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時我會興致昂然地回想起高中時光。在那個時候,如果一個人和同學爭辯起統獨,或者左右,他固然很可能就此與這位同學疏遠,「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也很可能會繼續地爭辯,甚至使自己產生思想的質變。因為,那與自己爭辯的同學就在班上,就在自己身邊;你不能無視於他,因此必須想辦法澄清思維、或者尋求妥協。
到大學,或出社會之後,這樣的機會就大為減少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覺得道理很簡單。我們的習慣是逃避,是自圓其說,是與不同意見者疏遠,或者醜化與抹黑不同意見者。我們習慣於陶醉在自己的清高之中,習慣於自己的見聞和知識。因此,當我們遇到不同的意見,我們不是去反詰自身,而是走得遠遠的。這樣子,我們活得愉快。因此一旦離開了被拘束的環境,例如學校,我們就遠離了一個「壓力鍋」,也與反問自己愈來愈遠。也因此離追尋真理之路也更為遙遠。
難得的是,在這兒我們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彼此也在這個網路空間上頗為熟悉,因此一方面不免在網路上相見,二方面也還不至於一下子就將網路情誼打成敵我矛盾。這樣,我們擁有一個空間,可以讓我們討論問題,追尋真理。
二、
這一輪對我的批評主要來自小威和小草。這兒先回應小草。
小草認為,東帝汶「連把自己賣給先進國家當個夕陽產業生產部門的資格都沒有」。他當然有。由於先進國家的輸入品的一些配額制度,「小國」往往具有很好的機會,充當夕陽產業(其實是勞力密集型產業)的生產部門;只是這些小國得有「正確」的,而不是揠苗助長的勞動法規。此外,其他基礎設施,也是不能忽略的。
小草花了一堆篇幅談資本主義的罪惡歷史,我的看法是,即資本主義的擴張過程固然有許多不好的記錄,但基本上還是好的,有利於被殖民的社會的。我說要避免絕對的文化相對主義。如果沒有一些共同的的價值,我們根本無須質疑西方或資本主義的善惡,反正那是另一個文明。我們質疑他,是因為我們與他分享某些共同的價值(其中多數還是西方帶來的!)。質疑資本主義的,也該拿來質疑被殖民社會的原有政治、經濟、社會。剁手、腰斬、黥面、纏足、吃人肉、殺妻殉夫,都是在西方來之後,基於西方的人道價值而被廢止的。你不能在評價一個主義、一種制度的時候,只挑她的毛病,不看他帶來的其他影響。
至於小草的「國家的統治方式」一語,我希望能盡快看到他的進一步陳述。
三、
雖然「小威」質疑我被「中國民族主義」所裹脥,因此在勞工問題上有「雙重標準」;對此動機論批評,我的回應比較簡單:民族主義多少有點,但不覺得自己有將之發作在這一系列討論上。
小威第一段,就我「只要富國還實行自由貿易政策,被排擠的首先就是富國的工人。第三世界沒有必要自我設限。」的論點,質疑我「是在替資本家脫罪,把資方惡性關廠和各種違反勞動契約的行為,都歸結為『自由貿易』的結果」。對此我仍願意重申既有立場,但必須駁斥小威的指控。
除非小威根本否定資方關廠的權利,否則我們的歧異只在於如何處理「惡性」的關廠事件;就此我在我們數月之前的討論已經指出,這是法律事件,可以法律處理,我同時也歡迎勞動團體介入,爭取勞工權益。而「勞動契約」的違反亦然;我在之前留言也已稱,政府可以立法要求廠商的對外投資遵循基本的社會安全,更何況國內立法?
