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評廖輝英原著小說
《油麻菜籽》(皇冠,1983),還是萬仁1983年導演的同名電影?
有差嗎?反正同樣平淡無味!
(詳參【圖博館】:萬仁 :名導演67 《小說改編與影視編劇》 《語言與影像的魅力》)
可能太受限於原著小說了,加上又是廖輝英和侯孝賢共同編劇的。
不會啊!萬仁能拍短也能拍長,《兒子的大玩偶》裡由他導的<蘋果的滋味>短片、或你評過的公視歷史大戲《霧社事件》長片,不是都拍的很有滋味?
他還擅長拍超「人」三部曲:《超級市民》《超級大國民》《超級公民》
扯到那去了,回來評<油麻菜籽>吧,我實在不懂它憑啥能得到中時第五屆短篇小說首獎?以廖女化身的「我」第一人稱方式、流水帳似地白話父女母仨人長達卅年的恩怨情仇,毫無文字的藝術性可言,這樣也能得獎?
當然能!單憑「油麻菜籽」四個字所蘊含無盡的台灣族國及性別意識,就能得獎。
文學獎也炒作議題?
什麼「也」?「本」如此!不然大自諾貝爾文學獎、小至報紙文學獎,所有得獎作品豈非都要成經典,事實如何?十百裡挑一罷了!
<油麻菜籽>和《不歸路》一樣都欠說服力,小說第一頁的嫁妝:「用『黑頭仔』轎車和卡車載滿十二塊金條、十二大箱絲綢、毛料和上好木器」,好像憑空消失了,不然作者怎會說:「只知從懂事的時候,經常和哥哥躲在牆角,目睹父親橫眉豎目、摔東摔西,母親披頭散髮、呼天搶地。」
作者不是說:「那以後,媽媽就經常開箱子拿東西(到台中去當)。」而她的父母門不當戶不對,母親是醫生伯么女,色艶且留學過日本,沒嫁年輕醫生,反而看上鄰鎮教書先生工專畢業的兒子之愍厚,不料婚後…「我後來常想,那時的爸爸是不屬我們的(搬到台北後父女反而比父子、母女親了,作者似乎較同情父親,而對「女人為何為難女人」的母親較有敵意),他只屬於他自己,一心一意只在經營著他婚前沒有過夠的單身好日子(玩女人,甚至玩到別人老婆,要當鐵馬來遮羞,從此就搬到台北)…或許,很多時候,他也忘了自己是三個孩子的爸吧。」
問題是作者並沒著墨描述父母為何又如何不和?還有「十二塊金條、十二大箱絲綢、毛料和上好木器」就那麽不值錢?就算爸的薪水一毛也沒拿回來、母女也沒兼副業,住在宿舍的一家六口幾年能吃光?當時的金价可高了,一兩能換一分好田,更何況是金條。
這些不是作者小時經驗所及,要是描寫廣告界女人處境之難的<紅塵刼>(同收於《油麻菜籽》),在「廣告圈和企業浮沈十多年,被稱為廣告界女強人」的廖輝英,寫的就有「聲」有「色」,形像生動,敢愛敢恨,幹不幹廣告都很有自主性,不像<油麻菜籽>裡是母親眼皮下永遠長不大的女兒。
《油麻菜籽》(1983)
導演:萬仁
編劇:侯孝賢 廖輝英
演員:柯一正 蘇明明 陳秋燕 庹宗華
劇情介紹
閩南人用“油麻菜籽”比喻女人的命 運,說她們像油麻菜籽一樣隨風飄散 ,落到哪裏長到哪裏。秀琴出身于臺灣有錢人家,是嬌生慣養的小姐,嫁給李世俊後卻經常遭到丈夫的冷落和打罵。李世俊在外玩女人,還將她的嫁妝拿出去賣錢揮霍。她只能忍氣吞聲,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在家中,兒子阿雄得到父親的嬌慣,吃喝、玩耍、不幹活。女兒阿惠卻得不到父親的憐愛。一次,丈夫引誘別人妻子的醜事敗露,秀琴變賣全部家當,爲其平息糾紛。後來全家遷到臺北,另謀生路。自此,夫妻在家裏的地位顛倒了過來,秀琴成了家庭的主宰。但她同樣重男輕女,兒子受到縱容,阿惠雖聯考時成績優秀,仍要做許多家務活計。這時,父親對阿惠的態度變好,給予她許多疼愛。在臺北經過一段困窘的生活,家境逐漸好轉。秀琴變得講究衣飾打扮,追求享樂。她對阿惠交男朋友進行幹涉,不讓女兒嫁給她所愛的戀人沈立偉。但大學畢業的阿惠,不再接受像油麻菜籽一樣的命運安排,終于同相愛的立偉結爲夫妻。最終,秀琴承認了阿惠的選擇。
幕後制作
影片爲八十年代臺灣鄉土電影的代表,同樣也是臺灣新電影的敲門磚。它根據廖輝英曾經獲獎的鄉土文學小說改編,是萬仁首次執導的劇情長片。影片透過陳秋燕與蘇明明飾演的兩母女,反映三十年來臺灣女性地位的變遷,以及整個臺灣從農業社會進入工商業社會的步調。編導手法細膩動人,將傳統婦女的“油麻菜籽命,落到那裏,就長到那裏”的認命觀念,刻劃得淋漓盡致。文質彬彬的導演柯一正首次亮相銀幕擔任男主角,演出不俗,從他身上可以看到傳統的一家之主因爲經濟問題而大權旁落的活生生寫照。初露鋒芒的臺灣著名音樂人李宗盛爲這部電影作詞作曲,並且由蔡琴演唱主題曲《油麻菜籽》,成爲後來的一段佳話,而新電影的一代宗師侯孝賢則出任本片的編劇,並憑借本片于1984年獲得了第二十一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則更爲影片增添了一份傳奇色彩。(1984年第二十一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最佳女配角獎-陳秋燕)
http://baike.baidu.com/view/1312658.html?tp=0_11
廖輝英
廖輝英,臺灣省臺中縣人,民國三十七年生,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從事傳播工作十餘年,任職國華及國泰建業廣告公司,並任建設公司企劃主任及經理,創辦社區報「高雄一週」,主編「婦女世界」雜誌,現專事寫作。
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及金馬獎改編劇本獎。首位為傳統女性發聲的小說家,作品篇篇與時代脈搏息息相關,擊中社會要害。寫兩性情懷,最能撫平現代人的傷口,公認是社會性最強、共鳴性最大、最具現代感的小說作家的作家。她對兩性的觀察,文走社會各階層,成為最信賴的「廖老師」。現更專注於青少年問題,關懷社會層面更深廣。
著有小說《今夜微雨》、《盲點》、《油麻菜籽》、《女人香》、《焰火情挑》、《相逢一笑宮前町》,散文集《製作多情》等多部。曾獲聯合報及中國時報小說獎,公認是最具現代感的小說作家。從城鄉到都會,關懷深廣。作品多部被改拍成電影、電視,曾獲金馬獎改編劇本獎,2006年獲得第二十九屆吳三連獎。
http://www.chiuko.com.tw/author.php?au=detail&authorID=164
萬仁
1950年生,東吳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加州哥倫比亞學院電影碩士。1983年,萬仁和侯孝賢及曾壯祥二位導演合作《兒子的大玩偶》一片,其中由他所執導的《蘋果的滋味》一段卻發生「削蘋果事件」,引發社會輿論同情,使「新電影」成為熱門的話題。1984年的《油麻菜籽》以女性議題及對白採用臺語發音,成為「新電影」重要的代表作品之一。
1985年的《超級市民》批判八○年代臺北社會的巨大變遷,忠實描述城市底層邊緣人物的生活,諷刺當時各種荒謬的社會現象;1996年完成《超級大國民》,著重在政治議題,為白色恐怖時期政治受難者平反;1999年的《超級公民》為「臺灣三部曲」之三,電影藉由弱勢團體來訴說生與死的哲理,表達對社會運動的反省,影片中運用了大量的內心獨白,文字深刻優美。萬仁的作品著重寫實、反諷,顯示他擅長批判臺灣社會及歷史,是臺灣新電影中重要的導演之一。
2001年開拍由王文華小說改編,得到新聞局千萬輔導金的電影《天使》;近年專注於拍攝及籌製長篇電視歷史劇,包括2004年「風中緋櫻─霧社事件」及2007年「亂世豪門」等。
導演作品
1983 《兒子的大玩偶》第三段『蘋果的滋味』 The Sandwich Man
1984 《油麻菜籽》 Ah-Fei
1985 《超級市民》 Super Citizen
1987 《惜別海岸》 Farewell to The Channel
1991 《胭脂》 The Story of Taipei Women
1995 《超級大國民》 Super Citizen Ko
1999 《超級公民》 Connection By Fate
2001 《天使》 Angel
2004 「風中緋櫻─霧社事件」(電視劇) Dana Sakura
2004 《大選民》 Sacrificial Victims
2007 「亂世豪門」(電視劇) The war of betrayal 1895
得獎紀錄
1983 以《兒子的大玩偶》(第三段「蘋果的滋味」)獲西德曼海姻影展佳作。
1998 以《超級大國民》獲伊朗德黑蘭Fajr 影展「最佳劇本」。
1999 以《超級公民》獲新加坡國際影展「費比西影評人獎」、「評審團特別獎」。
相關閱讀
1 「臺灣『新電影』十七位工作者訪問錄」/ 李詠薇、彭小芳 /『電影欣賞』第26期 / 1987 / 頁5-16
2 「超級大玩家,超級大國民--專訪導演萬仁」/ 編輯部 /『影響』/ 1995
3 「超級公民的獨白--訪萬仁」/ 李亞梅、吳嶽修 、吳寧馨 /『電影欣賞』 / 1999
http://movie.cca.gov.tw/People/Content.asp?ID=49
從《油麻菜籽》看中國女性的地位及自我覺醒 (2001)林家瑜
臺灣女作家廖輝英憑《油麻菜籽》而一舉成名,使她榮獲《中國時報》文學獎首獎;該作品同時也獲改編為電影上演。這部被譽為「一筆寫盡臺灣婦女三十年悲苦生活」的作品,看來並不因寫作技法而飲譽文壇,因為全文大致是用一條比較傳統、比較樸素的單一主線來把主人公的生活遭遇和思想演變過程貫串起來,逐步深入地去解剖主角性格心理的變化,完全沒有一些特別跳躍紛繁的寫作技法,但也就是勝在脈絡清晰。
在本部作品中,廖輝英有條不紊地深刻揭示出傳統中國婦女的命運、地位、際遇和自身掙紮的種種問題。小說中阿惠的母親出身名門,但在父親之命下、千挑萬選之下卻誤嫁了一個浪蕩自私、沒有責任感的男子。這個嬌生慣養、曾於日本讀新娘學校的千金小姐,在這種生活境遇下竟然也變成了一位刻苦耐勞、飽受欺壓的普通母親。她一方面十分憎恨花盡金錢去養別的女人、不顧自己女兒死活的自私的丈夫;另一方面卻又心甘情願地替他收拾一切殘局。既然常常給丈夫按在地上拳打腳踢,但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他生兒育女,誠然是充當了他的奴隸,一生的「日子在半是認命、半是不甘的吵嚷中過去」。但是,她卻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沒見笑的四腳的禽獸」。即使丈夫毫不留情地用刀插傷自己,又或者自己在難產、快要沒命時,做丈夫的還在跟情婦鬼混時,她仍然沒有要離開這個男人的念頭,反而在他欠下債項時,情願為他當掉亡父僅留下的那一點點遺物。在旁人看來,這是多麼的愚蠢、多麼的不值得。造成這個令人慨嘆的原因,究其實,原來是認命帶來的悲劇。
