“紅” 正是理解細密畫這種排斥個人風格與人物個體特征的藝術的關鍵,也正是堅持細密畫還是改變細密畫這場鬥爭背後的價值所在。
我們只有在閱讀完全書,才能品味到作者蘊藏在每個章節中的真正意圖。書中的每個人或物之所以存在,絕不只是爲了站在支持或反對傳統的一邊,充當曆史事件的人證或物證。書中各種聲音交錯而行,所經過的軌迹中包含著它自身的意義。奧爾罕?帕慕克的個人風格終于在書名和內容之間的張力中展現出來。
也許,答案就在本書的題目裏——我的名字叫紅。
http://www.ewen.cc/books/bkview.asp?bkid=127145&cid=376164
陳家橋2007-3-18在天涯讀書的<讀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 就不為然:
帕慕克的小說作品在他06年獲諾貝爾獎之前,在國內只有上海人民社出了他的這本《我的名字叫紅》。 這是一本怎樣的小說?從小說的目錄上我們便可看出,這似乎是一部在結構上有些新的處理方式的作品。然而當我們讀完全書,我們才會發現其實結構不是個問題, 關于這本書,先前提到的,包括諾貝爾授獎辭所提到的有關文化碰撞的問題,似乎都不是問題,或者說是一些僞問題,然而,可以肯定這是一部不應該會帶來那么多問題的書。在新一輪的出版潮流中,又有編者加進了諸如謀殺推理等因素于其中,可見對于這本小說,很難有人真正講明白它都講了些什麼。我這麼繁瑣地講了半天,並不是什么責備或猶疑,實際上我差不多也講出了這本小說的幾個特點,因爲在講述方式上,所謂的多人物視角,使得它有了炫技的成份。
在我看來,這樣的炫技也是特別的武斷,並沒有什麼有含量的特點在其中,無非是講到了誰,誰主要參予在事件中,便由誰擔當了那個我,況且這個“我”的口吻和語境,始終是服務于作者的,因而倒正如歐洲人所評價的那樣,帕慕克成了歐洲一個很核心的作家。我大約只能猜測這種歐洲中心可能指的便是他那牢固不化的一種敘事腔調,一種對于那個伊斯蘭文明某種壓制環境的書寫,看起來揉進了繪畫與謀殺,但更多的卻是對那個至高的某種意識形態和權力意志的對抗與消解。
而其中穿插的黑與謝庫瑞的愛情故事,也相當的無力,雖然有較強的審美,但說到底愛情的力量還是大大地弱化在這個年輕人與畫師們的結構中。而至于所謂的大師的講述,對于蘇丹的刻畫,財務大巨和姨父的描述,也只是從一個單一的視角來複現了那種伊斯坦布爾的過度的無力的奢侈。
帕慕克顯 然有一個歐洲視角,但操作的卻是一個伊斯蘭故事,這就涉及到一個基本的美學沖突,歐洲的小說話語講究的是發現、神秘和幽默,而伊斯蘭和土爾其處境,揭示的卻是東方式的審美和深沈的信仰,這種基本的裂隙和沖突,決定了這本小說的某種內在的陷落,是一種內部小說氣質的坍陷。因而當我們跟著帕慕克去追討那個謀殺者時,我們看出故事並沒有任何發現,甚至連那個哈桑最終也砍下了他的劍。可以說,這是一種東方式的屈服以及對于小說藝術僵硬的複制。從這個角度講,《我的名字叫紅》,也有了不少“後現代”色彩,正因爲若干後現代的無序的處境,帕慕克才過多地過份地采用了多視角甚至是所有隨機的視角來敘述,那種點狀的隨便的輕率的無主流的敘述,産生的枝丫,覆蓋住了敘事的支架,其實支架並不存在,主幹也並不存在,小說在深處是一處虛坑。
這是對土耳其現實的背離,它所承擔的歐洲的核心的美譽,完全是一種臆想,是一層虛殼。《我的名字叫紅》是一種隨意的命運,沒有實指,甚至沒有具體的敘事流程,它是一部以它的虛無注入歐洲小說的書。
http://www.ewen.cc/books/bkview.asp?bkid=130392&cid=385843
另有《我的名字叫紅》上海研討會的相關訊息:
http://www.ewen.cc/books/bkview.asp?bkid=118157&cid=353344
http://www.ewen.cc/books/bkview.asp?bkid=117701&cid=351642
http://www.ewen.cc/books/bkview.asp?bkid=116969&cid=348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