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周夢蝶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
你躺在這裡。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的馬蹄聲已遠了
這個專以盜夢為活的神竊
他的臉是永遠沒有褶紋的
風塵和憂鬱磨折我的眉髮
我猛叩著額角。想著
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空留存
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麼是什麼了
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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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羅青說: < 十月 > 詩是從詩集<還魂草>中第二輯 中[ 紅與黑 ] 裡所選錄出來的, 主題在闡釋時間的消逝,以及詩人通過時間,認知到死亡之意義與事物之真相過程。
[紅與黑]這一輯,全是以月分為題名,分別寫春夏秋冬時間的變化和各季節中象徵意義, 以及其與人生的關係。十月是秋高氣爽的時候,也是果實成熟腐爛的季節象徵著人類成熟 衰老與死亡。
首段三行,其意義十分模稜不定。[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 你躺在這裡。]是倒裝句。 原句應為 [ 你躺在這裡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你是誰,我們無從得知,若是指十月,那詩人一開始就把[ 十月] 或 [ 秋天] 擬人化了。 秋天來臨,萬物肅煞,與詩人對死亡的態度卻是肯定的,這暗示沒有死亡也就沒有新生的觀念,此奈生命的[ 真實] 。因此,這一句指人或是指秋天均可。
二三行[ 十字架上漆著 / 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 一句, 點明了地點 : 在墓地或教堂。 如果你 是指詩人的亡友,那地點應在墓地。十字架 有兩層意思,一是 十字架上的白漆,微泛黃色,有如月光-----一種易惹人相思的月光, 令人想到戀愛,及生之歡欣。
二是十字架被月亮照著好像漆了一層月光一般。第一層意思讓人有夜晚的聯想,第二層則根本就指的是夜晚。
如果我們將之和第二段中的盜夢等等意象連起來看的話, 便可知道,第一段中的地點, 應以墓地為宜: 時間則以夜晚為恰當。因為夜晚是與情人幽會或作夢的時候, 而死亡亦為一種睡眠。如此一來,首二段便相呼相應相輔相成了。
[ 你] 為什麼會[ 躺在這裡] 呢? 因為[ 蒙面人的馬蹄聲已遠了 ] ,這個蒙面人是一個[ 專以盜夢為活的神竊] 神竊本當劫財盜物,現在神盜的是夢,以現實眼光來看當然不可能。所以這神竊是時間的化身。他的臉是[ 永遠沒有褶紋的] 。如果[ 你 ] 是詩人之友,那時間所盜,不但是他的夢,而且連他的生命也一併盜走了。因為人活著才有夢, 夢盡, 生命亦隨之消亡。如果 [ 你 ] 是指十月, 那時間所盜, 則是春的繁華,夏得茂盛, 以及秋的燦爛。最後留下生命將竭的秋天, 躺在墓園的十字架下。十月的十和十字架的十, 相互影射, 一字雙關。
第三段是寫詩中作者面對秋天,或面對友人的死亡,所產生的自我感懷與抒發。[ 風塵和憂鬱磨折我的眉髮 / 我猛叩著額角 ] 風塵是指戰亂行旅之意。 < 漢書 終軍傳 > : [ 邊境時有風塵之驚] 意謂戎馬所至。風馳塵揚,象徵戰亂,杜工部 < 贈別何邕詩 > : [ 薄宦走風塵 ] 則指行旅者常為陸地風塵所苦, 寫旅途艱辛之狀。周氏自小從軍,走遍大江南北,
故有此語, 以抒一己之困苦,因此他的眉髮皆為[ 風塵和憂鬱磨折] , 有如草木被風沙吹折一般。[ 我猛叩著額角] 當有後悔 慨歎 怨恨之意, 後悔沒有把握時間,慨歎青春消逝太快, 怨恨戰亂憂愁磨人。[ 想著 / 這是十月] 有兩層意思, 一 是指 躺在這裡的為十月,二 是指詩中作者已走入人生中的十月 ,秋天已至,生命將盡。[ 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一句,從人的觀點來說, 可指青春一去不再, 從季節觀點來看,此劇 可指春夏好時光已過,。
至於[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則暗示主述者在秋天頹喪不振,了無生意的心境。夢冷 夢殘 皆是指夢去無蹤的意思。
[蝶夢] 典出 < 莊子 齊物論 > 為作者最喜用的典故之一,名字便出於此典。.......弔唁 之唁 為 弔生者 之意,慰問喪家曰唁。 詩中主述者以喪家自居,可見,他弔祭的不只是秋天,不只是逝去的友人,同時也弔祭[ 過去的自己 ]。
人生在世,逃不出時間的磨折與控制, 如能化蝶,當然就能夠超乎物外。 這是莊子的理想,也是所有人的憧憬,在夢中化為蝴蝶後,當然要對肉身弔唁一番。此處主述者說 [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 則是指自己已衰老不堪,連理想或夢也都無法擁有了。