故事開始不久,那位連娶六妾而苦無一子的外祖父,只能夠用「查某囡仔是油麻菜仔命」,(意思是指女人是油麻菜仔,落在哪裏,就長在哪裏。) 來勸慰婚姻不幸的女兒。他只能無助地看著千金受別人欺負,但卻沒有任何方法來幫助女兒脫離這困境,只曉得叫她認命。做女兒的,當自己最大的人生憑仗都束手無策時,也就只有無可奈何地按著這認命的觀念,走上她作為他人母親的路途。
在若幹年後,當自己的女兒要與哥哥一爭公平待遇的時候,母親自自然然地嚴詞以對說:「你計較甚麼,查某囡仔是油麻菜仔命,落到那裏,就長到那裏 ─ 你阿兄將來要傳李家的香煙,你和他計較甚麼?將來你還不知姓甚麼呢!」當阿惠考人了第一志願的名牌大學時,做母親的竟「衝著成績單撇大嘴:『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去。』母親的這一「教導」,恰似某些年前外祖父的「勸慰」。兩者無不透現出男權社會中男尊女自卑的不平等信息:女性不能夠計劃自己的生命和前途,女性生出來就是虧本貨。
母親是男女不平等下悲劇婚姻的痛苦受害者,但她卻從沒有自覺地要脫離或者改造這種厄運。或許,在她生活的社會裏,社會分工,各種人事物也還未能允許她衝破男權利益至上的樊籬,對於一切,她只能看作是天意命定般那麼簡單,女人的生命就如油麻菜籽般,落在哪裏,就生在哪裏,別無任何選擇。但最可悲的就是:她自己不單沒有積極去抵抗男權主義,反而成為了鞏固男尊女卑觀念的忠實者。她一次又一次地、不經意地在向一代傳播著臣服父權統治和認命的消極觀念。
阿惠母親在這裏,實際上就是代表了千百年來千千萬萬淹沒自我的中國傳統女性。在她們自小所形成的思想世界裏,父親是家裏一切的巨大支柱,她們生活是生活在父親的家裏,再加上其它親情、孝道、禮儀等的驅使,她們無不聽從父親。在長大了的時候,也就要踏上女性找尋歸宿的生命軌跡,從此告別父家,永遠生活在另一個男性的家裏;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們自己的全部生命就永遠離不開丈夫、孩子;為了這個家,她們不再講自身的個體自立和發展,而是願意隨時犧牲掉自己的一切,她們透過愛情和婚姻,下定決心地一生跟隨著丈夫,不離不捨。正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直到某一天,家庭之舟破爛得覆沒時,也要抓住那半塊浮木,期待著丈夫有一天回頭打救。
從婦女受壓迫,受歧視這一點看來,我們不能不承認:五千年的古國文化,的確存在了不少陰暗的一面、殘酷的一面。指導中華民族的儒家思想,有其輝煌的、優秀的一面,但它在歷史上三次興盛的時期裏,卻不可否認地含有不少對女性壓抑、貶低和監管的色彩。在先秦的時候,這種「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婚姻制度,使結婚當事人不能夠擁有對婚姻的決定權,真的不知道剝奪了多少女性的婚姻自主權,許多的深閨怨婦默默地終其一生。漢代的時候,以「三綱」、「三從」、「七出」等倫理重重枷鎖在女性脖子上的教條,嚴重摧殘了女性應有的人權和自由,多少無辜的女性含怨黃泉。等到宋明理學時期,理學家們卻又用「存天理、去人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訓誡窒息了女性的精神思想。在這種以男性為中心的千年古國裏,女性對自己的人格和價值的認識變得十分模糊,從而慢慢地失去了表達聲音和申訴聲音,陷入了一個淹沒自我的忘我境界,轉過頭來好像阿惠的母親般自覺地去傳播男尊女卑的教條和觀念。如果把阿惠的兄長譬喻為傳續李家香火的香鼎,那麼,在阿惠母親看來,阿惠就是神壇上面可以被犧牲、被祭供的豬狗。尼采說:「男性為自己創造了女性形象,兩女性則模仿這個形象創造了自己。」阿惠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塑像。但是,在中國裏,我們還可以找到千千萬萬同樣的塑像。
然而,在歷史長阿的演變過程中,它有其不同的交匯之處,新舊的文化思想、社會環境也就受到種種的衝擊。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因此而不斷地變換著。婦女們也開始意識到自身的環境地位問題,自覺地去思索自己在社會和家庭的定位和價值。在這種新舊思想文化的衝擊下,有的婦女依然淹沒在舊觀念、舊思想裏,有的卻沈浮在新舊觀念的困惑泥淖裏,但同時也更是努力地找尋掙脫的途徑。就本部作品來說,如果母親是被淹沒者,那麼阿惠就是掙脫者:她走向了一條尋找自我的路途,跟母親的認命道途背道而馳。
父母問的惡劣關係,父親的沒良心、母親的苦心,使阿惠自小養成了一種堅韌不屈、愛惡分明的性格。當爸爸用刀插傷母親後,七歲多的阿惠就哭著、喊著,在夢裏答應要為她報仇;當得知阿川講她壞話時,也就從此不再跟他講話。在年幼時已懂得咬實牙關做盡家務、照顧弟妹;在大學畢業後,在企業部門儼然成為了一個女強人,個性一向平和的她,「在闖盪數年後,性子裏居然也冒出了激越的特色 ─ 從前那種半是聽天由命的不落力的生活,這會兒竟變得異常迢遙。」但是,照顧家庭的重擔卻要由她一人來肩負了。一家之主的父親始終是「像駝鳥一樣沒事人似的躲著」。而母親一心一意指望傳續香火的三個兒子都因受不住家裏那種氣氛而離家他住,沒有一個留下來承歡膝下。從這裏看來,也就體現出廖輝英的內心話:「平心而論,女性在謀生技能、學識基礎這些方面絕不輸於男性。因此,有些卓拔的女性必然超群而出。」[1] 阿惠就是她筆下的一個典型人物。
在戀愛婚姻等問題上,阿惠雖遭到母親的諸多叫人心痛惱恨的阻難,但她沒有再好像小時候那般凡事屈服在母親的「教導」下,也沒有被身邊人不幸婚姻的惡夢所嚇退。因此她也就沒有聽從媽媽那種對婚姻採取逃避的消極態度,她堅持獨立自主。最後跟自己相戀了一段日子的戀人締結良緣,並且深信自己一定會擁有幸福的婚姻生活。自信,反映出她對自己生命的十足把握。在小說的結尾,我們可以看到:一位在婚姻土、事業上都取得極為成功、極為美滿的女性終於在現代的社會上誕生了。她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可以掌握自己人生的新女性。雖然她按著傳統的人類生活軌跡結了婚,但她跟傳統的中國女人卻有著巨大的區別,即使要她離開身邊的男人,她也可以逍遙自在地過著屬於自己的、比較愜意生活。阿惠代表了新時代千萬的新女性,把握了新時代的各種契機,打破了傳統以來「夫受命於朝,妻受命於家」、「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規條和階層制約。她們都紛紛投身於社會,在各行各業顯顯身手、施展才幹,使本來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社會結構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在事業上、感情上都跟男性展開了平等的交鋒和發展。
在這部小說裏,我們清晰地看到了這一時代裏,兩類女性不同的生活面貌,隨著現代的教育程度越來越普遍和提高,工商、金融、數碼科技業等的蓬勃發展,昔日只能呆在家中被迫淹沒自我的女性,必定會是越來越少;而覺悟要找尋自我、開創自我世界的女性也就必然會是越來越多。
歷史開始把機會償還給女性,使男、女越來越能夠同享公平競爭、公平待遇的機會。因此,從歷史長河發展、流傳下來的一些傳統文化,必會在現代社會裏的一段段矛盾衝擊下而慢慢地消失,所以「三綱」、「三從」、「七出」等觀念也就會成為歷史陳跡。千百年來主導中華民族思想的儒家文化,如果還要在新世紀裏保持著一定影響地位的話,那麼,必定要更仔細、更認真地對它加以修改。與此同時,也就更需要有更多一流的學者來參與發掘儒家的資源,從而開創出更適合新世代中華民族的思想。其中更要積極地探索、開採出能夠促進男女間融洽平等共處的條件,真正發展出、生活出上天賦予每一個人,(不論是男人,也不論是女人)的人生價值,使兩性積極地彼此尊重互相的人性和人格。
註:
[1] 參考《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95年第1期第225頁或參看《紅塵劫》中《〈紅塵劫〉作者與作品簡介》海峽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參考書目
《油麻菜籽》廖輝英臺北皇冠文學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第l次印行。
《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95年第1期〈徘徊在這棵文明大樹之下〉及1990年第8期〈廖輝英小說創作初探〉由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出版及印行。
廖輝英〈油麻菜籽〉淺析
前言
第一次閱讀〈油麻菜籽〉這篇小說大約已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當時還就讀國中的我,在一次偶然的機緣下觀賞了《油麻菜籽》這部電影,內心產生了很大的共鳴,因為它是那麼貼近個人的成長經歷!在得知它是由小說改編而成之後,便趕緊到圖書館借閱原作,讀完之後,內心仍澎湃不已。經過三十多年的歲月成長,我從一個小女孩變成現在的職業婦女,也走入了婚姻,生活的經歷與體會,讓我在多年之後重拾此書,內心的悸動與感觸更覺深刻而複雜。年少時懵懂無知,對於人事的體會是粗淺的,就算有很深的感觸也說不出其所以然;只有在歲月的磨練之中,才能一點一滴慢慢沈澱,讓思緒逐漸清晰。我想任何一種文學作品都不應自絕於大眾,每一種文學形式也許在表現手法、意境與思想內涵上境界各有高低,也產生不同的功能與效果,但總要能感動讀者,啟發人生,才算達到文學創作的目的,而〈油麻菜籽〉正好能帶給我如此的感動與省思。
本文針對廖輝英的短篇小說〈油麻菜籽〉進行淺析,希望能藉由這篇小說探討在父權社會底下所衍生出來的種種兩性問題,藉由故事中人物的形象與性格、心理的分析,了解作者所欲呈現的主要內涵,並藉此重新省視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從而得出一種較平衡而和諧的兩性相處之道。本文從故事的時代背景、作者的成長背景與個人意識的分析入手,探討作品的思想與內涵;再從小說人物的形象、性格、心理,探討兩性問題的根源與解決之道。最後歸納出〈油麻菜籽〉這篇小說的特色,並給予適當的評價。壹、關於廖輝英欲了解作品,必先認識其作者;尤其,在分析〈油麻菜籽〉這篇小說之前,我們務必先對廖輝英有基本的認識,因為這篇小說可說是作者的半自傳性作品。