我想,小威質疑的其實是引言中的「不必自我設限」。就此我們可以拿中美洲地峽諸小國、印度,和台灣及中國大陸以比較。事實是,經過這二、三十年的發展,在同樣的起跑點上,脫離全球市場薪資標準的國內立法,使中美洲小國和印度的生活水準,遠遜於台灣與中國大陸。僅就這一點來說,不「正確」的認識「市場價格」,貿貿然企圖揠苗助長地提高工人的薪資水平,並在關廠、裁員等問題上做出過多不切實際的「保障」,確實是「遺害無窮」。
同一段,小威質疑我的預設裡,「彷彿自由貿易就等於資本流動(這真是創見),並且資本流動可以是無條件性的(又一創見)。對這種天真的論調,我只能說,問題根本不在於自由貿易,而在於全球化過程中的資本累積與勞動形態。如果說:資本往低工資地區流動,就意味著後進國家的發展,那我要反問:到底什麼是『發展』?發展只等於經濟成長嗎?」。
如小威所認知到的,這真的只是「彷彿」,而這不是我的說法,因此也非我的創見,或我的天真。但這裡討論的是個很大、很重要的問題。我不喜歡小威用的「資本積累勞動型態」左派論調;我喜歡的問題是:「如何在後進國家進行資本積累,並實現勞動型態的轉變」。如果無法進行一定程度的自我資本(包括人力資本、社會資本)積累,也就根本無法轉變處於邊陲的現實。資本積累的過程,不必排斥外資的參與;但如何避免外資抽逃的衝擊,則是另一個問題。發展不等於經濟成長,但對於第三世界國家來說,發展的過程通常也伴隨著經濟成長。而對第三世界國家最好的經濟成長,最好能(在國家的干預下)伴隨著環境的改善和人力資本、社會制度的提昇。如此,才能實現可持續的發展。
在第二段,小威首先質疑我對古爾德納(Gouldner)的引述。其實我是最近準備考試,才注意到這位先生;我注意到,在他的「兩種馬克思主義」書中提到,馬克思主義的體系有兩個夢魘,一個是批判的馬克思主義所派生的「革命救世主義」以及「烏托邦主義」,另一個是馬克思對私有制和資產階級社會的肯定態度,認為私有制是現代文明的基礎,歷史的轉折點不是無產階級的誕生而是資產階級的出現;社會主義不過是資本主義的變體,是藉由資本把他們從土地佔統治地位的生產方式中解放出來的特殊的社會型態。
小威繼而質疑,「經濟成長到底意味著什麼?是誰在付出?誰在獲利?」,「資本主義帶來什麼進步?政治上的貪污賄賂減少了嗎?還是財富分配方式更合理了呢?」。我的想法是,馬克思主義雖然在近數十年備受挑戰,但我覺得他對資本主義的評價還頗有可觀。雖然馬克思晚年審視亞細亞生產方式之餘,發覺「單線模式」的歷史進化論並不足以解釋社會發展的所有面向,但資本主義相對於封建主義,是一個偉大的進步,則是確鑿無疑的。至於其過程是如何如何,則是另一個問題。簡單一句:資本主義能順利發展的地方,貪污賄賂較少,法治較為完備,財富分配更為公平,多數人都獲得利益。您所看到的問題,恐怕不是資本主義發展帶來的,而是封建主義的遺續。
在第三段,小威質疑:「把這些虧錢的國企都關門,你叫那些工人怎麼辦?」我對此簡單回答:「請往私有企業任職」。「怎麼辦」這個問題很無理;例如憑什麼台汽的司機一個月七萬,尊龍的一個月五萬(假設)?憑什麼因此台汽不賺錢的時候,要尊龍的司機繳稅,好讓台汽的司機過更優渥的生活?小威可能繼而問:「如果沒能到私有企業任職…」,對此我早已提到,「有些事政府該擔起責任」,國家應該有一定的社會保障,以解決「摩擦性失業」帶來的問題。但我絕不會用「怎麼辦」來質疑「關門」的正當性。隨後小威質疑我為大慶的地方幹部辯護、「脫罪」。我看不出來我的原文有任何幫忙辯護、脫罪的意思,因此猜想是小威誤讀了我的原文。
接著小威對中國大陸的政治體制進行了連珠式的批判。我覺得此處推翻一切的想法是非常危險的。如果這種思潮氾濫成災,任何一步一腳印的改善,都沒有可能。制度的建立絕非憑空而來,那是一個不斷磨合過程;要有一大群人相信制度的作用,他才會從文字的神壇降到人民的生活之中。小威的批判,就施加壓力而言是正確的(問題是:這兒又沒有老共的官兒),但真正要讓制度上軌道,還是得經由大陸人民的實踐才行。小威率爾地批評「告官」,認為這在大陸是不可能的,「一下子就被抓起來」。然而事實上現在中國大陸每年「民告官」的案件數以萬計,且多數都是民眾勝訴。我的感覺是小威在此已經與中國大陸的現實「脫節」了。由於這種脫節,因此在論述上就更為激進化。這是很不好的。
在最後兩段,小威再次質疑我有「雙重標準」,並總以「發展」、「進步」的觀點看問題。不,我沒有雙重標準。我對勞工的處境的感受不會少於自認清高的其他左派人士,但我覺得必須區分方向和個案。如果像小威所稱,「有一天中國被蹂躪殆盡、外資也惡行關廠,準備拍拍屁股走人」,我的態度也是一樣,政府該負起責任,工人也得心中有數。是的,資本的外移是理所當然的、是不需要(不正確的)條件限制的、(在適當的引導下)是有助落後地區發展的;在自由貿易的原則下,後進國是可以藉由接收先進國的產業而實現經濟成長的。我樂意指出,最好能讓外資拍拍屁股就來,拍拍屁股就走,只要他們該付的付了,只要他們遵守一些基本的法律規章,不是「惡性」關廠。但我的基本規章,絕不會讓廠商要走卻走不了;否則,這些廠商根本就不願意來。
然而,倘若中國大陸在此過程中已經成為一個大市場,基礎設施日趨完善,工人素質日益提高,法治日漸完備,國內廠商的研發行銷能力日增,那麼就不必擔心一些外資或台資企業又逐水草他去;因為會有更多、更先進的廠商,排隊要進入這個地方;例如美國就吸引了世界最多的外資。當然,產業重組的過程中,一些人可能一時失業;但工人可以尋找新工作,學習新技能,政府也可以提供一些失業救濟措施,這是另個層次的問題了。台灣面對西進狂潮,也是一般的道理。
四、
小威在他的回應最後,以自己無可置疑的左派立場,以「雙重標準」一詞,對不同思想者進行道德批判。小草、燕兒的回應,也有著道德的意涵。
我想說,小威、小草、燕兒,請再翻看一次「共產黨宣言」,你們會發現,你們或許都成了馬克思筆下的「反動派」了(老公公倒給我戴過這個帽子,他顯然也該重讀共產黨宣言)。你們或許可以以為自己是後現代、後馬,但你們恐怕不是。至少在馬克思筆下,你們恐怕不是。
很多所謂的「左派」其實不是「左派」,而是馬克思筆下支持「民族經濟」的「反動派」,因此往往成為產業外移的阻礙,並成為「勞動貴族的利益集團代表」,「保障落後」,「讓更多人無法脫離農業、農村、農民的束縛」。為什麼左派會做出這行徑呢?因為「左派」被自己的人道關懷顛覆了,只看到「環境遭到破壞、工人遭到剝削、女人被迫賣淫、社會安全機制被摧毀」,於是將一切罪惡歸咎於所謂的「資本主義」。大錯!