最後一段是把死者與生者,過去與現在做一對照。[ 是的, 至少你還有虛空留存 / 你說。]
是指唯有死者或過去的的時光,方能真正把握虛空的意義。這裡詩人的思想與佛家 [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觀念相呼應。如果 色 是指色相, 指人的肉身及一切可見的事物,那空則是上述種種色相之外的留存的永恆素質,所以當一個人能把[ 虛空留存] , 他必名寮永恆的意義。 事實上, 死亡就是一種虛空,也是一種永恆。
[至少你已懂得什麼是什麼了] 是指詩中的你已能看清事物的本質看 [ 什麼是什麼] 一句 實是從禪宗三十年後 [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 的觀念中蛻變出來的。正好與 [ 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句法相對照。 美好 是對過去的惋惜。 是[ 看山不是山] 的境界而[ 什麼] 是直指人心, 大悟之後的境界,作者句法,頗近禪宗偈語。[ 是的, 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 甚至眼淚也不是......] 手法相同,主旨在說歡樂與悲苦, 在時間的控制下, 都只不過是短暫的現象而已。 笑不是鐵打的,不能持久, 眼淚當然更不是鐵打的。人生中的悲喜事件往往使當局者迷於其中而不能自拔,等看到生命消逝竟是如此之快後,才了解一切本是這麼短暫, 實在不值得如此執著。此處表現了佛家 [ 一切有為法,如露如電] 的演化,眼淚 一句 十分簡潔生動, 尾句已省略號........代替, 造成了淚珠典典的視覺形象十分成功, 可謂全篇的警句。
<十月 > 一詩的寫法, 是用具體的事物描摩抽象的觀念與感觸, 詩人盡量增加字句間意義上的模稜,使其發揮多層的象徵作用, 暗示出一個豐繁的境界。因此弟一段中的[ 你 ], 可以是[ 十月] ,也可以是[ 友人] , 更可以是詩人或作者之[ 過去的自我] , 總之一切逝去的人或物都在其象徵範圍之內。
第二段 解釋其逝去的原因是時間。詩人用擬人法把抽象的時間, 化成具體的人物, 並以盜竊喻之, 手法非常生動。
第三段則寫現在, 寫生者面臨死亡或對時間迅速過去所產生的感觸覺得生命的高峰已過,什麼也沒有剩下來,連夢都沒有了。
第四段則對整首詩作總結,大意為人必須到死,或必須經驗死亡或往事,方能了解[ 虛空 ] 真諦,才能了解一切外在事物的空虛本質。因此死亡並不是全無意義的,通過時間的磨折,死亡 過去等等經驗,能幫助生者看輕事物的真象,了解什麼是短暫,什麼是永恆。
綜觀全詩,語言流暢簡潔,意象新穎突出,比喻生動可喜,說理而不露,談禪而不顯,含蓄深刻,算是作者詩集中的佳作。
( p. 106--p 111) 婆娑詩人 周夢蝶的< 十月 > 作者 羅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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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的《十月》,從象徵意義上來看,是寫秋末冬初的一種心情,那正是萬物蕭條,大地進入“冬藏”的時候,顯示秋天已經“死亡”了,人的肉體和思想情懷也在此時進入“冬眠”期。然而,季節有四時之分,迴圈不息,而人的生命卻已無季節往返之可能。全詩都在談這個“死亡”的現象,但又不直接觸及死亡的本質和本體、過程,而取其模糊的象徵意味,突顯死亡在永恆和虛空之中的定位。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
你躺在這裡。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
第一行詩句,詩人直接點題,就像虛空之中突然顯現的影像,之前該有些什麼東西,引起詩人的感慨,他才會發出“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的感慨。肯定而真實是不容置辯的,是一種已確定的真實,但那究竟是什麼呢?
“你躺在這裡”,死亡的真實是因為“死者”躺在這裡。臺灣著名詩人兼評論家羅青說:“這是一倒裝句,原句應為'你躺在這裡/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把“你躺在這裡”放在開頭第一行,未嘗不可,但讀來索然無味,後繼的詩句就成了很“自然”的鋪排,產生不了那種突如其來的力度。
詩中的“你”語意廣泛,可以泛指一切人或一切事,甚至可以隱喻季節、時間等,可隨讀者的想像而變化。當然,若從全詩來看,這個“你”指的是人,它有兩層意思,一是指詩人,一是指詩人之外的他人。
緊接著,詩人勾畫出一幅墓地的景象,十字架象徵死亡和墓地,你靜靜的躺在這裡,墓地上的十字架漆著“像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這行詩點出了時間,是在一個淒清的夜晚,月亮白慘慘的,照在十字架上,就像給十字架漆上白光,然而。這月色“和相思一般的蒼白”,相思不只是指情人之間的思念,如今“你已躺在這裡了”,即有相思,也像月色一般的蒼白,這思念何其沉重,叫人難以消受。