一、成長背景與人生經歷
廖輝英於民國37年4月2日出生於臺中縣,她的幼年是在臺中的鄉下度過的,梧棲、烏日是她心靈的原鄉。民國44年進入烏日國民小學就讀,國小三年級時,舉家搬至臺北三重,進入永樂國民小學就讀,成績表現日漸優異,後來考上北一女中初中部,而後又很順利地進入北一女高中部就讀,高中畢業後考上臺大中文系,獲文學士學位。生在重男輕女家庭中的她,擁有不太愉快的童年,我們可以說,廖輝英的沈著堅毅、不向環境妥協的性格都是在窮困的環境與傳統家庭的管教中磨練出來的。成長的過程中,貧窮的陰影揮之不去,尤其在求學的過程中,因為沒有能力參加補習,有時得忍受老師與同學的輕視,然而,她的功課卻出奇的好。家中的氣氛因為父母親的吵嚷、母親重男輕女的觀念,以及兄長的專寵驕縱,讓她覺得十分沒有安全感。身為長女的她,每天總是重複做著家事、照顧弟妹,只能認命地讓家事把生活的內容填滿,讓她覺得無法掙脫,看不到遠景;生命對她而言是乏味的,幾乎不帶有夢想。還好,在人生的旅途中,她遇到了兩位良師:一位是國小導師何嬌娜,特別疼惜她,也相信她有無限的潛力;一位是初二的導師李湘容,細心批改她的週記,不斷鼓勵她,讓她站在感謝和尊嚴裡肯定自己,啟發她寫作的天份。「文學」與「繪畫」幫助廖輝英找到一個宣洩情緒的出口,成為她重要的精神慰藉,之後她便常常投稿到大報,從初三開始即有作品出現在副刊上,一直到大學畢業前,她都在文字裡旋舞著。臺大中文系畢業後,封筆不再從事她最愛的文學創作,轉而投身廣告界。在職場上,她儼然是一個「女強人」,憑藉的是冷靜的頭腦、豐富的學養與優美的文筆,這從她獲得國華總經理的讚美看得出來:「大家都知道國華擁有美女的傳統,不過,廖輝英有一顆漂亮的大腦袋。」她當過婦女世界(月刊)主編,曾在國華、國泰建設廣告公司任職,並任凱美、龍霖建設公司企劃部主任和經理,更創辦社區報「高雄一周」,擔任發行人兼總編輯。職場上十年的優異表現,讓她開始擁有自信心。親身翻滾於競爭激烈的職場上,豐富的生活體驗提供了她日後多樣的寫作題材。民國71年,廖輝英三十五歲,辭職待產,閒暇時寫作的一部帶有半自傳色彩的〈油麻菜籽〉,榮獲第五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初試啼聲就震驚文壇,一舉成名。接著,〈油麻菜仔〉被改拍成電影,她的第一篇中篇小說《不歸路》又獲得第八屆聯合報中篇小說特別推薦獎,旋即引起廣大迴響,從此,廖輝英就走上了專業作家的「不歸路」,截至目前已創作了五十多部作品。許多膾炙人口的小說,都被改編成電視、電影,廣受大眾喜愛。廖輝英本身是個大器寬宏的人,她從艱困的環境裡走來,昂揚自信的在人生旅程中奮鬥,就像那油麻菜籽的韌性與堅強,是一顆能夠自己做主、有意識的油麻菜籽。她表示,人生的過程中,可能會有許多人中傷她,但她一向過去即忘,所以她一直走得很穩,沒有負擔,而她也建議讀者,要先原諒別人,才能放過自己,千萬不要讓自己活在怨恨的陰影中,才能有快樂的人生。我想這樣的人生體悟,是她從貧困與磨練中一路走來的心得,對於人性秉持真實的描述,待以敦厚的寬容,這是她待人處世的特質,也是她創作所秉持的原則。
二、崛起之文壇生態與時代背景
廖輝英是屬於八0年代早期崛起的女性作家。當時,臺灣的小說在經歷過鄉土文學的爭戰後,開始平面化、多元化、彩色化,也同時進入了女性作家擅場的時代。在八0年代之前,雖說也有不少女性作家,如孟瑤、瓊瑤、三毛等人即擁有廣大的讀者群,但是不論數量或層次仍屬有限,影響也有限。進入到八0年代之後,女性作家不斷崛起,而所引起的迴響也越來越大,如早期的廖輝英、李昂、朱天心,之後的蕭麗紅、張曼娟、蘇偉貞……乃至蔡素芬、吳淡如,均能各領一時風騷,作品風格殊異,所探討的主題內容更非從前可以想像。在這期間,雖然還是有候文詠、苦苓等男性作家,但畢竟只是少數,因此,此一時期可稱為女性作家的鼎盛時期。而所以會造成這種情形,主要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一)社會形態轉變
從八0年代之後,臺灣的經濟越形發展,整個社會日益趨向功利化、經濟化,省籍情結日趨淡化,鄉土情懷亦逐漸淡薄,以往關心鄉土以及小人物的鄉土文學,已經不再能夠滿足整個社會大眾的需要,因而敘寫全面化、個人化的女性作家作品因而普受歡迎,女性作家也因而大增。
(二)知識普及由於
國民義務教育推行日久,社會整體知識普遍昇高,再加上之前鄉土小說的興起,讀者層次已然提昇,因此以往單純的畸戀式愛情小說及武俠小說已不再能滿足社會大眾的需求,於是女性作家多面化、細緻化的敘寫風格日受肯定,讀者日多,因而逐漸形成風潮。
(三)大眾媒體推展
八0年代開始,聯合報及中國時報等大型報社分別舉辦文學獎的徵文,由於這些媒體知名度高、普及面廣,而且獎金高,得獎者往往一夕成名,再加上有所謂推薦獎,得獎者往往是知名作家,一旦得獎,彼此相得益彰,所以作家參與意願極高,也因此對此二文學獎而形成一種肯定,對整個社會大眾及小說界造成不小影響,而得獎者又往往是文筆優美,筆緻細膩的女性作家,對女性作家的鼎盛,更是有著推波助瀾的功效。
(四)出版事業發達
由於印刷成本的降低,以及出版事業的逐漸普及,作品的出版不再只屬於某些大書局或出版社,再加上女性作家的文筆普遍較為柔性、優美,深受大眾喜愛,銷售量固定,因此新興出版社紛紛推出女性作家的小說集,也因此助長了女性作家的興盛。
(五)女性主義的擡頭
西方世界以西蒙波娃為首之女性思潮開始傳入國內,國內女性專家學者如楊美惠、呂秀蓮等大量譯介及鼓吹,女性主義逐漸蓬勃。在婦智大開,傳統價值鬆動的八0年代社會,女性文學創作者,以其敏銳的觸角、多感的心性,探索並反省女性處境,完成許多具有社會性的佳作,使女性文學一時大盛。而廖輝英以其在廣告界和企業界十多年的歷練,加上為了超越自己,曾與從事廣告工作的先生旅居國外,豐富的生活閱歷,傳神絕妙的揭櫫兩性情境,觸探幽微纖細的女性世界,淋漓書寫女性角色的現實,在此時期一躍而成為最具現代感的小說作家之一。
三、創作歷程與寫作風格
(一)創作歷程
談廖輝英的創作歷程,筆者認為莊淑玲在其論文中將廖輝英近二十年的創作歷程分為兩個階段,可作為參考:「前十年多致力於現代男女情愛糾葛,乃『都會主題時期』。九0年代起,她開始掙脫自己熟知的環境和經驗,意圖以更宏觀的視野擴展小說關注的焦點,由於時間往往縱貫三代,空間敘述又經戮力考證,因此可稱之為『歷史巨構期』」 。另外,吳浩先生對廖輝英創作生涯的分界也有一段註解:「作為出生於傳統家庭中的新一代女性,廖輝英一方面走進上一代的歷史中思索女性的處境;一方面以自我的職場經驗為基礎,將現代女性置身於詭譎多變的社群中,思索兩性/權力/金錢的複雜關係。(吳浩,1996)概括來說,〈油麻菜仔〉如同幕啟,揭開廖輝英小說對於女性與父權體制的探索。〈不歸路〉如同序曲,開場便以高拔頂尖的音量,娓娓道出在傳統與現代夾縫中求生的女性心聲。這兩部成名之作〈油麻菜仔〉與〈不歸路〉,在八0年代初期,已清晰顯現臺灣社會中,傳統與都會兩大類型女性生活的樣貌。之後,廖輝英創作不輟,如《今夜微雨》、《盲點》、《落塵》、《都市候鳥》、《木棉花與滿山紅》……,對於女性夾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兩難,父權解構後男性的窘境,兩性在愛情與婚姻、事業與家庭的問題,廖輝英都透過敏銳的觀察而加以探討。而自〈輾轉紅蓮〉起,廖輝英拉長時空,對於二十世紀前中國那些世代婦女寄予無限同情,從民初,歷經日據時代、光復以迄於今,近百年來的社會變遷、制度沿革皆有著墨。廖輝英顯然有意向自我能力挑戰,這是值得鼓勵的。往後的數部小說,如《負君千行淚》也是以三代恩怨情愁,見證時代的無奈與滄桑。往後的幾部小說,也都以日據時期為背景,關心婦女命運、家族興衰、人性糾葛、時代變遷。廖輝英博大的寫作企圖,從此可以窺出端倪。此外,九0年代以後,因為廖輝英的孩子成長到青少年階段,母親的本性促使她筆鋒一轉,關懷青少年問題,包括青少年的人際接觸、性教育、流行即價值觀等,也擴大了她的創作取材場域。總之,廖輝英的創作歷程是與時代變遷、道德觀的遞變緊密結合的。她筆下塑造的人物,由傳統家國觀念下的性別建構,蛻變演繹為個人情慾自覺、身體自主與家庭論述的衝擊。從認命的〈油麻菜仔〉開始,我們看到偉大的母親形象,延續七0年代以來鄉土小說文本中深具代表性的母親角色。到了〈不歸路〉,女主角已是個都會女性。經歷坐困婚姻圍城的〈盲點〉、〈藍色第五季〉,到追求自身情慾的〈愛殺十九歲〉、〈愛又如何〉,以至〈迷走〉,女性所展現的情慾主體性漸趨明朗。這樣的寫作脈動,寫實地呈現臺灣社會變遷中愛情與婚姻的本質,如何在父權體制下產生質變。
(二)寫作風格
從取材與寫作的內容來看,廖輝英的作品是充滿寫實色彩的。和大多數的作家相比,廖輝英在現實冷酷的商界競爭裡經歷過真刀實槍的拚鬥,生活的困頓與掙紮,她看得最清楚。她把自己隱藏起來,透過一種不帶感情的冷靜,觀察著週遭地形形色色,她把接觸到的人情世態,毫不掩飾地劈削開來,下筆如刀,一針見血,這就是她最大的特點。廖輝英選擇利用作品來詮釋對生命的感受,以展示她個人的生命型態。她的作品是一種生活的具體呈現,筆調相當生活化;她不喜歡刻意編造故事,在刻畫人物方面,也大多使用白描手法,沒有很複雜的意象和修辭變化,就是簡簡單單、實實在在地生動敘述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寫實地讓讀者彷彿置身其中,感覺不是去讀了一篇小說,而是經歷了一場生活。她在〈嚴肅與通俗之間〉一文中自述其創作理念:「從開始決定專業寫作之後,我便以自己的問題意識,決定寫作素材。換言之,在第一個階段的寫作計劃裡,我擬定了以『女性的人際關係』為問題發掘核心,準備陸續鋪陳展現。我之所以這樣設定,是有感於當前這個時代。男女兩性的困惑,包括他們的交往、相處、安身立命、婚姻、職場人際、外遇、家族壓力與困擾,以及因應傳統包袱與時代潮流的失措,法律、社會之不平等,自身強化之不足等問題所造成的家庭與社會的動盪不安,而試圖尋找出一合理的兩性關係,使女性及早在現代社會中找到適當的定位,以發揮穩定家族與社會的力量。」因此,廖輝英的作品中主要都是以女性為素材切入,女性角色都會在生涯中碰到困局,但她們都會想辦法替自己找到出口。廖輝英表示,女性應要對自己的工作、婚姻與家庭擁有自主權,而不是完全被動的接受命運的安排。無論別人稱她的作品是女性小說、商業小說或社會性文學,廖輝英說:「終歸是人性,不管什麼題材,什麼寫作方式,我想要闡明的是人性。」因此,她的故事充滿了寫實的色彩,具有人性的共相。時代變遷與經濟的發展,使女性走入就業市場,兩性互動機會增加,接觸頻繁的結果,外遇和發展戀情的機會自然更多了,這時候的女性,經濟自主,勇於反抗父權社會加諸女性的限制。廖輝英企圖以她的筆,彰顯以男性為中心的性別文化社會,女性如何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這是她創作歷程中最關注的課題。近來廖輝英以觸探禁忌的女性外遇問題為題,寫下「出牆族」系列,透過背叛婚姻的女人,廖輝英用委婉的筆調,向外界傳達現代女性面對「誘惑」的訊息,外遇者做出非其所願的事,徹底表白出人性的無奈與軟弱,這無疑的,是廖輝英的寫實風格,關懷人性的一貫脈絡。在不同的創作階段,大體而言,婚姻、愛情與情慾問題,一直是廖輝英嘗試探討的重點。「她關心女性的自我成長,尋求男女兩性關係的合理化,把小說當作是在闡揚、敘述、解剖,或者是對人生的一種質疑,對當代文化、經濟、社會環境、家庭倫理作一次具體而微的揭露」 。而其筆鋒常常溫婉敦厚,嘗試在傳統與現代間、在男女兩性間取得平衡,更是其特色。