在那些資本主義根本來未站穩腳跟的地方,用「後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左派立場進行批判,完全抓不到重點。甚至,在一些工業化國家,「左派」的立論,也已與倡言「無祖國」的馬克思主義原初設想,相距甚遠。
對中國大陸的政治經濟社會的批判,也常出現同樣的問題;西方的左與右是在自由與民主、私有制、市場經濟已然鞏固的基礎上展開的,中國以及多數落後國家根本沒有這些基礎,率爾拿西方的理論亂套,「自己的話語」不見了,自己的政策、自己的現實也都跟著失去蹤影。
因此我嘲笑「左派」會「加速產業移轉」,因為在(這一種)「左派」的論述下,「改善投資環境」都成了「右派」的言說,而與廠商對抗、剝削廠商的利潤才是正義的事業。這樣真的對民眾有益嗎?
與這種極為粗糙的「左派」的論述不同,套一句小草的說法,「我的心」是與希望藉由經濟發展,獲得清潔的飲用水、讓孩子上學、擁有工作、改善住房與醫療、有更多樣化的生活經驗,包括旅遊、電視電影的觀影經驗;可以有不同的工作,不是務農一條路而已;可以學習音樂或美術,可以吃更多不同的食物,可以在夏天有冰飲、冬天有暖氣;我的心與這些人在一起。
你們當然也會如此希望(看,我至少還把你們當正常人),但你們所言恐怕與此方向背道而馳(你們或不這麼認為,但你們也不必急急的先戴我帽子吧!)。
你們似乎懷疑資本主義、懷疑資本家、懷疑被資本家控制的政府;但現實的運作之道,要求一個有財政能力的政府以推行教育、保障衛生與醫療、改善環境。要有一個有能力的政府,讓投資不被侵奪,使國內與國際的資本得以在此累積,並提供更充裕的政府財政收入。要求政府保障資本家的利益,雖然不妨徵收一些累進稅,讓這些人提供更多的財政支持,但絕不殺雞取卵。
在這個前提下,才有一個逐漸形成的「工人階級」讓你們關心;才有你們的「社會運動」以進一步增進人民的福祉。這裡有一個順序。如果你們的工作只是讓資本家遠走他鄉,讓工人階級無法形成,那就是捨本逐末。因此我感到你們參與「社會運動」是好的,是對改善一些人的生活有立即的幫助的;但如果你們的論述(而非你們實際參與的社會運動)根本不能為你們關心的普羅大眾帶來幸福,你們沒有感到一點遺憾,一點罪惡?你們是不是應該想想,這是不是有一點「何不食肉糜」?
你們是不是可以略微嘗試思考一下,是不是你們可敬的正義感,蒙蔽了你們的理性?
我願再重申五月廿一日關於這一系列文章首貼的最後一句話:「先進國的左翼(例如你?),如果為落後國家開錯藥方,只會加深他們的痛苦。要當醫生,是有責任學好醫術的呢!互勉之」。
◇
又,看完自己寫完的文章後,有一些多餘的感想:我想討論問題、釐清觀念是大家在網上對話的初衷,在討論文章裡若少些情緒性的帽子,應該會更有助於彼此對話的開展,於此,我怕也要多學習。
餘論:「左派」的作用其實很大。在特定的條件下,激進左派的共產主義革命,可以為一個國家帶來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掃除妨礙資本主義發展的封建遺續,例如「莊園經濟」。而在一定的歷史階段完成後,這個政府若能順利轉型,那麼這個國家有可能發展得更好。但這個共產政權未必就能迅速、正確的結束專制,因此還是不推薦的好。或者一個左派不這麼激進的國家,可能會讓政府制訂一些勞工法規等等,不過如我之前提到的,往往又是揠苗助長。不過若是讓有一點左但又不是太左的政府全面地掌權,那麼反而會制訂一個可以讓經濟發展起來的政策。這是一些政治轉型的研究的觀點,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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