貳、〈油麻菜籽〉的象徵意義、創作背景與內容概述
一、「油麻菜籽」的象徵意義
作者刻意採用「油麻菜籽」這一植物名稱作為小說題目,是有深刻的道理的。「油麻菜籽」可以直接當作蔬菜食用,炒煮方法與小白菜近似,口味亦相當,但最大用途是收取種籽供榨油或當綠肥。它的生命力很強,不管土地多麼貧瘠都能存活,所以,以前有一句諺語說:「查某人菜籽命」,也就是在形容以前的婦女就像油麻菜籽一樣堅強、認命。作者借「油麻菜籽」,象徵臺灣社會長久以來所傳遞的一種關於女性婚姻與命運的看法,借用小說人物的話:「女孩子是油麻菜籽命,落到哪裡就長到哪裡。」說明未嫁的女子命好不算好,女性一生的命運,是隨著婚姻對象而改變的。雖然這是老一輩的人對女人的命運所作的「詮釋」,聽起來仍令人不免有些感傷和無奈。「油麻菜籽」所代表的是一種「宿命論」與「女性次等角色」的觀念。其由來與傳統社會的經濟型態、社會結構、生活方式及傳統人的性格行為有密切的關係。傳統社會的權威性必須透過家庭的父權來運作,才能達到維持社會秩序的力量。為了使個人心悅誠服的接受社會所賦予的角色與地位,在日常生活中遂強調順服、從眾的態度。而「油麻菜籽」的觀念,即是其中一種。在小說中,這種「油麻菜籽」的「宿命論」及「次等角色」的主題一再重複的出現:阿惠聽到外祖父在父母親爭吵劇戰後,對逃回娘家避難的母親喟嘆著說:「貓仔!查某囝仔是油麻菜籽命,做老爸的當時那樣給你挑選,卻沒想到揀呀揀的,揀到賣龍眼的。老爸愛子變做害子,也是你的命啊,老爸也是七十外的人了,還有幾年也當看顧你,你自己只有忍耐,尪不似父,是沒有辦法挺寵你的。」當時阿惠的外祖父還是臺灣社會少數受過現代科學教育的知識份子,也是財大勢大「嚇水可以堅凍」的醫生。但在傳統觀念女性為「次等角色」的壓力下,面對女兒不幸的婚姻,卻是束手無策的,最多也只能勸她要忍耐,要接受自己的「宿命」。阿惠的母親是傳統父權下的受害者,卻也一如其他承擔相同命運的女子般,忠實的散播鞏固父權的思想。當阿惠抗議母親對待哥哥和自己的差別待遇時,母親即振振有詞地說:「你計較什麼?查某囝仔是油麻菜籽命,落到那裡就長到那裡。沒嫁的查某囝仔,命好不算好。媽媽是公平對待你們,向咱們這麼窮,還讓你念書,別人早就去當女工了。你阿兄將來要傳李家的香煙,你和他計較什麼?將來你還不知姓什麼呢?」因此,從「油麻菜籽」的象徵意義來看, 廖輝英藉由故事中的兩個「油麻菜籽」─ ─ 母親與阿惠,揭示出傳統婦女在「油麻菜籽」的宿命論下的命運、地位、際遇和自身掙紮的種種問題。所關心的主題即是「女性成長」與「自我意識」的覺醒。
二、〈油麻菜籽〉的創作背景
「油麻菜籽」是廖輝英辭職在家待產時於閒暇時所作,僅用短短幾天就寫完,然而,這一萬多字的小說,卻是她用平生血汗與刻骨銘心的記憶編織完成的。在廖輝英成長的過程中,父母親對她產生的影響最大,也對她的作品產生巨大的影響力。廖輝英的雙親基本上是顛覆傳統性別面貌的組合:父親軟弱謙退,往往在生活中束手無策,然而他對子女的愛一視同仁,贏得廖輝英的敬愛與同情。於是,父親的形象經常以此面貌呈現在故事的父親身上,隱約透露出對父親的同情。而作者自述其母親的性格固執強悍,永遠帶著醫生女兒那種貴族式的專斷堅持,有意無意間流露重男輕女的言行,其母女關係可以說充滿了矛盾、虯結。這與故事中阿惠母女的關係極為相似,因此,在故事中我們也可感受到作者對阿惠母親所寄予的明褒暗貶。由此來看〈油麻菜籽〉,我們可發現這部作品其實是作者成長背景的投射,充滿了她個人的自傳性色彩。因此,有人說,要了解廖輝英這個人,以及她的經歷、家庭背景,最好的方法是去讀〈油麻菜籽〉。正因為小說裡有廖輝英自己成長的經驗,因此,她在故事中採取了悲憫寬容的態度,來看待人性的真實,書寫人性的軟弱,讓讀者不會落入對父權社會所造成的種種不公採取的嚴厲批判,反而能代之以慈悲與寬容,多了一份溫暖與期待。〈油麻菜籽〉是廖輝英母親那一代的傳記,也是作者自身成長的軌跡,故事前後貫串三十年,其時代背景可以視為臺灣五、六0年代婦女生活的共相。而從故事的描寫,我們也可以察覺臺灣近三十年的社會結構及經濟變化,以及兩代女性在變遷的社會中對人生的追求所展現的不同樣貌。
三、〈油麻菜籽〉的內容概述
〈油麻菜籽〉的故事發展橫跨三十年的時空,整個故事由女主角李仁惠以第一人稱內身敘述法回憶從幼年至出閣的家庭事件。
筆者嘗試將故事分成七個主要的情節:
(一) 阿惠的母親下嫁至外祖父過世。(二) 幼年家境貧困,父親對家庭不負責任,母親認命挑起教養重擔。(三) 重要家庭事件:父親外遇,父母起爭執,母親受傷流血;母親流產事件;父親外遇對象的丈夫帶人在過年時到家裡鬧場事件。(四) 年後舉家遷居臺北 至阿惠考上大學:父親的轉變、家境的窘迫、母親的教育態度。(五) 父親應聘到國外工作至阿惠大學畢業:家境好轉。(六) 阿惠就業後,努力賺錢為家庭付出;母親性格轉變。(七) 阿惠動手術後的覺悟,母親對阿惠交友的態度至阿惠出閣。
故事一開始,作者便一再強調了阿惠雙親的婚配組合,是由其外公所決定。儘管家世背景很好的醫生伯麽女「黑貓仔」,在當時的社會下,也無法擺脫「在家從父」、由父母決定婚姻的慣例。外祖父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醫生,但是在為女兒選擇對象時,仍以「老實可靠」作為最高原則,似乎是為女兒找尋一個可靠的「長期飯票」,儘管門不當戶不對,男女雙方差異性大也無所謂。作者在此所強調的無非是傳統以父權為主的社會中,女性被視為次等角色,在家須倚賴父親,出嫁後則依靠丈夫的情況。既然女性本身被賦予的角色是必須倚靠男性的,因此,「黑貓仔」所受的是日本新娘學校的教育,學的該是如何「三從四德」,如何扮演以男性為主的妻子的角色。然而在非自主的婚姻狀況下,以及雙方家世的差異下,對於婚後可能的遭遇,本身就充滿了冒險。諷刺的是,醫生伯儘管知識高,識人卻不清,女兒的婚姻是在暴力吵嚷的怨惱中過的,對此狀況,他也只能將女人是「油麻菜籽命」的觀念告訴女兒,要她忍耐。在面對不如意的婚姻時,女性往往為了子女而犧牲跳出此困境的機會,阿惠的母親也是如此:「憨兒啊!媽媽敢是無所在可去?媽媽是一腳門外,一腳門內,為了你們,跨不開腳步啊!」尤其,在外祖父過世之後,母親頓失依靠,面對父親對家庭的不負責任:搞外遇、經常不在家、暴力相向,母親幾乎一手撐起小孩的教養責任,由此可見,傳統婦女的韌性與維繫家庭的力量,是令人動容的。在擺平外遇事件的過程中,阿惠的父親仍得依靠妻子的幫忙才湊足了遮羞費給人家,在此,我們看到的是做女人的悲哀,為了維繫家庭,不得不對犯錯的丈夫做出讓步。然而,這樣的委曲求全還是有代價的,從此,父親和母親在家中的地位和角色易位,父親為家庭賺錢,平常不多話,對子女有時亦溫和體貼,也表現出了他的才能;而母親成了家中的主宰,對丈夫在言語上仍不留情,夫婦雙方的裂痕依然存在。及至家中經濟好轉,阿惠也就業賺錢,母親性格大變,對一切苛求且難以滿足,造成家中子女的不滿,只有阿惠為了補償母親之前的委屈與辛勞,完全順她的意。而母親對金錢的看重及重男輕女的觀念,表現在她對子女的不同態度上,一直到阿惠有一次大病一場動手術卻沒有錢,才恍然悟到自己想法的天真,才知道也該為自己打算。阿惠的母親走過三十年失敗的婚姻,到後來仍心存恐懼,反對阿惠交友,告誡阿惠不要結婚。阿惠最終仍決定不顧母親的反對走入婚姻,她希望能告訴母親她這顆油麻菜籽一定會幸福。
參、人物形象的分析
一部文學作品若要歷久彌新,則作品不僅要能夠忠實的反映社會大環境,更重要的是能夠細緻的描摹複雜的人性。在〈油麻菜籽〉中,只有幾個簡單的人物:外祖父、父親、母親、阿惠、兄長弟妹,而這些人物中,除了阿惠與母親的性格極為鮮明外,其他角色則都是虛化陪襯的作用。然而這樣的安排無疑的簡化了內容,也強調出作者寫作的主題:描寫兩代女子在「油麻菜籽」宿命論下的不同覺悟與作法。不過,筆者覺得故事當中兩位「父親」的角色雖著墨不多,卻都是故事的「推手」,在兩性問題的探討上,仍有分析的必要,因此,在此節裡,筆者打算針對這四個人物的形象或性格作較深入的探討,以了解作家在人物塑造上的用意。
一、外祖父
故事中「外祖父」這個角色,無疑的是整個故事的「推手」,是造成女兒不幸福婚姻的元兇,也是「油麻菜籽」論的最初宣揚者。他所代表的正是傳統的父權體制,兒女婚姻的決定權、重男輕女觀念的傳播皆由此而起。從他因苦無一子,而續娶六妾以求傳宗接代,我們看到的是男性在傳統社會中,藉由婚姻制度將女人名正言順的納為男人的「財產」,進而利用家庭制度為女性銬上重重枷鎖,使其成為傳宗接代的一種工具。如果工具不合用,男性得蓄妾,表面上是為了延續家族的香火,實際上卻是剝削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與權力。在這樣的體制下,傳統女性遂以夫為尊,以子為大。嫁了跋扈的丈夫一輩子受苦,嫁了懦弱的丈夫也沒有好日子過。這是「油麻菜籽」命的起因。因此,當他發現在自己千挑萬選的結果下,本想將女兒嫁給一個「憨厚老實可靠」的女婿應是最好的安排,卻沒料到事與願違,面對女兒的怨惱與不幸福的婚姻狀況,除了憐惜女兒,感嘆自己「愛子變做害子」,他不僅沒能發揮身為醫生伯的權威及做丈人的威嚴來幫助女兒或給予指引,反而勸女兒要認了自己的「油麻菜籽」命。由此可知,「油麻菜籽」的宿命論只是父權社會體制下,男性為了讓女性甘於次等角色地位的一種思維與箝制,並非是牢不可破的天命。父權社會體制下種種的問題呈現,並不能引起男性對不合理狀況的省思與改革,反而製造出一種宿命的觀念要女性去遵從,這不是極大的諷刺嗎?
二、父親
在傳統父權社會體制下,男性並非都是受益者,而故事中阿惠「父親」的角色,正是最好的說明。男人要女人以他們為主、為中心,要女人倚賴信靠他們,可是,並非每一個男人都能有如此強壯的肩膀,以男性為主的觀念,不止造成了一些女人的悲哀,也造成了一些男人面對不想承擔或無法擔負的責任時,選擇閃躲逃避。阿惠的父親也是在家長的主意下走入婚姻,年輕的他要面對家庭的經濟壓力,要面對外界對他娶了醫生伯的女兒的嘲弄與看戲的心態,要擔負起妻子把一生的幸福全都寄望在他身上的期待。當他還欠缺足夠強硬的肩膀時,當他的自尊無法在妻子面前展現時,他表現出來的也許是另一種極端與偏激。因此,我們看到他對妻子的不滿與暴力,看到他很少關心家裡的狀況、搞外遇,看到他的沒出息。等到自己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面對妻子的委屈及成全,典當妝奩來幫他解決遮羞費的差額,他只好「浪子回頭」回歸正軌。也許是潛意識裡懷著對妻子兒女的歉意,所以,我們會發現他有時會展現出男人的溫柔,但是他的內心應該仍然無法完全接納造成他人生壓力與負擔的妻子,仍然無法接受妻子的嘲諷與輕蔑,所以選擇沈默,偶爾發出不滿的怨憤。他的心應該是非常牢騷苦悶的吧!很多人以為女性主義只標榜女權的提昇,但是,在廖輝英筆下,我們看到了一種較正確的思考,那就是在不正確的觀念下,在不平衡的兩性關係下,在兩性無法平等對待溝通下,深受其害的是男女雙方,誰也逃不過,造成悲劇與不幸的責任是必須共同承擔的。因此,與其強調以男性為主,或灌輸女性「油麻菜籽」的宿命論,不如回歸兩性平等的相處對待,依每個人所能承擔且扮演的角色賦予他們適當的責任,以「人」為本,而非以「性別」文本,這才是幸福的根本之道。
三、母親
阿惠的母親在故事中是「油麻菜籽」宿命論的受害者,可是諷刺的是,她也是父權思想的幫兇。廖輝英筆下雖寄予她無限的同情,實際上卻也隱含了暗示性、委婉的嘲諷與貶責。她從小就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過著富裕且依賴的生活,平時的嬌生慣養所造成的任性與倔強是可想而知的。面對醫生父親給她千挑萬選的丈夫,無論是相夫教子,都不妥切,留學日本接受「新娘學校」的教育,學習如何做好妻子的背景,就成了極大的諷刺。太過年輕就要面對家庭的繁瑣與母親的責任,心中難免憤憤不平。婚姻的溝通不良,加上油麻菜籽的宿命觀,讓她只能以消極被動的態度及沒有獨斷的能力來面對。尤其在失去了父親的依靠,面對丈夫外遇、不負家庭之責、因口角爭執而發生流血暴力事件,親身經歷了險些死亡的流產事件,她內心深層的自我不免對「油麻菜籽」的觀念產生了質疑與反抗的情結。所以,儘管家裡的金錢吃緊,她還是讓阿惠繼續讀書升學,並對女兒說,女性必須受教育、學習如何在社會上獨立,以免像她自己一輩子依賴丈夫:「沒半撇的查某,將來就要看查埔人吃飯。如果嫁到可靠的,那是伊好命沒話講,要是嫁個沒責任的,看你將來要吃沙啊。媽媽也不是沒讀過冊,……但是,嫁尪生囝,拖累一生,沒去到社會做事,這半世人過得跟人沒比配。」然而,面對婚姻的失敗,她除了毫不寬容地尖聲叫罵、痛責,甚至大打出手來對抗,她幾乎一籌莫展。不良的溝通、經濟日漸窘促,讓她除了將婚姻的不滿全都歸於父親的錯誤外,也只會藉著怒意的發洩來減除自己內心的焦慮、挫折,而自己卻不會加以反省檢討。對於夫妻失和,她雖然不是逆來順受,卻是認了,這種「油麻菜籽」的想法不僅箝制她的一切,還不知不覺的硬要將這種思想轉嫁在她兒女身上。她仍然無法力抗擺脫傳統的觀念,深植不去的「油麻菜籽」及「重男輕女」以子嗣為重的觀念,造成了她在對待子女、栽培子女的「差別」態度,無意中成了「父權思想」的幫兇。當阿惠的父親應聘出國工作,收入是以往的好幾倍後,此時母親腦中「油麻菜籽」的舊觀念及「重男輕女」的態度就明顯的表現出來,因此,無論女兒如何的貼心、如何在她小產時救過她的命、如何的乖巧、課業如何的出色,總是抵不過兒子的重要。從母親收到阿惠的大學聯考成績單時,竟然撇撇嘴說:「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去」即可看出。在阿惠開始賺錢供其揮霍、花用而達到極點時,她也完全恢復了舊觀念及強烈的依賴需求,她也想把自己後半生的幸福全都寄望在兒子身上,因為兒子才是姓李的香火,於是對金錢看得極重的她,只嬌寵長子,對於女兒為家庭的付出,女兒動手術,卻置之不理。因為想要補償從前自己所受過的辛勞與貧困,心中懷著莫名的恐懼,對於金錢及充裕的生活更想保有,因此,出顯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性格轉變:「當時她攢聚的私房錢不下數十萬,卻從不願去儲存銀行,指重重鎖在她衣櫃的深處:她把錢看得重過一切,家裡除了她疼至心坎的大哥之外,任何人向她要錢,總有一份好罵,而且最後往往慳吝的打折出手,甚至不甘不願,遠遠的把錢丟到地板,由著要錢的人在那兒咬牙切齒。」「她的性子隨著家境好轉而變壞,老老小小,日日總有令她不順眼的地方,她尖著嗓門,屋前屋後的謾罵著,有時幾至無可理喻的地步。那些小的,往往三言兩語就和她頂撞起來,口舌一生,母親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自己命苦。……」「那十年裡,我交往的對象個個讓她看不順眼,有時她對著電話筒罵對方,有時把豪雨造訪的人擋在門外:在我偶然遲歸的夜裡,她不准家人為我開門,由著我站在闃黑的長巷中,聽著她由四樓公寓傳下來一句一句不堪的罵語……」母親缺陷性格的轉變,最後逼得三個兒子不得不相繼離家他住,無人願意承歡膝下,就如飄落別地的「油麻菜籽」,在他處生根茁壯,再也沒有人肯留下來,對她而言,實在是個很諷刺的結局。因此,對於最能體諒她、孝順她的阿惠,她也許不想這麼輕易放手,因為一放手她的倚靠就真的落空了;而且也因為對婚姻的失望恐懼,她常常警告阿惠:「不結婚未定卡幸福,查某囝仔是油麻菜籽命,嫁到歹尪,一世人未出脫,像媽媽就是這樣。像你此時,每日穿得水水的去上班,也無免去款待什麼人,有什麼不好?何必要結婚?」走過三十多年的淚水與不幸,婚姻教她心存恐懼,面對兒子個個忤逆她的心意,她的內心應是矛盾而孤單的吧!對於阿惠決定結婚的時候,她所表現出來的虛弱與無奈,正是她內心矛盾與無依最好的寫照。對於母親的形象與性格的塑造,廖輝英是有深刻體會的,對於這樣一個可憐可憫、具有強烈依賴感的傳統女性,我們不忍苛責她性格的轉變,但又深深覺得她必須為家庭的破碎離析負起相當的責任。我想,當她在面對女兒終於要出嫁的時刻,她的性格是會再轉變的,傳統婦女也許舊觀念根深柢固,但是韌性卻像油麻菜籽一般堅強,在失去生活的依賴時,反而能讓她回歸自我,再次走上醒覺之路,這是人性順應環境不得不的轉變。我想,這也是阿惠心疼母親無助衰老,卻仍執意出閣的內在原因吧!她想讓母親看到一種不同的人生!
四、阿惠
在廖輝英的筆下,阿惠是見證父母親婚姻不幸的人物,她深刻了解父母親在這場婚姻裡都是受害者、雙方都有責任,於是她以寬容的眼光去面對父母的缺陷,並決定走出父母親婚姻不幸的陰影,決定找到自己的幸福,以此象徵新一代的突破與成長。她幼時看到了父親對家庭責任的逃避,對母親的拳打腳踢,而產生要保護媽媽,離開父親的屈辱的念頭;但在她漸漸成長之後,她體會到、觀察到父親的體貼溫柔及多才多藝、不與人計較的一面,對於一個無法承擔家庭責任的男人,她只能寄予同情和憐憫。她幼時看到母親在婚姻的不幸下,所遭受的痛苦及獨立維持家中生計的艱難,因此,她盡力幫母親分擔家務、學業也不讓母親擔心,並下定決心要讓母親遠離這痛苦的環境,因而在她就業之後,在能力範圍所及,她拚了命工作,只想賺錢來補償母親;面對母親性格的轉變,兄長弟妹都無法忍受,只有阿惠仍執意的滿足母親,甚至被弟妹們譏為「愚孝」。她對母親的愛是夾雜著同情、憐憫和心理的補償作用,而這種愛是阿惠用她的健康、快樂與幸福換來的。但是,阿惠從母親那裡卻得不到相對公平、合理的對待,因此,愛母親是一種掙紮的痛苦,她的內心事實上是充滿了最深刻的矛盾與煎熬的。直到她意外動了一次大手術,手術費用卻得靠朋友為她張羅,這個驚駭的經驗,使她的「自我意識」受到了徹底的啟悟:拉拔家人固然是為人子女無可推卸的責任,可是也不必焚膏繼晷,甚至影響到自己的身體健康及獨立自主的生活。於是,她透過這個經驗跨過了天真想法的門檻,把對母親補償心理的愛,昇華為力抗「油麻菜籽」觀的勇氣,堅持出閣成婚,踏上獨立成熟、追求自我幸福的人生之路,並且信心滿滿的對母親說:「我會幸福的,請您放心。」如果說母親在故事中代表的是傳統婦女在油麻菜籽宿命論的桎梏下無法獨立的角色,那麼,阿惠代表的正是新一代女性從傳統的經驗中勇於省思、突破的角色。她雖然也是一顆油麻菜籽,可是她懂得從上一代的經驗中去發掘問題、懂得寬恕父母的缺陷;懂得把握每一次機會來充實自己、來證明自己的優異,以具體的行動來代替言語反抗母親「油麻菜籽」的論調。她體現的是一種自主醒覺的人生,證明女子可以獨當一面,不用像油麻菜籽隨風飄落,她擁有自己生命的決定權。就人物形象的描寫來看,廖輝英的〈油麻菜籽〉是細膩的,在這當中,既有父權社會體制下兩性所共同面對的問題,也有傳統女性的困惑掙紮、新女性的選擇與追求,真實的反映出女性在追求自我的過程中內心種種的脈動與變化。
肆、〈油麻菜籽〉的寫作特色
就寫作手法與取材來看,〈油麻菜籽〉是以第一人稱、內身敘述者的追憶為主軸,用主角阿惠來敘述父母教育子女的「性別差異」,再向外發展出不同的議題,包括中國人重男輕女、外遇、教育、女人與婚姻的關係、女人加入職場……等問題,都有深入的描寫。寫作技法並無特別的跳躍繁複,反倒勝在脈落的清晰,在娓娓陳述中,帶著質樸又無比真誠的說服力。就時空上來說,故事涵蓋了敘述者李仁惠初諳人事的童年,直到出閣的前夕,從臺灣的鄉村,直到大都會的臺北,很詳盡的寫出阿惠的「自我追尋」與「自我成長」,阿惠依據圓熟的自我判斷,決定性的踏上了成熟的人生旅程,最後義無反顧、無怨無悔的出閣、自立、成家、茁壯。很明顯的,廖輝英是想要藉此故事發表「尋找身分定位,努力掙紮向上」的女性啟蒙過程。
〈油麻菜籽〉被譽為「一筆寫盡臺灣婦女三十年悲苦生活」,故事前後貫串三十年,在掌握人生的某一個斷面為描繪主體的短篇小說的創作上,可說是一大特點。作者以三十年間兩代女性思想的比較,引出三十年來臺灣社會結構的變遷,從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小事物,傳達三十年來臺灣經濟變遷帶給舊社會女性成長的紀錄。
就時代背景的意義來看,〈油麻菜籽〉是作者母親那一代女性的傳記,也是作者自身成長的軌跡,李仁惠的角色可以視為五、六十年代臺灣小女孩的共相。也許由於廖輝英具備長年征戰商場的生活經驗,對三十年來臺灣經濟生活的素描堪稱肯綮而敏銳,對通篇小說的厚實感幫助極大。有關描寫這個家庭裡經濟活動的狀況:物質匱乏生活的感受、家世背景懸殊的父母間微妙的婚姻癥結、家境轉好後母親對金錢不正常的貪欲……,非身歷其境,絕難如此逼真。從篇中人物的金錢觀念、經濟活動的演變來看,廖輝英的確把臺灣社會變動的神韻勾勒了出來。葉石濤於決審時認為作者的時代感覺非常正確,小說細節中看不出任何破綻,對家庭制度的懷疑與批判真實而有力,是一篇以寫實取勝的小說 。
因此,我們可以將〈油麻菜籽〉視為臺灣女性成長的珍貴紀錄。就語言文字來看,廖輝英用了許多諧音方言,雖然引起了不少詬病,但她無非是為了盡其所能的傳實、傳真、傳神的傳達劇中人物的言行。
就文筆來看,〈油麻菜籽〉充滿了溫柔敦厚、悲憫寬容的抒情魔力。她的文筆流暢,人物形象逼真,在銳利而不失悲憫、溫婉而不失針砭的筆觸下,流露出作家寬厚悲憫的風格。因此,在她的文章裡,我們可以看到父權底下女性油麻菜籽命運的陳述,也同時看到男性的窘境。以〈油麻菜籽〉來說,父親的形象雖是軟弱挫敗的,與女兒阿惠之間卻存在著父女特有微妙而溫馨的感情;母親的重男輕女與對女兒的壓榨索求,在廖輝英的筆下卻是可令人理解同情的。
大陸學者陳雨曾說,〈油麻菜籽〉最讓人有好感的,是它表現出的寬容;寬容無疑為良藥一劑;因為寬容,人們生活中的恩恩怨怨才更真實。就內容思想來看,由於廖輝英溫柔敦厚的風格,讓我們在看待故事中所揭櫫的兩性問題時,能以一種較客觀不偏激的態度去思考,在人物的形象裡去尋繹一種較為合理而平衡的兩性相處之道,真正發展出生活上賦予每一個人(不論是男人或女人)的人生價值,使兩性積極的彼此尊重互相的人性與人格。
伍、結 論
廖輝英以其觀察與揭露的創作觀,娓娓道出三十年間臺灣女性成長的過程,在傳統的油麻菜籽宿命論下,新一代的女性如何在變遷的社會環境中尋求自醒與獨立的新生活。在人物形象的細膩描繪下,我們得以寬容悲憫的態度面對父權底下的所造成的人性的扭曲,及兩性問題的癥結。更能透過女主角阿惠的意識覺醒,看到未來兩性發展的新希望,這是〈油麻菜籽〉最令我感動的地方。筆者的成長背景與自我追求的過程與故事中的阿惠非常相似,母親的性格在我成長過程中也曾如阿惠的母親有著極大的轉變,父親表現的溫和怯懦性格竟也和故事中的父親有些相似,所以,看到阿惠整個的成長過程所遭遇到的事件與心理變化,或看到父親的不得志、母親的辛勞與對女兒的既依賴又索求,我完完全全可以體會箇中的心境。正因為如此,我非常欣賞廖輝英以寬容悲憫的角度來寫這樣的故事,因為時代環境、家庭境況、舊觀念和舊思維、父權社會體制、個人知識水平、成長背景……都是造成人的性格與轉變的成因,所以,對於人性與心理層面的複雜性,絕非撻伐批判的眼光所能周全,唯有深刻體會經歷過,才能如實的去接受去昇華負面的情緒,轉化為進步提昇的動力。我們的社會是需要從深層的思想及內化的觀念去追求兩性問題的合理解決的,而這樣的希望必須是在兩性共同的努力下才能完成。而廖輝英在〈油麻菜籽〉中所採取的冷靜而寬容的態度,將是合理有效的一種途徑。
參考資料
一、專書
1. 廖輝英(民73年7月)。《油麻菜籽》。臺北:皇冠雜誌社。
2. 古繼堂(民85年10月)。《臺灣小說發展史》。臺北:文史哲出版社。
3. 彭瑞金(民86年8月)。《臺灣新文學運動四十年》。高雄:春暉出版社。
4. 李漢偉(民86年10月)。《臺灣小說的三種悲情》。臺北:駱駝出版社。
5. 伍寶珠(民90年9月)。《從反思到反叛─八、九零年代臺灣女性主義小說探究》。臺北:大安出版社。
二、學位論文
1. 莊淑玲(民91年1月)。《廖輝英女性小說研究》。嘉義南華大學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 劉莉瑛(民92年)。《廖輝英小說中女性形象之研究》。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在職專班。
三、期刊論文
1. 彭瑞金(民72年4月)。〈一頁女性的成長紀錄─試評廖輝英《油麻菜籽》〉。《文學界》第六期。
2. 黃秋芳(民77年4月)。〈廖輝英─風吹葉茂油麻籽〉。《自由青年》第四期。
3. 鍾玲(民78年8月)。〈臺灣女作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文訊》第四十六期。
4. 廖輝英(民85年5月)。〈八0年代女性創作與社會文化之關係〉。《文訊月刊》第一二七期。
5. 楊翠(民85年5月)。〈本世紀臺灣女作家鳥瞰〉。《文訊》第一二七期。
6. 林純芬(民85年12月)。〈廖輝英部分作品摘要與評價〉。《中縣文藝》第十期。
7. 林櫻蕙(民89年12月)。〈「油麻菜籽」母女的二重性格析論〉。《臺南師院學生學刊》第22期。
四、報紙資料
1. 白先勇(民71年10月6日):〈「油麻菜籽」決審意見〉,《中國時報》第八版。
「油麻菜籽」也能有瑰麗人生
「油麻菜籽」是廖輝英三十四歲發表的第一篇小說,立即震動文壇,得到中國時報第五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這本帶有幾分自傳色彩的小說,精確的描繪出民國四、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社會現象,剖析出這個時代的女性命運……小說是透過女主角阿惠的角度,用第一人稱來敘述自己從小到大,從鄉村到城市,從貧窮到富裕的半生歲月。「油麻菜籽」裡的阿惠,只因為是個查某囡仔,在家裡總是處處被打壓,她看著無能的父親的和刻苦的母親吵吵鬧鬧的婚姻,卻也發現深受傳統命運所苦的母親,總是護著哥哥弟弟,即使她功課再好,即使她分擔很多家事,重男輕女的母親只會告訴她:「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落到那裡就長到那裡。」她似乎相信女性天生要比男性低等,根本沒有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這部小說以此來揭開長久以來不平等的兩性關係。這部被譽為「一筆寫盡臺灣婦女三十年悲苦生活」的作品。廖輝英以抒情的筆觸,流暢的文字,描述出女性的宿命地位。古代的道德規範有所謂的「三從四德」,在傳統的社會中,被認同的「好女人」必須是遵守三從四德,以相夫教子為其一生中最大的目標。她的成就必須依照她生命中的男性「包括父親、丈夫、兒子」的成功來做決定。受到這些觀念的影響,「油麻菜籽」裡的這位飽受欺壓的普通母親,一生的日子在半是認命,半是不甘的吵嚷中過去,卻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沒見笑的四腳的禽獸」。她認為女人就像油麻菜籽般,風吹到那裡,就在那裡落地生根,任憑命運的安排,完全沒有自我,尤其如果失去扶持時,只能自憐自艾,甚至自生自滅。因為她們都被教育得忘了自己應得到的尊嚴,根深蒂固的認為自己是油麻菜籽,只能聽命於無情的風。但是「油麻菜籽」裡這對曾經相依為命,一同走過二十多年愛怨交織生活的母女,在掌握自己的命運上,尤其在選擇婚姻上,則完全走著不同的路。在小說結尾時,阿惠唯一一次的「違逆」母親,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她不相信女孩子一定就是「油麻菜籽命」,她很想告訴母親,阿惠會幸福的,請她放心。她有能力也有信心,靠自己的努力,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本書還收錄了〈失去的月光〉、〈小貝兒的十字架〉、〈紅塵劫〉等三篇小說。而不論是〈油麻菜籽〉裡的阿惠、〈失去的月光〉裡墮入風塵的小米、〈小貝兒的十字架〉裡承受大人權力拉鋸的小貝兒,還是〈紅塵劫〉裡在商場上得心應手,在感情上卻跌跌撞撞徧體鱗傷的女強人欣欣……廖輝英都站在女性的角度,深入的反映社會變遷下現代女性的處境,並從人的基本價值中提供給我們一個反思的機會。
今天時代在進步,但傳統「男尊女卑」的刻板觀念,仍舊影響兩性的相處。儘管婚姻的失敗是現代社會日益嚴重的問題,而外遇、婆媳問題也是許多女性最大的困境與夢魘。但如果我們懂得尊重和原諒,了解如何欣賞和包容對方,讓人權進入家庭,相信我們的家庭必能更健康,我們的社會必能更和樂。就臺灣女性來說,即使臺灣已邁進民主時代,有些人仍然還保有傳統的思想觀念,總是認為女性永遠都必須受制於男性的擺佈,因此,女性在許多地方都無法享有平等、自由的權利。在這講求「兩性平等」的時代,許多女性也開始踏進男性主宰的領域,並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希望大家能正視這個問題,讓「男女平等」不僅是法律、制度上的平等,更是思想觀念上的平等。
既然講求性別平等,那麼兩性應該兼具菜籽和土地的雙重角色,你是菜籽嗎?你可以選擇肥沃的土地;你是土地嗎?好的土地就能孕育出好的果實。在臺灣的部分農村,稻田收割完後,撒上油麻菜籽,只要有土地,些微的水分、陽光,油菜便能茁壯開花,朵朵的黃花,彙成一大片花海,春耕時被當成綠肥,和入泥土中,提供給下一季的農作物所需的養分。油菜花的命運,宛如傳統臺灣女性的命運,而和以往不同的是,她們被賦予了一層新涵意-「油麻菜籽」也能有瑰麗的人生。
文學心靈的真情告白──我的文學路 by廖輝英
文學因緣
貧窮的書香世家
成名以後,有太多人問我:〝要怎樣才能寫作?
對於這個如此普遍的問題,我一貫的回答都是:「天賦和養成」。這種答案,其實很多人是不滿意的;我當然也可以用更華麗繁複的說詞來解答,但這兩項絕對是成為好作家最重要的資產和質素。
幾年來,出版界丕變,所謂作品,五花八門、七暈八素;所謂作家,三教九流、良莠參雜。即使不論那些勵志書、減重書、美容美儀美姿書、醫療書、裝潢書、旅遊書或葯補食補之類的雜項、工具書等,即連所謂的〝文學書〞,有時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譬如很多在網路上紅極一時的所謂「小說」,往往禁不起評價。因此在這裡,我專制的先將這一類作品排除在討論範圍之外。
其實不只文學,舉凡所有的藝術,天賦都是不能否定的質素。但是,富礦還得有人開採、樸玉或頂極好鑽如果無人識貨而加以琢磨,閒置太久,終究也被埋沒。這種開發工作,有時運道好會遇到伯樂,有時則是在某種因緣之下,受到啟發而萌芽。
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大家普遍都窮,我家按理不會是最窮的,因為我父親是日據時代臺北工專畢業的機械工程師,有一技之長,而且英日文都好;祖父薄有田產,雖因續弦而未嘗眷顧大伯父以降〔包括父親和兩個叔叔〕的四個元配子嗣的學費、生活費〔當時正就讀臺北帝國大學醫學系和葯學系的兩位叔叔,因家中不給生活費與學費,不得不相繼輟學就業〕或任何成家立業的資助費,不過父親在祖父續弦當時已就業,所以雖無祖產而經濟狀況不足以傲人,但是曾祖父是秀才,豐原媽祖廟旁的廖家,確稱得上書香世家殆無疑義,因此父親多少秉持了一些書香子弟好讀書的習氣。
九歲前的幼童年時期,因父親工作的關係,我們住在烏日光日路的工廠宿舍,當時家中只有哥哥、我和大弟、大妹四個小孩,大妹那時還在繈褓,到我們舉家北遷時,大約也只有一兩歲而已。
工廠待遇如何,幼小如我實在不清楚,不過,當時村子裡全是爸爸廠裡的同事,每個家庭少則三、四個,多則五、六個孩子,那家不是食指浩繁,而且全指望那份廠裡的薪水過活?可就沒聽過誰家向米店、雜貨店、肉販賒帳到月底領薪還還不清的。大部分家庭的爸爸如何過日子我並不清楚,可是幾乎沒見過那家人厚顏出來向人借錢、也很少人被要債的店主攤販因要不到錢而站在家門口叨罵的。
每次發薪日,就是我們家的吵架天,從母親生氣怒罵中可以約略知道,單薄的薪水袋中,是父親用剩或扣掉借支後的殘餘,聽說是連還抵賒帳的一半都不足的。父親對母親的怒罵,有時因自知理屈而無言以對,有時卻怒不可遏的還以拳頭、石硯甚至剪刀。記憶裡母親撕開煙蒂用裡頭的煙絲掩住汨汨而流的刀傷鮮血的畫面,將近四十五年後的今天,在我腦海中依然躍動鮮明。
父親究竟將薪水用到那裡去呢?老實說,至今我依然無法明白。他抽煙、看電影、買愛國獎券,不外乎是這些小而看似無傷的微小花費;但是否當時薪資確實微薄到根本不允許用到這些於生存無關的近似風花雪月的項目上去呢?
印象裡,雙親都極愛看電影,我記得上小學前,我們常全家到烏日的電影院看西部電影;烏日第二家新電影院開幕時,我們還跟著人潮擠去看三船敏郎與鶴田浩二主演的宮本武藏。有時手頭寬裕點〔通常是母親拿嫁妝去臺中典當那天〕,在臺中市的影院看電影也有好幾次。看電影,無疑也豐潤了我幼小貧瘠的視野不少。
父親為了生計學工,其實他應該是個很有藝術天份的人。他的油畫、水彩都畫得很好,常有人來要畫;他字跡俊秀、愛唱歌、看電影,相對的不太會治生。他又靦腆好說話,為人設計機械、製圖,往往不好意思要價,結果熬夜一週,換來的往往只是一盒餅乾,這又變成父母吵架的另外一個原因。
我對父親另一個深刻印象是某一個夏天的黃昏,應該是放假日吧,父親搬出兩只很大很大的鋁桶,將塞擠在其中的過期愛國獎券傾倒於後院泥地上,點火焚燒。幼小的我問他為什麼要燒掉這些「花了很多錢買的」東西?火光在他黯淡的臉上照出某種亮度的閃爍,我記得他回答我說:「沒中獎,全都成了廢紙!」
二十三歲,少年不曾輕狂、青年就必須將賺的薪水全數交給祖父、連一天自己都沒做過,卻必須扛起一家家小的生活,稍稍放逸一下,其實值得諒解……但現實生活中,那能事事如意?小小的愛國獎券,一定寄託他很多夢想吧?
父親一個月會從臺中帶回幾本童書給哥哥和我,給我的通常是兒童樂園和新學友;給哥哥的則是東方少年與學友。因著這些村子裡別人都不曾有的童書,我才發覺父親真的和別人家的爸爸很不相同──他買課外書給我們毫不手軟,即使家境那麼樣拮據。
烏日宿舍是日本式蹋蹋米,後院很大,但只有兩大房,玄關進來是客廳、飯廳兼寫功課之處;裡面那一大間則是全家的睡房。
只要父母不吵架、父親早歸,通常他都會在我們要求之下講床邊故事。父親聲音嘹亮、又常隨著情節而抑揚頓挫,聽他講故事真是一大享受。從格林童話、天方夜譚到臺灣民間故事和日本民間故事,還有水滸傳裡的武松打虎、林沖夜奔;西遊記;。濟公故事;包公辦案等等都是他常講的內容。父親的故事不忌神鬼,很多鬼故事第一次聽到,都來自父親那裡。
我後來常想:父親是很率性的人,除了做自己,他應該也很想好好做個父親,只是有時力有未逮罷了。他在買課外書、講故事這些當兒,鐵定沒想過會培植出一個後來寫作的女兒。而我回想自己的敏銳、多感,固然是天賦,但若沒有父親這些無心插柳的培植,我這一生,除了功課好之外,有可能會拿筆寫作嗎?
寂寞而孤獨的童年
我排行老二,長女,上有一個哥哥。儘管母親留學日本,見過世面, 但因做西醫的外祖父生性風流,又想要在眾多女兒當中趕快生個子嗣,所 以除了外婆之外,陸續娶了六個姨太太。母親雖是受寵的麽女兒,自小 身 邊就有兩個以上的養女供她使喚,但因長時間看多了姨太太間的爭風吃 醋,性烈又備受驕寵的她,忍不住就會挺身而出護衛外婆。因此,那些姨娘們便會到外宣傳她的壞話,所以她雖生得美貌、又懂得妝扮、還喝過鹽 水,是小鎮人稱黑貓的風雲人物,可是姻緣路卻老被破壞、媒人撮合不成。後來外祖父決定將她嫁給看起來非常老實而好脾氣的父親,以 為這樣的人也許可以對她忍讓,如此或許比嫁給醫生來得幸福。
有著這樣生長背景的母親,自然而然便十分重男輕女。加上她未出嫁前從未做過家事,既不能幹又討厭繁瑣的家事;一旦結婚,孩子一個個 冒出來,她既厭煩又手忙腳亂,在沒有人可以幫忙的情況下,我從六歲 便被她訓練做家事,從照顧大弟開始,幫他把尿、擦蹋蹋米上的大便; 接著便是揹大妹、揀菜淘米等等各式各樣的家事。小學二年級讀半天, 其他的半天便是我的〝童工〞時間。我可能生性馴服,也可能要討她歡心,或者真的懂得孝順,總而言之, 我自小就是母親的好幫手,放學回家,很快做完功課,其餘時間就是 照顧弟妹做家事。那麼幼小的我,幾乎沒有自己單獨出去玩耍過,要玩 也必須帶著弟妹。我那時最常做的事是揹著妹妹,遠遠看著別的孩子們玩耍。因為這麼少玩的機會,所以舉凡所有孩子玩的遊戲,我幾乎都不 太會玩,甚至連認識都不曾。
母親對我從不憐恤,她常說女人將來要捧人飯碗、靠男人吃飯,越早 會做家事越好。她也不認為我有玩的必要,直到我上大學之前,從不被 允許單獨跟同學出遊,暑假期間除了暑修,都在家裡幫她做家事:用手 洗八個人的衣服和被單;買菜、起煤球爐子、燒三餐、餵雞、打掃雞糞 ……我們那群死黨偶然要聚會,那天沒做家事的我便必須帶著小妹赴會 ,一直到今天,死黨之一的男友〔後來成為她的丈夫〕都還記得我大二、 大三時經常帶著我小妹和大家上新北投同學家玩的事。
除了做家事,母親的嘴巴和雙手對我也毫不留情。她罵我從不留餘地, 還經常人前人後說我長得很醜,這種話是否對我造成什麼傷害,其實 也不算十分明確;我想最多就是令我沒有信心、童年與青少年求學期 間都很自閉〔這樣的結果也沒什麼不好,所謂〝健康使人向外走,生病使人向內走〞,求學期間能大量閱讀,大概就得力於此吧〕。
不能遊戲,只能觀看,童年時我便飽嚐寂寞的滋味,也造就了觀察的能力。我幼時的〝休閒娛樂〞很靜態,不是畫人像、便是幫紙娃娃 設計衣服;要不就拿著針線、找碎布縫布娃娃。我跟小朋友之間維持 適當的距離,儘管成績優異,一直是班上永遠的第一名,但私底下,一個好朋友也沒有。我常常都孤獨一個人,要嘛就帶著弟妹。
母親給我的工作完全不顧我的年齡;記憶中幾次被她毒打,全因細故, 但她下手之重,有一次讓我頭破血流;另一次則是用鐵棍撞擊肚腹, 若非鄰居看到怕打出人命而把我救走,後果不知如何?二十年之後我因 長期腹痛檢查出卵巢有顆很〝老〞的腫瘤,她才自責是否小時被她打 出來的結果……
但是,有這樣小時被我認為是養母的母親,也開啟了我思考男女地 位的議題、讓我比很多同年齡的人更認真思考生命和人生;她的嚴厲管教讓我堅強而有韌性,青少年時期差點自殺,但沒有走上絕路讓我對人生有不同的看法。
無論從那個角度看,母親對我都不算仁慈,對我而言,人生中沒有 所謂的慈母二字。大學畢業之後,我拼命工作,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就是儘快改善家境。頭三年因為是基層人員,所以拿回家的薪水不高 ,但對於經常沒有固定家用錢的母親而言,我的那份收入不但實質改 善生活,也確實穩定了她不安的心──結婚三十年來,她第一次可以安安心心的相信和等待,只要每個月時間一到,家用便會如期拿回家 ,再也毋須舉債或賒帳了!
進入社會的第四年,我終於跳槽到另一家薪水比原先工作處高達五倍 的公司上班,我除了扣掉勞保費、所得稅、紅白帖應酬費用、三餐費、 必要開友之外,全數都拿回家裡。母親一下子富有起來,當時信義路 的四十坪大樓公寓,總價只要一百萬;而我一個月拿回去的錢是一萬 多塊錢;如果母親有打算、會理家,應該將這些錢存起來,付三成的 自備款,兩三年便可擁有自己的房子。我當時年輕,看到別的同事很 少拿錢回去,即使有,她們的母親不是為她們搭會,就是替她們存起 來,所以我以為母親多少也會有這種做法。
很久以後才知道,她非僅不曾存錢,反而大手筆的捐給神棍,替她死去的娘家弟弟、父母做法事、祈福等等,花錢無數;此外,生意一直不順的哥哥,應該也用去她不少數目。 其實我對她的這些作為雖感心疼,但不忍深責,想到她半生辛苦貧困 ,如今才能大把花點錢,說起來也不算過份。可是,母親生怕我一結 婚便不能為娘家賺錢,所以一直限制反對我所有的交遊,並一再拿她和父親的婚姻為例,叫我不要結婚。長久生活在父母爭執打架的家庭 ,每天不是謾罵便是動武,六個兒女當中,沒有人願意在父母打架時 出來勸架,因為一定會在父親盛怒中被波及。我豈不知這種厲害,但 每當父親衝過去要打母親,我便無法像兄弟們一樣置身事外,想到矮 小而潑辣的母親會挨揍,想起她年輕時辛若拉拔我們六個孩子,情不 自禁便衝出去擋在中間。結果,那十幾年間,我被父親用重拳擊打過 ,也被飛來的石硯擊中心窩,挨過耳光、其他小傷就不用說了。
或許有人會覺得我如此護衛母親,她應該待我稍好才對。其實我直到三十多歲,門禁還是沒有放寬,加班後去看場晚場電影、男友送回家己過十二點,母親非僅不准家人開門,而且用高亢的嗓門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什麼應召、陪睡的惡言惡語都出口,左鄰右舍聽進耳裡,誰 相信親生母親會如此亂罵?多半都猜測是女孩子自己行為不檢才會如此 被母親責罵,你想,一而再再而三這樣,我在街坊間如何立足?
每一個交往的男性朋友她都惡言相向,不是掛人家電話、就是不讓豪 雨中來訪的人進門,甚至當面怒罵人家,弄得我很難做人,也真的灰心想乾脆一輩子不結婚、為這個家賣命算了!除了管制我的行為,要我依順,母親對於我的錢也很想總攬,她懷疑我藏私,所以總在我快睡著 時到我房裡叫我換零錢給她。那時的我工作多年,拿高薪、壓力大,加上特別不正常的家庭,每天紛紛擾擾,所以已有神經衰弱的現象,很難入睡、一夜數醒。全家人都知我這個毛病,母親也不例外,如果 她憐惜我如此,就不該挑這時間來換錢;但她幾乎每夜如此,此時被吵醒的我,不想下床,只能無奈的請她自己開我的皮包去換,或許母親就是要利用這個機會檢查吧。
除了家用,其他像母親每季的瑞士布料、上海師傅的手工錢、父親從內衣褲到西裝的買辦、弟妹的補習費等等,一律由我支出,還能有錢,豈不是天方夜譚? 二十八歲時我卵巢長瘤動刀,自己沒錢,母親沒為我付,最後是 朋友代墊。那是我第一次思考〝母親是否愛我?〞這個事實。
三十二歲,在疲憊中決定結婚,身無分文〔真不敢想像,我一向拿 的是同齡女性薪水的四到五倍,竟會身無分文〕,母親收下對方的小聘 ,卻未給任何嫁妝,而是當時在做建築的哥哥給了我一部冰箱和一臺 洗衣機。 雖然如此,我也覺得母親說〝讓妳唸到大學就是最好的嫁妝〞 這句話說得過去──我從未想過要家裡的任何東西,我知道一切全得 靠自己。
婚後第二年,經商失敗,欠了些錢由高雄鎩羽而歸,我和先生都準 備再去上班,我的工作早己謀定,次日就準備上班。 那晚我回娘家住一晚,並未開口向母親借錢。母親大概怕我開口所 以先發制人,丟了五百元給我,流著淚說:〝我知道妳現在很慘,但媽媽也沒錢給妳……〞那一幕令我深切明白,即使我死到臨頭,母親也絕不可能會伸出援手。我把五百元還給她,住了一晚便走了。心裡當然不免悵然──想到我那樣努力為這個家,為什麼贏不到母親一丁點 的愛?為什麼她竟能眼睜睜看著我付三分利息在那裡苟喘而無動於衷? 三天以後,哥哥來向她要十萬元週轉,母親如數給他〔這之前母親 都是如此支應哥哥,而她支應的錢,是我辛苦十年所賺給她的〕。這件事過了很久,大妹才偷偷告訴我,叫我別傻了。也許從那一刻起,我才徹底了解母親與我之間確實緣薄,不是一方努力就可以改變的。
在那之後兩年內,我因緣際會轉行寫作,債務也在數年內還清,雖 然知道母親的心,但我依然在重新上班之後,每月固定給她家用錢, 一直到今天,從未間斷。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雖然有時代價太高,但往往當時自己無由選擇。我當然有遺憾,也曾經怨恨,不過,歲月讓我知道寬諒,母親如今高齡八十二,我們有緣已做了五十多年的母女,難道我能向她聲討什 麼?聲討那些沒有活過的慘澹青少年?最親近的人在你生命中刻下的痕 跡,有時不免血水淋漓,但如果我們因此而更加深厚寬廣、一切便值得放下。
專業寫作以來,我不曾如此坦然面對過自己的這一段過去。可是,如果抽去這一段,〝油麻菜籽〞的恩怨情仇又如何解釋得清?
文學歷程與文學成績
我的探索
小學三年級,我便展現出作文方面的天賦,當時初中還須聯考,國文一百分中,作文佔了三十分,因此學校也很重視作文,一學期會舉辦一次全校作文比賽。我從三年級起便囊括全校作文比賽第一名;平時的作文,不是被朗讀,便是被貼在後面佈告欄供同學觀摩。成績好固然備受仰望,但成績好又同時美術、作文都拔尖的人,受到注目的程度就更不得了。那時每次模擬考都須換教室並由別班老師監考,考國文時,監考老師都特別走到我座位後讀我的作文。這對當時其實沒什麼自信、補習費只交別人的三分之二、年節永遠無法送禮給老師、便當盒裡每天都是千篇一律自己拿一元五毛去買的醬菜的我來說,是一件很大的鼓舞。
考上北一女之後,雖然大家競爭很厲害,但都是自動自發,學校準時上下課,完全照功課表上課,既無早自習,也無晚輔,平常下午四點就放學,星期三和星期六只上半天,時間一下子多了許多出來。
北一女有週末電影院,週末放一場下檔的西洋電影,片子都是選片老師精挑細選的好片,一學期大約二十部,只要二十元,全校師生自由參加。初中三年,我只參加過一次,但每一部片子都讓我受到很大的震撼,電影從此成為我最大的歡樂和精神食糧。
學期中儘管表面上看起來有很多自己的時間,實際上以當時每天都至少考好幾科的情況,放學以後的時間,幾乎都必須花在讀書上頭。唯有寒暑假,寒輔與暑輔前後都會有一兩星期的〝休假〞,而且寒輔和暑輔都只有半天,相較於正式開學期間,時間多出了一大把。初中三年,我就是利用這一大把時間,讀完了厚厚的〝閒書〞,諸如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鏡花緣、儒林外史、封神榜、塊肉餘生錄、西線無戰事、卡拉馬助夫兄弟、基督山恩仇錄、白鯨記等書,有些書所描述的情感情節,在當時那個年紀根本是一知半解,但那也無妨;年少記性好、時間多,再也沒有比這時讀〝大〞書更好的時候了。
也是從這時開始,我開始注意報紙副刊的文章,在自恃無人知道的狀況下,利用寒暑假各寫一兩篇投稿,我記得第一篇投給大華晚報,倖獲錄用,用筆名發表,稿費好像是三十元。後來又投了幾次,有錄用有退稿,大約是一比一的比率,每發表一篇文章便換一個新筆名,唯恐被同學發現。初三時投過一篇短文到當時的大報新生副刊上,不但被編者錄用,而且還被選為偏愛的短文,拿了二百三十元稿費。
上了母校的高中部之後,熟悉的環境讓我很安心,除了大量閱讀未央歌、智慧的燈、安娜卡列寧娜、戰爭與和平、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羅素傳、高更傳、梵谷傳,還有南宮博的歷史小說、諸葛青雲等的武俠小說,因為無人指引,甚至連金杏枝的磚塊小說都讀了好幾本。
這時投稿,〝眼界〞稍高,開始投中央日報和聯合報副刊,而且字數也相對增加,目標都是副刊的頭題。這些稿件刊出後,每篇都有兩三位至五六位以上的讀者來信,足見當時還有點〝引人注目〞吧。
上大學之後,除了大量看電影〔當時常和班上同學花七塊錢在東南亞戲院看兩部西洋好片〕之外,中文系的幾位老師,確實用豐富的學養與風範,向我們開啟了真正的美學。
大學四年,我維持著每年兩三篇的創作,最常刊的園地是聯合副刊,字數也由一天頭題延長到三天連載的頭題。當然還是用筆名發表,而且也還是不斷換筆名。這也就是成名之初,沒有人知道我曾是個文藝青年的緣故。
消失的文藝青年,十年後重出江湖
大四那一年,累積了那麼多年的經驗,我已然深切明白:要靠寫作養家活口,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所以大學一畢業,父親強迫我到銀行上班,我不敢有異議。
那份工作是股市大戶的祖父為我謀說的,只是個臨時雇員,初中學歷就可應徵。祖父根本不願多為我設想什麼,他只是被父親不斷請託、不得不應個卯而已。父親則指望銀行舉行內部考試,只要及格便可成為正式職員,終究還不失為鐵飯碗。
我勉強做了半年便辭職,實在與志趣大相逕庭。幾個月後考上廣告公司,能力被肯定,如魚得水;加上工作忙,除了心中那點小小的〝我其實能寫,為了生活卻不能寫〞的遺憾之外,我幾乎等於完全放棄寫作了!
十年間,我從基層的撰文人員,幹到副總經理,縱橫廣告界,人人都知道有這號人物,可是,卻是離寫作越來越遠了!
但生命會在那裡轉彎,你委實意料不到。婚後第三年,我終於以三十四歲高齡懷孕,敏感體質加上工作緊張忙碌,在懷孕三個月到四個月之間,前後三次發生肚子陣痛、幾近流產,雖經緊急住院安胎,但醫生卻警告我要在徹底休息或流產之間二選一,意即不好好休息胎兒可能流產之意。
在負債而必須工作與孩子之間,我大約只考慮了幾十分鐘便決定了。第三次出院後,我辭掉工作,在家休息。
那時,我們租居在加蓋的四層樓上,酷暑當頭,卻窮到連冷氣機也裝不起。丈夫朝八晚七上班去了,我一個人呆在家裡、害怕流產而那兒也不敢去。十幾年辛勤工作,很少有連休日的我,突然一下子空了起來,居然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消磨一天二十四小時?第二天看報,無意中看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徵文消息:第五屆時報文學獎徵文,還剩二十二天截稿。那是一九八二年五月間的事。
那些年,我完全不知有時報文學獎和聯合報文學獎這回事,前者當年正要辦第五屆,後者則將辦第八屆,可我直至那天才知道有這個獎項,足見當年的文藝青年此時與文學有多麼遙遠與隔閡!
我記得當天一整個早上都在想這件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十多年不曾碰文學藝事,我到底還能寫嗎?
可是,像這樣無用之身,廢人一般杵在家裡,外面一堆債,我卻掠在這兒,試試又何妨?反正天知地知還有我知而已,誰會笑話?
想到這裡,主意己定。剩下的只有寫什麼而已。
老實說,多年未寫,文筆確己生疏;截稿在即,委實也叫人心急。我呆呆想了兩天,想起這一路走來的辛酸,想起緣薄的父母,提筆就寫下〝油麻菜籽〞這篇短篇小說,連寫帶謄,只用了十六天,我沒什麼耽擱,當下就將它寄了。
爾後,我在家又休息了一個月,坐胎穩定,便急不及待趕緊又跑出去上班。 一上班忙碌起來,我就將這件事給忘了。
九月的某一晚,都過午夜十二點了,突接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先生的電話,告訴我油麻菜籽得獎的消息。他說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辦了五屆,前四屆首獎作品都有爭議,只有這一屆的〝油麻菜籽〞,五位決審委員一致票選它為第一名,毫無爭議。
電話掛斷以後,我告訴先生得獎的事,他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們是同事而非同學,即便是同學也未必知道我能寫這事,所以他警告我別對他人亂說,〝也許是聽錯了〞,如果以訛傳訛,豈不成為笑話?
當然得獎是千真萬確的事。〝油麻菜籽〞刊在當年十月三、四、五日三天的人間副刊上,迴響驚人。它同時被選為爾雅版與前衛版的年度小說之中,不久由萬仁導演改拍成電影。我和侯孝賢導演合作編劇,得到次年的金馬獎改編劇本獎。我也因本片,跟著其他幾位影人同赴日本舉行第一屆臺灣電影展。
〝油麻菜籽〞引起大注目,其實也因為它的時代性和女性省思的角度。在此之前,沒有一部小說,用純粹女性的眼光、感受、體驗,提出如此犀利的質疑和批判,但卻又如此敦厚動人!也很少人曾如此深刻幽微、絲絲入扣的描述母女情仇。
〝油麻菜籽〞開啟了九零年代女性小說的新頁,也成為臺灣女性主義風潮的先鋒,這是殆無疑義的事。
〝油麻菜籽〞得獎之後,我利用上班之餘〔我那時只上半天班〕,慢慢寫成六、七萬字的〝不歸路〞。本來只想看有沒有地方發表,因緣際會又看到聯合報文學獎,居然有中篇小說的項目,所以順手投出。結果意外又得到中篇小說推薦獎。 如果說,〝油麻菜籽〞是我的成名作,那麼,〝不歸路〞無疑是令我走紅的作品。〝不歸路〞連載期間,直可以用街談巷議四字來形容,我的聲勢被推到很高點去。
〝不歸路〞旋即也被改拍成電影。再次年,我又寫了中篇小說〝今夜微雨〞在聯副刊出,結果很快也被拍成電影。有人稱譽我是深水炸彈,有人則認為我寫出了女性的心聲和處境,張繼高先生說:我這一代的女作家,遠比前輩女作家了解男人多了!
當然,名隨之謗亦隨之,但很多批評我作品的所謂名家,其實有好幾位根本連我的作品都沒讀過;有人則用想當然耳的男性沙文主義看待我在作品中提出的問題。這方面後來有成大的吳達芸教授為文替我辯護。不過,這已經不是重要的事了。一個作家的作品,能開風氣之先,引發學者廣泛討論議題;撫觸成千上萬受傷的心靈、引起那麼多共鳴,讓人愛不釋手,就如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自清先生所言:〝所有華人女性都愛廖輝英〞,我的作品的讀者遍及歐洲、美洲、加拿大、紐西蘭、澳洲、東南亞與大陸各省,甚至法屬西非小島也有我的讀者,影響之深遠,有時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
一九八二年以降,我有三部作品被改拍成電影,十二部作品被改拍成電視劇;曾應邀至美國、加拿大、東南亞各國、澳門、大陸各省演講超過四十次〔其中有四次在哈佛大學、一次在布朗大學〕。
二十餘年來,所有讀者求助的信件全都親自回函,或轉介專業機構協助。在許多人眼中,或許廖輝英不只是作家,還是他們心目中的張老師。
文學體驗
文學事實相等於人學,它是離不開人的。
或許它粗看像在複製人生,其實它有更大也更艱鉅的任務──它其實是在替人生找出路。文學家充其量也只是左衝右突在尋找人生這樣那樣的樣貌和出口而已。我們不能和上天和解的傷口、我們無法追索的遺憾、我們失落的夢想與愛,在文學國度裡,或有可能尋訪。
只可惜,人們離自己、離文學,都越來越遠了。
我們都在物慾、垃圾資訊和科技的陣仗裡迷路了。在人的國度中個性分明的越來越少,放眼一看,全是千篇一律的複製人〔沒有人性,那有文學?〕,能不哀哉?
http://192.192.100.1/epaper/data/31/writer.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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